很多人被打痛了都会塔下意识粉用手去捂受伤的地方

我与你相遇在黑夜的海上
■ one ■  “您好,请问是周家辉先生吗?”
  我回过头,只见婚礼迎宾处那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站在椅子后,身边还跟着一个戴眼镜、油头粉面的胖子。
  “是的,有什么事儿?”
  “这位也说叫周家辉,是新郎的朋友,来参加婚礼……”
  我看向眼镜胖子,皱起眉困惑地说:“是不是重名了……我真是刘文强的朋友,你把他叫过来。”
  “新郎还在路上,没到酒店。名单上只有一个周家辉……”女人想了想,又追问道,“您确定是来参加刘文强和高薇薇的婚礼?”
  我吃了一惊:“高薇薇?新娘不是黄欣么?刘文强和黄欣的婚礼……”
  “不好意思,新娘叫高薇薇,您可能搞错了。”女人回答。
  旁边桌子上,有一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插话说:“今天酒店有三家结婚的,好像另一个新郎也叫刘文强,在九楼夏威夷厅。这里是二楼。”
  海悦酒店是一家挺上档次的四星级酒店,每碰上良辰吉日,来举办婚礼的新人特别多。很明显,今天事情凑巧,有两个叫“刘文强”的新郎,我不小心找错了会场。
  “啊,对不起,对不起。”
  我连忙离开椅子,向眼镜胖子和女接待员道歉,四周的宾客发出哄笑声。我低着头,尴尬地朝宴会厅外走,来到门口接待处停住脚步。
  女人会意,说你稍等,我把红包找出来。她绕进桌台后,拿起一个纸箱,打开封口,把里面的红包全部倒在桌面上。
  接待处排着长队,许多宾客在等待入场。除了女人之外,还有一个男的负责接待。按原计划,他们一个登记来宾姓名,一个负责收红包发喜糖,现在只剩下男的干活,难免不利索。
  女人埋头扒拉红包,有些着急。我不方便插手,识趣地与桌子拉开一步距离,袖手旁观。
  “刘女士,您好,要帮忙吗?”
  旁边走来一个穿酒店制服的姑娘,向女人打招呼。女人抓住了救星,赶忙说:“麻烦你帮我找一个落款‘周家辉’的红包。”
  酒店服务员上前,插入桌子与我之间,帮助寻找。过一会儿,她举起一个红包:“是不是这个?”
  那个红包上写着“祝刘文强新婚幸福,周家辉恭贺”,女人接过来,向我出示。我点头,不好意思地再次道歉:“是这个,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没事。”女人简短答应一句,便不再理睬,忙着将红包塞回纸箱。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概暗骂我是个傻逼,走错地方不说,连红包都不会写。通常应该写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之类,哪能只写新郎一个人的名字。当然我不能向她解释,如果写上新娘“黄欣”的名字,万一往箱子里投红包时被看见,戏就没办法往下演了。
  我走进电梯,没按九楼按钮,去参加什么“黄欣”的婚礼,我直接下楼,穿过大堂快步走出海悦酒店的大门。在停车场,有一辆破旧菲亚特正等待着。
  我钻进副驾驶座,关上车门,蓝波急忙拿起仪表台上的烟盒,抖给我一支,帮点上,然后自己也叼一支,问道:“海哥,顺利吗?”
  “还行。”
  我眯起眼,透过车窗注视着广场上暖和的春日阳光,扎束的红绸、彩条和氢气球,以及满地金闪闪发亮的纸屑。
  蓝波乖巧地不再出声,我俩沉默着,一口接一口懒洋洋地吸。
  几分钟后,刚才帮忙找红包的姑娘出现,她已脱掉了酒店制服,换上牛仔裤和大红色卫衣。她的腿很长,屁股很翘,脑袋后简单绑一条马尾巴,走起路来弹性十足。
  姑娘上车,蓝波踩下油门,菲亚特驶离酒店。
■ two ■  接着我们又去三百米外的半岛酒店赶了一个场,总共到手七个红包,一万一千加八十八块零头。蓝波把钱分成三份,两份四千,另一份少一些。
  “海哥,这是你的。”他拿起四千的一沓递过来。
  “不用,你们两个分吧。”我淡淡拒绝。
  “这哪能行,海哥——”
  蓝波话没说完,宁嘉从后座上探过胳膊,一把抢过钱,然后又抓起仪表台上的另一沓四千块,理直气壮地一起放进自己的包里。
  “不要拉倒,我要!装什么逼呀。”
  “嘉嘉,别胡闹,快把钱给海哥!”蓝波提起嗓子叫喊。
  宁嘉不理睬,斜靠车窗上面无表情看外面。蓝波无奈摇摇头,朝我抱歉地一笑。
  “时间差不多了,去花好月圆。”我说道。
  花好月圆是东海市最大的婚礼策划公司,名声响亮,收费昂贵,主要接有钱人的生意。为了演得像,我们丢下菲亚特,去车行另租了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
  三月份是结婚旺季,已事先打听过,今天花好月圆要同时主持四家婚礼,职员们差不多全出动。再加上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所以,当我们走进大门时,公司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前台接待员在吃盒饭。
  宁嘉挽着我的胳膊,亲昵倚靠在我肩头,满脸幸福。按说该让蓝波与她扮新郎新娘,因为他俩本来就是一对儿。可我对电脑不太懂,除了偶尔上上网打打CS,很少碰那玩意儿。我初二就不上学了,在社会上瞎混。没办法,只好调换角色,我与宁嘉吸引开公司职员的注意力,蓝波趁机用U盘下载文件。
  接待小姐迎上前,热情招呼。我们告诉她,计划在五一结婚。她查了一下电脑,说公司的日程已排到两个月外,最好另选良辰吉日。
  “其实五一那三天都不宜结婚的。我看一看……六月三号特别吉利,你们有空吗?”
  “日子不要紧,我们可以调整安排。关键是要把婚礼办漂亮,最好能有新点子,不要老一套。”蓝波说道,他以新娘哥哥的身份出场。
  “先生请放心,公司有资深策划师,专门针对客户的需求提供服务。花好月圆在这一行是有口皆碑的,您肯定也听说过。”  “能不能看一下你们以前做过的婚礼,策划书什么的?我们好大概有个数。”
  我不知道这个要求有没有过分,但看样子,接待小姐非常想做成这笔生意拿提成。她从电脑中找出一份文案,我们假装认真地看,提一些问题。没几分钟,宁嘉不耐烦起来:“这个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打印出来拿回家吧。”
  接待小姐有点儿警觉,回答说不行,公司有规定。她稍稍迟疑,又说道,在展览室有很多现场照片,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于是我和宁嘉跟着她去展览室,蓝波声称要继续研究策划书中的流程和仪式,留在前台。
  展览室的四面墙上挂着广告画和彩照,另外还有一台投影仪,婚礼录像在大屏幕上放起来挺带感。宁嘉看得津津有味,面带红潮紧紧搂住我的胳膊,不停撒娇说“海洋,我们也这样子好不好”,“那件旗袍真漂亮”……
  我真佩服她的演技,明明在心里面恨得我要死,还能装出风骚的样子。她抓住我的手,十指交叉相扣,我的胳膊肘能感觉到柔软的乳房挤压着,一时间有些走神。说真的,从外表看不出来她这么有料。
  忽然间,衣兜里的手机振动,拿出来一看,是蓝波发的短信:办妥了。
  嗯,他已经把婚礼策划书下载好。不是刚才看的那份,是另一份,将在三月十九号举行的一场盛大婚礼。
■ three ■  蔡温两家将要结亲的消息一个多月前便传开,连街道上大妈都知道,因为男方买断了所有本市报纸的整张头版做求婚广告,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浪漫。两家都是响当当人物,蔡鼎中是房地产老板,温永志是互联网大亨,他们的子女在美国留学时认识、恋爱。婚礼有很多贵宾参加,有大笔的红包要送。
  红包就是我们的目标。
  蓝波和宁嘉是一对小混混,平时没什么正经职业,到处骗吃骗喝,偷鸡摸狗。
  夏天,来东海市旅游的人特别多,他们在海边支一个摊子,卖贝壳海螺之类的纪念品,以及花言巧语招揽游客坐快艇出海观光。等船开到深水后,立刻翻脸,命令游客补钱——原先说好的票价只是单程,返航还要再收一次,不给钱就在这里下船吧。
  到了晚上,宁嘉就穿上露大腿的裙子,在五四广场溜达,专勾引外地人,有时还跟几个小姐妹搭伙。她们把凯子骗到黑酒吧,那里用糖浆、酒精和色素兑的红酒卖八百块一杯,一小碟杏仁要一百二。
  后来,他俩又找到一个生财之道——冒充婚礼宾客,偷红包。挑选在豪华酒店举办的婚礼,有钱人的朋友也往往是有钱人,红包比较厚,而且来参加的人也多,场面混乱容易下手。偷窃方法有好几种,比如说从门口贴的座位示意图上找宾客姓名冒充,等真人来到后要求退回红包;又或者,宁嘉冒充酒店服务员,直接混进放红包的房间。她十几岁时,曾跟本市有名的一个老扒手混过,手脚练得相当麻利。趁乱偷几个红包,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
  蓝波和宁嘉来钱快,花钱更快,吃喝嫖赌抽一身坏毛病。尤其蓝波喜欢赌博,前些日子,他被人下套,输掉八十多万。赌金是从金润投资公司借的高利贷,蓝波被抓去暴打一顿,限一个月内还钱。两个人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巧看到了报纸上的婚礼消息,于是决定干一票,解决自己的麻烦。
  这跟以往的小打小闹不同,蔡温两家的婚礼是大场面,蓝波和宁嘉身为底层小流氓根本没机会见识,他们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程序,该从哪里动手。万一失败就死定了。两人商量着,要再找一个人帮忙。
  “海哥,我估算过,刨去那些给支票的大户,剩余按一千人、平均每人两千算,至少有两百万现金红包。我们只要九十万还债,剩下的全归你。”
  蓝波找上门的时候,我正在店里切酱牛肉。他是一个人来的,宁嘉没露面。
  这种事儿我以前没干过,我杀过人,坐过牢,多年以前,当我石海洋走进夜总会时,许多人会紧张地站起来,恭敬叫一声“海哥”。我不是好人,但我不干小偷小摸的事。
  可牵扯到宁嘉,我就没办法拒绝,尽管我知道,就算偷到钱救出她的小白脸,她对我的恨也一点儿不会减少。
  我没立刻回答蓝波,继续专心切牛肉片。如今买卖不好做,水电房租人工什么都涨价,只有牛肉拉面不敢涨。我尽量把肉切薄一点,让它堆在面条上显得多一点。
  阳光从破旧窗户透进来,灰尘在半空中沉浮,街道上传来收旧家电的喇叭声。蓝波坐在油腻的饭桌边,紧张不安地等。
  终于,整块牛肉切完,我把盆子扔一边,在水龙头下洗干净手,然后拿起布擦:“你去打听婚礼是哪家公司承办的,想办法弄来策划书。还有,你们带我干几个活儿,熟悉一下。”
  接下来几天,我跟着蓝波宁嘉跑了七个婚礼现场,五次成功,一次没机会下手,一次被发现,狼狈逃窜。我大致摸清了门道,现在,打印好的婚礼策划书也摊放在面前。
  “最麻烦的是监控录像哎,警察肯定要挨个儿查进出酒店的人,他们办案子只会这一招。”宁嘉叼着烟,斜靠在沙发上,晃着二郎腿说。
  以前蓝波和宁嘉干活儿每次也就偷三四个红包,最多万把块钱,即便当事人报案,警察也懒得管。可这次有好几百万,是大案子,以蔡家和温家的势力,警察非卖力不可。只要露出一丁点马脚,就完蛋了。
  “是啊,”蓝波附和,“我们可以进房间抢劫时蒙面,但总不能在大堂和电梯里就提前戴上面具。”
  从花好月圆公司下载的那份策划书里讲,婚礼在海岸大酒店十一层的宴会厅举行,为招待贵宾,整个楼层都被包下来。新娘化妆间在1119号房,位置紧靠着安全通道,选这个房间大概是图吉利,却为我们作案留下了方便。不出意外,红包收齐后会放到新娘化妆间保存,我们打算在婚宴开始后不久行动,那时宾客全部入场,化妆间多半没人。就算有一两个人也容易解决,绑起来堵上嘴锁卫生间就行了。然后我们带着现金从安全通道逃走——不能走电梯,因为几百万现金体积不小,很招眼,如果半路遇见人,事后警察一调查,立马会怀疑。
  这个计划差不多可行,只要能躲开摄像头。
  “能不能切断监控线路,像电影里似的?”我问道。  “切断线路?听起来好高端。我记得你好像初中都没毕业,在监狱里自学成才啦?”宁嘉撇嘴嘲笑。
  我没吭声,也假装没看见蓝波使眼色制止女朋友。
  “不用那么麻烦,”他说道,“监控录像保存在保安部的电脑里,可以删除。我有个朋友在丽晶酒店管监控,我去找他玩过,监控室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估计海岸大酒店也差不多。”
  “那我们先去监控室控制住值班员,破坏电脑,然后再抢劫?扯鸡巴蛋,要是这中间正好有人去监控室办事,不全砸了。行动必须万无一失,不能靠侥幸。”今天宁嘉像吃了枪药,对男友也一顿顶撞。
  蓝波赔着笑脸说:“海岸的大堂经理叫吴利斌,很好色,我觉着可以从他下手。”
  “你认识他?”
  “在酒吧喝过一次酒,不算熟。主要是听琪琪说的,她在海岸的酒吧做,你知道。”
  宁嘉的脸拉得更长,鼻子里哼冷气:“琪琪,叫得真亲热。”
  “喂,你别没事儿找事儿好不好。在场面上混大家不都是叫绰号的?”
  我不耐烦起来,喝道:“行了,别吵!蓝波,说你的打算。”
  “管监控的保安肯定认识大堂经理,可以搞来吴利斌的手机号,冒充他给保安打电话,有一种能随便显示来电的软件。到时候编个理由,说有事情谈,让他去停车场等。保安离开后,我们就进去删除硬盘上的资料,再关闭电脑,停止录像。”
  “保安离开监控室会锁门吧?”
  “没关系,钥匙也从吴利斌身上拿。”
  酒店房间的钥匙是IC卡,当客人入住时,前台通过电脑往卡里写入信息,就能用来开门。通常一张卡只对应一个房间,并且开卡后电脑中有记录,不好乱来。但是,酒店的高级管理人员拥有一张万能卡,能够开绝大多数房间的门。万能卡是防止意外的,平常不用,如果丢失,主人短时间内发觉不了。
  看起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方案。
  “怎么偷吴利斌的卡呀?”宁嘉换了个跷腿的姿势,挺起撩人的胸,装模作样地问。
  蓝波避开目光,没回答。大家都明白,对付好色的男人,自然是用美人计。
■ four ■  我和宁嘉走进海岸大酒店,半夜一点多,大堂内已没什么人,一名年轻女职员和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眼镜的男人站在接待处。男人是吴利斌,今晚上值班。
  他注意到我们,目光投射过来。宁嘉冲他娇媚一笑,吴利斌心领神会,马上离开接待处,迎上前来。
  “我想要一个标准间。”宁嘉笑吟吟地说。
  吴利斌的视线落在女孩的俏丽脸蛋和厚重眼影上,然后向下飞快掠过高耸的乳房,亮闪闪真丝短裙下紧裹的翘臀,直到笔直的黑丝长腿和马靴,显示出一个资深色鬼的老练基本功。我敢说,短短一秒钟内,这家伙已弄清楚宁嘉的三围,也猜到了她的职业。
  “好的,小姐,请这边办手续。”吴利斌彬彬有礼地摆了个手势。
  “不用,就住一两个小时,您给随便找间房得了。”
  在酒店,职员们和特殊职业者有着亲密的合作关系,一方面,酒店服务员为她们提供入住客人的信息;另一方面,特殊职业者在外面勾搭上客户,也会带到相熟的酒店。这时候通常是大半夜,没人监督,服务员可以把没租出去的空房间拿出来用,省下的房钱一人一半。现在宁嘉和我,就是在扮演妓女和嫖客。
  不过,这种合作的前提是互相熟悉或有人介绍,特别是干到大堂经理的级别,没必要为少许外快冒风险丢饭碗。面对宁嘉的勾搭,吴利斌有些迟疑。
  “吴经理,是琪琪介绍我来的。”宁嘉不紧不慢地说,一点儿不显出急切。
  吴利斌点点头,说:“你们跟我来。”他带领我们乘电梯上到十二楼,1207号房门前,拿出门卡开锁。那好像是一张楼层卡,只能开12层的门,不是万能卡。
  “有事找我。”吴利斌小声说,悄悄把一张名片塞进宁嘉的手里,然后转身离开。
  1207是豪华海景套房,从窗口能望见远处海面上的一轮明月,大鱼山顶矗立的电视塔,以及弧形海湾的璀璨灯火。吴利斌确实相中了宁嘉,想讨好她。
  “跟你沾光,能住进这么贵的房间。”我笑着说。
  “想起以前的风光日子,耐不住寂寞啦?好办,再重操旧业,拿枪杀人呗。”宁嘉略微歪着头,轻蔑、憎恨地斜睨过来。
  我苦笑一下,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你干什么?”宁嘉一边倒红酒一边问。
  “看电视消磨时间。我们要演得像一些,在房间里至少呆够一小时,我不想被漂亮的前台小姐当成快枪手。”
  话刚说完我就感到后悔,实在不应该同宁嘉开这种玩笑。我不知道今晚是怎么了,有些心浮气躁。也许与她一起行动是个错误,蓝波说自己曾跟吴利斌照过面,所以不能假扮嫖客,让我来。
  “被人听见电视的声音才更奇怪吧。”
  宁嘉喝了一小口酒,放下杯子,轻盈地走过来,拿过我手中的遥控器,关上电视。她挨得很近,仰起头看我,眼睛里闪着莫测的光。我想让开,但身后是沙发,无路可退。
  “我们可以做能熬过一个小时的事儿。”
  她抓起我的领带,在手指上缠绕玩弄,接着用力一推,把我推坐在沙发上。我冷冷地看着她,一动不动。我知道她在耍我,她绝对不想与害死亲哥哥的人上床。
  宁嘉呼出红酒的气息,手抚摸我的脸颊、胸膛,慢慢向下滑去。
  “你玩够了没有?”
  我猛然站起身,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半提起来:“你给我听好了,宁嘉!你哥哥的死赖不到我头上!是,我很抱歉很难过,因为他是我兄弟,但不等于我要负责。混社会就会有这个下场,他也捅死过别人。我不欠你的。做完这一票,你他妈的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说完,我用力甩手,像丢洋娃娃一样扔开宁嘉,坐回沙发。
  宁嘉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满不在乎地走到落地窗旁,将半个屁股搁在书桌上,拿出手机开始玩。她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我看不见脸。游戏音乐每隔十几秒就循环,主角死亡的惨叫不断响起。后来我起身去厕所的时候,看见一滴眼泪掉落在手机屏幕上。  五十分钟后,我离开房间,下楼走出海岸大酒店。在接待处没看见吴利斌,想必他已被宁嘉的电话召唤去1207号房。
  我来到路边,坐进菲亚特,慢慢地等。现在宁嘉大概正在使美人计,而蓝波也赶到了现场,推开1207虚掩的门,悄悄潜入房间。
  下午,蓝波在酒店订下一间房,813号,提前等在那里。我“嫖完”后,宁嘉给吴利斌打电话,邀请他去1207,并偷偷打开房门。然后,宁嘉勾引吴利斌在客厅里脱衣服,再进卧室,方便蓝波偷钥匙。
  行动方案是蓝波想出来的,他和宁嘉之间,据我观察,大概是搭档兼炮友的关系。不清楚蓝波对宁嘉有多少感情,但宁嘉应该是爱他的吧,否则不至于放下自尊来求我帮忙。当然,他俩爱也好不爱也好,都不关我的事。
  过了半个小时,蓝波从酒店出来。
  “拿到了,”他拿着门卡给我看,“吴利斌把卡放在办公室,没带身上,应该很少用,不会发现丢了。”
  “去他办公室的时候碰上人了吗?”
  “没有,很顺利。”
  不多久,宁嘉也回来了,我发动汽车。凌晨的马路非常空旷,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在无声地疾驰。蓝波和宁嘉在后座上玩笑嬉闹,看上去挺高兴。
  前面路口亮着红灯,我老实地停住,不想找麻烦。忽然,一辆三菱面包车从后面追上来,并排停在旁边的车道。我下意识看过去,车窗半开着,那个司机也正好扭头。视线对上,我们两人都一愣,肌肉本能地缩紧,汗毛竖立起来。
  他叫肖军,是杀死宁嘉哥哥的凶手,也害得我进了监狱。
  黄灯闪烁,紧接着绿灯亮起,肖军面无表情回过头,面包车向前驶去。
  我看了看后视镜,宁嘉与蓝波腻在一起,撒娇呢喃,丝毫没留意外面的情形。希望她没瞧见那个男人。
■ five ■  我又做梦了。
  梦见自己在监狱的农场干活,太阳像火炉,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囚服湿答答粘贴在身上,皮肤被麦芒刺得红肿生疼。管教坐在树荫底下,摆开桌子喝茶;更远处外围,武警挎着枪虎视眈眈。
  我弯腰拼命干,却赶不上进度,越落越远,管教喝骂着提电棍走近,我发现他长着一张宁嘉的脸,阴森森冷笑说,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他举起电棍戳过来……
  我惊醒,冷汗淋漓。喘息片刻,我跳下床,赤着脚走到厨房,从水龙头接一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子。
  我是从坐牢后开始做梦的,夜里总睡不好觉,梦到外面的日子,自由是如此宝贵。但可笑的是,出来后也没安稳,又接着做监狱里的梦。
  原先我在道上混,干替人收债的行当,以心狠手辣、说一不二闻名。有一次,带弟兄们绑架了一个开服装厂的老板,索要一百六十万欠款。没想到,那家伙有慢性病,心力衰竭死掉。我只好跑路去外地,同时花钱找关系疏通。
  一段时间后,事情冷却,出现转机,我可能被缓刑。那晚,我请客在龙皇海鲜宫吃饭,然后去夜总会玩,同行的还有我女友雯雯和铁杆弟兄宁恒。玩到一半,雯雯去洗手间,在走廊上被一个喝醉的小混混调戏。他们撕扯叫骂起来,我出门一看,是肖军的人。那时候肖军刚出道不久,还不像现在这么有名气。
  在江湖上混,讲的就是一个面子,虽然我有事在身,也决不能退让。我们混战起来,对方有三个人,而且肖军当过兵,很有两下子。我正跟他对打,一个家伙从身后拿刀偷袭,宁恒冲上来,空手抓住刀刃,救了我一命。不料,另一个人趁机刺中他后腰。这一场架的结果是两死三伤,我因非法拘禁、故意伤害被判十年刑,关押七年后假释。肖军那边有小弟顶罪,他没进去,反而因此打出了名头,在道上越混越如意,我在监狱里常听说他的事迹。
  宁恒死后,他的母亲受刺激精神分裂,住进医院,父亲每天酗酒,拿宁嘉出气。他家里本来就很重男轻女,宁嘉从小不受待见,只有哥哥对她特别好。宁恒经常带妹妹一起逛街看电影,给她买各种东西,嘱咐她好好学习,不要像自己一样不务正业。有时候我也在,跟着闲聊,问你想考什么学校?她吸着可乐咯咯笑着说,我要考公安大学,当警察,把你们两个坏蛋抓起来。
  出事的时候她上高二。
  宁嘉受不了父亲的打骂,离家出走,大半年后被警察抓获卖淫,还怀有两个月的身孕。派出所通知家里来领,但宁父没出现,宁嘉被关在一起的吸毒女踢流产,送去劳教一年。从那以后,父女俩彻底断绝了关系。
  我在看守所时,曾托人给宁嘉送钱,她没要,只对我说了个“滚”。出狱后,我想找她见面,但听人说起她这些年的经历,便打消了念头。落到这个地步,显然她不可能再原谅我。我也宁肯在记忆中,仍保存当年那个爱笑爱吃薯条的穿校服的小女生。
  直到二十几天前蓝波来找我。
  之前我说不欠宁嘉的,也许不是真心话,也许我有那么一点点内疚,所以我违背了走出监狱时对自己发下不再犯法的誓言,答应帮忙。
  曾经那些被逼债的人肯定恨我,这我能理解,但他们想过债主吗?就拿最后一个活儿来说,服装厂老板欠供货商一百多万,他死后,厂子倒闭钱没能还上,债主又急又气,心肌梗塞瘫痪了。他找谁诉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不是为自己辩解,更不想把责任推到其他人头上,其实世界就是这样子,没有对错,人人都在努力活下去。我也一样。
■ six ■  三月十九号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我和蓝波早早来到海岸大酒店,分别躲进11层的空房间中。
  婚礼包下了这一整层,但实际上有资格享用单独休息间的贵宾没那么多,大部分房间闲着。策划书里面有示意图,标明了每个房间的用途。
  走廊拐角有一盆巨型盆栽,斜对着新娘化妆间,蓝波在树叶中放了一个微型无线摄像头,监视出入的人,等新娘前往婚宴后开始行动。我们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化妆间里留两个人以上,就一起进去,控制住他们。如果只有一个人或没有人,那就由我单独行动,蓝波直接去23楼监控室破坏录像,这样可尽量缩短行动的时间。  宁嘉在一楼的安全通道内接应。因为不能拿着钱走电梯,从消防楼梯徒步跑十一层又太费工夫,容易出意外,所以,我们计划抢到现金后分成几小包,直接从11楼扔到楼底,宁嘉在下面捡。酒店的安全通道是敞开式楼梯,中间有非常大的空隙。然后,我和蓝波乘电梯下楼,与宁嘉会合,带钱离开酒店。
  我与蓝波分开在不同的房间,如果有意外发生,可以互相接应,避免被一网打尽。他在电梯旁边,紧邻着摄像头,我在走廊另一头,等他的通知。
  蓝波以前在富士康流水线干过,对电子懂一些门道。工作没多久他嫌太累,辞职不干,成天在社会上瞎晃,靠吃软饭混日子。他长相秀气,像韩剧里的小白脸。后来他认识了宁嘉,变得挺专一,与其他女人断绝来往,一心一意陪女朋友敲诈外地人。
  十点五十分,新娘抵达酒店,好一阵喧哗热闹。蓝波不时地发来短信,说某某人来了,某某人走了,看见有人拿着装红包的箱子出电梯了……
  十一点四十五分,走廊上又一次响起说话和欢笑声,估计婚宴开始,新娘出发。但奇怪的是,重新安静下来后好久,蓝波也没消息,让人担心是不是出了事。足足等待十分钟,才收到短信:化妆间的人已全部出来,现在行动。
  运气不错,说实在的我早厌倦了暴力,能悄悄把活干利索最好。我拿着三个叠好的空帆布袋,走到房门口,小心推开一条缝,见走廊上空荡荡,便飞快地跑到1119号。这时蓝波也从拐角出现,过来用万能卡打开门。他没进屋,直接乘电梯去监控室。
  1119号房内布置得富丽堂皇、喜气洋洋,六个红纸包裹的箱子就摆在客厅墙角。我先到卧室和卫生间转一圈,确定没人后,才撕开箱子,抓起红包往布袋里塞。
  装到第三个箱子时,意外发生了,房门推开,三个穿白纱的女人走进来。
  是新娘和伴娘。
  她们呆呆地看着我,一时间没回过神。我也愣住。混江湖许多年,还不至于因为被撞破犯罪而惊慌,吓我一大跳的是,我认识新娘,熟得不能再熟——她是我多年前的女友雯雯。
  我第一次见到雯雯是在迪厅,她一个人在那里疯狂地喝酒、跳舞,身上带着某种气质,与寻常的夜店女孩不同。我走过去搭讪,轻易便将她拖回家。那晚她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根本不记得昨夜的事,但也不在乎,跟着我出去吃午饭逛商场,还看了一场电影。
  那段时间我迷上了她。她不大肯讲自己的事,只说名字叫蔡雯,父亲搞小三抛弃了母亲,气不过就从家里跑出来。我也懒得问,看得出来,雯雯的出身不一般,我给买了不少名牌货,她都很随便地说声谢谢,不当回事。而且她特别有学问,懂很多东西,蹦迪时能随口说出那些外国舞曲的名字,有一次还拉着我去音乐厅听一个叫巴赫什么的演奏会,听到一半时哭了。
  我没怎么上过学,所以,能交上一个有文化的女朋友,心里挺得意的。我们俩成天泡在一起,逛街喝酒蹦迪摇头,玩得非常嗨。不知不觉,我受到了雯雯的影响,在债务公司见客户时一本正经地穿西装打领带,讲话时不时冒出个文绉绉的词。我们甚至想过要结婚。为此弟兄们没少嘲笑我。
  后来我出了事,宣判时雯雯去法院旁听,被押下受审台时,我匆匆看了她一眼。之后我发送到外地农场服刑,自然断掉来往。
  在婚礼策划书上看见新娘叫蔡若文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雯雯”。
  此刻,互相呆看了几秒钟后,我先清醒过来,迅速抽出衣兜里的手枪,厉声命令:“都趴地上,不准动,不许出声!”
  但我显然高估了女人的心理素质,一个伴娘吓得直哆嗦,脸色煞白,完全不知该干什么好;另一个则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啊——
  我见势不妙,正要冲上前打昏她,雯雯已转身抱住,捂她的嘴:“别叫,再叫会打死你。”
  那个伴娘停止喊叫,惊恐地看我。
  “趴下!”我又喝道。
  两名伴娘立刻听话地趴在地上,脸埋在地毯里,一动不敢动。雯雯却站着,注视我两秒钟,说:“你把钱都拿走,我不报案。请不要伤害我们。”
  我心里乱糟糟,有些失措,本能地想解释不知道新娘是她,才会来偷钱;但转过念头,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们认识的好。
  按原计划,如果化妆间有人,要控制起来,所以布袋中装有绳子和胶带,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把三个女人反背手,分别捆在卧室床的三脚,并堵住嘴。然后,将装在袋子里的钱全倒出来,离开1119号房。
  到走廊上,我立即给蓝波打电话:“你在哪儿,监控不用删了,快走。”
  “出什么事儿?”
  “别问,马上到外面会合。”
  我一边往电梯走,一边又通知宁嘉。她躲在安全通道内,手机信号不太好,我在走廊拐角处站住,大声对她讲。挂断电话时,我无意识回头看一眼1119号,却恍惚有一个脑袋在安全通道门那里探了一下。我吃一惊,再仔细观望,又什么都没有。
  反正已经在雯雯面前露了相,如果她不报案,被别人看见也无所谓;如果她报案,那怎么都逃不掉。我不再多顾忌,径直乘电梯下楼,出酒店小跑到两百米外停车场上的菲亚特前。
  宁嘉先到一步,问:“怎么回事?”
  我没理睬,等蓝波也回来后,开车驶出停车场。这时候又发现一件怪事,马路斜对面家乐福超市门口,停着一辆三菱面包车——不会是肖军开的那辆吧,他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心更沉了。
  蓝波和宁嘉都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连声发问。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驾车拐上僻静的淡水路,在路边停下。右侧是大海,正退潮,露出一片礁石滩,没什么人。
  “下车。”
  我在头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石滩深处,蓝波和宁嘉跟在后面。
  “海哥,到底怎么啦?”蓝波问。
  我站住,回身猛地一拳,打在他下巴上。紧接着又是一脚,踹中他小肚子。蓝波摔倒在地,疼得直抽筋,发不出声音。
  宁嘉愣住,稍过片刻,愤怒地朝我大喊:“你发什么神经!操!”  她居然装得挺像。
  “你俩玩我是吧,早知道新娘是雯雯!”我冷笑。
  宁嘉一脸无辜:“雯雯是谁?”
  “接着装。我以前的女朋友,你没见过?今天结婚的是她。”
  宁嘉睁大了眼,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随即又拉下脸,气冲冲说:“谁记得呀,都这么多年了。再说,我也没见过新娘的照片。”
  蓝波从沙石滩上狼狈地爬起,身上湿漉漉,急切赌咒发誓:“我们真不知道,海哥。我哪敢骗你!这事儿是我看见报纸上的求婚广告出的主意,跟宁嘉无关,她从没说起过你有个女朋友……”
  我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如果真是他俩急着要搞钱还高利贷,怕我知道目标是前女友不肯干才故意隐瞒,那倒还好。可就怕里面另有文章,肖军的出现让我有不祥的预感。
  “我被她堵在房间里,还有两个伴娘。”
  “啊?”蓝波傻了眼,“那怎么办……咱们得躲起来!”
  “我没拿钱,她可能不会报案。”
  “呵呵呵,”宁嘉突然笑了起来,“放心吧,雯雯舍不得让咱们海哥进监狱的,说不定会主动送钱呢。”
  我板着脸不搭理她,转头吩咐蓝波:“万能卡还在你身上么,赶紧找机会给吴利斌送回去。”
■ seven ■  两天后的中午,拉面店里坐了不少客人,我忙着接待,突然间砰地一声响,门被踢开,三个男人横膀子闯进来。
  领头的是肖军,另两人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左右,一副谁都不服的欠揍样。他们拉开椅子,大咧咧坐下,占据了整个过道。
  “老板,来三碗牛肉拉面,大份的。”
  “好的,请稍等。”
  我走进后面的厨房,让煮面师傅先给这几个家伙煮。不大工夫面熟了,我特意多搁一倍的牛肉,端着送到前面桌子上。
  三个人没动。肖军歪头打量牛肉面一会儿,拿起旁边的调味瓶,哗啦啦倒进碗里半瓶子醋。他像反手握刀那样握着筷子使劲搅拌,汤水四溅。然后,他夹起一筷子面,放进嘴里,紧接着又吐了出来。
  “呸,呸,太酸!我操,面条馊了。”
  另两个年轻人抓起碗,狠狠摔地上,掀翻桌子大骂道:“操,牛肉臭了也拿出来卖”,“我吃着味道不对,像死猫肉”。
  其他顾客吓坏了,一个人胆怯地说,老板结账。我笑笑说,不用结了,不好意思,请各位改天再来。客人们呼啦站起来,全都跑出店门。煮面师傅也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头看,我对他说,你先出去一下。
  店里面只剩下我和肖军三人,他们坐在椅子上凶狠地瞪着我,我站在对面,保持微笑,不说话。
  过了片刻,肖军开口问:“蓝波呢?”
  “不知道,我跟他不熟。”
  “少装蒜,有人看见你们这几天在一块儿。给他打电话,开大声音。”
  我默默掏出手机,拨打蓝波的号码,屏幕上一直显示正在拨号,铃声不停地响,最后自动断掉。
  “他不接。”
  肖军手抱肩,靠在椅子里说:“蓝波欠我们公司九十二万,躲起来找不到人。你给他带个话,三天内还钱,晚一天剁一只手,剁完手剁脚。石海洋,以前你也是做这一行的,明白规矩。”
  “我和他真没什么来往,我会尽量找,但不敢保证。”
  “随便,你看着办吧。”
  肖军起立,往门口走,两名小弟跟随。走了没几步,他站住,回过头:“砍完蓝波的手,接着砍宁嘉的。”
  一瞬间,怒火直冲上我的脑门。眼前又恍惚回闪过宁恒被刺中倒地的情形,他剧痛地抽搐,用手去捂腰,满手是血;他渐渐昏迷,惊慌失措、故作镇定地自己安慰自己,没事的,救护车快来了,这点小伤能治好……
  三个家伙感觉到杀气,紧张起来,绷紧了身体盯住我。我们互相对峙,彼此间充满了仇恨。
  左边那个年轻人率先吃不住劲,骂道,看什么看!说着想要动手。肖军喝止:“小杰!我们走。”
  他们三个人出拉面店,上一辆沃尔沃车,开走了。
  我收拾残局,把桌椅归拢好,从柜台后拿出簸箕笤帚,弯腰清扫。忽然,一双高跟鞋、一截秀美的小腿和一片墨绿色裙摆出现在视野中,款款走近。她蹲下来,一块块捡拾碎碗片,放进簸箕里。
  是雯雯。
■ eight ■  我们默然无言清理完地面,然后,我放下簸箕直起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新娘是你。”
  “嗯,我相信。”她朝我露出一个微笑。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甜美,却少了几分率真,多出优雅。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化着精致的妆容,像一件崭新的瓷器,像银楼里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璀璨夺目,美不胜收。
  我意识到,她不再是“雯雯”,是蔡若文。
  “恭喜你新婚快乐,我该给你送红包吗?”我开玩笑说。
  “谢谢,”蔡若文勉强笑了笑,犹疑着说道,“我来找你是有件事……“
  “什么事?”
  “那间房的保险柜里,本来放着一条钻石项链,后来不见了。”
  我记起来,卧室梳妆台旁边的立柜上,是安放有一只小保险柜,那是酒店给配备的,每间房都有。
  “我没拿项链。”
  “海洋,我不是怀疑你,你别误会,听我慢慢说。”
  订婚时,温家送给蔡若文一条钻石项链,价值连城。项链由二十一颗粉钻串成,每颗都大小相同,重将近两克拉,三年前在巴黎以五千六百万欧元的价格被神秘买家拍下,那人就是温永志。蔡若文打算在婚宴上戴,把它锁在1119号房的保险柜中。
  按东海市习俗,新娘在婚宴中要换几次装扮,第一次蔡若文穿中式礼服出场,与钻石项链不搭配,所以没戴。她到宴会厅后,不知怎么鞋里面混进一颗小石子硌脚,当众脱鞋自然不雅观,于是找了个理由,与伴娘匆匆返回化妆间,正撞上我偷红包。
  我走后,蔡若文挣脱绳子——实际上是我故意没绑牢。两个伴娘趴在地上时,蔡若文用眼神暗示我,不会报案。我决定相信她。如果宴会厅那边等不到新娘,肯定要来化妆间找,所以我系了活扣,让蔡若文自己脱困。  蔡若文也的确没惊动别人,她对伴娘说,反正钱没丢,不要败坏婚礼,等事后再处理。于是她们赶去宴会厅,继续应酬。半个多小时后,蔡若文回房间换西式礼服,打开保险柜,发现钻石项链消失。
  “我相信不是你拿的,我怀疑两个伴娘。”蔡若文说。
  “为什么?”
  “保险柜好好的没破坏,开的人一定知道密码。可能我放项链的时候被看到了,当时只有伴娘在场。为了方便,酒店给了好几张门卡,她们手里也有,可以在婚宴时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回去。”
  “你有没有找酒店要监控录像,看谁回过房间。”
  “第11层的监控线路被破坏,没录像……不是你做的吗?”
  我问过蓝波,他还没来得及删除录像,就接到撤退的电话。而且,听蔡若文的意思,是有行家弄坏了线路,与我们无关。我记起那个在安全楼梯口探头的神秘人,心中产生被窥视的不舒服感。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请你帮忙查一查,把项链找回来。现在我还没对丈夫说实话,但拖不了太久。”
  五千多万欧元的项链丢失,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一旦公安调查,我将成为最大嫌疑人,有嘴说不清。另外,温家知道我和蔡若文曾经的关系后,她也会很难堪。为她为自己,我都必须尽快解决这件事。
  “好,你把那两个伴娘的资料给我。”
  蔡若文从手袋里取出一个U盘交给我,看样子她是有备而来。
■ nine ■  两名伴娘一个叫沈雪,一个叫罗温婉,U盘里有她们的照片、住址、工作单位、手机车牌号等信息。我调查当然不会像警察那样,更不会像电影里的私人侦探,我只懂一个办法,就是“简单粗暴”。事实上这是最有效的办法,蔡若文也对此心中有数,才会来找我。
  我先给“拐子”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他是开锁高手。在饭桌上,我把两个女人的地址给了他。
  “你进她们的家里,把柜子抽屉全翻一遍,装得好像找东西的样子。有现金的话可以拿走,别的值钱小玩意儿不要动,首饰什么的都不许带走,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要让房主怀疑,有人假装成小偷来找东西。放心吧,海哥。”
  拐子很上道,没问为什么,痛快答应。
  罗温婉是高级白领,在一家外企做人力资源部总监,每天九点上班六点下班,很规律。沈雪是富家女,不工作,常常去夜店鬼混到凌晨三四点,睡到中午起床。转天,我和拐子先去沈雪住的小区外,监视等候。
  下午一点半,沈雪的宝马车从大门开出来,拐子走进小区,二十几分钟后干完活,返回车上。我开的是饭店拉货用的小箱货。
  “弄完了。”
  “好,你再去另一家,干完直接回去,没你事儿了。”
  拐子离开,我继续在车上等。我给蓝波和宁嘉发了几条短信,他们都没回,打电话也不接。说实话,我对蓝波一点儿好感没有,他断手断脚无所谓,只是放心不下宁嘉。
  四点多钟,沈雪回来了。没多大工夫,又看见她急匆匆跑向值班岗,与门卫说些什么,两个人一起往里走。又过半小时,一辆警车开进了小区。
  不是她偷的项链。
  于是我开车离去,前往罗温婉那里。罗温婉是六点二十分到家的,她进去才一刻钟,便又出来,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我急忙跟上。
  这是一个心理试探,对普通人来说,见到有人闯入家中,肯定要报警。可如果是偷项链的贼,第一反应多半会担心自己败露,来人是不是在找那条钻石项链。她会惊恐不安,不敢主动找警察惹麻烦。
  现在看来,罗温婉非常可疑,说不定,她眼下正打算去检查或转移赃物。那就太顺利了,来一个人赃并获。
  的士开到淮安路的路口停下,罗温婉下车,走向人行天桥。我也在路边停靠,跟在后面。电梯上人很少,我们相隔六七米,就在罗温婉升到顶部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我急忙掏出来挂断,但晚了一步,罗温婉听见声音,本能地回头看一眼,认出了我。
  她惊慌失措,一愣之后撒腿奔逃,我紧追不舍。她冲下楼梯,翻过护栏,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逃到另一边。前方有一间灯火辉煌的金店,她窜了进去。我追到门口,两名保安怀疑戒备地盯着我,并且很多路人也投来好奇的目光,没办法只好放弃追赶。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拿出手机,未接来电显示蓝波的号码。
  “刚才你找我?”
  “海哥,肖军带着人到处抓我,我和宁嘉躲起来了。你能过来一趟吗?”
  “你们在哪儿?”
  “柳州路宁家的老房子。”
  柳州路有一大片棚户区,以前宁家住在那里,后来宁恒跟着我讨债挣下不少钱,给父母另买一套房子。老房子对外出租,但因为太破烂,加上周边环境差,不大容易找到合适的租客,一般都是空闲着的。
  天黑暗下来,一片破旧的平房像城市的疥癣,肮脏丑陋,只有一小半亮着灯光。我穿过臭烘烘的小路,来到宁家门前。往事不由得涌上心头,我与宁恒上中学时就认识,常来这里玩,他的父亲是个豪爽的男人,母亲闷闷地不爱说话,宁嘉才八九岁,黄毛小丫头。
  我敲了敲门,片刻后,安静的屋子里响起声音,蓝波打开门。他没说话,侧身让我进去,屋子很久没住人,显得空落破败。
  “宁嘉呢——”
  我刚开口,一支枪突然顶住了后脑。
■ ten ■  “把项链交出来!”一个外地口音的家伙狠狠抽我一耳光。
  我被绑架了。两名青年抓住蓝波和宁嘉,用电话引我上钩。他们把我们三个人蒙上眼,开了几十分钟车,经过一段颠簸的路,带到一间废旧仓库中。然后拷打,逼问钻石的下落。
  “什么项链,我不知道。”
  一开始我以为是找蓝波要债的,不料竟为了钻石项链。或许蔡若文顶不住压力,对家里说出实话,派人来找。
  “操,你牙口硬是不?”  两名青年对我拳打脚踢,我紧闭嘴,不出声。他们打累了,大概觉得我挺难对付,便转向旁边被捆坐在椅子上的蓝波。
  一个青年飞起一脚,将他连人带椅子踹倒在地,另一人跟上去,又是一脚。两人像踢足球一样,椅子在地上来回滚动,蓝波大声惨叫。
  “大哥,别打了,有话慢慢说……”
  “项链在哪儿?”
  “项链?我真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搞错了……”
  “还装傻,监控录像上看见你们仨了。前几天在海岸大酒店,你们进新娘化妆间,偷了蔡若文的项链。”
  这句话让我产生了疑惑,蔡若文说,酒店的监控线路被破坏,眼前的绑架者却不知道,他们不是蔡家派来的。
  “我没进去,是海哥一个人进的——”
  蓝波被打晕了头,脱口叫道。
  两名青年看了看我,又看看被吓坏的蓝波。一人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弹簧刀,蹲下身,提起蓝波的左手小拇指别在椅背空当上,用刀刃压住。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我没偷项链,大哥,你相信我——啊!”
  青年举起刀,用力落下,一段手指头蹦落在地,伤口鲜血喷涌。紧接着他又将刀压在无名指上。
  “我说,我说,放开我!”
  蓝波彻底崩溃,把从策划到行动到发生意外的经过全部讲出来。
  “我真没偷项链,连钱都没拿,真的……”他反复唠叨,幻想对方能放一条生路。
  “你的意思是,石海洋偷了钻石,没告诉你,你什么都不知道?”青年加重语气,一个字一个字问。
  蓝波瞥我一眼,不敢直接说是我偷的,只含糊答应:“是,我不知道项链的事。”
  “好。”
  青年点点头,从腰间拔出手枪,顶住蓝波的后心扣动扳机。砰砰砰三响,蓝波的身体随着震动三下,后背迅速染红,脑袋耷拉下去。
  “啊——”
  宁嘉发出尖叫,我也被对方的心狠手辣震惊,今天恐怕是在劫难逃。
  青年掖起枪,对我说道:“给你点时间考虑,等明天肖哥来了,可不像我一样好说话。”
  两人将蓝波的尸体连椅子一起拖出屋子,锁上门,仓库里只剩下我和宁嘉。听口风,他们是肖军的手下,奇怪……
  “石海洋,我操你妈!”宁嘉突然朝我怒吼。
  我苦笑一下,说:“我没偷钻石。”
  “放屁!我算看透你了,你他妈就是个六亲不认的杂碎!你害死我哥哥,现在又害死蓝波,你这个王八蛋!”
  “你动动脑子,去婚礼偷钱是你们俩出的主意,事先我根本不知道蔡若文有什么狗屁项链,放在哪里,怎么偷啊?”
  宁嘉不说话了,她没理由反驳,但仍喘着粗气,怒视我。
  “我出狱的时候发过誓,决不再犯法。这次只是为你才破例,宁嘉。我不为钱。”
  宁嘉扭着脸,不吭声。
  我放缓声音安慰:“对不起,事情搞成这样,你别难过。”
  “有什么可难过的。蓝波死就死了吧,窝囊废一个。”
  宁嘉冷笑,装得满不在乎,却控制不住流下来眼泪。
  现在要想办法逃出去,宁嘉被绑在一台旧车床边,我被吊在半空中的一根横铁管上,相距四五米远。两人互相帮忙解绳子不可能,只有自己努力。
  那两个青年或许是第一次绑人,没经验,虽然我的两只手腕被捆在一起,但位置不对,有空隙可以活动。我抓住上方的绳子,用尽全身力气,做引体向上,身体升了起来,嘴凑到绳结附近。我使劲咬绳结,可绑得很紧,一点咬不动。我的胳膊开始支撑不住,肌肉剧烈颤抖,手一松坠落。
  铁管一阵摇晃,在身体的重量下,手腕被勒得生疼。
  我喘息片刻,再次屈胳膊把自己拉上去,用牙咬。没用,很快又掉下来。
  “别咬了,把管子拉倒,管子!”宁嘉大喊。
  横在空中的铁管好像是暖气管道,因时间长久,已生满锈,与墙壁固定的地方松动,每次我跌落时都摇晃得厉害。宁嘉旁观者清。
  我听从她的建议,不停把自己弄上半空,又摔下来,铁管发出嘎吱的声响,摇摇欲坠。我的手腕剧痛难忍,快被勒断,胳膊肘也几乎要脱臼。我又荡起秋千,前后用力,终于,喀嚓一声,铁管从墙壁松脱倾倒,我重重摔在地面。
  我拖着铁管跑到宁嘉身边,费力地帮她解开绳子。仓库不大,没有窗,只有大门一条出路。我走到门口观察,是普通的木头门,趴缝隙上观看,外面黑黢黢,什么都看不清。
  很多人有错觉,以为开门要先开锁,可实际上,大多数门都不结实,一脚就能踹开。不过眼下为保险起见,我先从杂物堆里找到一把螺丝刀,将木头门框挖烂,活页弄松动。然后,我拿起一条大铁扳手,紧握在手中。
  “出门后跟着我跑,如果敌人放枪,你也别停,别瞎躲,明白吗?”
  “嗯。”宁嘉细声答应。
  我退后七八米远,助跑,用肩膀猛撞上去。活页被撞落,门歪扭开一半。我和宁嘉匆忙挤出缝隙。
  这会儿是深夜,四周一片漆黑,景物模糊,只能隐约看见稍远处有一座高大房子。我们朝那边跑,半路上经过一辆面包车,可能是刚才绑架用的。
  两名青年听见动静,从仓库旁边的小屋子追出来。
  “站住!”他们一边叫嚷追赶,一边开枪。
  我和宁嘉来到大房子前,原来是一幢二层旧厂房,门窗都碎掉,这地方是废弃工厂。我俩跑进大门,车间里被搬空一大半,只剩几台机器,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铁件。我立马有了主意,捡起一根空心圆铁管,带宁嘉沿墙根走。
  这时两名青年已追进了车间,小心地慢慢搜索。
  我和宁嘉摸黑前进,不发出声息。走出一段路,墙上出现一道小门,进去一看,果然是通往二楼的楼梯。走上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平台,我停住脚步,把圆铁管摆在最上面台阶,然后拉宁嘉躲在拐角处,屏住呼吸等待。  对方也谨慎仔细,黑暗中非常安静,听不见一点脚步声。然而他们还是差了一着,几分钟后,旁边响起咣啷的金属撞击声,有人摔倒。我窜出去,只见一个人趴在楼梯上,我举起扳手,狠砸他的后脑,手中感受到颅骨破碎。随即我四下摸索,寻找他的手枪。可是,没等找到,另一个家伙出现,朝楼梯上砰砰放枪。
  我急忙提起地上的身体作掩护,退回拐角后面。楼梯下的人不清楚状况,一时不敢上来。
  “快,翻他身上有没有车钥匙。”我小声对宁嘉说。
  老天站在了我这一边,他裤兜里正揣着一把车钥匙,不出意外就是那辆面包车的。我和宁嘉摸上二楼,走到窗户边,从上往下看去,大约有四米多。
  “我先下去,你再跳。别害怕,我会接住你的。”
  “嗯。”
  我跳出窗户,落地时打了个滚,站起身。接着宁嘉跳下,我看准落点张开胳膊迎上去,她撞在我怀里,两人一起踉跄摔倒。然后我们爬起来,往面包车飞奔。
  身后响起枪声,我打开车门,与宁嘉钻进去,发动引擎冲出厂区。
  公路上空荡荡,一辆车见不到,面包车向前飞驰,将危险甩在身后。我松了一口气,说道:“先找个宾馆住下,明天再说。”
  没有回答声。我回过头,宁嘉脸色苍白瘫在座椅上,肩膀处一大块暗红色。
  她中枪了。
■ eleven ■  我不得不又回到柳州路宁家的小平房,半路上去24小时药房买了手术刀、纱布、抗生素等,还在便利店买一瓶白酒、一包蜡烛。
  去医院的话,医生看见枪伤会报警,只能自己治。我家里恐怕也不安全,想来想去,还是宁家比较合适,他们应该想不到我们会重新返回被绑架的地方。
  “你喝点酒。”
  我打开酒瓶,递给宁嘉。宁嘉接过,仰头喝了两大口,吞下止痛片和抗生素,然后转过身,趴在床上。
  我剪开衣服,露出鲜血淋漓的后背,上面有一个小洞眼。我安装好手术刀,先用酒精擦干净,再放到蜡烛上烧一会儿,说:“要开始了,你忍着点儿。”
  锋利的刀刃切开肌肉,鲜血一下子渗出来,我扒开伤口,将镊子插进去寻找弹头。宁嘉脸埋在枕头里,浑身绷得紧紧地。镊子不可避免地刮擦在伤口深处的血肉上,每次都引起她整个肩背的一阵痉挛。我几乎要手软。
  终于,在四公分深的地方探到了一粒硬东西,我用力夹住,一下子提起镊子。紧接着往伤口处倒上两小瓶云南白药,用酒精棉球擦掉四周的血迹,包扎上纱布。整个过程宁嘉一声不吭。
  “好了,安心睡一觉。明天早上看发不发烧,不行送你去医院。”
  宁嘉从枕头里转过脸,微弱地说:“不……不去医院,肖军在找我们……”
  她看上去虚弱极了,一丁点力气都没有。我十分担心,问:“你怎么样,疼得厉害吗?我去买麻醉药。”
  麻醉针剂需要大夫开处方,否则只能强抢,刚才我怕惹事,没敢买。
  “不要紧……你打开电视。”
  墙角柜子上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我搬到床对面,放椅子上,打开,用遥控器挨个儿换台。
  “你想看什么?”
  “嗯……这个。”
  电视里放的是一部韩剧,俊男美女,说着些白开水台词,人物关系狗血,情节进展缓慢像蜗牛。我看半天,才明白男主角是外星人,活了四百多岁。
  但宁嘉津津有味,注意力被有效分散:“第十六集啦,上一集漏看……金欧巴真帅……”
  “帅吗,我看是娘炮。”
  “切,你懂个屁,现在就流行花样美男,你这样装酷的已经不……不,咳咳……”
  宁嘉一口气说太多,咳嗽起来,我笑道:“好,好,你别急,金欧巴最帅,我奥特了还不行吗?”
  宁嘉翻一个白眼,正要开口,隔壁突然有个男人扯嗓子叫唤:“看电视的小声点儿,这都几点钟!”
  我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在深夜的寂静中震耳欲聋。然后与宁嘉互相对视,一齐笑起来。
  “算啦,关上吧,我不想看了。”宁嘉温柔地轻声说。
  她闭上眼睛,不再出声,过了一会儿,渐渐昏睡过去。
  我拉开被子,她后背上的纱布只在中间殷红一小块,显示血已经止住。我稍微放下担忧,小心把被子掖好。她两臂紧贴身体俯卧着,裹在被子中,像一个蚕蛹。她的脸侧压在枕头上,苍白中透出病态的红,眉头痛苦地蹙起,一缕头发被汗水浸湿耷拉下粘在眼皮和鼻梁边。
  我伸手为她撩起头发,然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颊。
■ twelve ■  肖军的沃尔沃在前面行驶,我开着租来的桑塔纳,隔五六辆车,悄悄尾随。在我的座椅垫子下放有一把五四手枪,我要解决这个麻烦。
  在东海市黑道上,肖军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这不仅因为他本人心狠手辣,更在于背后有一个牛逼的老板。
  朱润厚是金润投资公司的老总,身家少说几十亿。早先,他是某银行东海市分行的行长,由于牵扯到官场争斗中,贪污受贿的老底被对手翻出来,不得不辞去公职。之后他下海做起了生意,仍是老本行,投资融资。凭借多年攒下的人脉,搞得风生水起。
  金润投资公司实际上是一家地下钱庄,干这种买卖,少不了要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所以,朱润厚还开有许多酒楼、夜总会和洗浴中心,养着一大批小混混。他算得上黑白两道通吃,在东海市横着走,没人敢惹。
  肖军是朱润厚手下的头号打手,排场也很大。他每天带领几个小弟到处转,白天人模狗样地到中银国际大厦上班,晚上去各夜场巡视,很少有落单的时候。我跟踪三天,才在今天下午看见他一个人从写字楼出来。
  沃尔沃驶上长江路,这条路上大部分是酒吧,夜里才开张,白天很安静,行人也稀少。肖军在一间肯德基门口停下车,走了进去。
  等待二十分钟,他没有出来。
  现在是四点半,再过一会儿,下班的人就要多起来,而且肖军吃完饭,说不定会召来弟兄们。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见快餐店里几乎没有人,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我从垫子下拿出枪,揣进裤兜,下车走向肯德基。
  推开大门,一眼就看见肖军坐在双人椅上,正高兴地笑。差不多同时,他也瞧见了我,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我右手插在裤兜里,握紧枪,走过去。肖军的目光落在上面,显出一丝恐慌。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当走到肖军座位旁时,才发现他对面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埋头舔冰激凌。
  是肖军的儿子?好像没听说他结过婚。私生子?
  一瞬间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我稍微停顿一下,继续往前走,来到柜台前。
  “先生,请问您想点什么?”
  “一个甜筒。”
  我松开枪,拿出钱包付账,接过甜筒,握着向外走。小男孩恰好抬起头来,一边看我一边舔嘴唇笑。他的脸腮上满是巧克力和草莓酱,面前放着两个冰激凌杯,一个已吃光,一个半满。
  肖军紧张地盯着我,身体微微弓起,随时准备扑上来。
  我对小男孩举起甜筒,伸舌头舔一圈,然后眨眨眼,做个鬼脸。小男孩咯咯笑起来,我径直走过去,出门。
  我父亲是打渔的,常带我上船玩,六岁那年,在修马达时,一个压舱的箱子掉下来,砸中他的脑袋。他倒在我脚边,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脸,鲜血和脑浆满地,我一辈子忘不掉那个画面。
■ thirteen ■  离开肯德基后,我立刻赶往罗温婉上班的地方。肖军有了警觉,再想对付他不容易,得赶紧把钻石项链找回来,然后带宁嘉去外地躲一阵子。
  罗温婉的家离公司只有几百米,平时她都是走着上下班,从遵义路口向北拐,经过一段僻静的小马路。
  我把车停在路边,等候目标。
  六点十分,罗温婉身穿套裙,手提公文包,在路口出现。她丝毫不留意地走过桑塔纳,我推开车门,几步追上去,圈胳膊勒住她的脖子。
  “别出声,跟我走。”我挥舞手枪在她眼前晃了晃。
  罗温婉吓呆住,就在这一刹那,空气中爆出一声闷响。她身体猛然一震,连我也感觉到很强的冲力,随即,她胸前白衬衣上绽开鲜血。
  我抬头望去,前方路口有一辆三菱面包车正在起步,缓缓滑过。
  罗温婉的身体瘫软下去,她看着自己胸口的伤,恐惧哭喊:“不要杀我,我给你钻石……”
  “项链在哪儿?”
  “……求求你……送我去医院……”
  罗温婉急速喘气,说不出话来,生命迅速流失。钻石果然是她偷的,不过,她已不可能说出下落,看伤势基本上没救了。
  我放下她,掰开手指拽下公文包,跑回车子上。路边有几个行人朝这边张望,等他们发现尸体,铁定会以为是我杀的。我急忙发动汽车,向前驶去。到了路口右拐,面包车已不见踪影。
  之前曾两次遇到过三菱面包车,一次是偷吴利斌的钥匙后从海岸大酒店出来,肖军开着;另一次是行窃失败,逃离时在对面超市停车场出现。
  这三次是同一辆车吗?里面都坐着肖军?
  肖军平时的座驾是沃尔沃,换开面包车,一定想隐瞒行踪。我又回忆起,在拉面店寻衅时,肖军说有人看见我与蓝波在一起,可明明是他亲自撞上的。他是随口一说,还是故意不让两名小弟知道那晚的遭遇?
  虽说很久不混江湖,但以前的老关系仍然能用一用。我拨通一位朋友的电话,请他查车牌号DH—569023,第一次遇见三菱面包车时,我暗记下来。
  对方很快回电,说车管所数据库中没这个号码,是假的。
  这么说来,肖军的确在干一票买卖,非常秘密,连身边的小弟也要瞒过。那与蓝波的欠债无关,会是什么呢?钻石项链?
  我一只手控制方向盘,一只手打开旁边座位上的公文包。里面露出笔记本电脑和手机,让我心里多少有了些底。破坏监控设备的线路,罗温婉应该干不了,另有同谋帮忙,希望从电脑手机中能找到线索。
■ fourteen ■  拉面店的门虚掩着,但没点灯。最近多事,我在门口贴通知休息一礼拜,放了帮厨的假。是谁在里面?
  我戒备地推开门,一个男人坐在黑暗中,是肖军。
  我俩沉默地对视。
  “来一碗大份牛肉面,加肉。”肖军说道。
  我走到后面厨房,打开灯,点火烧开水。冰箱里还剩小半块酱牛肉,我把它全切成片。十分钟后,面条煮好,我捞进碗中,加上牛肉,端着放到肖军的面前。
  肖军拿起醋瓶,往汤里倒少许,又加一些辣椒酱,拌了拌,夹起面条开吃。
  “味道不错,很久没吃这么地道的牛肉拉面,”他称赞道,“牛肉也酱得好。以前穷的时候,我每天都吃三块五一碗的面,里面只有两小片肉,手指头大。我想,等有钱了,一定要让老板多放肉。”
  我站在桌子对面,没答话。
  “那天在夜总会,是我故意让张斌去挑事的。因为你是道上有名的狠角色,我要想出头,就必须踩着你上。那会儿我找不到工作,钱都花光了,欠着好几个月房租,每天只能在楼下小店吃一碗牛肉面,还是赊的。我得找一条财路,把你干倒,我就能打出名头,就会有老板请我做事。”
  肖军大口吃面,呼噜噜喝汤,同时自顾自讲话。
  “张斌是我最要好的兄弟。他被你戳死了。我发誓要报仇,等你从监狱出来第一天,就送你进火葬场。可前几天晚上,在海岸大酒店遇见你,才重新想起这码事儿。我早就忘记。好像宁嘉也在车里面,她是宁恒的妹妹吧?对了,当时打架的有五个人,刘卫兵三年前被人打断腿,从十七楼丢下去,也死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我。呵呵,江湖,就是这样子。”
  我还是不说话。
  肖军喝下最后一口汤,碗里干干净净。他放下碗筷,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放到桌子上。
  “这两年我混得不错,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不过有时候也会出事,去外面躲一躲。韩国是个好地方,在那里躲事时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受到他很多照顾。如果你有机会去旅游,帮我问候一下,好吗?”  肖军抬起头,目光锋利地逼视我,他伸出一根手指,压在那张写有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上,慢慢推到我身前。然后,他站起来,摇摇晃晃朝外走。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当他走到门口时,说:“大碗牛肉面十块,加肉五块,一共十五,谢谢。”
  肖军站住,回过身,笑着掏钱包付账。他拿出十五块,想了想,又说道:“上次三碗面没给钱,还有三个碎碗,每个算两块五。”
  他认真地一张张数出五十二块五毛,码整齐,放到门边的桌子上。
  “我们两清了。”
■ fifteen ■  坐在昏暗的拉面店里,我打开罗温婉的手机,查找通讯记录。3月23日,我派拐子去她家里捣乱,下午六点二十八分,也就是她刚回家不久,拨打了一个186开头的号码。对方应该就是同伙,罗温婉告诉他被人闯入的情况。
  186号码在电话簿中没保存,并且从通讯记录看到,它最早通话在大半个月前,相当频繁。3月19号十一点多,有两次外拨——差不多正是蔡若文离开房间去宴会厅的时间;下午四点多,又有一次打进。很明显,这个号码是专用来联系偷窃项链的。
  从24号之后,就再也没电话了,可能那同伙已知道罗温婉被我盯上,不敢继续联系。
  我又拿过笔记本电脑。对电脑我不怎么在行,只会基本操作,先把所有文件夹看一遍,没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接着打开浏览器,翻查历史记录。很快,出现了浏览房屋中介网的信息。
  我猜,八成是罗温婉和同伙想租一个临时落脚点,方便行动。23号晚上,她就是去那里见面;很有可能,眼下同伙正在那里藏身。
  逐条点开历史记录的网页,与手机中的通讯记录对照,大多数中介仅一两次通话,其中只有一家,罗温婉多次联络过。网页上显示的房子,地址是温岭路73号1号楼2单元302室。
  罗温婉租下了这套房子。
■ sixteen ■  远远看见一个送外卖的小伙子走向这栋楼,我立刻从车上下来,提着一个装满杂物的塑料袋,假装成倒垃圾的样子。
  小伙子走近,我叫住他:“是给302送吗?”
  “是。”
  “我就是,多少钱?”
  我身上穿着宽松陈旧的套头衫,脚上的休闲鞋没系带,一副临时下楼的住户打扮。小伙子信以为真,很高兴不用爬楼梯,痛快把盒饭交给我,收钱离去。
  我在楼下埋伏了一整天,等待罗温婉的同伙出现——是的,我已猜到他是谁。然而,他始终没出门,只在中午,有一个肯德基外卖来过。他大概是不愿意抛头露面。因此,当傍晚又有外卖出现时,我拦截下来。很少有人晚上也叫外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是那家伙,他临时躲藏,没准备做饭的家什。
  直接闯进去不是不可以,但目标手里有枪,最好谨慎些。
  我手提盒饭,走到302房前,嘭嘭敲门,捏细嗓子喊:“送外卖。”
  屋子里脚步声走近,有开锁的声音。门刚拉开一条缝,我用力一脚,门向后撞去,伴随着惊叫声,有人扑通摔倒。我冲进去,地上的家伙瞧见是我,吓坏了,爬着往里屋逃。我上前狠踩在腰上,他再次扑倒在地。然后我抓起他的头发,揪着脑袋咣咣咣撞击地板,不一会儿,他就血流满面奄奄一息。
  我把人牢牢捆住,吊在南窗前晒衣服的横杆上,拉上窗帘。他只能脚尖勉强够着地,像前几晚我在仓库里一样。
  “蓝波,你够狠,连自己的手指头也敢砍。一开始我小瞧你了,以为你只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蓝波呻吟着,努力睁开青肿的眼。
  “为什么要陷害我?”
  蓝波不说话。他的左手掌缠着厚厚的纱布,小拇指的地方短一截,我握住那里,猛力扭转。
  啊——蓝波发出尖利的惨叫,身体在空中来回摇摆,手掌上纱布迅速染红。
  “石海洋,有种杀了老子!老子不怕你!”蓝波疯狂叫骂,眼神中充满了仇恨。
  我好奇起来,问:“你挺恨我,我得罪过你?咱们以前好像没见过面。”
  “你是没见过我,我见过你!八年前在北山区法庭上!你他妈害死两条人命,才判十年,那时候我发誓,要让你血债血还!”
  我心中一跳,仔细端详他:“你是周延刚的儿子?”周延刚就是那个被我绑架逼债、意外死亡的服装厂老板。
  “石海洋,算我倒霉,栽在你手里。不过,你逃不掉,别人会以为你和我是一伙的,警察和黑道都要抓你,你又交不出项链,等死吧!哈哈哈!”
  “项链在哪里?”
  “操,你不是最喜欢逼供吗,来试试啊。”
  我冷冷地看着他,半晌,笑了笑。
  “蓝波你真当自己很聪明?其实偷红包失败后我就怀疑你了,新娘离开十分钟,你才给我发短信,因为要先去1119号房偷项链。明明你的房间离那里更近,却做贼心虚,故意比我晚到。不过,我没弄明白,你怎么能打开保险箱,我了解蔡若文,她做事很仔细,决不会按密码时被人看见。”
  蓝波扭过头,不回答。
  “蓝波,你父亲的事是我不对,我很抱歉。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说清楚真相,把项链交出来,我就放过你。”
  要想解除一个人的心理防线,不一定非要折磨肉体,有时候让他放松,给一些希望会效果更好。
  蓝波似乎上了钩,语气中透露出一些松动:“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没马上回答,拿出一支烟,插在他嘴里,用打火机为他点上。然后诚恳地说道:“我只想把项链还给蔡家,解决这件事,杀你干什么,自找麻烦。如果我贪钱,出来后就不会开家小面馆过日子。我真的不想再打打杀杀,希望咱俩能讲和。当年是意外,我也坐了七年牢,一辈子最好的年纪搭进去,还不够补偿吗?你不用那么恨我。”
  蓝波沉默着吸烟,烟雾缭绕,好半天过去,终于点了点头。
  他听说我出狱后,便开始计划报仇。他不想一枪打死我,认为那样太便宜,既然我想要重新做人,那就偏反着来,让黑道追杀我,或者再抓进监狱。  蓝波去金润借了高利贷,存进自己的账户,骗宁嘉说输光了,鼓动她找我帮忙抢劫红包。另一方面,他与罗温婉早有勾搭,商量好要偷蔡若文的钻石项链。3月19号一大早,他溜进1119号房,在梳妆台对面的油画框上方安装一个蓝牙摄像头,保险柜在梳妆台旁边,蔡若文输入密码的动作反射在镜子里,被拍下。罗温婉用手机接收信号,再发送给蓝波。
  蓝波原打算破坏电脑时留下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头,让人看见我从11层下楼,产生怀疑。没料想蔡若文提前返回化妆间,我放弃抢劫,叫他不要删录像。
  拿到项链后,恰好肖军上门逼债,蓝波趁机说服宁嘉躲到老房子里,不与我联系,等待各方反应。
  23号晚罗温婉说家中被人搜索,两人约定在淮安路天桥上见面,商量对策。蓝波先到一步,看见我在后面跟踪,于是拨打我的手机,惊动罗温婉。因为当时他就在天桥上,如果直接通知罗温婉逃跑,我会起疑心观察四周,发现他。
  随后,蓝波找来同伙,绑架了我们三人,自己装死。那个旧工厂正在搬迁,白天有人来,到时候两个绑架的人假装被撞破逃走,我和宁嘉可以得救。蓝波的想法是,海岸大酒店的监控录像上我们三个人出现过,人们能猜到谁偷了项链,他死后,焦点便集中到我身上。并且我误以为绑架者是肖军,会找他火拼,把事情闹大。
  但我和宁嘉逃了出去,还追查到他的藏身地。
  “偷到项链后该马上跑路的,”蓝波叹气说,“可我想带宁嘉一起走,她不知道真相,必须把事情弄圆满骗过她。”
  “项链在你身上?”
  “没,存在银行保险柜,我和李全联名开的户。李全是那天绑架你的,个子高的那个。”
  “呵呵呵,”我忍不住嘲讽地笑起来,“要放了你才能拿回项链?”
  “石海洋,你让我相信你,那你也应该相信我。要不这样,我写下字据,承认整件事是自己做的。我不敢逃的,如果你放出消息,黑白道都会追杀我,拿着钻石也脱不了手,死路一条。”
  “听起来不错,好吧,我先搜一下房子,看项链在不在。”
  我笑着说,回身在房间里转悠,打量四周。蓝波怒气冲冲叫嚷,你不信我?
  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他。在江湖中混,最重要的本领是学会看人。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蓝波是个什么货色,他只信任自己,绝不肯与别人共同保管项链。这家伙还假惺惺地表示不舍得宁嘉,骗我同情,其实他真正在意的是罗温婉,否则明知道她暴露,为什么不杀掉灭口?如果爱宁嘉,怎会自己装死躲起来,把她丢弃在危险的境地中?
  他也记恨宁嘉的哥哥,想一石两鸟,把我和宁嘉全搞翻。
  另外,私藏高利贷的事根本没必要说出来,他是想用小实话,来掩盖大谎言。钻石项链一定在屋子里。
  我翻箱倒柜,把所有地方搜查一遍,连马桶水箱也掀开,没找到项链。蓝波冷笑不屑地斜眼看我,好像觉得我很蠢一样,但这更坚定了我的信心。
  到底在哪儿?
  我的视线落在蓝波悬吊的晒衣杆上,灵机一动,会不会藏在管道里?我快步走到卫生间,水管的各接头都严丝合缝,生着锈,没有近期打开的痕迹。我又来到厨房,灶具铮明瓦亮,橱柜里碗筷摞放整齐,只是垃圾桶比较乱,堆了很多快餐盒、方便面袋与矿泉水瓶。另外,热水瓶空空的,冰凉。
  先前的猜测错误,厨房里有整套的用具,可蓝波一次没用过,连热水都不肯烧……
  我拉下煤气罐的橡胶管,里面隐约有东西晃动。于是找出剪刀,小心剪开,果然,一条淡粉色钻石项链露了出来。
  我拿着项链回到卧室,蓝波露出绝望的神情,破口大骂。
  “蓝波,虽然你骗我,但看在你父亲的份上,饶你一次。”
  我拿起他的手机,写了一条“救救我”并附上地址的短信,设置在二十四小时后发送给他通讯录上的一位朋友。然后,用胶带封住蓝波的嘴,离开房间。
■ seventeen ■  宁嘉恢复得很快,我推门进屋时,她正侧倚在床头翻一本旧相册,怔怔出神。阳光从玻璃窗斜射,撒在花被子上。
  “你去哪儿了,一整夜没回来。”她放下相册,半埋怨半撒娇。
  “办一件大事。”
  我用手指挑起粉钻项链,在她眼前晃。逼问蓝波没用那么长时间,我又约了一个人,做了一些别的事,暂时不打算说出来。
  宁嘉跳下床,又惊又喜:“你从哪里找到的?”
  “是蓝波偷的,他骗了我们。”
  我简单讲说经过,宁嘉咬着嘴唇,脸色变幻不定。我有些担心,岔开话头说:“要不要戴上试试?”
  “好啊。”
  宁嘉跑到大衣橱的镜子前站好,说你帮我戴。我站在她身后,在脖子上围上项链,挂上挂钩,她的身体散发出酒精和消炎药的气味。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睡衣裤,头发披散,清秀美丽中透出几分憔悴。
  大概每个女人都无法抵抗珠宝的魅力,宁嘉轻抚项链,爱不释手。
  “可惜要还回去,唉……”
  “为什么要还回去?”我不动声色地说。
  宁嘉吃一惊,回过头看我。
  “你打算以后一直诈骗、盗窃,这么混下去,不想换一种活法?”
  “你要吞下项链?”
  “不是我,是我们。我在南方有几个朋友,做文物买卖,找他们把项链卖掉,然后出国重新开始,再也不回来。”
  宁嘉攥紧胸口的项链,沉默一会儿,问:“你有什么计划?”
  “今晚就走,坐火车去广州。不过,警察和黑道说不定已经盯上我们,在车站有监视,两个人一起太显眼。咱俩戴上墨镜,分开行动,上车后再会合。”
  “项链你带着咯?”
  “不相信我?”
  宁嘉直勾勾注视着我,脸上浮现奇怪的笑容,慢慢说道:“不相信,但我愿意赌一赌。”
  接下来,我去代售点买了两张晚上七点二十分东海至广州的车票,又买一些衣服和旅途用品。行李简单,很快收拾完,然后我与宁嘉在屋子里呆坐着,谁也不说话。太阳渐渐西斜,出发的时候到了。我们来到马路上,拦住一辆的士。我放好行李,拉开车门,宁嘉却停了下来。  “你会按约定来吧?”宁嘉的眼睛闪闪发亮。
  “放心,我一定……”
  话没说完,宁嘉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我也搂住她的腰。我们紧紧搂在一起,疯狂地亲吻,尝到彼此嘴里的血腥味。
■ eighteen ■  目送宁嘉的车远去后,我又拦了一辆车,吩咐司机:“去刘家港码头。”
  我当然不会去火车站。
  从蓝波的口供中,看得出他不知道罗温婉被杀的事,那是另一伙人干的。还有更可怕的对手在暗中窥伺着猎物。其实我是一个细心的人,否则也活不到今天。我留意到,宁家老房子本来只有西边的邻居住人,东边空闲,可有一次,我听见里面传出动静。
  如果有人在监视窃听,那么他们就会认为我和宁嘉准备带项链坐火车逃跑。他们没必要冒险在本地下手,最好的策略是跟踪去广州,杀人夺项链,再毁掉能证明我俩身份的东西。整件事就此风平浪静,人人都会以为我是偷项链后躲了起来。
  所以,我制定了这个计划,让宁嘉当诱饵。
  我赶到码头,大老杨正等在那里,他看上去像一个朴实的渔民,暗中却是东海市最猖獗的走私贩子。以前他曾欠过我一个非常大的人情,我从没要求过回报,现在用上了。而且他还是我的远房表叔,老家的渔村里,至少有一半的船兼干走私。
  “船在红山岛东面,靠近公海,我们坐快艇过去。船上油、水、吃的都弄足了,今晚没风浪,很安全,约摸四小时能到韩国。”
  “杨叔,麻烦你了。”
  “说啥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不是你,我都死十年啦,哈哈哈。”
  我们乘坐快艇,往东面行驶,一个多小时后,转过一座大岛,前方出现一条小渔船,船舱的窗户亮着灯。快艇靠过去,大老杨喊道,是我,老六,把绳子放下来。
  天已完全黑暗,船舷边,一个身影隐约冒出头,放下一条带腰扣的绳子。大老杨先系牢腰带,抓住绳子,那人把他提上船。接着我也照做。
  站在甲板上,我一边解开带子,一边怀疑地打量“老六”,他细皮嫩肉,一点儿不像常年在大海上讨生活的渔民。
  就在这时,船舱中走出两个人,一个是肖军,另一个是蔡若文。
  “怎么,想带项链走?不是说好要还给我吗,这可让我挺失望的。”蔡若文微笑着,彬彬有礼地说。
  我大出意料,不禁回头看大老杨。
  “对不起,海洋,我有老婆孩子。”
  大老杨面无表情,仍是一副老实憨厚的嘴脸。大约他内心也稍有些羞愧,不敢与我对视,他低声对老六说:“我先走了。”
  他转身弯腰,捡甲板上的绳子,老六从腰间抽出一根铁棍,猛砸下去。大老杨后脑被击中,无声地摔倒。
  我一个箭步蹿到船舷边,从怀里掏出项链,伸胳膊探到船外:“你们别乱来,不然谁也得不到!”
  呵呵呵,蔡若文咯咯娇笑起来,肖军也面露揶揄的神色。
  “扔吧,请便。”蔡若文说。
  我抓着项链,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果我的目的是拿回项链,何必费这么大功夫,直接报警抓你就好。”
  上当了。
  我的手无力松开,钻石项链掉入大海,没人看它一眼。
  “前段时间公司有两块地压手里,炒期货又赔了钱,资金周转不灵,父亲用钻石项链做抵押,从金润借款。结婚后,我应当把项链带在身边,否则没法向温家解释。温永志正打算注资父亲的公司,如果知道资金状况糟糕,肯定合作破裂。所以,父亲订做一条假项链,请金润的朱总帮忙,在婚礼那天演一出抢劫戏,蒙混过关。当时我带伴娘回房间,是想让她们亲眼看见肖军蒙面抢走项链的场面,为我作证。可没料到,碰见了你。你走后,我打开保险柜,发现假项链不见,赶忙通知等在安全通道内的肖军取消行动。我想,干脆顺水推舟,让你来顶缸。”
  “你怀疑是我偷的项链,但不敢报警,怕找回来后检验出是假货。于是找上拉面店,让我调查这件事,试探反应。同时在暗中监视,等待时机。”
  “对,趁你出门办事、宁嘉昏迷不醒时,肖军在屋子里装了窃听器;另外,我们还找到黑道上与你有交情的人物,让他们一有消息立刻报告。你骗宁嘉去广州,自己偷偷联系大老杨找船出海,我全都知道,决定将计就计,在海上拦截你。等会儿边防巡逻艇会经过这里,发现你的尸体,和大老杨的指纹。警察调查,还会发现你们在几小时前通过话。事情显而易见,他打死你,抢走了项链。至于大老杨,在两海里外停着我家的游艇,马上用快艇把他带到那里,切碎喂鱼,谁也找不到。”
  蔡若文温文尔雅地讲述,血淋淋的事情在她嘴里像小女人聊逛街购物一般。我忍不住摇头,失望说:“雯雯,你变得心肠狠毒,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因为我长大成人了,”蔡若文淡然回答,随即又讥讽嘲笑,“你不也打算把宁嘉骗进火坑?装什么呢,咱俩是一路货色。”
  我无话可说,只有沉默。
  蔡若文凝视着我,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她叹了口气,说:“我曾真心爱过你,现在也还有点儿喜欢。最初见项链丢失,以为是你偷的,你骗了我,心里很难过。后来才猜到是蓝波瞒着你干的。我本打算推到他头上,因此杀掉罗温婉,希望你追查不下去。可你太聪明,仍然抢到了假项链……没办法,海洋,生活太艰难,我要好好活着。”
  她转过头,向肖军示意。肖军举起枪,砰砰开火。巨大的力量冲击胸口,我向后倒跌出去,撞上船帮。我倒在甲板上,痛苦挣扎,胸前被鲜血湿透。
  肖军走过来,俯身看了看,说道:“没救了。老六,送蔡小姐上快艇。”
  三个人带上大老杨的尸体,沿绳索爬下船,发动快艇朝西面返回。我胸口剧痛,一动不能动,耳听马达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 nineteen ■  小渔船尾部竖立的一个柴油桶轻微晃动,顶盖掀开,一个姑娘从里面露头,接着她跨出桶,走向甲板上的我。
  她扶起我的身体,焦急地问:“你没受伤吧。”
  “还好,”我掀起衣服,拽下绑在身上的染料袋,有几个子弹头钻进防弹衣一大半,“没想到这么疼,肋骨差点儿断掉。”
  “我担心死了,躲在桶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听见枪响,明知道已经安排好,可还是害怕肖军坑我们。他竟然真的肯帮忙,哎,我又开始相信有好人了。”宁嘉死里逃生,十分兴奋,一口气说个不停。
  “你还恨他吗?”
  “不,我早就想通,其实我不恨任何人,这些年来我恨的是自己。现在我原谅自己啦。”
  我心中有一些柔软的东西冒出来,对身边这张清秀的脸庞笑了笑,我站起身,走到驾驶舱内。罗盘已定好方位,在韩国近海岸,有人接应我们。
  肖军的帮助,也许是想还人情,但更大可能,是出于他老板的授意。现在我是一张牌,握在金润投资的老总朱润厚手中,他随时可以打出来,要挟蔡家。
  在江湖中,每个人既是猎手也是猎物,你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实际上却是更庞大更凶恶野兽的一盘菜。
  但我不想告诉宁嘉这些,扫她的兴。我已经烂透,但希望她仍能对人性保留一点美好的想象。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宁嘉时,她放学回家背着书包从大门外冲进院子一脸傻笑,我希望她能保留一点点那个小女孩的东西。
  “等到了韩国,我带你去见金欧巴。”
  噗嗤,宁嘉笑了,抱住我的腰,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用小猫一样的声音呢喃道:“说不定,人家更喜欢装酷的大叔呢……”
  我也抱住她。
  大海轻轻晃动着,疲倦袭来,我想要好好睡一觉直到天亮,不再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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