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斩一连几天都没消息, 不过他也没有一昧装死, 中间通过代舌, 让肥唐跟叶流西她们说过一次话。
这跟绑架案里, 让人质拿张当天日期的报纸拍照片的用意是一样的, 变相通知你:人还活着、没变卦、耐心点。
从说话时的语气语调来判断,作为人质,肥唐过得还算可以,昌东特意问了两个刁钻的问题,比如西安地铁是先开通一号线还是二号线, 再如朱雀路古玩市场的早市是周五还是周六, 肥唐答得飞快,足见不是双生子在那头蒙混视听。
但时间拖得越长, 昌东越不放心:这意味着江斩有充分的时间去筹划和安排,他也许并不满足于只拿到兽首玛瑙, 江斩那样的性格,很可能既要得宝,又要报仇。
这样的话,叶流西就危险了。
所以,跟赵观寿的合作, 必须提上日程。
只是,江斩是敌人, 赵观寿也是,合作和进攻,有必要同时进行。
这一切, 从叶流西主动拜访赵观寿开始。
她先向阿禾表达了要去拜访的意思,请阿禾画个简易的示意图,阿禾大致画了一个,好心提醒她:“流西**,你要找人先通报的,不然肯定会被拦住,进不去的。”
赵观寿的寓所,是幢黑石的二层小楼,楼上住宿,楼下办公会客,四方而又敦实,窗和门都开得平直死板,没有任何花哨华贵之处,却是羽林城的重中之重,层层把守,闲人免入。
叶流西卷起草图,嫣然一笑:“这个当然,基本礼节我还是懂的。”
她当然没找人通报。
自己去了一次,找李金鳌溜鸡去了两次,拉着丁柳散心去了一次,拽着高深陪同又去了一次。
择取不同的时间,把通往赵观寿寓所的每条路都走了一遍,无一例外在外围被拦,有一次还“失手”放出了镇四海,面对着顷刻之间围过来的猛禽卫还有刀枪棍棒,叶流西大叫:“你们跟鸡计较什么?谁打伤我的鸡,我跟他没完!”
于是镇四海被抓回来的时候,脚爪上多了一个带铁链的扣环,铁链另一端是手持的皮套,为首的猛禽卫把皮套交到她手上,表示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了。
叶流西一脸恳切地道歉:“那是那是。”
每次“被拦”或者“混乱”,她都无比配合,必然后退,反正只是试探,反正昌东一定在附近。
几次三番之后,昌东那里的地图越绘越细,一圈虚线围出了赵观寿寓所外的禁地范围,守卫的配置如何,有异常时是哪几方策应,流动的巡逻队有几班,什么时候会经过那里,哪里是视线死角,哪里方便藏身,哪条线路最方便撤退……
赵观寿自己,恐怕都没这么清楚。
外围既定,叶流西更进一步。
再次被拦时,她不再掉头,表示有重要的事,要见赵观寿。
被请进客厅时,赵观寿正从书房出来,书房的门极气派,门扇闭合的刹那,叶流西见到黑色的书橱上,立起的书册挤挤挨挨,办公桌的一角,文件摞起老高。
赵观寿示意她落座,又着人上茶:“你有事?”
叶流西说:“是这样的,你说的合作的事,我想了又想……其实好几次都已经来了,临到头又犹豫,又折回去了……”
赵观寿了然:难怪她几次三番,在他寓所附近出现,之前他还生了警惕,想让人追查一下,现在明白了,原来是为这个。
脸上却不动声色:“那你是怎么想的?”
叶流西说:“我怕我跟你合作,对付了江斩之后,你转头就要对付我了,南斗破玉门,你怎么样都不可能对我放心的。”
赵观寿笑起来:“这个你可以放心,我说过了,你有南斗星罩护,不会横死。”
叶流西盯着他看:“赵老先生,我可不笨。横死当然是能逃过,但是缺胳膊少腿、瞎了哑了、终身□□什么的,我也承受不来啊。”
赵观寿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你多虑了,你可以行走关内外,我们也很需要你继续运送物资,把你弄残了,或者关起来,对我们没好处。”
妈的,果然伤残是逃不过的,这南斗星的罩护,也太偷工减料了。
叶流西往沙发里一倚:“我倒不觉得你们那么迫切需要我继续运送物资——有竞争才有压力,没了蝎眼,内乱平了,过几十年物资不充裕的日子也没什么,反正苦的是老百姓,又不是你们。”
赵观寿皱眉:“那你想怎么样?”
叶流西叹气:“赵老先生,你别问我啊,我脑子笨,想合作,又不放心,得靠你给我吃定心丸……要么你给我写个保证书,再盖个章,摁个手印什么的?”
叶流西说:“勉强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赵观寿起身:“好,我现在就写。”
见叶流西作势也要跟来,他补充了句:“你在这等着就行。”
叶流西莞尔:“好的。”
老东西,不让她进书房,可别是在墙上挂了她的小人,天天拿针扎吧。
回到住处,正赶上饭点,叶流西边吃边看似无意地问阿禾:“赵观寿的书房,是不是放了很多值钱的宝贝啊?”
“他跟我说话,只在客厅里,都不让我进书房,我猜是囤了半屋子黄金吧。”
阿禾笑:“我也没进去过,书房是赵老先生办公的地方,里头有很多重要的文书,一般人当然是不能进的,我印象里,也只有签老太太和龙申是常客,连老李家的人都去得少。”
这二十多年,皮影人瘫痪,老李家最擅长的又是皮影秘术,地位下降也是在所难免的。
昌东觉得龙申这名字耳熟:“龙家大**就是他的女儿?”
阿禾点头,随即压低声音:“听说因为龙家大**重病的事,他跟赵老先生起了冲突,大发脾气,那以后就没再来往了。”
叶流西哼了一声:有亲人的人就是好,重病了有爹去吵,她因为这事还失忆了呢,赔偿金都没拿到一毛。
阿禾被她哼得忐忑:“流西**,怎么了啊?”
叶流西说:“没什么,一个书房也看得跟宝贝似的,改天被贼偷了,就有戏看了。”
阿禾说:“那怎么可能啊,外头那么多看守,再说了,听说那间书房里,有怪东西的。”
阿禾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那些东西吧。”
本来和昌东合计好了,想找个机会,去翻找一下赵观寿的秘密,没想到做了那么多准备,临门一脚,横生枝节。
饭后,昌东拉叶流西去院子里散心,顺便看看龟背蛇梅的长势——李金鳌给他讲了之后,他对蛇梅开花,简直是有点神往了。
昌东知道她在想什么:“你要往好处想,赵观寿对那间书房越重视,防守得越严,就越说明里头的东西越有价值。”
道理都懂,心有不甘,叶流西喃喃:“但是这样的话,想进去就太难了……”
昌东答非所问:“你觉得他可以吗?”
叶流西抬头看他,这才发现昌东正盯住某个方向出神。
李金鳌正蹲在房门口,手拿抹布,擦戏箱擦得不亦乐乎,身后的房门处,左右各倒挂一只鸡,意料之中的:镇山河悄无声息,镇四海时刻躁动,而且,脚爪上多了铁链环套之后,动起来自带音响效果。
镇四海如果搞音乐,多半是金属朋克风格的。
叶流西猜到了昌东的用意:“我看可以,我记得李金鳌说过,《博古妖架》是方士必学的一本书。”
两人朝着李金鳌过来。
李金鳌抬头看见了,抹布一扔,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叶流西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反倒先开口了:“那个……流西**,能不能帮个忙啊?”
他吞吞吐吐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大致概括如下:终于来到了举世闻名的黑石城,却一连几天闷在这小院里,心里是多么焦急啊,多么想去方士城,拜访那些声名赫赫的方士大族啊,实在不行,能参观一下大博物馆也是好的,最不济,能不能让他看一下妖物陈列馆啊,博古妖架上的那些东西,他历来只是看图,如果能看到实物的话,那实在是太荣幸了……
叶流西说:“这样啊……”
她顺势坐到台阶上,以箱为桌,胳膊支上去:“听说妖物馆,不是随随便便的方士就能去的,换句话说,你对里头的东西没有一定的了解,人家也不会让你看。”
李金鳌一万个想证明自己:“了解的,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博古妖架》。流西**你想想,在小扬州的时候,我抬头一看,就认出是萋娘草了。”
叶流西说:“这不是嘴上吹吹就行的,据说一般的方士想进去,要答三道题,如果被难倒了,那就没资格了。我记得第一道是……有纸笔吗?”
李金鳌赶紧往屋里跑:“有,有!”
纸笔拿出来,叶流西三划两绕的,画了间屋子出来:“一间屋子,放了无数珍宝,里头有时有人,有人的时候很安全。但很多时候没人,现在问你,怎么样保证这房子没人的时候,也不会出状况呢?提示你一下,答案从博古妖架上去找。”
她手摁住画纸,把纸掉转了个方向,图正对着李金鳌:“一分钟内给答案,倒计时开始。”
昌东看出来了,李金鳌的临场反应能力和心理素质不行,这还不是什么大场合,只叶流西虚真虚假地说了几句话,他额头就渗汗了,说话颠三倒四,还不住自我推翻。
“用……用走水石鱼,因为鱼目始终睁,可以不瞑守夜,所以锁钥多为鱼形……呃,不对,这个只能守门,不是最保险的;用……用影随形,也不行,东西还是会被偷走的……”
叶流西打断他:“时间到了。”
她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你连第一道都答不出,我还怎么帮你啊。”
进屋之后,昌东忍不住站在门厅回望:李金鳌还坐在偏房门口,一手拈着那张纸,一手抹去额上的汗。
视线忽然被隔断,是叶流西伸手过来,把门撞上了。
昌东说:“你也真是……”
叶流西说:“我怎么了?身为方士,学业要精,他想不起来,功夫不到家,当然做不到一流,我给他压力,也是在鞭策他,说到底是为了他好——想去海里翻浪,就别用池塘的标准要求自己。”
叶流西被他笑糊涂了:“怎么了?”
昌东说:“其实我早该想到你是做小头头的了,你□□肥唐的时候,什么三步变强,两分钟练刀,都是大口号,华而不实,忽悠得肥唐找不着北。现在李金鳌还不听你使唤呢,就对鞭策他上了心了。”
叶流西回了他一个“不服忍着”的眼神,两手拢高头发,腕上皮圈一抹两绕,把头发粗扎了个髻:“我去洗澡……”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期期艾艾:“昌东,你不要有压力啊。”
昌东抬起眼皮:“我有什么压力?”
叶流西咳嗽了两声:“你们男人,不是大多提倡什么男主外女主内,希望女人温柔居家,不喜欢女人折腾,也不喜欢女人太强……现在,我很可能是做首领的人,反正你也逃不掉的,所以我希望你摆正心态,不要太有压力……”
昌东淡淡说了句:“我没什么压力,你窜上天,我也有办法治你。”
叶流西说:“什么……办法?”
昌东没说话,只是看她,门厅的灯光昏暗,他的眼神在暗光里融裹过来,四面八方。
叶流西忽然耳根发烫。
外头传来李金鳌的打门声:“流西**,我想到了,你开开门,天下无贼,天下无贼啊!”
李金鳌激动得面红耳赤, 他已经再三回思, 没有比这答案再适合的了。
“天下无贼, 认主, 认屋, 一定下来就不能挪地方,也不能换主,所以其实挺局限的,但是实用,真实用。”
“主子在的时候, 一切正常。但是主子一走, 这屋里,就像罩上了一层薄膜, 无色、无味,看不见。一旦有人偷入, 这个东西,就会往一起包拢。”
“想想看,你以为这屋里没人,其实你踏进去的那一刻开始,看不见的那层薄膜, 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往你包过来了, 你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没法呼吸了,这还没完, 它还在继续往一起挤压,把人往小了挤……”
“那是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只要主子不在屋里,它就生效,再高明的贼也逃不掉。”
叶流西让他说得指尖发凉:“最后呢?”
李金鳌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出寸长的距离:“最后当然就死了,缩成这么大,像个微雕的塑料小人,要么站着,要么斜躺在地上,主子进来,说不定都看不见,一脚踩成粉末了。”
昌东不动声色:“这东西,实用是实用,太容易误伤了吧,万一有亲人或者朋友误入,不是就无法挽回了吗?”
李金鳌点头:“是这话没错,但因为太保险了,还是会有人用。这要使用者非常谨慎,离开的时候务必锁门,防人误入,又要对人交代清楚,非请不能入——说实在的,交代过了,你还非要进,那就是咎由自取了。我想来想去,这一题,非它莫属……流西**,不是说三道吗,还有两道题是什么啊?”
叶流西说:“我对博古妖架又不感兴趣,我这脑子,能记住一道已经不错了……这样吧,改天我帮你问问看,要么直接问赵观寿讨个人情,不就参观一下嘛,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李金鳌喜不自胜:“我也是这么想呢。”
李金鳌走了之后,叶流西看昌东,看着看着,两人几乎是同时笑出来。
这么刁钻的玩意儿,难怪叫天下无贼。
笑到末了,叶流西叹气:“赵观寿这条路不通了吧?”
做了那么多工作,光地图就画废了好几张,看来都白费了。
昌东说:“那也不一定。”
他想了想:“你找个借口,再去一趟赵观寿那儿,看看屋里都有什么人进出、书房的门锁是什么样的……总之,多拿点信息,越多越好。”
叶流西奇道:“我哪有那么多借口?”
天上可以没有星星,但脸皮厚的人,不会没借口。
第二天一早,叶流西又精神抖擞地来找赵观寿。
依然没能进书房,在客厅等待,客厅里有个人专供茶水,但那身形气度,都不像打杂的。
叶流西故意没能接住递过来的那杯茶,茶托一歪,茶杯跌落,一声“哎呦”才刚出口,那人已经抄手把茶杯给捞住了。
地上只洒了一小滩茶水渍,那人说:“给你换一杯吧。”
换茶时,顺手摇了下手边的呼唤铃,通往二楼的楼梯下头,忽然绕出一个人来,一手拖把一手抹布,手脚极其利落,三两下打扫干净,又退了回去。
赵观寿就在这个时候出来,眉头微皱:“你有重要的事找我?”
叶流西说:“是啊,你见过跟我一起的那个女孩儿吧,叫丁柳的?”
她把丁柳头上**过刀的事说了一遍:“当初就是草草包扎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听说最好的医疗资源都在黑石城,我又没什么门路,赵老先生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人命关天呢。”
就这事?赵观寿心里烦得很,但脸上还得摆出一副好声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会安排的。”
叶流西点头,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之后回头,赵观寿已经进房了,眼见那两扇门就快合到一起……
叶流西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疾冲过去,一把拽住门把手,大力拉开半扇。
门内所有,尽收眼底。
脑后有风声,那个茶水工已经到背后了,叶流西只作不知道,也不进房,只是叫:“赵老先生!”
赵观寿奇怪:“什么事?”
叶流西说:“其实我……”
她身子倚住门边,手在锁舌处纠结地摸移,又低垂下头,欲言又止,借着这遮掩,目光左移右飘。
再抬起头时,眼圈都泛红了。
“赵老先生,我就是想说,之前我误会你了,刚到黑石城的时候,我总觉得事情不对劲,怀疑你是别有用心……”
事不关己,非礼勿听,那个茶水工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叶流西抬起头,像是怕掉眼泪,又伸手擦眼睛,指间的缝隙足够大,一点都不影响她视物。
“这几天下来,我觉得我是多心了,我知道我朝你要保证书这种事,太小家子气了,不上档次,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赵观寿笑起来:“流西**,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不用这么见外。”
叶流西点头,似乎是才发觉自己失态:“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忙吧。”
她小心翼翼地帮他关上门。
锁舌的簧片咔哒一声衔上了。
跟他们住处的锁一样,这种锁是斜舌,可缩可弹,底下多加了一道方舌,方便反锁。
中午吃饭,叶流西先通知丁柳这两天做好准备,随时去检查脑袋,又向阿禾套话:“赵老先生房里的那个茶水工,看起来身手挺好的,斟茶倒水可惜了。”
阿禾笑:“流西**,能在赵老先生房里做事的,不管倒茶的,还是扫地的,怎么可能是普通打杂的啊?那都是猛禽卫里最顶尖的人物,这样的人有十来个……”
叶流西心里一紧:赵观寿的寓所里,居然有十来个人这么多?
幸好阿禾把话说下去了——
“赵老先生也知道让他们做这个屈才,所以是轮班的,每班两个人,做满一个月之后就轮下一班了,你现在看他是斟茶倒水的,没准过一阵子看,就是猛禽卫的头目了。”
叶流西忽然想到什么:“羽林卫是以武力见长的吧?那赵老先生是不是也挺能打的?”
阿禾点头:“我听人说,赵老先生年轻的时候,一根鹰头铁棍使出来,十来个人近不了身的……你也见过的,就是他拿来做拐杖的那根。现在年纪大了,加上胡杨城那一次,遭了沙暴,耳力目力都受了损,所以再没人见过他动手了,但是啊,瘦死驼驼比马大,小瞧他是要吃大亏的。”
叶流西笑笑:“谁敢小瞧他,一看就是老当益壮型的。”
丁柳本来就烦阿禾骗了她,又见叶流西这两天老和阿禾说话,心里头老大不高兴,觉得自己受了冷落,碗一推,闷闷说了句:“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干什么?现在最重要的,不应该是肥唐吗?这都几天了?江斩还没消息,他这人做事,怎么这么磨叽啊。”
阿禾说:“小柳,其实你换一个角度想,江斩也很为难的:他躲在黑石城这么久都没被抓到,说明藏得稳妥,行事谨慎。现在要出来换人,很可能会暴露自己,羽林卫还势必插手,他选在哪儿交换合适呢?毕竟这是我们羽林卫的地盘啊。”
高深随口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
高深八百年难说一句话,说了一句,还是去附和阿禾的,丁柳心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我们羽林卫?阿禾,羽林卫什么时候把你当自己人了?人家是看出身和姓氏的,你这种,是外来户吧?他们还割了你的舌头,这种事你都能忍?你逆来顺受也就算了,还口口声声‘我们羽林卫’,不觉得这话说出来可笑吗?”
阿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气氛有点尴尬,叶流西想拿话打岔,昌东猜到了,从桌子底下握了下她的手,又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饭后,阳光不错,昌东在梅树下铺了张地垫,册子摊开,拉叶流西询问赵观寿那头的书房布置。
梅树枝干稀疏,仰头去看,阳光灼人的眼。
叶流西想起阿禾的事:“干嘛不让我讲话?”
昌东头也不抬:“小柳儿话说得没错,羽林卫对阿禾根本就是利用,温水煮青蛙,她习惯了,反而不自知,要是能被小柳儿点醒也挺好的——要是能把她争取过来,你身边多个羽林卫,办事会方便很多。”
叶流西没话说了,手指在龟壳上叩来叩去,那乌龟开始还一惊一乍地伸头,后来估计是习惯了,管她怎么叩,再没响应了。
昌东画得仔细,他是真有点强迫症,线条打歪了都要擦了重来。
叶流西忍不住:“反正进不了他的书房,画得百分百契合也没用啊。”
昌东说:“这可不一定。”
叶流西瞪他:“你别转歪脑筋,咱们没可能硬闯的——高深跟这种从小接受训练的猛禽卫相比,也就只是个半瓶水咣当。”
昌东说:“谁说要硬闯了……”
他把画好的部分递过来给她看:“是这样吗?”
叶流西回想了一下:“办公桌还要再高,再长点,桌下中间那一块是空的……桌前是两把椅子,这里有个衣架,对,再往边上去点,背后一面墙都是书架,顶到天花板……”
昌东说:“这个书房布局太差,视线死角太多。”
叶流西实在沉不住气,伸手压住册子,不让他继续:“为什么明知道进不去,你还要再画?”
“为什么进不去?”
这不明摆着吗,叶流西差点笑了:“天下无贼啊。”
“高明的贼,都是当面偷东西的。”
叶流西结巴:“你……你什么意思?”
昌东回答:“赵观寿不在的时候,天下无贼;但他在的时候,不就可以有贼了吗。”
叶流西消化了好大一会儿。
要么是她理解差了,要么就是昌东疯了。
“你要在……赵观寿在的时候,进去翻找东西?”
昌东居然点头:“是啊。”
叶流西真想伸手拧他耳朵:“赵老头又不瞎!”
昌东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慢着慢着,叶流西想起来了,他刚刚说,这个书房布局太差,视线死角太多……
叶流西觉得自己口齿都不利索了:“你别发疯了,视线死角这种事,也就是瞬间功夫,坐着看不见,站起来还看不见吗?”
站起来看不见,走两步也看见了啊。
昌东低声说:“我又不是死的,进去了之后,我不会杵着不动的。”
叶流西觉得没得商量:“行不通的,你又要藏住自己,又要盯住赵老头一举一动,又要及时变换位置,还要不发出声音,根本反应不过来……”
“阿禾不是说了吗,赵观寿耳力目力都不行了,没那么警醒,再说了,有人给我打掩护啊。”
“你啊,你是唯一有可能进那间书房的人,我翻找的时候,你也要在场掩护我。”
这意思是:一间书房里,挤三个人,她在其中打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昌东放进去,还要确保赵观寿看不到昌东,让昌东在里头……翻东西?
叶流西头大如斗,这种想法本身已经太疯,落地就更荒唐:“太危险了昌东,你想都别想,我没法给你打掩护,我只要想一下那种场景,手心就冒汗了。”
“不可能的昌东,不定因素太多了,只要一秒出错就全完了。”
昌东说:“你该知道,要进那间书房,只能跟赵观寿一起进。”
去特么的书房,叶流西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里头不一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我们再另想其它办法吧。”
昌东说:“李金鳌只说了句‘江斩奴隶出身’,我们就可以推测出那么多,赵观寿的书房里,一定有更多更有用的东西。你今天已经强行拉开门了,那叫客到门前,按照常理,赵观寿心里再不情愿,也该请你进去说话,但他没有——里头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找到一星半点,都会有价值。”
叶流西不住摇头:“做起来真的不行……”
昌东伸手出去,抚住她后脑,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可能以那种法子进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功一半了。”
是,反其道而行之,她知道这种策略,但是细细一想,每一步都是天堑:“寓所外面有那么多看守,客厅紧连着书房,客厅有那个茶水工,还有那个做卫生的,都是高手,你想每一个都瞒过,还要若无其事全身而退,这不是做梦吗?”
梦里都得担惊受怕。
昌东说:“所以不是我们两个人做这件事,要很多人一起配合,高深,小柳儿,李金鳌,阿禾,说不定镇山河,镇四海,都得用到。”
叶流西想从根子上把他这想法给掐了:“我根本进不了赵观寿的书房……”
“快了,江斩约你见面,就是最好的时机。你会去和赵观寿商量对策,这种大事,他一定会把你让进书房的。”
叶流西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末了,她喃喃了句:“你怎么会这么疯呢?”
昌东笑笑,习惯性地摩挲她手背,目光落在就近的梅枝上。
上头打了花苞,花期也就这几天了。
疯吗?那是以前吧,现在很少了。
山茶那一次,折锋断锐,许多轻狂肆意举动,匪夷所思想法,早就收了,但也许骨子里还留了一丝两缕,时机合适的时候,总还会往外窜吧。
接下来的两天, 昌东继续推敲和完善这个想法, 没有任何一张图是废的, 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斟酌, 工具箱也派上了用场, 有些小玩意儿,得现做。
叶流西通常都在边上陪着,一边出谋划策递送工具,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昏了头,有时会忽然灰心, 哀鸣似地叹一口气, 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
她都做的什么事儿:他上吊,她递绳;他跳河, 她在边上喊,预备, 跳!
昌东会在边上笑她,更多时候,会放下手上的活,伸手抚摸她后颈,他掌心和指腹都粗砺, 而她颈后的肌肤细致滑腻,隔着细软的碎发两相摩挲,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叶流西很吃这一套,不管性子多烦躁,让他这一抚弄, 也就渐渐平了。
昌东有一次说她:“怎么跟个小狗似的,喜欢人家摸捏颈后。”
叶流西说:“猫狗遍地走,能把我比喻成个不一样的吗?”
昌东忙自己的,过了会,才说了句:“小豹子。”
叶流西居然有点心驰神往:小豹子应该是身体软滑,皮毛溜光华丽的那种吧,小爪子把小田螺拨弄地一会翻身,一会骨碌滚,也怪有意思的。
昌东完全不知道她乐个什么劲儿,只觉得傻气像蒸汽,从她脑袋顶上咕噜往外冒。
第三天的中午,江斩终于有消息了。
他通过阿禾的口,只说了一句话。
“明晚,半夜十一点,黄金矿山,你带上兽首玛瑙和代舌,进鬼牙矿道。”
很好,这也是反其道而行之,居然选了羽林卫的心脏腹地。
时间、地点,加上“鬼牙”这个名字,森怖之气满溢。
阿禾传话时没意识,江斩那头断了之后,她才渐渐反应过来,一时间呼吸急促,嘴唇发干。
叶流西问她:“你去过黄金矿山吗?”
“没有,流西**,这个……你要去和赵老先生商量的,”阿禾声音都有些发颤,“黄金矿山对普通羽林卫来说都是禁地,要进那,比进黑石城还难啊,江斩……江斩怎么会选那里?”
昌东反而觉得这个地点选得很妙:黄金矿山跟叶流西的过往有密切的联系,难在探求无门,现在,可以跟赵观寿名正言顺地聊一聊了。
他看向丁柳和高深:“你们两个,来我房间一趟。”
傍晚时分,赵观寿得到通报,说是叶流西又来了,还声称“事情非常重要”。
赵观寿隐隐猜到了:江斩也该有消息了。
只是,一进到客厅,他不觉皱眉头:谈事情要带这么多人吗?
昌东,丁柳,还有那个叫什么高深的,都在。
叶流西好像也有些局促,低声跟他解释:“江斩来消息之后,大家都很关心,所以跟着一起来了,江斩说了约见的地点,是在……”
赵观寿打断她:“你跟我进书房细说吧。”
客厅里像赶市集,这人多口杂的,总不能在这说。
叶流西故意落后了一两步,赵观寿先进,她随后关门,关门时,右手在锁舌处一抹,用一个薄的铁片压套压住了锁舌——这压套是个“匚”形,两边惯性内夹,而且粘上了橡胶片,有足够的摩擦力可以抓压住门板内外不脱落。
——撞门的声音很关键,撞得重且响,会给人一种“门已关好”的安全感,把人视线往门口瞄的频次尽量降低。
赵观寿坐回桌边,示意她在对面坐下:“他约在哪?”
叶流西没有立刻说话,她气喘不平,一手摁住胸口,话说得啰嗦又冗长:“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中午的时候,阿禾正吃着饭,忽然眼神就不对了……”
她瞥了眼赵观寿斜后方。
——现在毫无异状,但如果门被推开,夕阳光会在那打上一道渐宽的光痕。
茶水奉上,茶水工回到茶台,拿抹布擦拭台面,昌东朝丁柳使了个眼色。
丁柳立刻端起茶杯,几步凑上去,绕到茶台边,面朝书房的方向站定,然后把茶杯端给那茶水工看:“小哥哥,你这茶里面,怎么有虫子啊?”
茶汤是橙红色,水色清里带着油光,那茶水工低头去看。
昌东快步走到书房门边,握住把手,慢慢拉开,又迅速蹲下身子——人重心越低,缩得越小,就越不容易被发现。
对墙上有了第一缕光线,叶流西想也不想,两手撑住桌台,长身站起,向着赵观寿俯过去,身子把他视线罩严,一字一顿:“他约我在黄金矿山,你们羽林卫掌管的黄金矿山。”
这一僵,大概只有几秒。
门外,丁柳柔声细气:“喏,就那茶沫里的,黑黑的,你可别说是茶渣,我都能看出虫子形状……”
门内,叶流西掌心濡出细汗,赵观寿说:“你别慌,坐下谈……”
那道光痕在变窄,叶流西没立刻往下坐,只是死死盯住赵观寿的眼睛:“黄金矿山不是你们羽林卫的地盘吗,江斩为什么会约在那里?难道羽林卫里有他的人?”
赵观寿轻咳了两声,坐正身子,带得身下坐椅轻磨地面:“你想多了,江斩跟黄金矿山,原本就是有点渊缘的……”
脚边,忽然有人轻拽。
叶流西腿脚忽然发软,几乎是跌坐到椅子上,她看似无意地垂眼:昌东就在她脚边,大概是就地滚过来的,正动作极轻地坐起,后背紧贴住桌背板。
他进来了,但然后呢,开头难,步步难,收尾也难,这书房里,每一秒,都是煎熬。
叶流西定了定神,问赵观寿:“什么渊缘?”
书房外,丁柳有点尴尬,又死要面子:“谁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难道我还讹你吗,你这茶又不是卖的……”
茶水工往待客区看去,陡然色变,目光往外一扫,脸色又渐转平和:高深正站在窗外,侧着身,像是说着什么,他对面的人只露出半个帽檐——两人大概是出去聊天了吧。
外头的事情,就不归他管了,他只要保证屋里头一切正常就好。
赵观寿的声音波澜不惊:“江斩十多岁的时候,在黄金矿山做过工,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让他给逃了,我们一直猜测,他可能是从某一条不为人知的矿道走的……”
桌下中空的那一块,放了个大的字纸篓,里头有两团写过字的废纸,字迹透过纸背。
昌东把叶流西的腿旁拨,慢慢挪过去。
叶流西问赵观寿:“只是猜测?没查出来吗?”
“流西**,你知道山里的矿道是什么样子吗?”
昌东拈起最顶上的一个纸团,屏住呼吸,慢慢抚展,唯恐纸页的轻音引人注意。
笔力险劲,字走龙蛇,上头写了四个字——
赵观寿还在说话:“黄金矿山,名字而已,又不是闭眼就能摸到黄金。一吨矿料,能出十几克已经是富矿了,山上的矿洞挖得到处都是,每一条巷线都往山腹延伸……”
昌东展开第二个纸团,上头写得更杂——
九仞之山,切忌功亏一篑;必胜之局,须防旗输一着。谨之,慎之。
眼前忽然有异动,昌东不及细想,迅速后倚,后背几乎压到叶流西的腿:是赵观寿坐得有些不自在,蓦地双腿前伸屁股前挪——要不是他退得快,大概脑袋会正撞上赵观寿的膝盖。
“久而久之,简直像蜘蛛网一样,在山腹内四面延伸,而且矿道变数太大,有时塌方塌掉一片,有时随手一铲,就能铲出个空洞,又有一些时候,不知道哪引来的水,浸得矿洞里都是发臭的金色泡沫,哪怕是矿山的老矿工,都说不清里头的矿道是什么走向分布……”
赵观寿站起身,走到那面满墙的书柜前。
叶流西趁势迅速弯腰,瞪住昌东,那表情,简直是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抡扔出去,昌东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冷静,紧接着,身子忽然往前,几乎探出了桌腹。
那面书柜不是敞口的,每格都有玻璃拧锁,锁头是双翅外展的银质鹰鹫,他想看看赵观寿是怎么开锁的。
叶流西在心里发誓,如果这一趟全身而退,她一定不会让昌东好过。
赵观寿把鹰鹫的双翅捏合在一起,再然后反向旋拧九十度,那一格的玻璃门无声弹开,他抬手取了一本装订好的册子出来。
昌东快速缩回身子。
赵观寿又回到桌前坐下。
叶流西一眼看到,册子的封面上,有个丑且拙劣的印章图样,像个凶悍的人脸。
跟她小腿上烙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迟疑了一下:“这是……”
“金爷脸,古人相信,出产黄金的地方,一定有凶悍的妖物守卫,于是尊称一声‘金爷’。金爷高兴了,脸就是个笑脸,淘金的人就能挖到金子。金爷不高兴,脸就是个丧脸,你做死做活,三年五载,它指缝里都不给你漏一克金。”
“一般的小金场,金爷脸难找,但黄金矿山,这么大的金场,金爷脸也醒目,现场看,得有几层楼那么高:两只眼、两只鼻孔、两个耳孔、一张嘴,分别都是矿道,叫七窍矿道,这几个矿道,都不能进,自古就是用来祭祀的。”
“江斩约你见面的鬼牙矿道,就是从嘴进的,尤其又是半夜……半夜这种时候,没人敢进矿道。他约这种时间地点,摆明了是让羽林卫眼睁睁看着,又没法插手,这人心计,也真是到了家了……流西**,如果你的朋友没那么重要的话,我建议你就别去了。”
“你当然是不会横死,但如果因故伤残,又或者被困在矿道里,一生难见天日,实在也不值得。”
昌东听得晃了神,直到屋里一时静默,他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分心:既然兵分两路,就该对自己的任务专注。
他小心地从桌腹里出来,背贴住桌身,慢慢挪向侧面,叶流西略低下头,昌东给她打手势,表示自己要去玻璃书柜那里。
叶流西嘴唇都有些泛白:赵观寿就坐在那里,这意味着,她要一直吸引赵观寿注意,不能让他回头,甚至不能让他目光旁落。
昌东已经挪到折角处了,叶流西舔了舔嘴唇,尽量表情自然地跟赵观寿说话:“我跟江斩,势必要有一趟会面的,约都约好了,不去的话,肥唐一定保不住……这册子里是什么?”
“黄金矿山的山势地形图,你可以参考一下,不过意义不是很大,山腹里的普通矿道,我们还能找挖矿的工人带路,但鬼牙矿道,没人进过。”
叶流西只能用眼角余光去找昌东的位置:“那我明晚去见江斩,你可以提供给我什么帮助?”
赵观寿回答:“我只能尽力劝你别去,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什么了,流西**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叶流西蓦地伸手把黄金矿山的册子拽到面前,赵观寿下意识去看,昌东借着这瞬间遮掩,一个侧滚到书柜前头,然后起身。
赵观寿看不到他,叶流西却能看个满眼,她头皮发炸,还得若无其事,和赵观寿四目相对,语气尽量平和:“至少,你派一队猛禽卫,跟我一起进鬼牙矿道。”
赵观寿沉吟了一会,有点为难:“猛禽卫都是精英,可以冲锋陷阵,但要他们送死,还是为了这么没意义的事……流西**,我很难答应你。”
叶流西在心里说:不答应就算了,不要回头就好。
离书柜足够近时,昌东才发现,玻璃门的右下角都有刻字,大概是类似文件归档的标签,粗略一扫,有各个市集的,如“胡杨城”、“黄土城”、“红砖城”,有特殊地点的,如“迎宾门”、“博古妖架”,还有……
昌东心头一凛:有专门的两格,上头的刻字写的是——
隔着玻璃去看, 都是纸页装订, 排得密密簇簇, 卷帙浩繁, 不知道藏多少秘密。
昌东恨不得都搂出来一页页翻, 但也知道这不现实。
赵观寿忽然说了句:“这样吧,流西**,你先回去,离约见还有段时间,我先想想看。”
昌东有些意外, 但之前也设计过这种情形:安全为上, 宁可没有收获,也别出了意外打草惊蛇。
他该退回去了, 叶流西会想办法再周旋片刻,这片刻时间, 就是他撤出的时间。
刚想撤步,忽然停住。
他看到,格内的那些卷册间,有一册不同,铜版纸装订, 脊上还有钉针,分明是本杂志模样。
这是什么东西?昌东心头生出异样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强烈意识,觉得这一册一定藏了什么秘密, 不能错过。
赵观寿已经起身了,送客的架势,叶流西有些猝不及防,飞快瞥向昌东,昌东冲着她摇头,抬手触上鹰鹫的双翅。
他要干什么?不是事先说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自行其是了?你还开玻璃柜,你知道一开一关,要花多少时间,会出多少变数吗?
这一瞬间,叶流西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妈的,总不能扔下他不管,走一步是一步吧:叶流西浑身燥热,蓦地伸出双手,大力抓摁住赵观寿肩膀。
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赵观寿居然被她硬生生摁坐了回去。
没道理的,习武之人,身体会有下意识的防御反应,她这一摁,他肩上会自然生出反击或是卸脱力来,震开她的胳膊都说不定——她只想拦住他,完全没料到事半功倍……
赵观寿眸间掠过一丝尴尬至极的震怒。
叶流西脑子转得极快,装着什么都没发觉,表情热切,声音絮叨得有些神经质:“赵老先生,你不能这样,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大家可以合作,以后就是好朋友,但是我去见江斩,你连猛禽卫都不给我派一队,这样合适吗,这叫诚意吗,嗯?如果我出事了,不能为你们运货了,也是你们的损失啊。”
她双臂一直在颤,手上用力抓紧,不易察觉地把赵观寿的身体往旁侧挪带,昌东借着她语声遮掩,迅速打开玻璃门,抽出那册杂志,瞬间卷缩入袖,又把剩下的册页推匀,以防有破绽,合上玻璃门时,衣袖上拽,很快擦掉玻璃上印下的手印。
叶流西要是来硬的,或者更逾矩一点,赵观寿早发怒了,桌角有警报器的按钮,只要轻轻那么一下,外头的猛禽卫顷刻间就会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但是她节奏控制得刚好,失态却又低姿态,看似质疑,实则恳求,加上又哽又抖,一副凄楚样……
赵观寿反不好说什么,语气尽量放得温和:“流西**,江斩一直躲在黑石城,他想去黄金矿山,势必要出城进城,这样吧,我让黑石城的守卫严加盘查,矿山那边,我也会加派人手……”
脚边又有人轻拽了下,是昌东回到这面了。
叶流西后背都汗湿了,她松开手臂,无意识地喃喃:“也行,加多人手,人多好办事……”
她今天情绪有点反常,赵观寿斜乜了她一眼,心里有几分不屑:之前一口答应江斩要用兽首玛瑙换人时,她不是挺拽的吗?言语间还呛过江斩几次——现在一听说要进鬼牙矿道,又没人陪同,就沉不住气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作势向外走:“放心吧,我会仔细考虑的。你先回去……”
叶流西额上又急出一层汗:她就这么被送走了,昌东还怎么走啊?
横竖是最后一步了,豁出去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关于黄金矿山的册子:“这个是让我参考的对吧?那我拿回去了……对了,还有没有别的了?赵老先生,资料越多,对我越有利啊。”
她越说越激动,忽然绕过桌子,直奔那面书柜:“再找找看,你这满墙的书,关于黄金矿山的肯定不止一本,咦,这玻璃上还有字,这个锁,是这么开的吗……”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人,这书柜里放的,都是各类图册、编制资料、名单、账本,哪能让她看!
赵观寿疾步跟过去。
昌东利用这一空隙,迅速蹭挪到书房门口。
身后,赵观寿耐性几乎磨得差不多了,他强压住脾气:“流西**,我再说一次,你可以回去了。”
丁柳的任务是盯住书房的大门。
书房虽然外接客厅,但出于互不干扰的考虑,面积都很大,丁柳一直坐在正对书房门的沙发上,怕目不交睫地看会引人怀疑,故意一会唉声叹气一会活动肩颈,有时还低声哼个小曲儿——那个茶水工眉头都皱拧成了疙瘩,几次想制止,还是忍了。
反正这点声音,也影响不到书房那头,但万一她不讲理,跟他嚷嚷起来,就很难说了。
忽然看到门扇有了动静,丁柳头皮一跳,大声咳嗽了两下提醒高深,转身就往茶水工身边走。
那茶水工很不待见她:“你又有什么事?”
丁柳笑得眼儿媚的,声音很低,像是也知道自己说的事儿挺没脸的:“小哥哥,你们赵老先生喝的茶是真不错,这么好的茶叶,能不能包点给我啊,我们小老百姓,平时喝不到这种的。”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茶水工冷冷瞥了她一眼。
丁柳回以没脸没皮的一笑,顺势扫了眼书房门口。
昌东出来了,正屏住呼吸起身,他背对着门扇,朝丁柳示意了个眼色,反手慢慢把门往里推合,以免门撞上时有声响……
高深也进屋了,停在离昌东不远的地方。
丁柳觍着脸继续:“反正赵老先生也不会检查茶叶斤重,你给我点呗……”
她声音软糯里带一点点嗲,伸手去拽他衣袖:“给一点点就行……”
没想到这一下反而做得过了,那个茶水工实在烦她,甩手撑脱,身子就势一转,居然正转向昌东那头!
丁柳脑子里警铃大作,一时间,几乎生出把那个茶水工砸晕的念头,昌东不及闪避,说时迟那时快,骤然侧身,伸手用力拍门:“流西,你们聊这么久了,有结果了吗?”
茶水工愣了一下:那两个聊天的人进来了?
他记得,书房里进去的是个女的,客厅里三个人,两男一女,一个戴帽,一个不戴……
高深很镇定地和那个茶水工对视了一眼,抬头把手里的帽子套在了头上,不紧不慢挪正。
门后露出叶流西的脸,她伸手抚住锁舌,不动声色地把压套挪回手心,说了句:“好了。”
回去的路上,丁柳兴奋极了,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东哥,好刺激啊,你不知道,我跟那个倒茶的说话的时候,心砰砰跳……”
昌东笑了笑,伸手去握叶流西的手。
没握住,被她甩了,抬头看,暮色里,她的脸绷得跟石头似的。
昌东看了眼周遭的动静,提醒丁柳:“小点声。”
丁柳压低声音,但压不住情绪:“就是给我安排的活儿少了,我光等了,没尽兴,哎东哥,还有高深,他忽然把小帽子戴头上,乐死我了……”
说着看向高深,噗嗤笑出来:“你还戴着干嘛,还给我东哥呗。”
难得她这么好声气冲他说话,这笑还是朝着他的,高深想也不想,抬手摘下帽子给她:“喏。”
丁柳下意识伸手去接,接到一半时又缩回来:“又不是我的,干嘛给我呀。”
她手插*进裤兜里,昂着头往前走了。
高深拿着帽子,递不出又收不回,尴尬间,回头看昌东,看到他正握住叶流西的手腕,叶流西挣了两下,没挣脱,昌东手掌顺势滑下去,包住了她的手。
走到跟前,昌东问高深:“怎么不走了?”
高深说:“就走。”
他侧了侧身,让这两人先走,在后头跟了两步之后,又把帽子戴上了。
不戴的话,脑袋凉飕飕的。
回到住处,正是饭点,丁柳想问昌东这趟有没有什么收获,但阿禾在,又不好开口,正低头扒饭,忽然听到叶流西问阿禾:“我记得你说过,胡杨城沙暴之后,赵观寿就没跟人动过手了?”
阿禾点头:“是。赵老先生以前身子挺好的,每天都会早起耍一套鹰头棍,胡杨城那次之后,病了一段日子,我记得就从那时开始,他就不练了。”
“那耳力目力不如以前这种话,是他自己说的?”
阿禾有点窘:“不……不是,我们猜的,赵老先生这人,自负得很,听不得人家说他……不行的,尤其是功夫不行,毕竟是羽林卫的头领。”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还心虚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那你们为什么说他耳力目力不如以前啊?”
阿禾吞吞吐吐:“因为他身边总跟着人啊,日子一久,身边人总能发觉一些端倪的……流西**,你别问我了,我也是听人说的。”
胡杨城沙暴,她的记忆丧失了大半,那个什么龙大**,听说也是重病在床,赵观寿这么个老头子了,会只是耳力目力减弱而已吗?
她忍不住看自己的手。
把赵观寿摁坐下去的刹那,他可真是……没什么还手之力啊。
虽然很想知道昌东在桌腹下头发现了什么、从书柜里又拿出了什么,叶流西还是做到了对昌东不看,不问,不理。
吃完饭,她自己去洗漱,洗完了回房,砰一声撞上门,习惯性地伸手去反锁。
手刚触到锁扣,又缩回来,盯着锁扣看了半天。
显然,昌东今晚会来道歉的,他要是不来……没这种可能,一定会来。
而反锁上了,她还要下床过来开门,懒得费这个事儿。
叶流西冷哼一声,给他留了门。
上了床,被子一裹,翻看关于黄金矿山的那本图册。
赵老头说,可以参考,但“意义不是很大”,真难得,居然说了实话:这图册绘了黄金矿山的大致轮廓、取水处、进山步道、炼金棚,以及一系列在矿山里要用到的工具,唯独没有关于矿洞和矿道的。
江斩安排的一切,一定都在矿道里。
她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开始嘈嘈切切,总有说话声,后来就安静了,安静到无聊……
门上终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叶流西咬住下唇,慢慢翻页,权当没听见。
过了会,锁舌轻响,昌东进来了,顺势反手带上门,叫她:“流西。”
叶流西在心里说:我还流东呢。
她阖上图册,在手心里卷成一轴。
昌东走过来,距离床边还有两三米远时,叶流西忽然翻身坐起,手一扬,就要把手里的图册砸过去——
昌东下意识抬手去挡。
叶流西没砸,冷笑一声:“就站那,不许动,不许挡,尤其不能挡脸。”
叶流西盯着他脸,蓦地又扬手,昌东真没躲,但应激反应,还是闭了下眼,眉头微拧间,眼角带出一道折痕。
昌东等了半天, 还是没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 睁开眼。
叶流西把图册扔回床上, 说:“还以为你不知道怕呢。”
昌东笑起来, 过了会走到床边坐下,想伸手摩挲她脸,叶流西侧了脸躲开,硬邦邦问他:“没话说吗?没话说就从门那出去。”
昌东说:“是我错了。”
“约定好的事情,不该节外生枝。自己冒险也就算了, 还拖累别人。”
叶流西咬牙:“不是你一个人做事, 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作陪, 大家事先说好的,全身而退是第一位, 宁可事情做不成——今天是运气好,赵老头掉了链子,万一出状况,我也就算了,高深和柳在外头, 一个都跑不掉。”
昌东说:“是我不好,差点连累大家, 流西你别生气。”
其实冒险这种事,本来就是状况百出,很多时候要靠队友间的默契和应急反应共同支撑, 真能一一按计划来,也就无“险”可谈了,叶流西抱怨昌东,大半都是为了撒火,但是昌东一句也不争,揽下了全认,她又觉得心疼。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伸出手指就去戳他脑袋,着手处觉得手感不对,奇道:“你头上是什么?”
昌东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可能是之前被打,留的疤吧。”
还真是,位置在额头侧上方的头皮处,疤长寸许,已经长好了,隐约能看出缝过针,昌东平时老戴帽子,不留心还真是注意不到。
叶流西说:“就是那次……被打的?”
叶流西有点难受,觉得他现在这种揽下了全认的性子,多少跟当年山茶的事有关系:铺天盖地的声音都在指责他,而他又素来不喜欢争辩,估计能说的,也就是“对不起”了。
叶流西低声说:“别人抱怨你,不一定抱怨得对,我发脾气发得没道理,你也要开口说,不要总道歉,又不全是你的事。”
昌东笑笑,说:“我向别人道歉,是因为当时那种状况,只有这样做,才可以尽早还自己安宁,那些人想看你被踩,你还昂着头,只会招来更多的风暴。但我向你道歉……”
他顿了一下:“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在为我好——你有多生气,就有多担心,这担心对我来讲,都是福气,所以打骂都没关系,我挨了心里也高兴。”
叶流西让他说得差点红了眼圈。
昌东看她:“说到这么动情的地方了,按照一般剧情发展,你是不是应该主动扑到我怀里来了?”
叶流西噗嗤一声笑出来。
昌东也笑,伸手把她带进怀里用力搂住,胸膛上有柔软蹭摩,一时间有点心猿意马:能清晰感觉到她的心脏就在自己的心脏近旁跳动,渐渐跳成一个节奏,分不出彼此。
昌东低声说:“不管将来,真相怎么样,流西,你记住要和我在一起,我们不受人愚弄,也不被人设计。”
叶流西一愣,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怎么了,你从赵老头那里发现什么了?”
昌东反问她:“你刚说赵老头掉链子,又是怎么回事?”
叶流西把书房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按说他功夫很好,怎么都不会被我一摁即坐的,而且他当时的眼神,又窘又气,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被人戳破了……”
昌东说:“你怀疑他是假的?”
叶流西摇头:“如果是假的替身,唯恐露破绽,大多会深居简出,但赵观寿恰恰相反,奔东走西,又是出城接我们又是约见签老太太,人前一副气派威严模样,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他老当益壮,仍是羽林城不可替代的中流砥柱——我倒觉得,他是想隐瞒自己已经废掉的事实,羽林卫以武立身,一个当首领的,居然孱弱到这种地步,不是太可笑了吗?”
昌东点头:“阿禾也说过,胡杨城沙暴之后,赵观寿没动过武,而且他很忌讳别人说他不行……难怪今天在书房里,没出大的纰漏。”
叶流西把话题拉回来:“你呢,字纸篓里,你翻到什么了?还有打开玻璃门,拿了什么?”
昌东先说那两副字。
——九仞之山,切忌功亏一篑;必胜之局,须防棋输一着。谨之,慎之。
“你不是从赵观寿那拿回来过一张盖戳的保证书吗,我仔细回忆对比了一下字体,确实是他的笔迹没错。”
“给我的感觉是,赵老头在筹划一件事情,这件事已经做到尾声,而他有些患得患失——有时候很得意,觉得胜利在望,有时候又担心行百里者半九十,唯恐在最后一步出差错,所以要提醒自己务必谨慎。”
叶流西问他:“什么事呢?”
昌东字斟句酌:“直觉跟你有关,因为赵观寿最近关注的就是你的事,而那两副字是新扔的,很显然就是这段时间才写的。”
叶流西也觉得跟自己有关:“那书柜里呢,我好像看到你拿了一册什么出来。”
昌东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会,他伸手到腰后,把插在后兜的杂志拿出来,递给叶流西。
叶流西第一眼就看到了刊号,这种铜版纸杂志,书报亭里挂得琳琅满目,左下角还有条形码……
这是关外的杂志吧?
然后又看到了杂志名,《户外.旅途》。
叶流西脱口说了句:“这家杂志我也买过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叶流西第一次来找他,抽了卷杂志放在桌面上,封面是个网络热帖的截图。
那个帖子里,提到了黑色山茶。
但眼前的这份,日期还要更早,关内不可能印这种杂志,一定是从关外带进来的。
赵观寿看户外杂志?怎么想怎么觉得滑稽。
叶流西翻开封面,但几乎就是在翻开的刹那,脑子里电光一闪,蓦地又翻回去。
封面是停在茫茫戈壁滩上的改装越野车,车后带出两道深深辙印,车门半开,一个男人正歪坐在驾驶座上看地图,墨镜半架,神色专注。
封面上有行大字标题,写的是:荒野孤客,沙漠獠牙。
叶流西脑子里嗡嗡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这个人是……”
昌东说:“是我,那个时候,山茶还没出事……杂志要做一期人物专题,有人推荐了我,我觉得是件露脸的事,就接受了。”
叶流西觉得自己脑子快不够用了:“然后这本杂志,出现在赵观寿的书房里?”
“是,赵观寿的书柜里。每一格都打了标签,这本杂志,被归在‘西出玉门’那一格。”
屋里安静了好大一会儿,外头也寂寂,偶尔会有一声“咕咕”似的声音传来,不知道是镇山河还是镇四海在喉咙里倒气。
叶流西迟疑了一下:“会不会,你也是关内的人……”
昌东摇头:“找你之前,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不可能是关内人:我没有记忆缺失,小时候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出亲属关系,也不是被抱养来的,父辈、爷爷辈,都普普通通,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叶流西盯住封面:“但是,赵观寿不会无缘无故,收藏一本关于你的杂志啊。”
她粗扫了一下杂志目录,除了人物专访,其它都是些户外广告、路线介绍,或者户外运动小贴士,要说赵观寿是对这些感兴趣,似乎牵强了些。
“是,所以感觉很不好。”昌东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说,“我是为了孔央找来这个玉门关的,然后为了你,去理这一团乱麻,我一直以为,整件事,我是被牵涉、被关联,但是……”
但是他从没想过,自己是被安排。
难怪昌东要说:不管将来真相怎么样,你记住要和我在一起,我们不受人愚弄,也不被人设计。
这一瞬间,觉得迷雾像**,无边无岸,而两个人对坐在一片干裂的树叶子上,正被抛上浪尖。
过了很久,叶流西才说:“没关系,至少我们又多知道了一点线索不是吗?后续再发生什么事,也可以提防着来。你也不用烦躁,如果背后真有人设局,谋划了这么久,我们一时半会想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昌东伸手出去,帮她把头发拂到耳后:“我不是烦躁,这局多么弯弯绕绕都行,无非是一步一步去破,我只是希望,我们两个,最后不要走散了。”
叶流西说:“怎么会啊,走不散的,再说了,走散了就去找啊。”
她低头翻开杂志:“别想那么多了,我来看看,人家杂志是怎么采访你的啊……”
昌东想阻止,来不及了,他的采访是这期的开篇,都是大开页的照片,第一张就是……
他以手抚额,心里一声叹息,感觉这一声叹,可以百转千回到天明。
叶流西捧着杂志看他:“戈壁滩上,穿白衬衫,衬衫还要被水打湿,胸口还要解三粒纽扣……昌东你是摆拍吧?”
昌东实在没勇气看那图:“拍杂志都是摆拍。”
谁会这么穿?昌东记得,自己当时也质疑了的,但是摄影师说,这叫反差美。
叶流西:“你这胸口,是不是特意抹了油?拍出来都泛光了……做了后期吧?”
“胸肌也是P的吧?”
昌东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她:“……那是真的。”
又看到一张咖啡馆照,昌东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翻阅一本诗集,阳光从玻璃外斜入,手边咖啡的热气袅袅。
这种范儿,怎么说呢,不是说不好,但是搁昌东身上……
叶流西有点胃疼:毕竟她见惯的是他一手刻刀一手皮影的老艺术家风范。
昌东故作镇定:“当时杂志要求说,要体现日常生活化的一面,就去咖啡馆拍了一张,好了别看了,真没什么内容……”
他伸手想把杂志抽走,叶流西往边上一让,捧着杂志念:“这个男人,外表温和,但很难想象,内里竟藏着如此劲韧的锋芒,同行说,他是……”
昌东头皮一阵发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上来就夺,叶流西大笑,和他玩争夺战,有时把杂志举高,有时藏压在身底,还要抽出来见缝插针念两句——
“我想,太过耀眼容易灼目,光华内收却更易让人眼眸温柔……”
真是要命了,再听多一个字就要炸了,昌东伸手插*进她身下,硬是把她翻搂过来,然后整个人欺上去……
叶流西忽然不念了。
她呼吸有点急促,杂志正遮在唇边,湿润的唇珠蹭着页边上缘,双手攥住杂志,眼睫卷翘,睫尖的每一下微颤都让他喉头发紧。
昌东伸出手,把杂志慢慢抽脱扔到一边,然后低下头。
昌东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带克制的沙哑,低声说:“等一下,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叶流西奇怪地欠身去看——
他走到门边,反锁了门。
走到窗边,检查窗闩,拉实窗帘。
再回来时,先跟她解释:“防患于未然。”
叶流西笑得收不住,但这笑很快就被他吻成了轻息细喘,昌东凑到她耳边,声音低得近乎蛊惑:“喜欢温柔一点,还是激烈一点?”
叶流西咬了下嘴唇。
一室温柔的夜色在眼底漾开,她听到自己说:“都试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