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碰到一只流浪猫公流浪猫见我腿抬起抻直还用舌头舔肚子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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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悲歌》沈石溪
  云南哀牢山下有个“野生动物救护站”,是我的创作生活基地,无论工作有多忙,每年我都要抽一两个月时间去那里体验生活、收集创作素材。救护站的主要工作,就是救治附近村民从山上捡回来的、受了伤的野生动物或失去双亲的动物孤儿。凡是救护站工作人员都有这样一个深切的体会——治疗野生动物身上的创伤并不难,养大动物孤儿也很容易,难的是当这些野生动物身上的伤口愈合,当动物孤儿终于长大,再要将它们放归山林,让它们回到野生动物世界,即使花费很大力气,也往往以失败告终。它们习惯了依赖人类生存,习惯了救护站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无法适应自食其力的生活,更无法适应弱肉强食、充满竞争的丛林环境。
【一野化训练】
一只在人类身边长大的小雪豹,要被送回山林去了。
  我接到一项很特殊的任务,要把一只牙口一岁半龄的雪豹放归山林。
  事情是这样的,一年前,当地一位猎户在高黎贡山雪线附近挖了一个三米多深的捕兽陷阱,本意是要诱捕野山羊,不料事与愿违,野山羊没捉到,却抓到一只出生约半年的小雪豹。猎户把它抱回家,用牛奶将它喂大。
  雪豹属于猫科动物,幼豹看上去像只白色波斯猫,挺可爱也挺招人喜欢的。猎户就将小雪豹当猫养,倒也能吓唬老鼠,还会同主人嬉闹逗趣。但养了一年后,小雪豹长得像牛犊般大了,不仅吓唬老鼠,还撵羊追猪,吓唬家禽家畜,闹得寨子鸡犬不宁。平日与那位猎户有芥蒂的村民便将此事报告了当地警署。
  雪豹因为皮毛珍贵,遭到人类大肆捕杀,数量非常稀少,据调查,仅在高黎贡山南麓雪线附近还能见到它们的踪迹,总数不会超过两百只,属于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严禁捕捉。那位猎户将雪豹捉回家来当猫养,显然属于违法行为,必须纠正。一队手执警棍的森林警察开进那位猎户居住的氆氇毡房,将小雪豹连同铁笼子一起收缴了。
  按规定,非法从野外捕捉的受国家保护的珍禽异兽,一律应放归山林。我是省动物研究所的副研究员,正在高黎贡山一带考察野生动物,于是,当地警署就把这个很特别的差事交给我办了。
  我很乐意做这件事,我对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兴趣浓厚,正想搜集这方面的素材呢。但我知道,要圆满做好这件事,难度肯定不小,时间可能会拉得很长。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把一只捕捉的野兽放归山林,就像把一条钓起来的鱼放回水里,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只要将其带到山上,打开笼子,解开束缚,就万事大吉了。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不是放掉这只雪豹,而是放生这只雪豹。放掉和放生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性质和意义却有天壤之别:放掉就是随便找片林子,打开笼子,把它放出来就算完事了,何去何从,悉听尊便,生死祸福,听天由命;放生就不一样了,不仅要将它带到山野.还要找一个适合它生活的环境,不仅要打开笼子还它自由。还要想方设法使它在野外存活下来。
  假如当地警署现在交到我手里的是野禽,鹞鹰也罢,金雕也罢,丹顶鹤也罢,让我将其放生大自然,我不会有任何畏难情绪。野禽有翅膀,有很强的方向感,只要背着鸟笼来到此种野禽出没的地域,找到一个大概的方位,打开笼子,野禽就会摇动双翼升上天空,迅速找到并飞回自己熟悉的生存环境。
  假如当地警署现在交到我手里的是爬行类动物,蟒蛇也罢,鳄鱼也罢,巨蜥也罢,让我将其放生大自然,我也不会有任何忐忑不安的感觉。爬行类动物属于冷血动物,母兽产下卵后,一般不抱窝,也不负责抚养幼兽,受精卵靠自然温度变化而孵化。许多爬行动物的幼崽出壳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兽,好像也不需要认识自己的亲兽,因为它们不需要向亲兽学习什么,它们的基因里拷贝着一套该物种特有的生存密码,随着时间推移身体慢慢长大,密码会一个个自动破译,使它们无师自通地做出生存所必须的行为来。换句话说,爬行类动物与生俱来地具备觅食、筑巢、择偶、生育等本领。不管放生的是幼兽还是成年兽,只要帮它找到一个气候适宜、有水源有食源的环境,它就肯定能生存下来。
  雪豹就不一样了。雪豹属于哺乳动物,哺乳动物是整个地球生物序列中最高级的生命形式。哺乳动物与其他纲目动物最显著的差别之一,就是先天具备的生存本领很有限,大部分生存本领都必须通过后天学习获得。哺乳动物幼崽在出生后一段时间里,要依赖母亲的乳汁才能活下来;断奶以后,也必须跟着母兽学习采食、筑巢、交际等生存技能,才能健康平安地长大。尤其是大中型食肉猛兽,断乳后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待在母亲身边学习复杂的狩猎课程,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研究资料表明,小雪豹通常在半岁后断奶,但要到两岁左右才会离开母雪豹单独生活。
  教科书上说,雪豹在三十年漫长的生命旅程中,最关键的是半岁至一岁半这段时间,这是学习生存技能的黄金年龄段。这期间幼雪豹学习兴趣浓厚,模仿能力最强,母雪豹也开始对幼崽进行启蒙教育,带着幼崽一起外出觅食,让幼崽通过观摩学习狩猎知识。这期间,凡母雪豹无灾无难,并悉心教诲自己的宝贝,而幼雪豹也勤奋刻苦地学习的话,便为一生的幸福奠定了良好的基础,长大独立生活后,较易获得生存领地,较易觅取丰盛食物,较易得到可心伴侣,所生育的后代存活概率也大大高出平均水准。反之,这期间,母雪豹要是遭遇天灾人祸,或者做母亲的责任心不强,懒得施教或对课程偷工减料,而幼雪豹也因懒惰不好好努力学习,便为一生的苦难埋下了不幸的种子。长大独立生活后,较不易获得理想的生存领地,难以猎获足够的食物,也不易寻找到合适的配偶,即使产下幼崽,存活的概率也很低。
  我要放生的那只雪豹,半岁龄时掉进猎人的捕兽陷阱,距今已有一年整。也就是说,还没来得及接受启蒙教育它便成了人类的阶下囚,错过了学习的黄金年龄段,无法想象一只从未跟着母雪豹学习过丛林生存技能的幼雪豹一回到雪山密林就能适应野外生活,除非它是神童式的神豹。它在野外才待了半年,在人类身边却已生活了整整一年,对野外生活的印象肯定已非常淡薄,愿不愿意回到大自然去做一只野生雪豹还大成问题:就算它内心向往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野生雪豹,能否适应野外生活也是个未知数。不管怎么说,假如就这样把它放归山林,它在高山雪域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必须根据所要放生的雪豹的特殊情况,采取切实有效的办法,有计划分步骤地对其进行野化训练,使其从半豢养家猫宠物状态转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高山猛兽。可我对雪豹知之甚少,只是从书本上看到过一些有关雪豹的介绍文章,一鳞半爪,缺乏实践经验,能否达到预想目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我虽然很乐意受领这个特别任务,心里却沉甸甸得像压了一块石头。
  雪豹与普通豹迥然不同,普通山豹的皮毛是土黄或酱红色,饰有深褐色的金钱状或环状斑纹,虽然也美丽,但与雪豹一比,便显得斑驳杂乱了;雪豹的皮毛呈银白色,腹部和四肢为雪白,背部的毛细密整齐,饰有一圈圈浅黄色的花纹,淡雅清丽,配上一条蓬松的大尾巴,令人赏心悦目,称得上是豹类中的珍品。
  我们要放生的是一只雌雪豹,抱养它的猎户给它起名叫雪妖,这名字不错,很贴切也很响亮,我决定不更改它的名字,仍叫它雪妖。
  很巧,我和雇请的藏族向导强巴在高黎贡山南麓雪线附近设有一个野生动物观察站,离那位猎户捉住雪妖所挖的陷阱相隔仅一条山沟,很适合作为雪妖的野化基地,或者说是雪妖由人类社会迈向丛林世界的一个中继站。
  高黎贡山南麓是个模糊的地理概念,泛指整条山脉和一百多公里长的一段怒江峡谷,面积少说也有五百平方公里。山顶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平缓的山坡一半白雪皑皑,一半牧草覆盖。山下河谷地带沟深林密,还有广袤无边的尕玛尔草原,生活着岩羊、藏羚、马鹿、野兔等许多雪豹爱吃的食草动物。这里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方圆百里没有村寨也没有人烟,是雪豹最理想的栖息地。
  当地警署帮我雇了六个民工和一副狗拉雪橇,把雪妖连同铁笼子一起运到野生动物观察站。我们观察站坐落在背风的绝壁下,两边是笔陡的断崖,另两边用碗口粗的圆木筑起一道结实的栅栏,里头支着一顶墨绿色军用帐篷,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小城堡。我们将铁笼子摆在帐篷后面陡岩底下的旮旯角落,上面铺了一层桦树皮,算是雪妖的临时窝巢。
  我的具体设想是,先让雪妖在野生动物观察站住一段时间,以适应这里的气候与环境,逐渐向野生状态过渡,最终返回山林。
  雪妖一岁半龄,个头比成年雪豹小了一圈,还没完全发育成熟,套用人类的成长阶段,应该算是少女雪豹。它模样长得很讨人喜欢,圆耳短脸,鼻吻如墨玉,眼睛如蓝宝石,背部厚密的长毛碎银般地闪闪发亮,身体细长呈流线型。
  开头两天,雪妖对我和强巴还有点陌生感,躲在铁笼子里不出来,喂它食物,非要等我们离开铁笼子回到帐篷去后才肯吃。但一个星期后,它就同我们厮混得很熟了,一叫它的名字,它就会摇动那条蓬松的豹尾跑过来用脸摩蹭我们的裤腿;喂它东西吃时,它会友好地朝我们呜呜吹气;吃饱后,用手抚摸它的背,它会在地上撒娇打滚,将尖利的指爪缩进爪鞘,用柔软的爪掌来拍抓我们的腿,与我们戏耍打闹。
  也许是野外生活太枯燥观察站太寂寞的缘故,强巴没事总爱逗雪妖玩,将一块牛肉放在炭炉上烤得喷喷香,引诱得雪妖馋涎欲滴,然后手执牛肉训练雪妖做出直立、翻滚、平躺、旋转等动作来。强巴是个闯荡山林多年的猎人,喜欢跟动物打交道,据他自己吹嘘,再窝囊的土狗,经他的手调教,也会变成驰骋猎场叱咤风云的好猎犬,俨然是个天才驯兽员。说也奇怪,才几天工夫,雪妖就学会了好几个杂技动作,强巴一吆喝,它就会按强巴的示意兴趣盎然地表演起来。
  “怎么样?”强巴得意地对我说,“不是吹牛,就是最凶暴的孟加拉虎到了我的手里,也要它圆就圆,要它扁就扁,变成一只听话的乖猫咪。”
  他若不说这番话,我还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说这话,我顿时警觉起来,想了想,很严肃地对他说:“强巴,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要训练它做这些没名堂的动作了。唔,请你也不要再跟它嬉闹,对它的态度也不要太亲密太和蔼。”
  你……”强巴惊愕地瞪大眼睛,“你这是为什么呀?”
  “很简单,我们不是在养一只猫眯,也不是要为马戏团训练一个优秀动物演员。我们的目的是要让它变成一只正常的野生雪豹。”我说,“你见过世界上有哪只野生雪豹与人这般亲密的吗?野生雪豹理应畏惧人,躲避人,与人保持一定距离。”
  “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骂它揍它疏远它?”
  “骂它揍它倒不必了,但态度一定要冷淡,要让它明白,它要是离开我们的话,日子会过得更快活:你说对了,要疏远它,使它养成独立的精神品格。相信我,这对它有好处,能促使它尽快返回丛林,适应野外生活。”
  “你说得也许真有道理。”强巴哭丧着脸说,“好吧,我听你的。”
  这以后,我和强巴对雪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再同它玩耍,也不再亲昵地抚摸它的脊背。喂它东西时,把肉块扔进食盆,便冷冷地转身离去,不在乎它是不是感激地朝我们甩动蓬松的豹尾。它黏黏糊糊地想用毛茸茸的豹脸摩蹭我们的裤腿,我们就粗暴地将它推开。它要是不知趣,还想凑到我们身边来,我们就板起脸来大声呵斥,用脚不轻不重地将其踹开。
  我这样做的时候,因为有科学理智控制自己的情感,晓得自己的行为虽然有悖情理,但出发点并不坏,所以做。起来很坦然,并无愧疚的感觉。强巴就不同了,他是一位血性的藏族汉子,谁对他好,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对方。雪妖前几日与他处得极融洽,突然间要他翻脸不认“人”,冷若冰霜地对待雪妖,就像在要他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一样,心理障碍大得不得了,该呵斥的时候,脸涨得通红骂不出口来,该用脚踹的时候,好像患了肌无力病似的脚杆软绵绵地踹不出一点威风来。
  我不满地对他说:“强巴,你这是在指责它訾骂它呢,还是在唱情歌给它听哟?假如你这种声调也算是在骂它,它骨头都会被你骂酥的;你这是在用脚踹它踢它呢,还是在用你的后爪子给它捋毛搔痒?假如你这种动作也算是在踹它踢它,它的心会被你越踹越近的。”
  强巴嘴里好像被塞了一大把黄连,整张脸皱得像枚晒瘪的苦瓜,喃喃地说:“它没做错什么,我……我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无缘无故的我实在不忍心去伤害它。”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说实话,做个不近情理的恶人我也很痛苦,可是你要明白,雪妖已经一岁半了,它现在如果生活在母雪豹身边,母雪豹也不会再像对待刚出生的幼崽那样溺爱它了。也到了冷淡和疏远它的时候了。”
  我说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据野外考察资料介绍,猫科动物母子间的情感随时间推移而逐渐淡化,大致分五个阶段。幼崽刚出生时,母兽爱得最深,搂在怀里不断舔吻,须臾舍不得离开,称为疼爱期;断乳后,悉心照料,千方百计猎取最好的食物喂养自己的小宝贝,一有空闲就用舌头替幼兽梳理皮毛,称为溺爱期;幼兽满周岁后,开始跟着母兽外出学习打猎,一路上母兽瞻前顾后,一有风吹草动便急急忙忙将宝贝隐匿起来,夜晚睡觉仍将小家伙搂在自己温暖的怀里,但不再一日数遍地替它们舔理皮毛,称为挚爱期;幼崽一岁半龄左右,具备一定防卫能力,母兽便放任幼兽自己玩耍,不再一会儿见不到它们就急得六神无主团团去找,晚上睡觉也与幼兽分铺而眠,称为爱的松弛期;幼豹长到两岁时,母兽除了将猎获的食物与幼豹分享外,其他时间不再与幼豹待在一起,倘若幼崽黏黏糊糊靠到母兽身边来撒娇嬉闹,母兽会很不耐烦地吼一声,挥掌将幼豹赶开,称为爱的废止期。
  这五个阶段都很重要,缺一不可,是生命从幼稚走向成熟不能省略的情感历程。倘若没有疼爱期,幼兽无法存活;倘若没有溺爱期,幼兽无法获得健全心智;倘若没有挚爱期,幼兽无法茁壮成长;倘若没有爱的松弛期,幼兽无法摆脱幼稚逐步走向成熟;倘若没有爱的废止期,幼兽无法养成独立无羁的品性,当然也就无法立足弱肉强食的荒原丛林。
  从年龄判断,雪妖已经过了爱的松弛期进入爱的废止期了,所以我觉得不合适再与它戏闹玩耍。
  “但愿你说的都是对的。”强巴说,“我以后骂得凶一点踹得狠一点就是了。”
  由于我们采用生疏的态度,数天后,雪妖也就与我们冷淡下来,吃饱后,不再跑到我们跟前来同我们撒欢疯闹,而是静静地蹲在木栅栏前,眺望树林、山峦、雪地和草原,眼睛里有一种跳出樊篱向往自由的光芒。
  这与野生雪豹的行为特征是完全吻合的。据书本介绍,自然状态下,当小雪豹长到一岁半龄后,不再留恋与母雪豹共同居住的巢穴,会渐渐萌发离家出走的念头。
【二初次狩猎】
 && 第一次打猎,雪妖乱吼乱叫,把猎物都吓跑了。
  我决定带雪妖一起外出狩猎,看看它是否有能力自己找到并捕获食物,这是它能否自力能否野化的关键。对野生动物来说,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谋取能维持生命的食物。民以食为天,动物更是以食为天。
  假如雪妖从未离开过雪域丛林,是只地地道道的野生雪豹的话,目前这个阶段,它理应成为母雪豹猎食时的得力助手了,就像快毕业的学生,差不多将老师传授的知识都学到手了,虽然狩猎技艺还不如成年雪豹这般炉火纯青,但已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猎物。据书本介绍,有些成熟得快的雪豹,两岁龄不到就已离开母豹自立门户了。
  刚跨出观察站的木栅栏,雪妖兴奋得吼叫一声,一甩那条蓬松漂亮的尾巴,倏地蹿进树丛不见了。强巴不无担忧地问:“它会不会一去不回来了?”我笑着说:“它若真的从此不回来了。倒是我俩应该喝一杯的喜事了,可以省掉我们很多麻烦。你不用为它担心,它暂时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离开我们它还活不了,它不会跑远的。”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在野外,小雪豹要学会如何寻找安全巢穴,学会如何觅食,并在丛林里实习数次,确认自己在没有母雪豹的帮助下能猎获食物,这才会与母雪豹分道扬镳。生存依赖是最强大的吸引力,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如我所料,过了约十分钟,树丛东南角传来雪妖欧欧的叫声,我和强巴走过去一看,它缩在树根下,瞪着茫然惊恐的眼睛,身体瑟瑟发抖。我摸摸它的脑袋,说了声:“别淘气,跟我们走!”它便爬起来,与我们拉开约十多米距离,跟着我们向云杉坪走去。
  猫科动物与犬科动物有个显著区别,跟随豢养它们的主人外出,假如是狗的话,会像影子似的紧跟在主人身后,即使路旁有什么异常动静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跑出去瞧热闹了,但只要主人一声吆喝,便会迅速跑拢主人身边来。猫科动物就不一样了,无论是猫还是山豹或老虎,外出时都会与主人保持一段距离,呼叫它,它也不会应声而至。
  我们把云杉坪作为雪妖猎食的训练场,具备一个有利条件:那儿是典型的高山草原,牧草丰盛,我和强巴早就侦察好,有一群马鹿每天要到这儿来吃草;四周是茂密的云杉林,便于雪妖发挥猫科动物隐秘接近猎物的特长;草原呈带状形,南北长约七公里,平坦开阔,便于雪妖追撵奔逃的鹿群。
  运气不错,刚来到云杉林,便听到呦呦鹿鸣。我举起望远镜一看,一群约七八头马鹿正在草原上进食,离我们所在的位置约三百米。这三百米距离分为两段,前两百米是树林,后一百米是草原。只要我们注意隐蔽,不发出响动,不惊动鹿群,悄悄穿过两百米树林,到了草原后,雪妖突然发起进攻,是有可能扑到一头马鹿的。
  听到鹿鸣声,雪妖紧跑几步赶到我们身边,从未见它如此兴奋过,豹耳不断颤动,两眼像通了电似的闪闪发光,尾巴尖活泼得像条小泥鳅,在地上颠跳。我心头一阵欣喜,这说明,在雪妖身上潜藏着掠食者的本能,有强烈的猎食冲动。我想,对雪豹这种动物而言,这是健康正常的心理表现,也是它将来返回山林最基本的心理素质。
  我和强巴猫着腰,准备带着雪妖悄悄向这群马鹿摸过去,就在这时,雪妖突然脖子一挺,张口欲吼。相隔这么远的距离,发出吼叫声,等于在给这些马鹿义务报警:有凶猛的雪豹要来抓你们啦,快逃跑吧!
  强巴眼疾手快,一只手揪住雪妖的后颈皮,另一只手抓起随身携带的挎包,猛地堵住张开的豹嘴。雪妖挣扎着,嘴角发出轻微的鸣噜,总算迫使它把吼叫咽回肚去。它大概觉得强巴抓它后颈皮并用挎包堵它的嘴属于不友好的冒犯行为,往后退了一步,扭头来咬强巴的手腕,吓得强巴赶紧撒手,松开它的后颈皮。它铜铃大眼生气地望着强巴,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低吼,仿佛在抗议强巴的无礼。
  “嘿,我不是故意要弄疼你,”强巴指指草原上正在吃草的鹿群,压低声音和颜悦色地说,“你不能吼叫,马鹿听觉灵得很,会给你的叫声吓跑的。你要悄悄走过去,脚步放得越轻越好,这样你才能逮着马鹿。”为了能让雪妖领会他的意思,他还四肢着地模仿雪豹的姿势。鬼头鬼脑地窥探,蹑手蹑脚地爬行。
  我注意观察雪妖的反应,它好像并没领会强巴的好意,仍龇牙咧嘴很凶的样子。突然,它嗖的一声蹿出去,毫无顾忌地迈开大步,朝草原上的马鹿群冲过去。树林很密,大树之间还蔓生灌木丛。它的身体撞弯树枝,扯断藤子,乒乒乓乓响,顺风的话三里外都能听得见。更糟糕的是,它好像还生怕鹿群不知道它来了,一面跑还一面发出欧欧吼叫。马鹿是一种机警胆小的动物,听觉十分灵敏,还没等雪妖冲出树林,鹿群便转身飞快奔逃。等雪妖跑进草原,鹿群已逃出一公里多远,只望得见一团尘埃迅速往远方的河谷移动。雪妖又追了一程,很快,鹿群钻进草深林密的河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强巴赶到云杉坪,在一片杜鹃花丛里找到了雪妖,它大概第一次这样剧烈运动,侧躺在地上,胸脯猛烈起伏着,大口喘息。
  雪豹爆发力极强,在大型猛兽中,奔跑的速度仅次于非洲猎豹,每小时可达七十公里,但耐力有限,是名副其实的短跑选手,最佳追击距离约一公里。也就是说,在一公里的距离内,雪豹能以时速七十公里追逐猎物,超过这个距离,它就心跳气喘,速度明显放慢。所以,雪豹通常采用奇袭的办法猎取食物,发现感兴趣的猎物后,利用地形地物悄悄接近目标,尽量靠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惊慌失措的猎物,争取以最短的时间将猎物扑倒。过早暴露自己,惊吓了猎物,是雪豹的狩猎大忌。
  “多好的机会呀,都让它给糟蹋了。”强巴不无惋惜地说,“它要是听我的话,轻手轻脚跑出树林,不要吼叫,也不会累得半死白忙一场的。”
  “它能听懂你的话吗?”我揶揄道,“你这是标准的对牛弹琴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只有让它多试几次,失败是成功之母,它也许会从中吸取教训,摸索出一点经验来,学会该如何用隐蔽的方式接近猎物。”我想了想说道。
  我和强巴又连续试了几次,到神羊岭去捕猎岩羊,到怒江边去伏击野猪,到雪山丫口附近去追逐藏羚,遗憾的是,雪妖似乎缺乏总结经验的能力,每次仍然在距离猎物还很远时就鲁莽地开始冲击,还发出毫无必要的吼叫,威风倒是威风了,却等于在关键时刻给猎物通风报信,猎物逃之夭夭,我们和它一无所获。最要命的是,经过数次流产的狩猎,雪妖似乎对追逐食草兽这种游戏的兴趣越来越淡,也有可能是对自己能否抓住这些机敏的食草兽越来越没有信心。带它去到猎场,远远望见猎物,它不再两眼放光耳朵颤动尾尖泥鳅似的乱跳表现出急不可耐的神态,而是平平淡淡地眺望,眼睛里没有激情也没有冲动。让它出猎,它追了几步,一旦猎物撒腿奔逃,便收敛脚步不愿再追。
  “它知道追不上这些羚羊,再卖力也是白搭,不想花冤枉力气了。”望着懒洋洋躺卧在地上的雪妖,强巴苦笑着说。
  我心情很沉重。从动物心理学角度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刺激,会堆积成失败心理定势,会在大脑皮质形成一个病灶,以后凡遇见类似的草食动物,便会出现心理暗示,便会形成条件反射,我没办法追上它们,我也没办法抓住它们。发展下去,信心丧尽,自卑骤升,变成心理疾病,会对将来的生活造成非常有害的影响。必须趁现在这种失败心理定势刚露出端倪时,及时加以扭转;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设法让雪妖成功猎杀一次,胜利的光辉能有效驱散笼罩在心头的失败的阴霾,当它成功地将一只藏羚扑倒,其他藏羚惊慌逃散,它吮吸着滚烫的羊血,撕食着新鲜的羊肉,心里一定会升腾起掠食者的喜悦和骄傲,自信心陡然倍增,就能把失败的记忆荡涤得干干净净。
  我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强巴立刻表示赞同:“要得。被狼咬伤过几次的狗,见到晾开的狼皮都会吓得发抖;曾经咬翻过恶狼的狗,见到狼的影子就会勇敢地冲上去同狼搏斗。是该让雪妖体会成功的滋味,哪怕只有一次,对它也是很有好处的。”
  问题是,该如何让雪妖扑倒行动敏捷的草食动物?
  强巴提议,用猎枪射击猎物的腿,猎物负伤后自然跑不快,这样雪妖就能追上猎物并将其扑倒了。我想了想,觉得这办法不妥:首先,雪豹感兴趣的猎物,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野生动物保护法》中明确的保护对象,雪妖因为它本身就是野生动物,所以不受这条法律的限制,不管是一类保护动物藏羚还是二类保护动物岩羊,它怎么捕杀也不算犯法;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是人,开枪射击受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无疑是一种触犯法律的犯罪行为,尤其是我,身为动物学家,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第二,枪声一响,雪妖也必定受到惊吓,说不定中止追撵,或者逃到某个地方躲了起来,岂不是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腥膻?第三,就算我们能找出理由来掩饰犯罪感,枪声响后雪妖也没有受太大惊吓,把猎物扑倒了,这种越俎代庖的方式也很成问题:它会不会由此产生依赖思想,反正山穷水尽时,总有贵人相助,忽然柳岸花明,而不肯再竭尽全力去拼搏了呢?要知道,它将来返回丛林,决不可能再有人帮它射伤猎物,供它宰割的啊。
  强巴又出了个主意,说到牧羊人那儿去买一只活羊回来,给雪妖做活靶子,让雪妖练习如何杀戮和撕碎猎物。强巴说,他家的母猫带崽期间,捉到老鼠后,并不立刻咬死,而是带回窝,给小猫玩,训练小猫捉老鼠的本领,非常有效。
  我去年在西双版纳野外调查时,曾目睹一只华南母虎,咬着一只黄麂的腿,将可怜的小黄麂拖到虎穴,让它的宝贝虎崽在小黄麂身上练习狩猎技艺。我知道,这办法虽然很残忍,却能保证雪妖获得猎杀活物的宝贵经验。再说,买只山羊回来宰杀,属于正常商品贸易,不会触犯《野生动物保护法》。家羊养大了,总归是要被宰杀的,被人类用锋利的刀子割断喉咙和被雪豹尖利的牙齿咬断脖颈,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异,所以也用不着有太多道德上的顾虑。
  可我思忖良久,还是断然摇头。这办法听起来完美无缺,但仔细深想,怕会带来不良后遗症。迄今为止,雪妖还是一只尚未开过杀戒的雪豹。人们爱把从未发生过或第一次经历的事情用处女来比喻,例如作家第一次发表作品称为处女作,没被开垦过的土地称为处女地,借用这个传统比喻,雪妖称得上是处女兽,第一次杀戮活物也可算得上是处女杀。我晓得,对食肉动物来说,第一次猎食非常关键,捉什么样的猎物,怎么个捉法,滋味如何,这些新鲜的感受,会强烈地刺激大脑皮层,在大脑的某个记忆区域镌刻下深深的印痕,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买只羊来做活靶子,家羊与岩羊、藏羚等野羊不仅体貌上差异很大,脾气性格也迥然不同,家羊性情温和,在遭遇暴力时不会反抗,奔逃速度更是无法同野羊相比,往往大型猛兽一声吼吓,便会四肢发颤瘫倒在地,变成一堆任其摆布任其宰割的羊肉;杀戮家羊较之猎杀野羊,不用担心会被犄角捅破肚皮,也不用费很大的力气穷追不休,省心省力得多,家羊肉也比野羊肉更细腻肥嫩。完全有这种可能,雪妖因第一次猎杀就杀了家羊而无法忘记轻松愉快的感觉,在以后猎取野羊时,备感艰辛,从而得了偏食毛病,走出高黎贡山南麓自然保护区,频频光顾有牧羊人和牧羊狗看守的羊群,由野生雪豹变成一只盗贼雪豹,并非人人都像我这样严格遵守《野生动物保护法》,它最终难免死在猎人的枪口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想个好办法出来嘛!”强巴说。
  我搔了半天脑壳,也没想出什么锦囊妙计来,无奈,只好继续请强巴献计献策:“强巴你别泄气,再动动脑子想一想。哦,不能用家羊代替野羊来当活靶子,这会害了它的;也不能开枪将猎物的腿射伤,这帮忙帮得太明显了。最理想的是,既帮它追上并捕获猎物,又不让它发觉是我们在帮它的忙。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帮忙要帮在暗处,让它感觉是靠它自己的努力和运气捉住猎物的,这样对它将来独自面对生活有好处。”
  强巴不愧是闯荡山林几十年的老猎手,这方面经验很丰富,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缓缓说道:“要不这样,发现猎物后,我先测算出它的逃跑路线,然后在半路上系一根绳索,将它绊倒,雪妖就能追上并扑倒它了。”
  我一听就觉得这主意不错,用绳索绊倒一头岩羊或藏羚,最多算是跟野生动物开个恶毒的玩笑,与开枪猎杀野生动物性质完全不同,没触犯《野生动物保护法》;猎物发觉危险后仓皇奔逃,心急火燎时完全有可能被盘踞在草丛中的藤蔓树枝绊一跤的,虽是偶然发生的事故,却属于正常范畴,可以理解是雪妖的运气好;强巴躲在暗处,只消在猎物临近时拉紧绳子就行了,动作小,不发出声响,隐蔽性强,不露破绽。雪妖做梦也不会想到是因为我们在帮它的忙,所以它才获得猎物。它会觉得完全是靠它自己的不懈努力才狩猎成功的,这对它摆脱依赖增强自信大有裨益。
  我点头称好,就按这个方案实施。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高黎贡山雪峰时,我们便在雪线下尕玛尔草原发现了一群盘羊。强巴绕道去到草原正北方的一片杂树林,将结实的牛皮绳索一头扎紧在一棵红松树上,另一头攥在自己手里,隐蔽在灌木丛背后。长长的牛皮绳像条冬眠的蛇蜷伏在荒草中。当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强巴挥舞小红旗向我发出一切已准备妥当的信号后,我便带着雪妖沿着一条雪水冲刷出来的土沟,朝那群盘羊摸过去。
  同前几次一样,还相距三百米,雪妖就按捺不住猎食的兴奋与冲动,嗖地从土沟里跃出来,吼叫着冲向正在低头啃草的盘羊。强巴测算得很准确,受惊的盘羊果然朝他埋伏的方位奔逃而去。雪妖奋力追击。雪豹不愧是短跑健将,爆发力确实惊人。开始时捕猎方与被捕猎方距离迅速缩短,但由于雪妖过早暴露自己过早出击,起跑时双方的绝对距离过长,追出一公里后,双方仍相距五十米左右。又追了一程后,雪妖耐力不足的弱点显现出来,速度逐渐放慢,而盘羊却凭借着极强的耐力和逃命的狂热,仍保持着起始时的高速度。不一会儿,双方的差距又拉大到三百米。雪妖可能觉得大势已去,再追也是望尘莫及了,也有可能失败阴影作祟,丧失了再继续追下去的信心,它平举的豹尾耷落下来,收紧的腰肢也开始舒展,这表明,它己有放弃这场追捕的念头,顶多再追一二十步,就要收敛脚步停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盘羊群刚好逃到强巴埋伏的位置,健壮的头羊率领羊群飞驰而过,一头老盘羊脚力不济,落在最后面。当老盘羊跑到与强巴埋伏的灌木丛平行线时,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两只正待跳跃的羊蹄被钩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像被猛踢了一脚的足球凌空弹射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虽因灌木遮挡我未能亲眼看见强巴是如何操作牛皮绳索的,但完全可以猜得出来,当这只落单的老盘羊跳跃奔驰,来到牛皮绳索前,后蹄落地前蹄举扬的一瞬间,他及时拉紧攥在手里的绳头,牛皮绳噌的一下从草丛里蹿出来,把老盘羊绊倒了。这一跤摔得很厉害,老盘羊咩咩哀叫着,挣扎了几次都未能站起来,估计是崴着了脚杆或扭伤了大腿。那壁厢,雪妖眼尖,一望见老盘羊摔倒,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豹尾重新平举,腰肢重新收紧,亢奋地呼啸一声,加快速度朝老盘羊奔去。
  其他盘羊都已逃得无影无踪,远方草原上滚动一片褐黄色烟尘。
  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便宜不捡,那才叫傻瓜呢。
  一眨眼工夫,雪妖已逼近老盘羊,双方仅剩下约五六十米了。老盘羊肯定晓得,假如自己再不能跳起来逃窜的话,要不了数秒钟时间,气势汹汹的雪豹就会扑到自己身上,那就意味着丧钟敲响,末日来临,自己要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它在草地上蹦挞着,羊脖子扭得像麻花,努力想让自己站起来。顽强的求生意志能创造生命的奇迹,两三秒钟后,老盘羊突然恢复过来,可以撒腿奔跑了,但已经迟了,就在老盘羊闷头想窜逃的一瞬间,雪妖已赶到老盘羊身边,轻盈扑蹿,一家伙跃上羊背,两只前爪搂住羊腰,张嘴噬咬。
  我暗自高兴,不愧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血管里流淌的是猛兽的血,晓得该如何捕捉那些草食动物。只要雪妖能成功地咬断这头老盘羊的脖子,就算是经受了血的洗礼,在野化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以后所要走的路就平坦多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失望透了。雪妖有一半身体压在老盘羊背上,这是一个极其良好的开端,我曾许多次目睹大型猫科动物的捕猎情景,凡捕猎者扑到猎物背上,这场狩猎就差不多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这个姿态,对捕猎者十分有利,有两种顺势而为的方式能毫无困难地让猎物束手就擒:捕猎者后腿还站在地上,爪掌在地面用力一蹬,身体再往猎物背上往前蹿半尺,血盆大口就能衔住猎物的后颈,咬紧后用力一拧,就能将猎物置于死地;或者举起两条后腿,将尖利如匕首的指甲从爪鞘里伸出来,钉进猎物腿部肌肉,将整个身体重量压在猎物两条后腿上,猎物难以支撑,跑不了几步就会腿儿打战被压垮在地。雪妖无论采用哪一种方式,都能有效地制伏老盘羊。
  可惜的是,雪妖似乎不知道后脖颈是老盘羊的致命部位,没有再往前蹿一蹿去噬咬老盘羊的后脖颈,也不懂得该举起后肢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垮对方,而是张开嘴胡乱啃咬老盘羊的屁股。在盘羊的身体结构中,除了羊角,屁股是最不致命的地方,或者说是非要害处,除非将羊屁股整个剜下来,是不能将盘羊击倒的。雪妖将老盘羊的屁股啃得血肉模糊,看起来挺血腥挺激烈的,却是没有实效的花架子,不仅未能将老盘羊弄翻在地,反而刺激得老盘羊更疯狂地挣扎,蹦跳跳跃,旋转蹿跑,企图将雪妖从羊背上甩下来。我虽然很不满意雪妖的表现,倒也不担心老盘羊会把雪妖从羊背上颠簸下来,然后逃之夭夭。豹爪犀利,爪尖弯曲如鱼钩,嵌进羊皮后,犹如鱼钩钩住了鱼嘴,是不易滑脱的;雪妖虽没整个身体压在老盘羊身上,但也有半个身体骑在羊背上;老盘羊虽说是动物界著名的长跑选手,耐力很足,但负重奔跑,体能消耗极大,蹦跳不了多久的;雪妖虽说是动物界的短跑名将,耐力相对不足,但以逸待劳,半骑在羊背上跟着老盘羊颠跳,不仅不损耗体力,还能得到喘息的机会;雪妖就这样坚持下去,最终也能把老盘羊拖垮累垮;事实上。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老盘羊口吻已像蟹似的泛起白沫,表明快精疲力竭了。成功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老盘羊半驮着雪妖又往前蹿出几十米远,突然,它猛拐羊头,拧动脖子,用羊角来抵撞雪妖的胸部。雪妖跳跃躲闪,羊和豹扭成一团。外行看见如此情景,免不了会为雪妖捏一把汗。其实,老盘羊这么做对雪妖构不成实质性威胁:盘羊盘羊,顾名思义,头上的犄角盘成大花结,角尖藏在花结里头。这类形状的羊角,即使站立不动给它撞几下,也撞不出什么大问题来,最多肋骨会被撞疼,身体绝不会被捅出血窟窿,当然也就不会危及生命。胸部被又宽又厚的盘羊角撞疼,却换来一头足够饱餐两三天的盘羊,这是很划算的买卖。老盘羊之所以敢用羊角来撞击雪妖,其实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博行为,它体力严重透支,已无法再坚持,索性以攻为守来拼一拼了,横竖一条命,拼输了也是死,万一拼赢了就能捡回一条小命。说句欠公道的话,这是一种带有自杀色彩的转守为攻。我可以断言,老盘羊这种扭转身来用羊角向雪妖撞击的行为属于最后一搏,只要雪妖能挺住,老盘羊就再无任何逃生术可施展,求生意志必然崩溃,体力也必定消耗殆尽,瘫倒在地任雪妖摆布。
  此时此刻,雪妖有两种选择,胆子大一点魄力足一点技巧高一点的话,面对撞击而来的羊角,正好借势发挥,弃羊屁股而改抓送到面前的羊头,啊呜一口咬住羊脖子,干净利索地结束这场猎杀;也可以这么处理,继续半骑在羊背上,侧身跳挪腾跃,躲避羊角的撞击,等老盘羊反攻势头减弱后,再伺机收拾老盘羊。无论采用哪一种应对策略,结局都很完美。
  令人遗憾的是,雪妖在被羊角撞击了一下后,受惊似的从羊背上跳了下来,躲闪开去。这正中老盘羊的下怀,急遽转身,夺路奔逃。这个时候,倘若雪妖醒悟到自己失策,仍有补救办法,趁老盘羊欲逃未逃之际,再次扑蹿到羊背上去。这是完全有可能做得到的,如果它愿意这样做的话。老盘羊刚刚转过身去,前蹄扬起后蹄屈蹲,摆开跳跃姿势,这期间有零点几秒的停顿,雪妖离老盘羊仅有一步之遥,是能抢在老盘羊起跳前扑上去的。但是,我又一次地失望了,雪妖定定地望着老盘羊发愣,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机会转瞬即逝,零点几秒钟后,老盘羊后蹄猛烈一蹬,飞蹿出去,往荒野奔逃。雪妖没有去追赶,只是朝着老盘羊的背影悻悻地吼了几嗓子。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到嘴的食物逃走了,白忙乎一场,白高兴一场。
  我和强巴来到雪妖身边,它躺卧在地上,用长长的舌头清洗着唇齿间的血丝与羊毛,我端详它的脸部表情,轻轻松松,就像刚玩了一场游戏,玩累了,想休息休息。我心里极不舒服。我也曾目睹过食肉兽费了很大劲结果却让猎物逃脱的事,无一例外脸上会浮现出沮丧的表情,举目瞭望逃遁的猎物,眼睛蓄满懊恼、悔恨、自责,情绪低落,步履沉重,有的还会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哀叫,惶恐惊悸,就像遭遇了灾难。对肉食动物来说,捕食不易,运气不佳时,一连几天都发现不了猎物,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处在饥馑状态,因此格外珍惜每一次狩猎机会。一旦发现猎物,便会尽自己所能,使出浑身解数,与猎物周旋搏杀,力求将猎物擒拿咬毙。因为它们晓得,一场狩猎失败,很有可能是性命攸关的不幸事件,意味着灾难的阴影笼罩头顶,意味着死神正在向自己逼近。当食肉兽饿得眼睛发绿时,狩猎成功,也就抓住了生存机遇,狩猎失败,就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说,食肉兽捕捉猎物,不仅对被捕猎者来说是一场生死搏杀,对捕猎者来说,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生死搏杀,绝对不敢掉以轻心,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是绝不肯放弃的。然而,雪妖却似乎并不在乎老盘羊从自己爪牙下逃走。
  “唉,没有吃过饥荒的苦,哪里懂得要珍惜食物哟。”强巴摇头叹惜道。
  这句话,电光火石般照亮了我混沌的脑子,我突然间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强巴都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总以为雪妖返回山林的最大障碍是从小没学习过狩猎技艺,缺乏丛林生活经验,其实不然,它的最大问题是不懂得生活的甘苦。它从小被猎户抱养,按时有人给它喂食,从无饥饿之虞,可以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出于食肉猛兽最原始的冲动,它见到食草兽会追逐扑咬,可并没意识到捕猎是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最最重要的内容,并没意识到一旦狩猎失败会对自己生命造成灾难性后果,它没有饥饿感,当然也就不会把狩猎视为维系生命之必须;它把追逐猎物看成是一场很好玩很刺激很过瘾的游戏,成功了当然好,失败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游戏嘛,何必太认真,何必太计较;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它在关键时刻放弃了搏杀,老盘羊逃之夭夭后,也不懊恼不悔恨,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它抓着抓不着老盘羊,对它的生活不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反正到时间会有人给它投放肉块,绝对饿不着它的。对野生动物来说,没有压力也就没有动力,没有生存危机,也没有认真负责的态度。
  是的,雪妖缺乏狩猎技艺,扑到老盘羊身上后胡乱啃羊屁股,而没能去噬咬致命的羊脖子,也不会踮起后腿利用自身的力量将老盘羊压倒压垮……等等等等,表现出许多幼稚和无知来。但这些毛病,比起它不懂甘苦游戏人生的精神状态来,显然属于细枝末节的小问题了,套用哲学概念,属于次要矛盾。我觉得它的主要问题或者说主要矛盾是没有生存压力缺乏必要的危机感。我学过一点辩证法,当遇到诸多矛盾时,要善于发现主要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其他次要矛盾就迎刃而解了。我想,我和强巴费了许多力气一次又一次将雪雪妖带到狩猎场,结果却收效甚微,就是因为抓了次要矛盾而丢了主要矛盾。主次不分,吃了大亏。我决定改变计划,从抓主要矛盾入手,对雪妖进行野化训练。
【三& 好逸恶劳】
动物的本性都是好逸恶劳的,懒人有懒办法,懒动物也有懒动物的办法。
  我们大幅度减少投喂的食物,让饥饿逼迫雪妖恢复野性。
  我不能一开始就完全停止给雪妖喂食,它还没学会如何发现并捕捉猎物,现在就停止给它喂食,会使它走投无路,闹不好活活饿死的。我只能对雪妖采用逐步减食的政策,分步骤递减,最终过渡到让它自食其力。我的具体做法是,原先每天早晚给它喂两次食,现在改为每天黄昏喂一次食;原先食物敞开供应,它想吃多少就给它多少,它胃口好的时候,一顿要吃掉十七八磅净肉,现在改为定量供给制,每顿给它六磅左右的肉。我计算过,一天六磅肉所产生的卡路里,能维持它捕猎活动所必须的体力,会产生一定程度的饥饿感,却不会把它给饿坏了。过一段时间,当它能自筹部分食物后,再将每天喂一次食改为隔天喂一次食,将一顿六磅肉减为一顿三磅肉,从为地给它制造一点危机感,迫使它更努力地自己到荒野雪域去觅食。最后,当它猎取的食物基本能满足需求后,便完全停止给它喂食。
  人和雪豹属于两个物种,彼此间很难进行情感、语言和行为上的交流沟通。我们没有办法像母雪豹那样教会雪妖如何捕猎,我们只能采用减少喂食的方式逼迫它自己到丛林里觅取所需的食物。
  我记得一本从国外翻译进来的有关动物行为学的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对动物而言,饥饿是最好的老师,能教会它生存所需要的一切知识。我觉得这句话说得精辟极了,你不想成为雪地上的一具饿殍,你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你就得刻苦地学习狩猎技艺,不断实践,努力进取,实践出真知,在实践中不断提高、完善和丰富自己的捕猎本领。
  我相信自己找到了能让雪妖顺利返回山林的金钥匙。
  减食的第一天,雪妖狼吞虎咽地将六磅肉吃进肚去,意犹来尽,肚皮还没塞饱,瞪起一双充满疑问号的眼睛望着我和强巴,欧呦欧呦吼叫着,似乎在提醒我们:今天的肉怎么这么少呀,我还没吃饱呢,快给我添肉来!
  我用竹棍敲敲已经倒空的脸盆,示意它已经没有肉了。强巴踹了它一脚说:“就这么多了,快进笼子睡觉去!”它委屈地嚎了两声,很不情愿地钻进铁笼子去。
  这天夜里,它一会儿在笼子里东蹿西突,撞得铁笼子哐啷哐啷响,一会儿欧欧叫唤,吵得我和强巴睡不着觉。我晓得,它是在用雪豹特有的方式,向我们提抗议,为何要克扣它的食物?就好像它的权益受到了侵犯一样。我们没有理睬它。
  翌日清晨,我们刚钻出帐篷,雪妖就扑到笼门上,脑袋撞得铁栏杆乒乒乓乓响。强巴刚拔掉插销,它就急不可耐地蹿了出来,跑到平时专门给它盛肉块的那只破脸盆前,以往这个时候脸盆里已经装满新鲜的肉块了,但今天早上破脸盆却空空如也,连一点血丝肉屑都没有,它生气地拍打破脸盆,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昨晚我们只喂了它六磅肉,量减了一半还多,吃得个半饥半饱,现在它肯定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急不可耐地想吃到东西呢。我当然不会再喂它东西。强巴拉开观察站的栅栏门,先指指雪妖的鼻子,再指指栅栏外的树林,厉声呵斥:“去,出去!”
  雪妖毕竟与人厮混了一年,虽听不懂人话,却能从人的声调和表情猜测出大概意思来。它显然已经明白我们不打算喂它早餐了,不仅如此,还要让它空着肚子到森林去。它吹胡子瞪眼,鼻吻皱紧,绿莹莹的眼光逼视着我和强巴,嚯呵嚯呵,从喉咙深处发出刻毒的诅咒声,就好像脾气乖戾的小姐在怒斥怠慢她的老妈子:早餐怎么不给我准备好?我要对你不客气啦!
  我又好气又好笑,将一把破扫帚掷到它面前,哦,你实在饿的话,就请啃破扫帚好了,也可以充饥的。它真以为丢好东西给它吃了,迅猛扑住破扫帚,耸动鼻翼闻了闻,立刻明白我是在戏弄它,勃然大怒,朝我龇牙咧嘴做出扑咬状。强巴火了,抄起一根竹棍,噼里啪啦在它背上猛抽了几棍。雪妖从小由人豢养,怎么说也对人存有畏惧之心,挨了揍,呜呜哀叫两声,夹起尾巴,低着头蹿出木栅栏去。它一路小跑着,很快钻进冷杉树林,隐没在深秋色彩斑斓的山坡,依稀能听到它悲愤的吼叫声。
  对不起了,现在让你受点委屈,是为了你将来能像只正常的野生雪豹那样在山林里生活!去吧,你如果觉得肚子饿得难受,你就去寻找并捕捉岩羊、马鹿或野猪,你靠自己的努力获取的食物,你就有权随意支配和处置,想吃多少吃多少,吃得肚儿溜圆嘴角流油也没人来管你。
  去吧,不管是人类社会还是动物界,嗟来之食都不是好吃的,吃嗟来之食等于吃软饭,脸上无光不说,还得向施舍者典押你的自尊,吃在嘴里是苦的,咽进肚去是酸的,只有吃用自己辛勤汗水换来的食物,吃起来才从嘴里到心里都是甜的。
  去吧,带着我们衷心的祝福,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懂憬,勇敢地走进山林,开创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我和强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观察站等到下午,晚霞满天时,雪妖沿着山坡弯弯曲曲的雪线回来了:我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它身上溅满泥浆草屑,邋遏得像个叫花子,满脸尘垢,一双眼睛慌恐不安地四下张望,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很像一只放大的偎灶猫。再看它的腹部,空瘪瘪的,差不多肚皮都快贴到脊梁骨了。毫无疑问,它一整天在山林里游荡,一无所获,连一只野雉也没有抓到。走到观察站木栅栏前,望见我和强巴,它嘴里发出呜噜呜噜柔和的叫声,也不知道是在向我们表示问候还是在向我们索要食物。
  我让强巴割了六磅牛肉喂它,肉块刚扔进破脸盆,它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将肉块连同脸盆一起紧紧搂在怀里,生怕被人抢去似的,钻进帐篷背后的角落里,最多两分钟时间,就把六磅牛肉吞进肚去,还把沾在脸盆上的肉屑与血丝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它蹲坐在我和强巴面前,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企盼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它还想吃,希望我们能再扔些肉块给它。
  它昨晚上就吃得半饥半饱,今天在山林里奔波了一天,可以说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区区六磅牛肉,当然是不够吃的,饥饿感还未消失,大半只胃还空着呢。
  我和强巴自然不会迁就它。
  我以为它又要像昨晚上那样,龇牙咧嘴恐吓威胁我们。出乎我的意料,它并没任何不礼貌的举动,见我们半天没理它,它伸了个懒腰,使劲甩了甩脑袋,好像要把不痛快通通甩掉,换了副和颜悦色的脸,摇动那条蓬松的豹尾,走到我俩跟前,伸出舌头来舔吻我和强巴的鞋。它舔得专凸致志,热烈而虔诚,好像奴仆在对慷慨施舍的主人感恩戴德。动物的小把戏当然瞒不过人的慧眼,我心里明白,它是在用雪豹的特有方式讨好和取悦我们,目的十分明显,是希望我们能再添些肉块给它。生命都是这样,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为了能满足需要,不惜耍尽各种手段。
  “瞧它这副熊样,怪可怜的,要不,再给它六磅牛肉吧?”强巴动了侧隐之心,向我建议道。
  我使劲摇了摇头,坚决表示反对。
  我有一种感觉,雪妖好比是人类社会的失业者,当然要给予适当的救济,但救济金发得不宜高,只能画一条最低生活保障线,救济金过高的话,会使被救济者产生惰性,滋生依赖思想,既然不干活躺在政府的怀里吃救济也能活得不错,干吗还要去找工作呢?救济金只能满足最低生活需要,说句不太中听的话,就是吃不饱饿不死,唯有这样,才能促使被救济者发愤学习新的谋生技能,最终走出困境。
  生命是有弹性的,生命是有韧劲的,生命是可以重新塑造的。
  我相信,在一定条件下,压力就是动力,或者说有压力才有动力。
  雪妖表演了半天,白费了许多力气,也没得到它所需要的牛肉,一甩尾巴,走出观察站,钻进树林去了。
  暮色苍茫,天上还纷纷扬扬下着一点小雪,强巴望着渐渐远去的雪妖的背影担心地说:“它会不会一去不回来了呀?它还没学会捕食,要是真的现在就离开我们,恐怕是活不了的啊。”
  我说:“它不会离开我们的。这一带有许多山洞,估计它会找个山洞做它的窝,但它不会跑远,明天傍晚肯定会到观察站来的。”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一个生命,当它还没有找到更好的生存环境,或者说当它还没找到更好的觅食方式,是绝不会轻易放弃原有的生存环境和觅食方式的。我们虽然每天只喂它六磅肉,不够它吃饱,但却能维持它的生命。就目前来说,这六磅肉是它活下去的可靠的保障,比什么也没有要强多了,它心里再怨恨我们,也不会赌气不要这六磅肉的。动物没自尊心可言,一切都是为了活命。除非雪妖明早突然茅塞顿开,学会了如何捕捉猎物,否则的话,它必定会按我们制订的时间表准时出现在观察站的木栅栏前,对这一点我非常有把握:
  果然,第二天夕阳西下,我和强巴忙碌了一个下午刚把一具疣鼻天鹅的标本做完,就听见雪妖的吼叫声。走出帐篷一看,它前爪趴在木栅栏上,正急切地呼唤我们去为它开门呢。我把栅栏门打开,它也不进来,就蹲在门口,冲着我们阴阳怪气地呦欧呦欧叫唤,显然是向我们索要那六磅肉块。我扳开它的嘴查验了一下,唇齿间干净得就像刚刷过牙,一点骨渣肉屑都找不到。闻闻它嘴腔里的气味,寡淡得就像吃素的和尚吐出的气息。唉,又是一个不走运的日子,对雪妖来说。
  强巴从我们储存食品的冰窖里秤了六磅野猪肉,想到篝火边将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肉块烤软后再喂它,可强巴刚刚将火焰吹燃,它突然像贼猫子一样蹿上来,一口将那坨冰冻野猪肉叼走了。一面走一面就啃咬起来,咔嚓咔嚓,就像在嚼冰一样,走出木栅栏不到二十米,六磅野猪肉就被它统统吞进肚去,也不怕胃会被冻坏。
  这以后,连续一个半月情形都跟开头两天差不多。黄昏时分,饥肠辘辘的雪妖就准时出现在观察站木栅栏前,等着我们给它六磅肉块,就像走投无路的穷人在救济站前等待别人布施的一碗稀粥。只有一次例外,我查看它嘴时,发现有细碎的蛇骨,估计是在山箐里侥幸捡到了一条冻僵的蛇。
  由于没有能力捕捉到猎物来补充营养,光靠我们喂投的六磅肉块,雪妖的日子无疑过得紧巴巴。它明显消瘦了,肩胛骨支棱出来,铜铃大眼深深凹了进去,过去光滑如锦缎的皮毛也变得灰扑扑的缺乏光泽,脸上永远是一副饥饿的神态。
  “再给它添六磅肉吧,不然的话,怕会饿出病来的啊。”强巴再次建议道。
  我仍然摇头,制度不能随意破坏,规矩不能随便更改。再说,我每天喂它六磅肉的做法,绝非没有根据的心血来潮,而是与野生雪豹育幼习性相吻合的措施。
  在野外,母雪豹产下幼崽,养到一岁半左右,便带着小雪豹一起出去觅食,教会它们如何猎取食物,然后便开始减少喂食的次数与数量,迫使它们动脑筋自己外出寻食,就像现在有些家长让大学生子女做家教搞推销做点短工赚零花钱一样。数月后,母雪豹每天只带回少量食物,或一块牛排,或半只梅花鹿,仅够小家伙糊口。此时的小雪豹,为了能混饱肚皮,天刚蒙蒙亮就走出巢穴,到处寻找可以充饥的猎物,有时能幸运地捉到小斑羚或小野猪什么的,有时一无所获,到了黄昏垂头丧气地回到母雪豹身边,享用那份有限的晚餐。
  据动物学家野外观察发现,这期间母雪豹即使捕捉到野牦牛这样的大型食草兽,自己一顿吃不了这么多,也不会多带一些肉块回巢穴。在这件事情上,母雪豹似乎天生具备计数能力,从牦牛身上撕扯下不多不少刚够小雪豹维持生命的肉块,而将剩余的猎物或者扔掉或者掩埋在雪地里。
  有人解释说,母雪豹之所以不愿多带食物回巢穴,主要是幼豹长大了,母爱慢慢松弛,感觉上这些幼豹不再是可爱的小宝宝,渐生嫌弃之心,舍不得再将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捕获的猎物全部拿出来与幼豹们共享。持这种观点的人的依据是,母雪豹对幼豹越来越漠不关心,这期间有的幼豹移居附近别的洞穴,有的幼豹在单独猎食时受了伤回不了家,母雪豹都不问不闻,听之任之,不再焦急地四处去寻找。
  也有人解释说,母雪豹之所以这么做,是出于明智的考虑,迫使幼豹丢掉因长时间哺养而形成的对母兽的依赖,培养它们独立生活的能力。依据是,母雪豹虽然只带有限的食物回家,却每天必带,除非自己也吃不到东西,不会遗漏,以保证运气不佳一无所获的幼豹不会活活饿死。持这种观点的人还把幼豹们青春期必然会碰到的挨饿阶段,称之为“生活的实习期”或“性格的磨砺期”。
  我当然倾向于后一种解释。不管怎么说吧,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母雪豹只带少量食物回巢穴,这期间是幼豹发生意外最高的阶段,它们身心都还稚嫩,没有了母雪豹的庇护和照顾,有的在与顽抗的猎物搏杀时负了重伤,有的在追撵猎物时不小心跌入深不可攀的冰沟,有的饥不择食吞吃了腐烂变质的东西导致严重腹泻……据统计,约有三分之一的幼豹跨不过青春迈向成年这道门槛而不幸夭折。但同时,这也是幼豹身心成熟得最快的时期,狩猎技艺日臻精湛,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坚毅勇猛。
  我想,我不过是在模仿母雪豹必然要做的事情,应该是行得通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情形有了变化,黄昏时分雪妖来到观察站,似乎不再像以往那样表现出强烈的饥饿感了。给它冰冻的肉块,它会耐心地蹲在篝火旁,看着强巴将肉块在火焰上炙烤,等待冰冻融化,这才开始嚼食。倘若给它的是新鲜肉,它也不急不慌地叼起六磅重的肉块,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观察站,回自己的巢穴去食用。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表明它想要得到我们食物的紧迫性正在减弱。
  “这是个好兆头,”我兴奋地对强巴说,“它不是那么迫切地要得到这六磅肉块了,它已经不是很在乎这份数量有限质量也挺一般的食物了,我觉得这意味着有可能它已学会了如何隐蔽及接近猎物,如何追捕和杀死猎物。”
  “不见得。”强巴审视的眼光在雪妖身上打量了一番,说道,“瞧它多瘦呀,都快瘦得皮包骨头了,要是它真的已经学会捕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顿饱饭一吃,立马就应该身上长肉的。”
  “它是只雌豹,说不定它嫌身上脂肪太多,故意在减肥呢。”我笑着说。
  “你再瞧它的肚皮,瘪得像漏气的车胎,像是饱食过东西的样子吗?”
  “它身材向来苗条,细腰宽臀,可能吃饱后肚皮也不会鼓出来的。”我说。
  “我们刚才不是扳开它的嘴检查过了吗,它嘴里很干净,没有吃过东西的痕迹。”强巴仍然坚持他的意见。
  “也许是早上捕获的猎物,下午饮水时把嘴洗干净了,就像人刷过牙一样,口腔清洁卫生,看不出吃东西的痕迹了。”我说。
  “胡扯,没听说过动物还兴漱口的。”
  “那你说,雪妖为啥对我们投放的六磅肉块兴趣不那么浓厚了呢?”
  “这……”强巴沉吟了好一阵,也想不出符合逻辑的原因来,只好用假设来应付我的提问,“兴许,它得了肠胃病,消化不良,所以肚子不饿;兴许,它被骨头卡住了喉咙,难以吞咽,不想多吃东西;兴许,它牙疼什么的,嚼起来费劲,不得不减少饭量。”
  “你别老往坏的方面想,自己吓唬自己。”
  “你别老往好的方面想,自己骗自己。”
  我俩这么抬杠斗嘴,当然是吵不出任何结果来的。要弄清雪妖为什么不像前几日那般急迫地想得到我们定时定量喂它的六磅肉,唯一的办法就是跟踪观察,看看它究竟是怎么解决饥饿问题的。
  翌日晨,我和强巴钻进冷杉树林,找到雪妖留在雪地上的足迹,用望远镜四处搜寻,很快在雪线附近一个月牙状岩洞里看到了雪妖的身影。它蹲在洞口,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太阳被雾岚遮绕,云层深处闪现耀眼的白光,阳光很快就要穿透雾岚,给大地涂抹了一层明媚与温暖。它也许是在等阳光驱散雾岚后,才动身前往山下的尕玛尔草原猎食,我想。它不够勤奋,按雪豹的活动规律,理应在天色蒙蒙亮时就起身前往猎场捕猎的,这样猎食成功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了。老练的雪豹,到了太阳穿透雾岚时,已经带着猎物返回巢穴了。
  我和强巴在树丛里等了约半个小时,雾岚消散,明晃晃的太阳露出来了,雪妖也迈动四肢跨出岩洞。我们以为它会顺着山坡往有食草动物出没的尕玛尔草原去,没想到,它走出七八十米远,来到一块牛背状的磐石前,便停了下来,嗖地蹿上磐石去,躺卧在石头上。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不知道它为啥要躺在石头上。
  “它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呀?”我小声嘟嚷道,“一跨出巢穴就睡懒觉,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懒虫了!”
  “可能岩洞里潮湿阴冷,它想先晒晒太阳暖暖身体再去觅食。”强巴说。
  我俩在树丛里耐心等待,足足等了一个上午,雪妖好像在比赛谁最会睡懒觉似的,软绵绵地趴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上,脑袋枕在臂弯里,呼呼大睡。中午时分,它才醒来,也不挪窝,就蹲坐在磐石上,慢条斯理地梳洗爪掌,还不断用舌尖舔理嘴唇和胡须。我熟悉猫科动物,梳洗爪掌舔理唇须,一般来说是在饱餐过后的行为,犹如人吃饱后剔剔牙洗洗手抹抹嘴什么的。雪妖从清晨到中午,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有什么必要做这套餐后动作呢?真是奇怪!
  这时候,山坡下灌木丛里,无风自动,传来枝蔓磕碰的声响,哦,是一头青羊正穿越灌木往山下的草场去。这是捕猎的好机会,对雪妖而言。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雪妖灵敏的听觉已经发现山坡下灌木丛里的异常动静,倏地站了起来,举目朝灌木丛张望,耸动鼻翼做嗅闻状,豹眼圆瞪唇须翘挺,脸部表情浮现出猎前的紧张与兴奋。它就要拔腿追撵青羊了,我想,一场血腥残酷的杀戮也许就要拉开序幕了。
  出乎我的意料,雪妖并没从磐石上跳下来,更谈不上拔腿去追撵了,它只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青羊,嘴角不由自主地滴出口水,却没采取任何行动。真让人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摇身一变成了信奉不杀生戒律的佛教徒了。青羊沿着灌木丛走下山去,消失在深秋金黄的草甸子里。一个绝佳的狩猎机会白白流失了。我注意观察雪妖的反应,好像没有什么遗憾或懊恼,随着青羊远去,它又慢慢躺卧下来,舔了舔嘴唇,又打起了瞌睡。我和强巴只有继续耐心地等待,想看看最终的结果。
  太阳渐渐西坠,高黎贡山的深秋,白昼短,夜晚长,到了下午四时,太阳座落在雪山顶,已近黄昏了。雪妖这一觉睡得够长的,足足睡了三个半小时。澹淡的阳光失去了暖意,寒风刮来,冷得我和强巴直打哆嗦。这时候,雪妖醒了,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瞄了瞄偏西的日头,好像在估量时辰是不是到了,四肢抻开伸了个长长的猫式懒腰,站了起来,往我们野外观察站方向走去。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刚好四点十分,从这儿走到我们观察站的帐篷,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平时雪妖也是在四点半来到我们观察站索要六磅肉块的。
  它时间计算得很准确,令人佩服。
  以后几天,我们仍暗中关注雪妖,与我们第一天看到的情形大同小异,太阳出来后走到那块牛背状磐石上睡懒觉,睡到下午四点左右打打哈欠伸伸懒腰爬起来到我们观察站来吃那份不怎么丰盛的晚餐。
  我觉得我们已经揭开了雪妖不像过去那么急迫地想得到六磅肉块的反常行为的谜底。它用晒太阳睡懒觉的办法,使身体里的热量消耗降到最低限度,使饥饿感姗姗来迟,以适应我们每天喂一顿每顿只给六磅肉块的喂食标准。没有奢望,无所追求,得过且过,勒紧裤带过穷日子。
  我猜想它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与它拙劣的狩猎技艺有直接因果关系的。当我们开始实行紧缩的喂食标准时,它受饥饿的催逼,肯定也曾卖力地去觅食过,想靠自己的努力混饱肚皮,使生活质量上一个台阶。遗憾的是,捕猎屡屡落空,努力均告失败,自信心一次又一次受到挫伤。不仅如此,追捕猎物耗费大量体力,本来肚子就吃不饱,这一来,更是雪上加霜,非但得不到新的补充,还白白赔掉许多热量,剧烈运动使新陈代谢加快,饥饿感愈发强烈,简直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估计它是这么想的,与其在没有成功希望的狩猎中浪费体力,还不如放弃觅食,减少新陈代谢,起码可以减缓饥饿感。动物的本性都是好逸恶劳的,懒人有懒办法,懒动物也有懒动物的办法。它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办法来对付我们的定量供食。它整天除了到我们野外观察站来索要六磅肉块外,没有任何其他活动,晒晒太阳还能增加身体的热量,消耗如此之少,自然六磅肉块也就够维持它的生活了。好比一个领救济金的失业者,没本事重新就业,也没信心去适应竞争社会,便节衣缩食,靠微薄的救济金苟活。唉,我们减少喂食次数和数量的本意是要使它在饥饿的催逼下奋发图强,闯出一条生路来,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仅没能促使它向好的方面转化,反而使它更堕落更潦倒了。
  我认为,之所以造成目前这种颇为尴尬的局面,主要原因是我们施加的压力还不够大,还没到迫使它置死地而后生的地步,好比煮饭,火候不够,变成一锅难以下咽的夹生饭。纠正的办法,当然是加大压力,使它勒紧裤带也无法过日子,要想活命必须出大力流大汗去拼命追捕猎物。
  “把肉块再减少些,唔,每天喂它三磅肉,看它还能不能靠晒太阳睡懒觉来混日子!”我发狠地说。
  “再减食,万一饿坏它怎么办呢?弓拉得太紧,弦会绷断的啊。”强巴不无忧虑地说。
  “不会的,这一带草食动物活动频繁,对雪豹来说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丰盛的大食盆里,它不可能守着大食盆却活活饿死的。”我用肯定的口吻说,“再添一把火,就能把夹生饭煮熟了。”
  “火加得太大太猛,也会把饭煮糊煮焦的啊。”强巴说。
  “我们总不能让它永远靠晒太阳睡懒觉来解决肚皮问题吧。试试看,再减少一半食物,假如不行的话,我们再另想办法嘛。”我说。
  我是动物学家,负责放生雪妖,该怎么处置雪妖的决定权在我手上,强巴虽然有不同意见,也只好服从我的安排。
  说干就干,第二天开始,我们就把投放的肉块由六磅削减到三磅。为了防治雪妖因心生不满而撒野,我们不再让它进观察站,关闭木栅栏的门,隔着栅栏将少得可怜的肉块扔给它,还用厌恶的表情和声调朝它发出嘘嘘声,以示驱赶。
  雪妖的反应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激烈,龇牙咧嘴咆哮,扑在木栅栏上,猛烈摇晃,用碗口粗的圆木编扎的木栅栏被摇得咯吱咯吱响,那阵势有点恐怖,就好像要是没有木栅栏的阻挡,它会把我俩当食物撕碎吞吃了。
  我们当然不会被它的嚣张气焰吓倒,就这么点肉,你爱要不要!
  雪妖发了一通脾气,脖子都吼哑了,力气也用尽了,见我们没有丝毫妥协让步的意思,只得衔着三磅肉恨恨离去。它一面走,一面从嘴角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在旷野传得很远很远。
  自从我们将喂投的肉块由六磅减至三磅后,雪妖对我们的态度越来越恶劣,简直就把我们当做仇敌看待。它每天还是在太阳落山时来到我们观察站前,但不再像以往那样趴到木栅栏上来同我们见面,也不再向我们摇动尾巴表示好意。它改变了向我们索讨食物的方式,不声不响悄悄地接近观察站,躲在左前方那片灌木丛里,整个身体隐匿在茂密的枝蔓间,只露出两只绿莹莹的豹眼,密切注视着军用帐篷里的动静。当我或强巴的身影出现在木栅栏边,它便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低吼,犹如讨债者在骂骂咧咧。等我们将三磅肉块扔出木栅栏去,它立即从灌木丛里蹿出来,一口叼起肉块,一秒钟也不停留,转身奔向雪山荒原。
  白天偶尔在山上遇到它,喊它的名字,它看都懒得朝我们看一眼,拔腿跑进草丛或石沟,不愿再让我们靠近它。
  我们当然不跟它计较这些,怎么说它也是动物,不值得跟它怄气。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让它成为自食其力称霸高山雪域的野生雪豹,而非交个雪豹朋友,所以并不在乎它对待我们的态度。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是,我们再度减少喂食后,它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从研究资料上得知,一只成年雪豹每天至少需要五到七磅新鲜肉食才能存活。雪妖虽然牙口两岁还不到,但身体与成年雪豹已差不多大,食量消耗应与成年雪豹基本持平;过去我们每天投放六磅肉块,它能用尽量减少活动尽量多晒太阳尽量减低消耗的办法勉强度日;现在我们每天只给它三磅肉块了,这点食物,对体形如牛犊般的雪豹来说,连顿像样的点心都算不上,塞塞牙缝而已;除非它练过印度的瑜伽术或中国的辟谷功,否则绝对不可能仅靠这三磅肉维持生命的;即使它天天躺在太阳下睡懒觉,一动也不动,一步也不走,也会饿得头昏眼花一阵阵冒虚汗,顶多能坚持三五天时间,便会饿得虚脱饿得爬不起来了。
  怕它真的会饿出问题来,我每天黄昏给它喂投三磅肉块时,都非常注意观察它的动作,万一真的出现眼冒金星步履蹒跚候补饿死鬼症状,我当然会及时添加食物,以免它真的活活饿死。八天过去了,我惊讶地发现,它的豹眼里虽然闪动着饥馑的绿光,但身体并没有明显瘦弱下来,从灌木丛蹿出来叼取肉块的动作跟先前一样矫健快疾,吼叫声依然洪亮有力,未出现我所担心的快要饿毙的症兆。
  这至少可以说明,它除了每天傍晚到我们观察站来领取三磅肉块外,还获得其他食物补充。
  这八天里,我和强巴好几次跑去雪线附近那个月牙状山洞,都没看见雪妖躺卧在那块牛背状磐石上头懒洋洋晒太阳睡大觉,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它有可能闯荡山林猎取食物了。
  到底是年轻的生命,到底是可塑的青春,增大生存压力后,由消极等待变成积极进取,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我很高兴,得意地对强巴说:“怎么样,我把食物再减掉一半的方法挺管用的吧?瞧,逼得它走投无路,只好自己去打猎了。”
  “你怎么就断定它是靠打猎来获得必需的食物的呢?”强巴问。
  “不靠打猎靠什么?你难道认为它会花钱到超级市场买肉吃吗?”我揶揄道。
  “有可能它是到森林里捡腐肉充饥。”强巴说,快到冬天了,气候寒冷,总有病死老死的动物。动物没有殡仪馆,习惯暴尸荒野,容易找到。”
  “你说得轻巧,有那么容易捡到食物的吗?”我不无讥讽地说,“我给你一天时间,你替我去捡一头死马鹿回来。”
  “我也非常希望雪妖能学会狩猎,成为自食其力的正常野生雪豹,可我觉得不太像。哦,要是它真的像你估计的那样已经在森林里寻觅并猎获食物了,那它干吗还要每天黄昏跑到我们观察站来索讨那三磅肉块呀?”强巴认真地说,“得到这三磅肉块,要看我们的脸色,要遭我们的白眼,要挨我们的斥骂,它若真的能自己猎杀食草动物了,还会在乎我们这点少得可怜的肉块吗?早就应该和我们拜拜了。”
  我想了想说:“它狩猎技艺还不高,有时候能捕获猎物,有时候却会落空,食源不稳定,靠的是运气,心里自然不踏实,所以舍不得放弃我们这点虽少却很稳定的食物。”
  “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我的判断是错的。”强巴宽厚地笑笑,结束了争论。
  就在我和强巴发生争执的当天下午,雪妖跑来观察站索讨三磅肉块。我清楚地看见,它胯部有碗口大一块豹毛被拔掉了,露出灰白的皮肤,还渗出一片血迹,毫无疑问,是在同其他兽类搏斗中被咬伤的。我很兴奋,立刻拉着强巴让他看:“你瞧,它胯部有伤口,晤,肯定是在和猎物搏杀时不小心被啃伤的。怎么样,这总可以证明它正在努力猎取可供它填饱肚皮的食物了吧。”
  强巴来不及细看,雪妖已经叼起肉块三蹿两跳隐没在灌木从背后了。
  “我没看清楚,”强巴遗憾地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们带着望远镜爬到仙鹤峰去,守候在哪儿,这样不就可以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非常想亲眼目睹雪妖捕捉猎物的情景,哪怕一次也好,便能证明我所采取的一系列野化措施是正确有效的,拍下几张雪妖正在捕猎的照片来,也好对交给我这个任务的当地警署有个交代。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跑去山麓雪线一带,试图跟踪雪妖,但它对我们已有芥蒂,远远望见我们的影子闻到我们的气味,便扭头躲藏或奔跑。捉迷藏又称躲猫猫,是所有猫科动物的拿手好戏,我们当然玩不过它;它有四条腿,我们只有两条腿,也追不上它,所以白白浪费了好几天时间,仍未遂了心愿。
  强巴不愧是当地土生土长的猎人,这主意出得不错,仙鹤峰是座秀丽的小石山,就座落在雪线附近,突兀挺拔,约四五十米高,我曾爬上去过,好似一个方位和角度双佳的天然瞭望塔,可监视方圆几十里范围的山峦草原,雪妖只要出猎,绝逃不过我们的视线。
  天边露出鱼肚白,我和强巴就启程前往仙鹤峰。没有路,山坡陡峭,好几处要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攀岩而上。朝阳升起时,总算登上山顶。
  我们运气不错,刚好碰上一个没有雾的好天气。登高望远,大半个尕玛尔草原尽收眼底,雪线附近的沟沟壑壑也看得一清二楚。橘红色的阳光铺洒在白皑皑的雪坡和苍翠的杉树林,一群羽毛艳丽的红嘴蓝鹊在低空盘旋。
  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发现雪妖了,它不紧不慢地小跑着,从雪线左侧一条乱石沟出米,从路线判断,是要往山下的尕玛尔草原去。
  我用望远镜紧紧追踪它的身影。
  它果真下了山坡去到尕玛尔草原,蹲在一座小山包上,四下观望,似在等待什么。
  “我判断得不错吧,饥饿迫使它认真学习谋生之道,瞧,它在等待猎物出现呢。”我自我炫耀地对强巴说。
  “谢天谢地,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强巴说。
  早晨是各类夜伏昼行动物外出活动最频繁的时段,也是大型食肉兽狩猎的最佳时机。约十来分钟后,草原东隅出现一些小黑点,逐渐向雪妖所在的位置移动。不一会儿,小黑点慢慢放大,哦,是一群马麝,正瞪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懒洋洋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啃食着青里泛黄的牧草。马麝是高黎贡山特有的一种鹿科动物,皮毛灰黑,肉质细腻,是雪豹酷爱的美食,无论雌雄头上都没有角,捕捉起来没有风险,在雪豹的食谱中排在第一位。这家伙挺有口福的,一出猎就碰上珍馐佳肴,我暗暗为雪妖感到高兴。
  这群马麝距离雪妖只有两三百米了,正常情况下,雪妖应该趁马麝还未发现自己,不声不响地隐蔽起来,借着荒草与灌木的掩护,悄悄向目标靠近。可雪妖却仍然蹲在毫无遮蔽的小山包上,脑袋伸得老长,望着渐渐走近的马麝,泥塑木雕般的一动不动。这也太沉得住气了嘛!马麝生性机警,嗅觉灵敏,信奉宁可错逃干次不可疏忽半次的处世哲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逃窜。你现在不隐蔽,等会后悔就来不及啦。让我想不通的是,雪妖仍然无所作为,既不隐蔽,更没有出击的冲动。
  数分钟后,山垭刮来一阵西北风,走在队伍最前面嘴角边露出两枚獠牙的老马麝迎风耸动鼻翼,似乎闻到了食肉兽可怕的气味,神情陡地变得紧张,登上一棵枯倒的大树,用目光向西北方向搜索。雪妖就蹲在不到两百米远的小山包上,背景是一片苍绿的杉树林,将它白的身体衬托得格外显眼,别说是视觉功能颇佳的马麝了,就是患有近视症的兔子,也一眼能看清楚。老马麝咴咴啸叫发出急促的报警声。一瞬间,所有的马麝跳了起来,掉头向尕玛尔草原深处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珍馐佳肴化成泡影。
  “我看,它不像是来打猎的。”强巴皱着眉头说,“安闲得像个观光旅游客。”
  “也许,它晓得马麝行动敏捷,奔跑速度极快,也晓得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无论如何也追撵不到马麝的,免得白化力气,就明智地放弃了这个机会。”我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尽量为它怪异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
  “看着马麝不追,那它到底要捉什么样的猎物呀?”
  “也许,它是在等待动作不那么敏捷、奔跑不那么快速的猎物,譬如野猪、蜥蜴、小狗熊什么的,这样成功的把握就要大得多。”
  好像是故意要印证我的话是否正确,我刚说完这句话,草甸子一块烂泥塘里,钻出一头野猪来。这是高黎贡山白鼻野猪,长着一身漆黑的猪鬃,鼻吻处有块醒目的白斑。我微调望远镜焦距,看得更清晰了,是头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小公猪,身长约一米半,鬃毛细短,只盖到脖颈,丑陋的嘴唇刚刚翻卷,爆出两根半尺长的獠牙。小公猪显然还没看见蹲在小山包上的雪妖,正忙着将一串水葫芦从烂泥塘里拖出来,使劲抖掉粘在枝叶间的污泥石渣,兴致勃勃地准备享用早餐呢。
  对雪妖来说,这算得上是千载难逢的狩猎良机了。野猪体胖肚圆,四肢较短,相对山羊马鹿这些动物来,奔跑的速度较慢,反应也较迟钝,较容易擒捉。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雪豹擒捉还没发育成熟的野猪,就好像人类吃豆腐,绝非难事。雪妖已经看见小公猪了,小公猪却还蒙在鼓里。雪妖在暗处,小公猪在明处;雪妖在高处,小公猪在低处。这对雪妖来说十分有利,就这么一点距离,不用借荒草岩石掩护将自己隐蔽起来悄悄接近猎物,就一个猛扑从小山包上蹿下去,估计也能追上并扑倒小公猪。
  雪妖两只铜铃大眼盯着烂泥塘边的小公猪,血红的舌头伸出嘴腔,一滴晶莹的唾液从舌尖流淌下来,标准的馋涎欲滴。显然,它饥饿难忍,心里涌起猎杀的冲动。
  那就请赶快采取行动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做生活的强者就应当善于抓住机遇。
  小公猪弄干净那串水葫芦,一面吃一面往左侧灌木丛走去,大概是觉得空旷的烂泥塘不太安全,想钻到灌木丛里安安静静吃早餐。
  雪妖腾地站了起来,在小山包上踱来踱去,显得焦躁不安。
  “想吃猪肉就赶快冲上去,没有绳子拴着你,没有火墙挡着你,磨蹭个啥呀?”强巴皱着眉头小声嘟囔。
  真的,没有什么东西阻碍雪妖去猎取小公猪,可它就是不冲下小山包去,老在原地踱来踱去兜圈子,闹不清它是怎么想的。
  小公猪拖着那串水葫芦,钻进灌木丛,从我们的视界消失了。
  雪妖甩动脑袋,好像要把不愉快的感觉从脑子里甩掉,四膝一屈又躺卧下来,头枕在臂弯,眼睛一眨一眨开始睡懒觉。
  “也许,它真是跑到这里来旅游观光呢,这里有雪山有草地还有水塘,风景挺美的啊。”强巴说。
  “别胡扯了,你听说过动物也兴旅游吗?”我没好气地说。
  “那你说,它刚才见到马麝不去追撵,现在又放跑了小公猪,它究竟想干什么呀?哦,你是不是要说它想再等等,等到来了比小公猪更容易擒捉的猎物,它就会扑上去撕咬了,是吗?尊敬的动物学家,你能告诉我,对雪豹这样的动物来说,还有比小公猪更容易捕杀的猎物吗?”强巴用一种讪笑的表情望着我问。
  “……”我无言以对,脸热热的,有点惭愧。
  “我来告诉你吧,确实还有比小公猪更容易摆平的猎物。哦,来一只瘸腿赤斑羚,走一步晃三晃,连站都站不稳了,只消举起豹爪轻轻一拍,就能将其拍得四蹄朝天,岂不比小公猪更容易捕杀?哦,再来一头正在拉稀的野牛犊,已经拉了三天三夜,都快拉得虚脱了,走路就像扭秧歌,吹一口气都能将其吹倒,当然也比小公猪更容易逮到。”
  “行啦,”我说,“别挖苦人了,就算我刚才判断失误,那你说说,它假如不是为了打猎,干吗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呢?”
  “……”强巴也是一副懵然无知的神态。
  我是具有硕士学位的动物学家,强巴是闯荡山林和野生动物打了几十年交道的土专家,可不管是我的书本知识还是强巴的实践经验,都无法解释雪妖反常的行为。我们只知道两点:第一,雪妖靠每天三磅肉块是无法维持生命的,它能坚持八天,活得好好的,肯定还有其他食物来源;第二,动物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趣,它大老远从雪山附近的巢穴跑到尕玛尔草原来,肯定是为了觅取食物。但既然它是空着肚子来觅食的,为什么见到较易猎取的小公猪仍无动于衷呢?莫非还有更方便更省力更唾手可得的获取食物的办法?难道它在等着天上掉肉块下来?
  我决定继续待在仙鹤峰,一定要揭开雪妖反常行为的谜底。
【四 劫食谋生】
雪妖把从豺群口中抢夺食物当做自己的最佳觅食方式。
  初冬明媚阳光铺满雪山草地,几只红嘴蓝鹊在天空盘旋,一群金丝猴在树丛跳跃。
  突然,尕玛尔草原烂泥塘背后,出现几十个小红点,我用望远镜看去,哦,是一群豺,狩猎归来,正向一条乱石沟走去。
  豺又叫豺狗,皮毛为土红色,当地山民又称其为红狼,是一种群居性中型猛兽。
  看得出来,这群豺在某个地方猎获了一头野猪,好几匹豺有的嘴里叼着猪脚,有的嘴里叼着猪排,还有的叼着猪头。这只被豺群大卸八块的倒霉的野猪,很有可能就是刚才在烂泥塘拖起一串水葫芦当早餐的小公猪,因为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只叼在豺嘴上的猪头,鼻吻间有块醒目的白斑,嘴唇两侧还翻卷两根半尺长的獠牙。唉,这也太可惜了。我不是指小公猪年纪轻轻便断送了性命而觉得可惜,野猪嘛,处在大自然食物链下端,一不留神就会成为食肉兽的美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是为雪妖感到可惜,这只小公猪本来应该成为它的猎物,现在却白白便宜了这群豺。
  豺群进食有个习惯,捕捉到猎物后,将大部分猎物当场吃掉,然后将一部分猎物带回巢穴,喂养留在巢穴的幼豺和看家的老豺。
  “快看,雪妖起来了!”强巴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说。
  我赶紧将望远镜移向小山包,刚才还在蒙头呼呼大睡的雪妖,已经醒了,俯瞰正从小山包下经过的豺群,四肢弯曲,豹尾平举,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架势。
  这家伙八成是害了红眼病,看见本该属于自己的小公猪成了豺群的美味佳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来场雪崩把这些豺通通活埋了。
  动物也有嫉妒心,看见别“人”活得很快乐,自己却活得很倒霉,心里就不是滋味。
  但我断定,雪妖不过是摆个样子发泄心中怨气吓唬吓唬豺群而已,不会真的去袭击豺群抢夺食物的,理由很简单,它连送到眼鼻底下的小公猪都放弃捕捉,怎么可能冒犯“人”多势众的豺群呢!
  我很快发现,自己判断失误。雪妖一个扑跃,从小山包上蹿了下来,盯着一匹腹部吊着一排乳头的母豺,吼叫着追上去。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高黎贡山上的豺,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不错,雪豹属于大型猛兽,豺属于中型走兽,一只雪豹体积相当于五匹豺。假如一对一单练的话,雪豹无疑占据绝对优势,再窝囊再不中用的雪豹也能轻而易举地打败最强壮最凶悍的豺。可豺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少则十几匹多则几十匹生活在一起。豺由于体格相对瘦小,单只豺力量有限,难与其他食肉兽竞争,因此更注重群体合力。豺本性贪婪,比狼更凶残,各个都像敢死队员,饿极了时,碰到什么攻击什么。曾有报道说,一群豺当着母虎的面,吃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虎崽。身强力壮的狗熊,也常是豺群的攻击对象。而狼一般来说是不敢袭击老虎狗熊这类庞然大物的。雪豹虽有高山雪域霸主的美称,却很少有雪豹敢招惹豺群的。
  雪妖冒冒失失蹿进豺群,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被雪妖追赶的那匹母豺,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猪头,负重奔逃,自然是逃不快的,不一会儿,就被雪妖追上了。
  我和强巴在仙鹤峰观望,居高临下,距离不太远,又有望远镜辅助,尕玛尔草原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雪妖像影子似的粘在那匹母豺后面,汹汹吼叫,虽然豹爪已经够得上母豺,只消脚下生风再抢前一步,便能掴打在母豺背上将其拍翻在地,但它并没举爪撕打,而是一味地紧贴在母豺身后奔跑,好像在与母豺进行一场田径友谊赛。
  据我所知,雪豹是一种沉默寡言的动物,通常只在求偶或与同类争夺领地时才会频繁吼叫,捕食时一般不会发出叫声,而此时,雪妖却一面追撵一面连续不断地吼叫,这是很反常的现象。给我的感觉,雪妖是在用吼叫声向那匹母豺传递这么一个信息:我不想撕抓你,只要你丢下那只猪头,我就放你一马,绝不伤害你!
  也不晓得是一种威胁呢,还是一种变相哀求。
  当雪妖追撵那匹母豺时,其他豺都停了下来。豺们没有因为突然出现一只雪豹而四散溃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失措来。当雪妖在追撵过程中与别的豺擦肩而过,那些豺并不躲闪,反而朝雪妖龇牙咧嘴做恫吓状。几匹大公豺挺身而出增援那匹母豺,有的朝雪妖投去鄙夷的目光,有的朝雪妖发出嘲讽的嚣叫,有的朝雪妖怨恨咆哮,有的跑到雪妖面前来回晃动,干扰雪妖追撵那匹母豺。
  种种迹象表明,豺群对雪妖并不陌生,好像雪妖的出现早就在它们的意料之中。
  那匹母豺奔逃时,猪头在草地上拖拽,一只猪耳朵被草茎树枝拉扯下来,掉在地上,雪妖大概是饿极了,饿虎扑食般地抓住那只猪耳朵,迫不及待地吞进嘴里。
  谜题算是解开了,我们每天投喂三磅肉块,雪妖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靠这种半掠夺半乞讨的方式从豺群中获得补充食物。
  我想象着雪妖第一次从豺群口中获得食物的情景。那是八天前,饥肠辘辘的雪妖来到尕玛尔草原,想捕捉赤斑羚或野猪什么的饱餐一顿,遗憾的是,它虽然发现了目标,也努力去追逐扑咬,却屡屡落空,白费了许多力气。它退而求其次,希冀能交好运,找到一条被冻僵的蛇或找到一只病死的兔子。茫茫草原,要找到可以充饥的动物尸体,谈何容易。不错,新陈代谢是大自然的规律,高黎贡山上每天都有动物淘汰死亡,但素有殡葬工之称的兀鹫早就从空中发现死神踪影,还没等那些倒毙的动物完全冷却,就已经将它们啄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雪妖在草原兜了一圈,连只死耗子都没找到,饿得恨不得啃自己的大腿。
  就在这时候,一群豺猎食归来,路过这个地方。豺群捕获一头藏羚,各个吃得肚儿溜圆,好几匹豺还叼着吃剩的肉块。雪妖闻到香甜的血腥味,馋涎欲滴,从草丛望蹿出来,吼叫着冲进豺群。豺们毫无心理准备,突然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雪豹出现在面前,着实吓了一大跳,顿时乱作一团。有一匹豺胆子大概特别小,扔下嘴里的一大块藏羚肉仓皇奔逃。雪妖立刻扑到肉块上,紧紧搂抱住生的希望,大口咀嚼吞咽,不费吹灰之力自得了一顿午餐。豺群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狩猎,疲惫不堪,又因为肚子吃得很饱,没必要为一点吃剩的食物斤斤计较大动干戈,就算是一次不太心甘情愿的赞助吧,老豺酋咽下了这口窝囊气,带领豺群离开了。雪妖捡得便宜,舒舒服服就解决了肚子问题。
  过了一天,当饥饿再次袭来时,当捕猎失败却又寻觅不到可以充饥的动物尸体,它又一次在尕玛尔草原与豺群遭遇,豺群仍然是带着吃剩的食物满载而归,它故技重演,从隐蔽的树丛跳将出来,大吼大叫冲进豺群,从一匹被吓得晕头转向的雌豺口中夺得一块肉排……
  动物也有总结经验的能力,两次得手后,雪妖使把从豺群口中抢夺食物当做自己的最佳觅食方式。它没有能耐自己捕捉活奔乱跳的草食动物,也很难寻觅到可以裹腹的动物尸体,而从我们野外观察站只能获得少得可怜的三磅肉块,要想活命,唯有从豺群口中掏食了。
  对雪妖来说,眼下的觅食方式有四个好处:第一,豺群每天都要外出狩猎,捕获猎物后都会带一部分回巢穴,这是稳定可靠的食物来源;第二,豺群来回都有固定的路线,它只消按时守候在这里,就能得到所需的食物,免除了四处奔波寻找猎物的辛劳;第三,豺群携带的食物,都是活宰活杀血淋淋的新鲜肉块,比腐烂的动物尸体好吃得多,营养也丰富得多;第四,从豺群口中得到的都是立即可以撕食的肉块,既不需要冒狩猎的风险,也不必对付一头完整的猎物那样费劲地去撕扯宰割。可以这么说,这种觅食方式省心省力,安逸舒适,付出的很少很少,得到的却非常实惠,称得上是享受型觅食方式,这么愉快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行事的,本质上都愿意过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这以后,雪妖就每天按时到尕玛尔草原等侯豺群出现。
  “没想到,雪妖是靠拦路抢劫活着的。”强巴摇头叹息道。
  “它胯部那块碗口大的伤痕,也许就是在豺群抢夺食物时被豺咬伤的。”我说。
  “快看,草墩上是豺王,它好像要组织进攻了!”强巴叫道。
  我用望远镜顺着强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匹体毛呈紫铜色的老公豺站在草墩上,嘴吻朝天发出一声长啸,刹那间,所有的豺眼睛放光尾巴三十度上翘凶相毕露。这匹紫铜色体毛老公豺个头较其他豺要大一些,毫无疑问,它是这群豺的首领,要是给它起名的话,叫紫铜老豺酋挺合适。酋,首领头儿的意思;豺酋,即豺群中地位最高者。不难判断,紫铜豺酋向属下发出了准备厮杀的命令。
  冲突在所难免,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捕获的食物拱手相让呢。
  可以肯定,当雪妖一次又一次从豺群抢夺食物,紫铜老豺酋的愤慨便与日俱增。偶尔一两次,你来占点便宜,勉强还能容忍。大自然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雪豹属于大型猛兽,豺属于中型走兽,雪豹以大欺小,像剪径强盗那样掠抢豺的食物,也是挺正常的事。但天天如此,顿顿都要到豺群来吃白食,把豺群当傻瓜当奴仆当冤大头当免费餐厅当运输大队长,这也实在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每天都要遭受拦路抢劫,弄得豺心惶惶,弄得天怨豺怨,长此以往,还有豺的太平日子过吗?更让紫铜老豺酋担心的是,到了食物短缺的隆冬季节,豺群完全有可能在外奔波一天却一无所获,归途中没有什么多余的食物可供这只厚脸皮雪豹掠抢,换句话说豺群没东西可当做买路钱留下来,饿坏了的雪豹完全有可能动歪脑筋攻击防卫能力极弱的幼豺,对负有保卫豺群安全职责的紫铜老豺酋来说,必须采取断然措施,防患于未然,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雪妖还跟在母豺屁股后头追撵,紫铜豺酋带着几匹大公豺向雪妖围了过来。豺们从侧面和背后进攻,一匹独耳公豺用脑袋在雪妖后胯猛撞了一家伙,一匹残尾公豺扑到雪妖屁股上张嘴咬那条豹尾。
  雪妖毕竟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天生尖牙利爪,不会像孱弱的草食动物那般在豺群的攻击中束手就擒。独耳公豺撞它后胯,它扬起前爪反击,独耳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逃开去;残尾公豺扑到它屁股上,它扭头噬咬,残尾公豺知趣地跳到地下吱溜斜蹿出去。
  我发现,雪妖虽亮出豹爪豹牙抵挡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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