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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枚糖果(全文完)--E部落--每周上百个各类活动,汇聚数十万厦门上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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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曼丽小姐,你没事吧?”导播老张看着隔音玻璃房的女主播徐曼丽,她的嘴唇有点苍白,即使涂了粉也遮盖不住因为熬夜和哭泣生成的黑眼圈,影子反射在厚厚的隔间玻璃上,烫的是三十年代最新潮的翻卷小波浪,琉璃绿的半透明赛璐璐发卡将斜出来的几缕刘海固定,栗色小卷的头发夹于耳后,更显额头的光洁。睫毛的影子象小孩低垂的两只小手,表情也孩子气――― 恋爱中的女人多少都有些孩子气,固执、天真、喜怒无常。     “我没事。”曼丽摆了摆手势,微笑点点头,示意可以正常开始。   音控轨道盘虽然有点旧,但毕竟是西洋货,用了快十年了,还没更换。老张的手指枯瘦,往上轻推控制扭。     曼丽的轮廓在灯光下渐渐模糊,她今天穿着红色对襟小棉袄,勾勒出美好的身段,很多人说声音好听的长的大多不好看,曼丽算是个例外,“各位听众朋友,今天我们要继续昨天没有说完的故事。男主角无意伤了爱人的心,事后他自己也深深懊悔。经过几天的挣扎后,他决定勇敢的跟他心爱的女人表明心迹……”     曼丽的唇型是最好看的心型。     据说这样的女孩红颜薄命。     痴情的、看不开的、放不下的都是薄命,生命的苦难厚重,谁也逃避不及抽丝剥茧般的轮回宿命。    (二)上半部分     曼丽考取播音员的时候有点阴差阳错,因为面容娇美,主考官丹萍建议她放弃广播电台播音员直接去考电影演员,曼丽说回去问问父亲的意见。     丹萍拿着一支笔抬头道:“其实在摄影机前,就是注意态度的自然。一个演员的表演是不能有丝毫勉强的,一切都得和日常生活一样,否则就不堪设想了,你具备这样的气质,不当演员实在可惜”。     曼丽点点头,脸红红的,“我还是得问问我的父亲。”     电影演员,啊,明星,跟丹萍一样,衣着华美,过上等人的生活,不必为了一支口红一条丝巾省吃俭用一个礼拜,可以喝红酒,穿高跟鞋,抹法国香水,还有精品屋里那个八音盒,上面有个女童生了白色翅膀,旋转的时候清脆音乐飘出来。     徐曼丽的父亲徐伟良是个中药商人,说话口腔里带些中药气。最近西洋药流行,什么阿司匹林、青霉素之类,中药生意有点受挫,通货膨胀钱不再抵钱,有些东西省了,比如车子。但有些还是留着的。  曼丽的母亲去世以后,姨太太米雯扶了正,仍然戒不了抽鸦片的习惯,家里飘荡着檀香、甘草、烟叶混合的奇异气息,又败落,又熟悉,夏天那台摇头晃脑的大风扇吱呀吱呀的响着,让人觉得人生的苦难没有尽头了。     即使是败落,也是繁华中的败落,有荼靡盛开凋落的影子,早年的繁华盛世被拉得长长,那是老佣人王妈的脸,米雯不喜欢年轻丫头,老点没关系象王妈这样,嫩的太危险防不胜防,怕徐伟良偷偷睡了再招了做姨太太,重蹈覆辙。     越是自己出身低的越是瞧不起跟自己一样的。     米雯吞吐云雾之间用类似溶化后的麦芽糖般甜腻声音规劝道,“是啊,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当戏子是什么好事?老爷,我看趁早把她许配给张军统的少爷算了,现在世道不平静,找个靠山也好。”       徐伟良的腿靠在摇凳上,身体晃悠着,“听你姨妈的,有点道理。”     米雯比十九岁的徐曼丽大七岁,说话老气得多,由一个丫鬟熬到正室,学得最多的就是看人脸色说话,她瞅瞅徐伟良,又瞅瞅曼丽,“你看,你父亲说话了,嫁妆你放心,我自然不敢亏待你。”     曼丽的脸气得通红,拳头捏的紧紧的。辛辛苦苦毕了业,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家,现在才发觉努力都是徒劳,所谓的学问和知识只是在出嫁时候多一份筹码罢了。     王妈看气氛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掀开桌上的红色绒布,是亚美老牌1651超等外差式收音机,木壳带灯,是两年前买的,当时只要一百七十元,背面还写着,“除做收音机外,并能放留声机片,或做公共演讲之用,详见说明书……”     购买的地址是上海江西路三二三号亚美股份有限公司。     两年前,徐良伟的身体似乎比现在更好,两年前,曼丽在大学,舍不得谈恋爱,怕对方看不起自己的家庭。     两年前,你在哪里呢?     王妈把电源轻轻插好,赶紧道,“呀,杨振雄的评弹开始了。小姐莫说话了,莫说话了。老爷喜欢听呢。”     “呒啥稀奇,只是因为他年纪小,好白相罢了。”曼丽嘟囔了一句。     “只顾着说别人,有本事你也进去啊,真是!”徐伟良拂了拂袖子,拿起旁边的焦三仙喝了一口。  (二)下半部分     曼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因为这句话,奥斯邦电台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播音员。是民营电台,在好好百货公司的最顶层,从播音室出来可以看见大半个上海的全貌。     徐伟良虽然不乐意她干这个工作,但毕竟当广播员比当电影演员隐秘的多,何况仔细听听,曼丽的声音也不错,尤其是晚上,似乎飘到人的心里去。     本来是当新闻播音员,是替补,最近台里弄了个新节目,台长李万鼎便对曼丽道,“爵士风情由你来主持,要好好干!”     曼丽喜出望外,熬了一年,终于可以正式主持自己的节目了,住单位的单身宿舍,离上班的地方骑自行车三十分钟,坐电车十分钟,大部分时间是骑自行车,这样显得小腿纤细柔美,而且可以省钱,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情:徐伟良从山西进来的昂贵中药在路途中遭遇劫匪,火车上遇的,那些鹿茸人参虫草全拿走以外,包装也破了,下了一场大雨,运到上海来的时候剩下的药材全部发霉。     不得不家里的厨师辞退,因为付不起工钱,佣人王妈兼职厨师,一岗多用,开源节流。     曼丽开始给家里零花钱,每个月多则七八百,少则三四百,米雯的态度似乎也好了很多,家里的经济不好,人在钱跟前多少是要低点头,也不谈将曼丽许配给张军统的儿子张少廷的事了,怕曼丽生气不给家用了。     这样的时光,是曼丽的一生中最愉快的,忙碌、充实、轻松,没有什么太多担心,连骑自行车时都有哼着歌的心情,有时候尝试着在阳光下撒开手骑车,刺激的那一瞬间,袖子上的流苏被风轻轻吹起来,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让匆忙的行人羡慕不已,笑起来妩媚明艳。      导播老张搓了搓冻红的手,虽说播音室里有暖气,但裸露在外的双手仍然有冻僵的感觉,更显得手指纹路的枯黄。     播音室里的女子曼丽小姐已经日渐成熟,曼妙的声音让人在夜晚听得如痴如醉,能跟美女做搭档真不错,每次对着曼丽的背影,老张都有一种由衷的感叹,这么好的孩子将来被哪个有福气的小子娶来当老婆。     曼丽会做饭,中午休息的时候会骑自行车回去,简单又实在。冬天吃完中餐又支了个小煤炉子,生了炭火,干净的火钳上烤了糍粑、年糕之类,洒了细细的白糖,用报纸包好送来给电台的同事吃。两面都是焦黄的,中间的裂开,露出雪白的糯米,甜而不腻香气肆意的散发,是最好的餐后甜点,看见人家吃,自己心里总是很开心。    三     徐曼丽晚上回屋子,头发散开卸妆,她画淡妆,拿热毛巾轻轻一擦,红嘴唇的印就赫然出现在毛巾上,眉毛也是淡淡的,照着镜子,每个女人都会生出几分自怜――――这么好的女子,怎么没人来爱呢。     穿衣镜对着床,睡衣是艳丽红,好好百货公司年底打折的时候买的,二十元,睡衣腋下系着一根带子,外头也是两根腰带,轻轻一扎,小巧的乳藏进去,温暖的包裹着她们,那是曼丽身体最美的一部分,坚挺而温柔的生着,将来是属于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       房子是租的,因为是同事托的关系,房租很便宜,带洗手间的公寓一个月三百一十块,简直便宜烂了,除了春天有点潮湿外其他一切都好。     床单也是在好好百货公司买的,纯棉的一整套枕巾、被子和窗帘,湖蓝色带小碎花,一进房间,就与花花世界隔开。房子里是极其干净的,几乎没有一点灰尘,厨房侧面有个小阳台,可以用来晾晒衣服或者看风景,趴在阳台上,街头巷尾一清二楚,因为是三楼楼层不高,好几次曼丽都想从三楼丢个菜篮子下去,用绳子吊着,篮子里放了零钱,叫小贩把橘子、板栗之类的放进去,但终究没有实现,谁知道货物是好是坏,经过自己亲自挑选的方才称心。     家中是两个星期才回去一次,工作后觉得家里没这么讨厌,米雯最近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在家养着,因为要照顾孕妇,额外添了个佣人,王妈亲自在保姆市场挑的,名字叫做伊玲,年龄不大,胸部却很大,是个老实巴交的少妇,还没过门,男人在打仗的时候战死了,还不知道尸体在哪里。自己孩子刚满月就过来上海,孩子是个遗妇子。将来估计米雯生了孩子奶水不足可以让伊玲兼职做奶妈的。王妈仍在,每次曼丽回去都做一桌好吃的。徐伟良闲时喜欢靠在椅子上听收音机,吃饭的时候也听,偶尔也跟曼丽说,“叫你们台子里别尽播那些西洋音乐,咱们中国传统的,才是最好的。”     曼丽扁扁嘴,“听我最近的广播剧没,很多听众写信来夸我声音不错的。”     王妈也迎合着称赞,“是啊是啊,听小姐播音是很舒服的,晚上老爷睡不好的时候就叫我打开收音机听小姐说话,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曼丽噗哧一笑,原来自己的声音是催眠用的。     吃完晚餐,曼丽用餐布擦擦嘴唇,心满意足的在沙发上喝茶,一边询问着米雯肚子里孩子的情况,现在关系稍微好转,米雯顾着自己肚子里的货,听说孕妇不能生气不能小心眼,否则生下的孩子不会好看,于是尽量对着曼丽态度和蔼。    “医生检查了,说是明年七月生。”米雯喝下去一碗药,说是说安胎的,其实是偷偷吃些戒鸦片的药,中医开的,药方子拿来,自己药房拿药,不用钱。    (三)下半部分       “哦,那也快了。”曼丽看着她眼皮浮肿一脸疲惫的样子,心想生小孩果然不是那么好玩的,“将来是请人来家里接生还是去西医医院里去生?”     徐伟良道,“当然是请接生婆来家里,去医院里让那些大夫看啊摸啊成何体统,听说还是男医生。”     曼丽不发表意见,生孩子这件事她没有发言权,只是讪讪道,“也好。”她的母亲当时就是因为接生婆的用具消毒不彻底的缘故,落下的病根,没过几年就离世了,但她不知道其中细节罢了,只是听父亲说母亲天生身体虚弱,性格又好强,生了孩子还要到外面去跑生意,累跨了。     曼丽的母亲年轻时生的漂亮,曼丽随了她母亲。     徐伟良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曼丽道,“你也抓紧点,看看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一了,你该找一个了。”     曼丽愣了愣,怕米雯提起张军统的公子之类,赶紧告辞,丢下一叠钱在桌子上,道别。     这次米雯没有说什么,她顾不上了,她要用这些钱买世面上最好的水果给自己补身体,她要生下一个儿子来稳固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摇摇欲坠的地位。     新来的佣人伊玲送曼丽到门口,“小姐是回宿舍去吗?”      曼丽看了她一眼,“今天难得休息,不用值班,可能出去走走。”    “小姐慢走。”伊玲在门口道别。     曼丽回头看了她一眼,真想问她吃什么把胸部吃成这种形状。不会是猪蹄吧,带着满脑子的问号走上大街,一辆黄包车过来,招手即停了。     夜晚像盲人深邃的眼眶黑洞,迷茫、苍凉。  (四)     “小姐,去哪里?”拉黄包车的穿着一件褪色的汗衫,额头上汗珠滚滚,车里有刚刚拉过客人的痕迹,那垫子有点暖和,是男人的气息,掺和少许古龙水味道,按理说这样品位的男人应该是坐汽车的,又或许他赶时间,等不到出租的汽车……     思绪蔓延。     “到哪里呢?”曼丽向四周张望着,我们总是为了去哪里和吃什么烦恼。     因为是周末,灯比以往更亮堂,行人也是大包小包。这么早回屋子里去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消遣。相熟的同事这是也在电台值班,平时女校的朋友也都结婚的结婚,恋爱的恋爱,谁有闲功夫陪她瞎逛。     一辆汽车缓缓驶过来,很远就能听到高音喇叭的声音,是辆宣传车,里面一个尖锐的近乎女声的男声撕心裂肺的往死里喊,“电影姊妹花,当红影星伍宛云、赵白初主演,错过了一辈子都后悔啊!”     声音是录好的,所以翻来覆去播的都是这一句,《姊妹花》的电影海报曼丽看见过,贴在百货公司最显眼的地方,是部大片,据说里面两位主人公的衣服华丽时尚,除了爱情、亲情,也可以当作一部是时装剧来看的。     “去南京路芜湖电影院,快点!”曼丽看了看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八点,应该来得及的。    “要五块钱咯,今天星期六的,那里人多又不好走。”车夫看出了顾客的焦急情绪,趁机涨价。    “好吧好吧。”话刚落音,身体已经在路上飞驰,嘴因为是微微张开的,清冽冷风灌进来,闻得到自己脸上雪花膏的香气,那是自由的日子。     有时候一场电影可以影响人一辈子。上天总是喜欢跟我们开不怀好意的玩笑。       (五)     沈君初在南京路漫步,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女子回头看他,外表很出众,身材高挑尤其是坚挺的鼻子(别人说鼻子如果那个那么弟弟也会很那个),还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让对他有好感的人不敢直视,怕被这样的眼神剥光衣服,露出内心。     冬日的黄昏早被黑暗吞噬,替换夕阳的是路边霓虹,大大小小的招牌,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喜逐颜开的商铺老板,巡捕房的警察们大大咧咧的毫不吝惜的给那些乞讨的逃荒者一顿乱踢,皮靴是上头统一制定的,一脚一脚,扎扎实实,踢在人身上的时候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嘴里一般都是念叨,“小瘪三,小赤佬,南京路是你来混的吗,赶快滚……”     踢累了,巡警们走了,逃散的乞丐又聚拢来,流着鼻血怯生生的伸出脏兮兮的手,“大爷,太太,行行好,打发点,打发点。”  沈君初的风衣口袋有零钱,往地上一扔,几个乞丐扑过去争夺,有个年龄较小的拿到一块钱,感激道,谢谢叔叔。     相由心生,杀人犯罪的人大多就是杀人犯罪的相,外表简单的大多内心不复杂,妓女就是妓女的相,当然除了援交的日本女高中生。       君初的心里是仁慈柔软的,跟外表有些出入,不少女人跟他相处后的评价都是一个词,冷若冰霜。     因为相貌英俊,又是留洋回来,在法国学的是摄影专业,家世好,父亲去世前是上海浦发银行的董事,留下一大笔遗产。现在不用上班只是拿分红就已经是收入丰厚了。前途远大,最近祖上刚分了家,父亲生前最喜爱的就是君初,几个姨太太的孩子都只分了小部分,都是乡下的房产田地。看来男人都是精明的,看起来糊涂,内心比女人精明的多如果涉及到金钱的话。     君初在上海霞飞路附近买了栋老房子,准备接湖南乡下的母亲正式住过来,她一个人,守着老屋,守着空荡荡的回忆,一个老寡妇,年轻的时候嫁到他乡,丈夫很快就变了心,差使她又回了乡下,名分是有,除了过年平时很少见到丈夫。老了,被儿子安慰,也算是心安理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嘴上推辞着,但心里也是乐意,从长沙到上海往返几次,累是累,心里却是愉悦的,回到乡下时跟周围的邻居埋怨道,“我说了上海太吵,还是乡下清静,我家君初说了,非得接我过去养老,唉,任性的孩子。”      埋怨时嘴角带着满足微笑,底气十足的意味。     君初微笑的时候跟母亲极像,嘴角轻微上扬,鼻子偶尔轻微的哼一声,只有自己听见,更显得高傲了,本来个子就高,性格还高,这样的男人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六)      君初今天来南京路是准备替即将来上海的母亲挑选些被褥,路过《姊妹花》的电影海报,突然想起一件事。     银行的新任执行董事MR.杜下班前给自己来了个电话,说是给他留了电影票,是个不错的电影,请他一起去看。     MR.杜是法国国籍,但父亲却是中国人,因此有着蓝色的眼珠子跟黑色头发。早年君初在法国留学时就认识的,是教金融科的教授,旁听过几次课,没想到后来成了浦发银行的执行董事,一直想让君初入银行给他帮忙。     君初总是觉得在电影厂当摄影师才是自己真正的兴趣——有了足够的钱,兴趣就是最重要的了。陶醉在光影世界里,君初是敏感的,那些作品,就是自己的孩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满心欢喜。     好友的盛情不能谢绝,海报上巨大的两个女人对自己笑着,霓虹灯下,咧着嘴,笑容长久僵持,衣服里的乳也是巨大虽然隔着衣服,牙齿白森森,每一颗在寒风中都有讨好的意味。     电影院是要进去买票,刚推门,里面散场的观众潮水般涌出来,男人一脸茫然,女人眼睛红肿,小孩手里拿着爆米花——看场电影没有吃完的,舍不得丢掉,被大人抱在胸口,一颗爆米花掉在地上,惋惜地留恋。     “开始卖票啦!”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这一句,在门口等待的人又冲了进去,君初知道老杜给自己留了票,也不着急进去,慢慢踱步,风衣是黑色的,领子半竖起来,咖啡色的领巾随意地围绕领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显得有点放荡不羁。裤子是在法国回来时订做的,米色呢子料,裤缝笔直,鞋子也是簇新的,是佣人蓉妈拿金鸡牌鞋油仔细刷过的。那时候上海还没兴起这样时髦的装束,不免让人多看几眼。     他没有把蓉妈当佣人,她带着他蹒跚学步,君初小时候顽皮,跟小伙伴去偷枣,叫对方先上去,自己在下面放哨,树上的那个丢枣下来,君初吃够了就大喊有人偷枣啦,然后自己就跑了,那个可怜的树上的孩子就被捉住,一颗枣都没吃到。     票房里突然冲出一个高大的男子,听口音是东北人,大声嚷嚷道,“票已售完!明天请早!”     哗的一声,有人叹息,有人叫骂,有人庆幸——庆幸的是那些早已经买好票的。君初费劲地挤到窗口,对刚才喊话的高大男子道,“麻烦你,我来取杜先生留的票。”     那男子抬头看了看君初,说话声音顿时软化下来,“哦,您稍等,我查一下登记薄。”少顷,继续道,“您是沈先生吧,请问您要几张呢?”     曼丽悄悄站在他身后,伸出两只手指,眼神满是渴望与焦急。好不容易排队想看场电影,如果没票了,要等到下星期,而且档期就过了。     君初愣了愣:她认识我的么?还是认识杜先生?不由自主地也伸出手指做出剪刀状,“两张。”     说出来就后悔了,不知道这女子什么目的。万一是……据说年底的治安不大好,不会是欺诈的吧?看样子那女子模样生得也是清丽,那笑容简直让人难以拒绝……是不是风尘女子....价格是怎样....不能被母亲知道.....     票房的男人看了看二人,也懒得声张,反正这个拿票的先生会签字的。     曼丽走过来,拿过一张票,塞了十五元钞票在君初手里,一转身就不见了。此时的君初还在皱眉思索这个人是不是骗子,回过神来,她已消失在人群中,背影很是显然,留下的那阵风,却是陌生中带些熟悉的体香。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欢聚伤离别,相思寸寸灰。     (七)     黑漆漆的电影院,一个工作人员拿着电筒帮忙找座位,老杜的这两张票是最好的位置,贵宾席,在楼上正中,视野开阔,空间宽广。  刚一坐下,手上的提包掉在地上,弯腰去拣,高个子弯腰总是吃力的,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总算找到了,拿出纸巾擦手,抬头看到一杯汽水向自己伸过来。     思想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反应,把那汽水接了过来。而思想又在提醒自己,会不会是迷魂药掺在里面,等下乘自己睡着了,睡上四十八小时,醒来后只剩一条内裤……身体却招呼那女子坐下。  曼丽没想到拿的那张票就在这位先生的旁边,心里也是一阵喜悦,当初就是这样祈祷的。周围都是情侣一对对,这样别人会误会他们是一块儿来的,这样的小惊喜,应该可以开心一个星期。     “你好,谢谢你的票,所以请你喝汽水。”曼丽侧头说道。     君初不知道该说什么,礼貌地点点头算是表示接受她的好意。她的侧面似乎是雕刻出来的,典型的中式美女,却又多出了属于她自己的个性的东西,俏丽的睫毛和粉色的唇,又与纯粹的西派女性不同。  汽水是橘子味,从杯底冒着泡泡,酸酸的,很解口渴。君初喝了一口,看见曼丽对着自己笑,那句谢谢已经到了嘴边,刚要说出来,电影已经开场,全场一片漆黑。     电影开场,君初忽然觉得不安,有点想去洗手间方便,要从曼丽身边经过,有点唐突,两腿夹紧忍着。     《姊妹花》是一出悲剧,赚人的眼泪。     曼丽的手绢早上洗了,此时正在阳台上随风飘舞,看到姊妹分离,姐姐被送走的一幕,忍不住眼泪像流沙一样倾泻,伴随着鼻涕,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抽搭搭。     君初用余光看了看曼丽,还真哭了,这个女人,哭起来怪可怜的,因为涂了少许胭脂,在暗淡的银幕灯光下,睫毛上沾了眼泪,有奇异的七色光芒。     曼丽哪里顾得上身边的男人,只是认真努力地哭着,觉得畅快淋漓,因为看着看着就联想到自己,眼泪多了,开始拿手指擦,不够,拿袖子抹着,觉得狼狈,后来索性不管了,有几滴从下巴滴到脖子——女人一生中流的眼泪不知道比男人多好几吨。     君初看呆了,几曾看见过如此痴情的观影者,脑子里倏的冒出四字成语“梨花带雨”。真是可爱之极的新时代女性,又保留几分旧时代的传统作风,这样的冲突,让人心生怜惜。     一摸口袋,手绢也是忘记带了,叠得方方正正在办公桌上放着了,黄色格子,厚厚的一块,平素都带的,今天偏是忘记了。情急之中,抓了抓脖子,那块领巾顺势扯下来,往曼丽手里一递。     曼丽停了,不解地看了看他,君初笑着做了个抹眼睛的动作。     曼丽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接了,擦了擦眼角,继续看电影。曼丽喜欢看电影的原因是看电影的时候可以一心一意在别人的故事里沉醉,在这短短的一百二十分钟,可以忘记自己是谁。  年轻的时候,觉得烦恼比谁都多,女人担忧爱情,男人担忧事业,电影让人解脱。     片尾曲响起,灯光通明,唏嘘散场,曼丽还在想着那聚散离合的场景,不愿脱身般把脸埋在手掌里回忆。    “散场了。”君初小声提醒。  (七)下半部分     “嘿,君初!I DIDN’T EVEN SEE YOU COMING IN.(我压根没看见你进来。)”老杜来了,流利的英文。他的眼珠子蓝中带点迷蒙的灰,跟以前教学的时候有些区别,毕竟是涉入商场,人都是蜕变一般。     “哈罗。”君初寒暄着,再看看身边的座位,已经空了。     跟老杜道别,走出电影院。因为是最后一场放映,门口已经稀稀拉拉,卖烤地瓜的小贩卖力地喊出响亮的口号,“热腾腾香喷喷的烤地瓜嘞……一块钱买三个,便宜卖了……”     这样的声音,好像人家不买地瓜就对不起观众。但吃地瓜太多是会放地瓜屁的,君初小时候有过体验。     父亲有一次吃地瓜的时候,小君初馋的要命,跳起来要抓,那时候他消化不好,父亲不喜惯他吃零食。长沙有个老教堂,到了门口,君初闻到一股地瓜的味道,高兴极了,抬头对父亲说,爸爸,也有人在里面吃地瓜吗。     父亲哭笑不得,对不起,我刚才吃多了些放了一个屁。     ......(--)!!!      君初从回忆中走出来,忽然很想找那个女子,还没问她的职业,如果遇见,可以一起吃点宵夜之类。     人群中,永远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南京路上,熙熙攘攘,有乞丐在唱歌,拉着二胡,听不清楚歌词,听了个大概:岁月苦短啊,诸君及时行乐呀咦呀咦呀,长的是磨难啊,短的是人生呀咦呀咦呀......    (八)     曼丽回家,领巾放入盆中,搓了肥皂揉洗,泡沫愉快地爬上手背,冰沁的水浸泡着手指,哭完以后觉得很轻松,看着那条领巾,曼丽的心怦怦直跳。     有人敲门,是电台的导播老张。气喘吁吁的,茶也来不及喝便道,“曼丽,快上节目!”     曼丽用泡沫把领巾盖了,小声道,“今天我休息,吴美娜代班哦。”     老张急了,“快点去,她晕倒了,总之你赶紧出发,我先回台里了。”     “哦。”曼丽赶紧洗手,披上长外套,围巾来不及系就匆匆出门了。电车来得及时,哐当哐当的向好好百货公司驶去。     君初回家时在楼下买了瓶酒,君初大凡心情畅快的时候喜欢自斟自饮。客厅刚刚装修好,有新房子的油漆味,他是喜欢的,因为这些完全属于他自己。     最喜欢的是阁楼,是心里的秘密花园。阁楼有个天窗,可以看见星星月亮。摆得整整齐齐的是相机、修底片用的箱子,桌上有一堆照片,都是剧组用的。     全麦威士忌在透明的杯里荡漾着恬静的红,跟头顶藏青的夜空媲美。     突然音乐若有若无,伴随着嘈杂的嗞嗞声。这台收音机其实早就应该扔了的,RCA牌的立式收音机,乍看像迷你墓碑。当时买的时候极贵,因为是美国货。请的搬家公司偏不小心,将这贵重物什从车上不慎跌落,君初心疼了好一阵,但也能继续用,敝帚自珍罢了。待母亲从长沙搬过来的时候再换一部西门子洋行销售的德利风根收音机,其实也是自己喜欢罢了。那时候的男人喜欢收音机,也有用来收藏的,一部一部,像收集古董一样,君初认识的几个HK RADIOER(香港收音机发烧友),满屋子的收音机,一有客人来就显摆,全部打开,嘭嘭声不断--------比搜集女人好,收音机你可以让它随时闭嘴,女人就不能。     曼丽赶到电台的时候离播音还差十五分钟,清洁工费劲地用拖把在地上蹭,试图把那摊血迹弄干净。     红的是血,黑的是血块。腥臭的味道。     “怎么了?”曼丽的眼睛鼓的特大。      清洁工抬头看了曼丽一眼,继续拖地,“那个吴美娜小姐呕出来的。吴小姐不知道是不是中邪了,被送去医院的时候满嘴胡说八道。”    “说什么了?”曼丽将大衣挂在架子上。    “说播音室里有鬼。”清洁工不紧不慢地将拖把扭成8字形,布条是黑色,像个黑漆漆的人头,留着很长的头发,那些血迹就挂在头发上。     老张走过来,“瞎说什么呢,吴美娜是被那男人逼得崩溃了,估计又是挨了打。曼丽你快准备。”    “那我明天要休息。”曼丽不觉得危言耸听,什么鬼不鬼的,如果真的有鬼,就叫它帮忙打听今天看电影坐自己旁边的男子姓甚名谁,一想到这里,脸通红。    “你明天自己跟台长说去。”老张摇摇头,“要是我是台长,一个星期让你休八天,还给你发工资,大小姐,快点。”     一个星期让你休八天,还给你发工资。天下上班族的美梦。     (九)      君初觉得太安静。     收音机的旋钮左右旋转,左手拿着那杯红酒,眼睛眯眯的,倘若这个样子拍一张照片,也可以迷倒几个师奶。     杂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分外嘈杂。我拍,我拍,我拍拍拍。君初对着那个小墓碑收音机像对着不听话的孩子,“别吵,乖乖地说话。”说罢自己也笑了。单身的好处,自己笑给自己听。偶尔也打打飞机,只是一种坦然的需要,每个单身男人都会。     说来也奇怪,音乐渐渐淡去,继而传出一个动听女声:“这里是上海奥斯邦电台,本台以三五五公尺波段,八四五千周中波广播……现在是‘爵士风情’时间。我是徐曼丽……”     君初啜了一口酒,这女的声音不错。     曼丽的嘴唇对着麦克风:“……就在今天上节目之前,我去看了一部让我感动的电影。本来我是无缘看到这部电影的,但一位好心的先生帮了我……”     透过播音间的玻璃,曼丽坐在麦克风前,手指整理短发,扬扬眉毛,继续道,“他就坐在我身边,在我为剧情伤心得不能自已的时候——”     君初的红酒喷出来。他知道她是叫曼丽了,曼妙美丽。     “这位慷慨的先生,竟然就解下自己的领巾,递给我当手绢……实在太可爱了。”     君初听到可爱二字,呛了一口酒。想赶紧拿毛巾去擦,又舍不得离开收音机。曼丽的声音继续飘出,“直到电影结束后,我还沉浸在故事里,难以自拔……竟然忘了把领巾还给人家。真不好意思……”  君初忽然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这一切皆是有人安排,假如是——那不是人,是神。     曼丽说道,“……这样吧,如果你有缘听见,明天晚上,七点钟,我会在──”     忽然又出现剧烈杂音,掩盖住曼丽的话语。沈君初赶紧冲到收音机跟前,对着盒子盖用力拍打,砰砰作响,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终于又有了声音。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看电视精彩的时候总是插播广告,在网上看小说最要紧的时候作者会说明天更新,提的箱子越重,路就越远,鼻子就越痒。    “如果你出现,领巾就还你。如果不,那──领巾就是我的啰……好,接下来为各位播放的曲子是《夜上海》,曼丽在好好百货公司祝您晚安好梦,今天的播音到此结束,谢谢各位的收听。”     晚上君初睡在阁楼,风吹着树叶哗哗响,他一点也不怕,满脑子都是曼丽的影子,一会儿对着自己哭,一会儿对着自己笑。她跟他以往接触的女人是有不同,其实他跟她也仅仅认识了几个小时罢了,也许她们都是相同的。     渐渐地睡了,脑子还是清醒地提示着:明天要去电台找她。因为没有听到约会的时间,该换个收音机了。不如买1925年RCA生产的RADIO LA20型电子管收音机,不知道怎样,其实当时RCA总共生产了135121台RADIO LA20型。单机售价是102.5美元!找老杜从美国带个回来划算。自己经济虽然宽裕,但该省的绝对不多花。     男人的脑袋,真的很奇妙。   (十)     曼丽播音完了后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也是微笑。浪漫的邂逅原来更多的是人为的因素,她实在喜欢他的慷慨与热情,还有那张英俊的脸,坚毅的眼神。要是自己的男朋友就是他多好,这么想着心里一慌,失眠了,不知道明天他是否会来。     吴美娜的男朋友来寻人的时候正好遇见曼丽早晨来台里,以前偶尔见过几次,也算是认识,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吴美娜也算得上是曼丽的好朋友了,经常一起逛街吃东西,彼此有事的时候可以互相顶班,一同研究打羊绒衫的针法之类。吴美娜因为有阵子感染风寒的缘故,曼丽带她去过自己家开的药房抓药,徐伟良亲自把的脉,结果药到病除。吴美娜为此还专程登门致谢了。     台长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李万鼎戴着玳瑁眼镜,眼睛朝上张望着吴美娜的男友,“我不知道,今天医院的人说她昨天自己走了,就在隔壁流华医院,钱是电台垫的。”     那男人穿着马甲背带裤,头油涂得厚,散发出一阵腻味的香气,说话却是一点也不和气,冲着台长道,“你们把她藏好点啊,被我发现了就别多管闲事!老子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     曼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油头男子扬长而去,李万鼎看见曼丽过来,问道,“什么事情,曼丽小姐。”    “哦,昨天本来我休息……”     李万鼎是欣赏曼丽的,听众来信表扬的也居多,这女孩人也勤快,为人处世不卑不亢,便接话道,“昨天的事情我听老刘说了,你今天歇着吧,我安排人顶你的节目。”    “谢谢台长。”曼丽高兴极了,但想起刚才那幕,问道,“台长,吴美娜现在……”    “唉,自求多福吧。”李万鼎推了推眼镜架子,“这孩子命不好,摊上个泼皮,赔上身体不算,现在倒讹诈钱了,说如果不给就杀了她全家。”     曼丽难过了一阵,起身离开。路过警卫室,跟那留胡茬的警卫道,“如果有人找我,叫他晚上七点到霞飞路锦绣西餐厅。”  警卫点头答应。    (十一)     奥斯邦电台很容易找,就在好好百货公司的顶层——好好百货公司名气很大。仰头望去,就是那个透明的玻璃屋子,对外发布着一些消息,一些音乐,一些故事。     君初在电梯里,开电梯的小姐看了他一眼,“先生去几楼?”    “顶层,奥斯邦电台。”君初对着电梯光滑的镜面整理自己的衣领,等下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呢?     电梯小姐按了最高的十八层,一边道,“先生,您相信吗,在电梯开始运行时的同时要是憋一口气许下一个愿望,在到达的时候这个愿望就能实现。”    “哦,是吗?”君初的声音有点低沉,“我倒是不相信这个。”然后在心里许一个愿,希望能见到看电影时坐在旁边的那个小姐。电梯小姐看着他憋红的脸,偷偷地笑了笑。     电台门房前,站着一名警卫,回答君初的问话,“……是,那‘爵士风情’节目的确是徐小姐主持,可她今天休假……”     君初有些懊恼,原来电梯许愿都是假的,便问道,“那总有记录吧?她在节目里说了些什么?”     警卫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先生,电台节目都是现场,主持人说话就像水龙头开闸,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有记录!”     君初按捺性子。他心里很想揍那个警卫,但毕竟人家是警卫,腰间别着黑色的橡胶警棍,这一棍子敲下去脑袋可能会肿起一个肉包子。君初问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曼丽小姐的联系方式?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她约我今晚碰面……但听收音机的时候偏偏坏了,所以麻烦你。”     警卫打量着他——不像个坏人,当然很多坏人看起来都不像坏人——于是问道,“约你碰面?”     君初用力点头。    “然后你不知道怎么联系她?”     君初被警卫毫不客气地推出来。君初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看着警卫。     好吧,看在钱的份上,警卫迅速把那张钞票揣进口袋里,慢条斯理问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给他手绢的人?”     君初一下没懂。警卫比了比脖子:“把领巾当手绢的那个?”     君初这才会意:“是,是!”     警卫不说话,继续打量他,“好吧,曼丽小姐说晚上七点到霞飞路锦绣西餐厅,不见不散。”  (十二)     君初走出好好百货公司到路口回头看了一眼,广场上聚满了人,又在搞什么限时促销活动了?一大帮妇女挤啊挤啊,为了那些也许根本就用不着的便宜货。     大部分男人买东西需要时就买,大多数女人买东西打折的时候就买。       忘记给母亲买被褥床单了,君初抓抓头发,“明天,明天下班后一定买。明天星期天,我这记性!”     君初是个大孝子,每年过年过节必请假回家探望母亲或接她过来小住一段。现在父亲过世,自己又有房子,就滋生出接母亲过来常住的念头。还有蓉妈,也要一起孝顺,说是佣人,其实也跟自己的长辈一样了。君初在上海也算个小有身份的有钱人,但凭浦发银行这一层关系,托他办事的人很多,他架子也不大,能帮的就帮,不能帮的就请人家吃饭,搞得人家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老杜经常劝他在上海混要圆滑些、世故些,君初点头是点头,心里也是不肯改变自己做人的初衷。      巡捕房的警察来了,围观的众人才散开一条小路。     当班的有个实习警察,看见这情景弯腰吐了,可惜昨晚的火锅了。躺着的是一具女尸,身材很好,天蓝色的旗袍是最新的改良款式,鞋子是坡跟,散落在身体两旁。她是从好好百货公司的十八层天台跳下来的,很不走运,头部抢先着地,以至头骨全部裂开,眼珠子都爆出来,脑子也是一摊一摊的涂抹着,并不均匀。因为死得新鲜,那些脑子冒着热气,有点像屠宰场里的猪下水,被遗弃了,绝望的呼吸着。     “你去拿个塑料纸把尸体盖着。”老一点的警察皱眉,指挥着那个在呕吐的实习生。这样死,真是可惜,看样子这女尸不超过三十岁年纪。    “是的队长。”实习生冲到百货公司里去拿塑料布。     老巡警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喊道,“散开,散开,没有什么好看的。”     刚接到通知,今天下午上海市长夫人要来好好百货公司购买首饰,得赶快清理现场。正想着,好好百货公司进门站岗的警卫拿着彩条硬塑料纸飞快地跑过来,对巡警队长道,“哎呀,我认识伊,伊是奥斯邦电台的吴美娜小姐啊!”     一阵混乱,有人说赶快去叫记者,也有人在旁边猜测死因。     过了一会儿,台长李万鼎赶来,确认了尸体。医院来了车,跟警察一起用简单的一副架子把吴美娜运到医院。     李万鼎的眼睛红了,吴美娜是个好女孩,这样的选择她一定是忍耐了许久的,许多不能抗争的,只有逃避罢了。假如那个男人看到了她这副惨相,看到她嘴角流血双目圆睁的惨相,应该没有什么心情再来闹事了。     吴美娜在冰冷的医院尸体库里不肯闭上眼睛。他的男人,来讹诈他的泼皮男人蹲在角落哭,“我不该打你,可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到底是谁的。”     男女世代纠缠不清,谁对谁错谁?死去了的,并不能一了百了。最伤心当属吴美娜的父亲母亲,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这样断了,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如何度过。     十三     最绝望的当属吴美娜的父亲母亲,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这样断了,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如何度过。     徐曼丽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在买东西。女人挑选任何一顶帽子和一双鞋子的时候似乎都比挑选男人认真仔细,分析价格、质地,反复地试。     这个周末属于自己,不必回家。曼丽选了一条黄色格子带长流苏的披肩,七十元钱。天气冷,顺势披在身上,肩膀一股暖流,这个披肩是第一眼看上去就特别想拥有的,犹如喜欢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喜欢,那感觉就是正确的。     曼丽对自己的感觉非常自信。但很快就失落了,坐在锦绣西餐厅,看着窗外,地势高,好好百货公司的光束分外耀眼,人、车、灯交集在一起,流动着,无奈的日子。     这家西餐厅生意还算不错,男男女女小声交谈,轻声说话,桌上的蜡烛在烛台上安静闪烁,温暖的那团小火光,看起来很是舒坦。  餐厅老板过来问候,对于经常来吃的客人他是认识的,“曼丽小姐,在等人吗?”    “是,哦……不,今天一个人来吃,给我一盘意大利面,要鸡肉西红柿汁的。”曼丽喝了一口柠檬水,这个是免费的。    “好的。”老板记了下来。     南京路上的沈君初像条逆流而上的鱼,没有出租车,黄包车也难觅,不是隔得太远就是车上有人。以后还是自己买部车好了,福特牌的不知道怎样,听说是耗油,但性能不错,选深蓝色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老气,或者还是红色的洋派,不不不,跟救火车的颜色一样……糟糕,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看看时间,七点十分了。曼丽小姐应该没有那么快到吧?或者已经到了?     君初越想越急,干脆跑起来,路过好好百货公司,才知道这条路今天晚上临时改为单行,因为市长太太的购物计划,巡捕房直接把这条路给封了,所有车辆一律不得通过,怪不得没车了。     从南京路开始穿越,霞飞路更是拥堵,跑起来也特别困难。君初抄了近路,从小弄堂里拐了几拐,快得像在追贼。好不容易找到那家锦绣西餐厅,再看看,八点了。     女人迟到是矜持,男人迟到就是理亏。男女永远无法实现平等。     靠窗的位置上,吃剩的意大利面来不及收,座位却已经空荡荡,盘子里残留的西红柿汁像擦不干的血迹。君初在大厅里巡视,客人、服务生、琴师都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餐厅经理赶紧快步上前,“先生请问几位?”     君初仓促回道,“对不起,我……我找位徐小姐……徐曼丽小姐……”     经理应道,“喔?她刚走。”     君初扯住经理衣袖,“什么,她走了?”经理也被弄得紧张,指着窗边的位子。“是,就在老位子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呢。像在等人。她心情似乎不太好,平时似乎很能吃的。”     君初满脸懊恼随便在摊上吃了碗海米小馄饨,味道还真不错,果记馄饨店,馄饨皮薄肉鲜,海米带些恰到好处的海味。     不知走了多久,芜湖电影院又在眼前。海报还竖立在寒风中,两个女主角的衣服显得单薄,她们是不知道冷的,君初自嘲地想,缩了缩脖子,想起自己的咖啡色领巾。     电影正在放映,门口的人稀稀拉拉,卖糖炒栗子的叫声也是有气无力,略带些糖焦味的气息让行走的人们增加些食欲。君初的衬衣衣领被风吹乱了,也懒得管。    “慷慨的先生。”     君初心里一喜,回头看了,不正是曼丽么,俏皮地笑着,手里扬着那条领巾。此时如果有背景音乐,应数《风中奇缘》最适合。天,她竟然也在这里!君初觉得这哪里是现实生活,简直是一部爱情电影,让人错愕又惊喜。  十三     两人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曼丽有点娇嗔,“我不管,你迟到了。领巾是我的了。”     君初笑着点头。     有的人相处一辈子仍然是两个世界,有的人认识一天却仿若前世相逢。    “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沈君初,我家那收音机坏了,所以没有听到约定的地点,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君初跟她一路散步。    “我应该说对不起才是,拿了你的电影票不算,还贪污了你的领巾,现在还害你东跑跑西跑跑的,真是过意不去呢。”曼丽的眼睛里都洋溢着因为再次相逢而荡漾的喜悦。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君初的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手心都是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让他觉得紧张又亲切。     曼丽转了个身,把领巾围在自己脖子上,“好看吧,呵呵。”    “是的,很漂亮。”君初道。    “不如我们去外滩散步,反正现在还早。沈先生的职业是什么呢?”曼丽好奇地问。    “你猜猜?”君初加快了步子,为了赶上她的脚步。曼丽走路稍微有点快。    “我猜啊,生意人?作家?黑社会?”曼丽愉快地猜度,跟这个陌生男人相处曼丽有说不出的好感。     君初忍不住笑了,牙齿露出来。“我看你猜的这几个行业相差也太大了吧。我是个摄影师,电影厂里的那种。”    “哦,这样,我差点也要去电影厂当演员了呢。”曼丽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从她口中呵出来,“可惜我父亲并不赞成,否则有可能跟你当同事了。”     君初笑。     黄包车过来,开始觅的时候没有,不要的时候偏又过来,这就是打车的规律。车夫在旁边嚷嚷道,“先生小姐坐个车吧,今天一天没拉活了,便宜点,去哪啊?”     曼丽瞅了那车夫一眼,是个偏年轻的小伙子,肩膀很瘦很窄,眼睛却是出奇的大,眼神分外无辜,好像不坐他的车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君初也看出来曼丽的恻隐之心,先坐到车上,伸出手对曼丽道,“上来吧,反正路程也不近。”曼丽被他拉着手上了车,像被触电一样,君初的手指柔软极了,也很暖和。那股激流从手一直传输到耳朵,于是耳朵红了,像可爱的小兔子,还好有头发遮着,否则他肯定会得意一番。     “去外滩。”曼丽对车夫说道。心里一阵忐忑不安: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了些?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的活泼。稳住,稳住,别再多说话。  君初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有个人陪自己散步挺好的。     下车的时候,黄包车车夫讨好地对君初道,先生的女朋友是小的拉车多年见过的最漂亮的。     明知道是恭维话,君初还是多给了两块钱。     曼丽有点不好意思,倚靠在栏杆上看夜景,黄浦江上的渔火点点,繁华的人群还有那些带些西方气息的外国银行,华丽地树立在江畔。     君初又一次出神地看着她,真是美丽,不单单是外表,还有那种捉摸不透的天真,实实在在地诱导着君初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其实每个人都普通,只是遇见自己喜爱之人,就变得不再平凡。    (十四)     聊了几句,曼丽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别人是什么人,自己是什么人。电台播音是个好职业,如果说得太多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太好接近了吧?对方对于自己有这样的怀疑,再聊下去也是兴趣索然,干脆对君初道,“沈先生,我看也不早了,不如回去吧,前面就是电车站了。”     君初本来想叫一辆汽车送她,但觉得这样慢慢走回去相处的时间会更久些,于是点头答应了。一阵风吹来,曼丽打了个哆嗦。君初道,“明日可能更冷,要多穿些。”     这普通的一句话,曼丽的眼眶红了,自小到大只有母亲未去世前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从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再次听到,不免有些唏嘘。叹息了一声,又迈步朝前了。     对面是蓝色短旗袍的女子,路灯坏了几盏,却又看得不甚清楚。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向曼丽笑。    “哎,似乎是吴美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冷吗?穿这么少!”曼丽认出来了,那女子正是昨天晕倒了弄得自己又不得不回去电台上班的同事吴美娜。     君初插嘴道,“你的熟人吗?”     曼丽朝前走,一边答道,“是电台播音组的同事。”     走近了,吴美娜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有点不像平时的样子,说话也是阴里阴气,“曼丽,跟男朋友在约会啊?”     曼丽不好意思,看看君初,“哪里,不是男朋友,只是个朋友,在路上碰见了。”     吴美娜的头发上似乎还挂着冰霜,一字一字道,“我走了,不打搅了。”     曼丽转头对君初说道,“咱们也走吧。”     君初被吴美娜称为曼丽的男朋友,心里很是高兴,但又听曼丽费力地解释,有些不快,随便说道,“你同事说话怪怪的。”     曼丽回道,“她最近生病了,找了个不称心的丈夫。”    “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君初顺势问道。     电车哐哐的来到车站,这该死的电车来得真不是时候。君初只是听见曼丽说了句,“大概是沈先生这样的吧。”就坐上电车走了,隔着玻璃做了摆手再见的动作。     留下君初在站台发愣,他似乎没有看见“吴美娜”在远处怨恨的眼神,也没有看见吴美娜咧开盛满鲜血的嘴唇,冷笑着把掉出来的大眼珠子重新塞回眼眶。     沉浸在欢欣喜悦日子里的男女,看不见鬼,即使看见了,也不至于害怕,怕什么!还有他呢!     (十五)      曼丽在即将睡着的时候迷糊中觉得外面有人敲门,可能是风,迷迷糊糊翻身躺下,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明天定要戴手套了吧。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曼丽想着,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把头埋在被子里,呼吸温暖的空气,外面的世界懒得管他,有什么比冬天窝在被子里睡觉更舒服的事情呢?     敲门声消失了,曼丽在梦中露出微笑,她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街头巷尾都是美食,在一栋大楼的拐角处遇见了君初,他对着她招手,曼丽跑过去想邀请他一起吃点什么,他一回头,脸却变了,左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刀,右手是一叠胶片,恶狠狠地朝曼丽追过来。曼丽拔腿就跑,路边的行人纷纷躲闪。曼丽跑不了多远,被捉住了,君初的脸孔扭曲到变形,抽出剪刀对准曼丽的心脏刺去。  曼丽突然坐起来,大汗淋漓。口渴,摸索着去找灯的开关,一只脚踩在拖鞋里,另一只拖鞋找不着了,脚尖在地上试探了好一会儿,就直接踩在地板上了。     电灯的绳子在门口,曼丽平时半夜起床的时候在空中凌空一抓就能抓住,今天却不一样,绳子仿佛消失了一般。     借着外面依稀的灯光往前凑了凑,应该就在这里了。     曼丽抓住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肉却是冰冷的,指甲上涂的是大红的蔻丹。曼丽尖叫一声,吴美娜的脸就在自己眼前,闻得到消毒水的气味。    “你怎么来的?”曼丽惊魂未定。    “带我去买药啊,我生病了不能上班,没有钱,我的父母怎么办?我还没有拿到钱,我的父母怎么办?”吴美娜泣不成声,眼泪掉在曼丽没穿拖鞋的脚尖上,也是冷的。     她的眼睛流出来的是鲜血,嘴里一边说话一边掉牙齿。     曼丽懵了,不敢开灯,只能呆呆地听她说。    “你带我去吃药,我吃药病就好了,身体好就能继续上班,上班了就有钱给我的父母……”吴美娜反复地说,爬上曼丽的床,她是赤脚,走动的时候骨头架子啪嗒啪嗒脆响。曼丽刚想阻止,吴美娜侧头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吃药。”就躺下来,一摊血迹模糊了床单。  (十六)     曼丽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楼下的路人在高声叫骂,谁在上面泼水的声音高昂清脆。曼丽睁开眼睛,床单上一片血红,尖叫了一声后发现原来床单上的血源头是自己的两腿之间,裤子已经全部染红,腹内一阵隐隐作痛。     曼丽想道,原来经期身体虚弱,真的会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天气这么冷,又要下冷水了,真想把家里的佣人调过来用。     幸好上的是下午的班,曼丽起来梳洗,想起昨天的君初,脸就红了,真是个有趣的男人,也恰好能在电影院门前遇见他,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徐曼丽,稳住,稳住,一定要稳住。加油,加油,加油!  这样一想,手指透到冰凉的水中也不觉得冷了。     周一下午是电台开会的日子,曼丽也不敢迟到,中午草草做了饭,搭电车来上班,经期是不适合骑自行车的,否则要浪费很多卫生纸,隔半个小时要换一次,很麻烦。     到了好好百货公司门口广场,穿蓝色改良旗袍的吴美娜在人群中对自己点头微笑,曼丽也点头,心想她倒是比我还积极。     在会上才知道吴美娜自杀的消息。曼丽脸色苍白,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上午,从顶楼跳下来。惨啊。”李万鼎摇摇头,“建议这个月每人捐出一百块给她的家人吧,今天上午我去流华医院看了她的遗体,很是凄凉,她父母来了,无依无靠的。”     开完会,曼丽有些恍惚,站立不稳。还好是台庆节目改为录播,否则要出丑了,说错了好几个字,只得麻烦导播再录一段。下班时刚好是六点整。曼丽疲惫地摘下耳机,对着播音室外的老张做了一个OK的手势,关掉开关。     从电梯里进来一个穿着花店制服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束花被拦在电台门口,警卫喊着曼丽,“曼丽小姐,有人送花给你,过来签收一下。”     曼丽瞅了一眼,听众送花是偶尔有的事,也不觉得奇怪,径直走过去,花很别致,马蹄莲用墨绿色的皱纹纸包成三角形,高高的花茎和高傲的花朵。接过来签了字,把花拿到自己的小化妆间,那里有个琥珀色透明酒瓶,因为模样好看,曼丽留了下来。装满水,花就属于花瓶。     卡片上的署名是君初。只有一句话,愿你快乐。     曼丽笑了笑。     下到一层时君初在电梯门口守着,曼丽有点不知所措,道谢,“沈先生,谢谢您送来的花。”    “一起吃饭?”    “不了,我要去医院看个朋友。”    “我陪你一起去?”    “不了,她已经死了。”曼丽的眼泪掉下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永远离开自己的世界,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十七)     君初觉得自己下班后直接飞奔这里又送花又等人的举动有点自讨没趣,又或者觉得今天并不是献殷勤的幸运日,只能道别,写了一张卡片,上面是自己房子的电话号码,塞到曼丽手里,“对不起,打搅你了,这里有我的电话,等你有空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是不是?”     曼丽低垂睫毛,“嗯,沈先生,我先走了。”     登记后,医院的殓尸员带着她来到吴美娜的停尸间。美娜的父母也在。已经确定为自杀,也没有任何遗言,经过鉴定,腹中已有胎儿生成。     吴美娜的母亲对曼丽道,“谢谢你们来看她,是她狠心,丢下我们就去了。”     曼丽也陪着一起哭,尸布揭开的瞬间,曼丽还是颤抖了,那破碎的头骨、凸出的眼珠还有森森的涂满红色蔻丹的手指。     在外滩上见到的是她吗?还有昨天晚上在房间的……她要吃药,她要吃药?她要吃药!     曼丽没有说什么,悄悄地退了出来。      后来几天,曼丽没有打沈君初的电话,那张卡片静静地摆在床头柜前跟曼丽的照片做伴。曼丽喜欢照相,从小到大,相册有好几叠,有些放在父亲那边,每次回家都要翻出来看,好像回到了过去。     这个星期回去的时候,佣人王妈和奶妈伊玲刚好出去买菜,姨太太米雯剪头发去了,据说是长头发吃血,不利于婴儿生长。     徐伟良从药店里回来,坐在沙发上打算盘算账,一边露出得意的笑容。见曼丽回来了,点个头,反正是自家人,也不忙着招呼她,只顾自己的事情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曼丽脱下外套,打开收音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了,电台并不是奥斯邦电台,放的是国际新闻,曼丽不感兴趣,觉得打仗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倒是东西越来越贵了。    “嗯,知道你晚上要来,她们上街买菜了。”徐伟良关上账本跟曼丽说话,“下个月你不用给家里钱了,最近我跟军队做了几单大生意,捞了些回来。”    “父亲辛苦了。”曼丽看了看他,徐伟良四十五岁,但皮肤看起来很年轻,他懂得养生之道,有事没事搭配些中药吃吃,曼丽觉得苦,从小就不喜欢,独独喜欢一样——甘草,拿来当清齿零食。小时候去取药方,拿凳子垫高了自己,爬上药柜打开小抽屉,熟练地拿一小把放在口袋里,嚼啊嚼啊,没甜味的时候就吐掉,然后赶紧要一杯温温的白开水来喝,倒吸一口气,感觉十分爽利。    “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徐伟良平时甚少过问曼丽的私事,但最近家中要添丁,怕落个冷落前妻女儿的罪名,就问了。    “还好。父亲……”曼丽欲言又止。    “怎么?”徐伟良抬头看他。    “我的同事,以前来药房抓药的吴美娜,她死了。她很可怜。”曼丽道,其实也并不是有意提起,只是因为之前吴美娜也来过家中几次。  “怎么死的?”徐伟良有些诧异,手中的毛笔掉在地上,地板上留下几个小墨点。    “跳楼自杀。”曼丽遗憾地摇摇头,“挺年轻的。”    曼丽正说着,米雯回来了,剪了齐耳的男式女头,也还精神,肚子比上次曼丽回家的时候大了点。    “曼丽过来了,马上吃饭了,我路过菜场的时候王妈跟伊玲正买着呢,懒得等,就自己回来了。”米雯的眼睛看了看账单。    徐伟良喃喃自语道,“是啊,挺年轻的,真可惜啊。” 
你的温柔让我逐渐深陷,每天总是期待看你一遍~~~我是又懒又宅,脾气又差,经常自以为是,说话恶毒、刻薄兼色情下流,喜欢无事生非、落井下石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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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吴美娜第一次来徐家的时候徐伟良还真惊叹了一番,她跟曼丽是不同类型的漂亮,曼丽从小看到大,也并不觉得好看了。吴美娜的美是极富张扬的,正常的男人看了就要幻想一下。她穿得并不保守,衣服是故意做小了一码,全身裹得曲线毕现,这样不由得让人联想她脱光了后的模样。同样是年轻人,吴美娜显得更加成熟妩媚,如七月成熟的水蜜桃,惹得男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尝尝是甜是酸。     徐伟良当时按捺着,毕竟是女儿的同事。     吴美娜对曼丽说想不到令尊这么年轻时,徐伟良心里得意了好一阵子,外头的舞女也搞过,但那也并不算本事。     吴美娜去拿药的时候,徐伟良特意嘱咐店员给了她最好的养胃的药,附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吴美娜回来的时候对曼丽道,“你家里这么有钱你还出来工作干什么?在自家待着,有空出来交际,等着结婚不就罢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曼丽不以为然地笑。     总之这次带吴美娜抓药也算是一桩乐事,她的胃病出奇的迅速恢复,一个月后又提了一盒子礼品点心来家中拜访。两人也算是同事加朋友,王妈也是吴小姐长吴小姐短的客气不已——王妈知道曼丽需要朋友。     米雯见徐伟良念叨着,便问道,“老爷说什么呢,谁年轻,谁可惜了?”     曼丽道,“以前来过家里的吴美娜,前些日子跳楼自杀了,据说是被老公逼死的。肚子里还有个小孩。”     “晦气晦气!别在这里说了!”一听说小孩,米雯随即变了副嘴脸,“大吉大利,阿弥陀佛!”     徐伟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了,吃饭的时候像在数米,怎么也吃不下去,推说有点不舒服,直接上楼上屋子里坐了。     关好门,拉上窗帘,两滴眼泪从徐伟良眼眶子里滚下来,路过保养姣好的中年人的皮肤,被衣领吸入了,不见痕迹。     吴美娜死了,是真的,死了也好,一了白了。    “是你先勾引我的!”徐伟良最后见到吴美娜的时候说的就是这一句。     楼下该吃饭的继续吃饭,曼丽客套地称赞米雯的短发,王妈与伊玲二人也赶紧顺杆子上爬,左一个太太真美右一个看来看去还是短的更时髦,米雯有些飘然了。平时不爱主动跟曼丽说话,也不禁寒暄客套一番。    “大小姐是否有合适的男朋友?如果有了,不妨带回来看看。”     要是以前,曼丽肯定放下筷子就走了,因为接下来米雯肯定要提那个提了N次的张军统的儿子,但今天这个话题却也还入耳,于是只是淡淡地接了话题,“暂时还没有,但如果有了,会带来的。”    “哦,那就好,吃菜,多吃点,最近大小姐瘦了点。”米雯夹了一块金华火腿放入曼丽碗中。     听说自己瘦了,曼丽十分高兴。曼丽前一阵子还在节食,女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瘦一点,再瘦一点。     (十九)     王妈道,“大小姐今天时日已晚,不如就在这边歇着吧。明日里再走也不迟。”     曼丽看了看米雯,自从搬出去以后就很少在这个家里住,因为米雯,看见她总是觉得有几分不适应。米雯做了妈妈,戒了鸦片,家里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米雯听言便道,“住一晚吧,你那间屋子老爷每日都叫伊玲收拾干净了,等下再到我房里拿床厚点的新棉絮垫了去。这么冷,一床被子可不行,那棉絮是前几天才找人弹了,暖和着。”     其实米雯今天出去剪头发时瞒着徐伟良到西医院里做了个胎检,说是一切正常,又在算卦摊上占了一卜,说是男孩,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曼丽的存在不存在对于自己都不再是威胁,过一两年曼丽嫁了,就是别家的人,自己的地位也算是正式确立了,即使徐伟良要再纳妾,也只能是偷偷摸摸。对于曼丽,米雯逐渐放松戒备,反而觉得她没那么讨厌,无非就是不喜欢顺从父亲的意思。     曼丽不好推辞了,道谢一番。看了看桌上的钟,八点三十。这个时候君初在干什么呢?像他这样风流倜傥的少爷,应该在某交际花的身边献殷勤吧?曼丽不知道为何想到这里,心里就跟剪刀扎似的刺痛。     睡衣睡裤都是以前留在家里的,伊玲帮自己放洗澡水,曼丽进去的时候浴缸才满了一半,往外冒着热气。    “大小姐你要等会。”伊玲帮忙把香皂和毛巾放好。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吧。”曼丽看见镜子被蒸汽熏成整块的模糊,手一痒,在上面写字。写完后发现那两个字竟然是“君初”,脸一红,趁伊玲背对着自己,赶紧拿袖子擦了,露出自己白皙的脖子和细细的锁骨。    “你们在乡下兴不兴解梦的?”曼丽无聊地问道。     伊玲回头答道,“兴啊,我都会解一二的,大小姐说来听听。”一边拿一只手轻轻放入浴缸试探水温。    “哦,有一日梦见一男子拿着剪刀追杀我,不知怎样解?”     伊玲又问道,“是小姐熟悉的还是从未见过的?”     曼丽想了想,“从未见过的。”    “嗯,如果是陌生男子,就是小姐你的前世。”伊玲道。     话音刚落,曼丽追问道,“如果是熟悉的男子呢?”    “哦,那就是你想被他追求,直到追上为止。”伊玲擦干手,浴缸的水已经接近边缘。热水管子一关,浴室里顿时安静起来。    “那梦见鬼呢?”曼丽岔开话题,怕引起她怀疑。     伊玲表情登时变得认真,“一种是梦魇,一种可能是真鬼。小姐你洗澡吧,以后少提鬼字。”     浴室的门关上,曼丽裸身走进白瓷砖的方浴缸,水温稍稍有点高,得先让脚浸泡一会儿。浴缸旁边的小窗开了一条小缝,那是透气用的,安了窗帘,米黄色配些红花,显得俗气温暖。     温度差不多了,曼丽往下蹲,到胸口时最舒服,头枕在毛巾上,说不出的畅快,顺便拿出香皂看包装,“美丽牌香皂,好好百货公司出品。”     好好百货公司,曼丽觉得好笑,拆了包装拿在鼻子下嗅嗅,一股檀香混合蜂蜜的味道,弄湿了在手上搓了泡沫在脸颊抹着,这种香皂据说是可以洗脸的,蜂蜜滋润。     曼丽把香皂放在小窗旁边的香皂盒子里。洗着脸,忽然脚下有点滑,一只手赶紧撑起来,把身体往上挪了挪,一团泡沫就不小心随着手背飞到眼睛里,曼丽觉得眼睛有点刺痛,闭上眼睛摸索着毛巾。  小窗的缝突然打开,曼丽感觉风一下子大起来。     毛巾,毛巾搭在哪里了?应该就在附近。     曼丽摸到一只手,冰冷的手,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只手掐着她的脖子狠狠往浴缸里浸,曼丽试图睁开眼看清楚,突然脸上一阵剧痛,被抓伤了。     王妈在敲门,“小姐,有什么事吗?”     曼丽的手在空中乱舞着,一切忽然停了,那只手已经消失不见。    “没……没什么事。”曼丽闭着眼睛摸到毛巾,擦了擦眼,差点晕死过去——她摸到的不是毛巾,而是一件蓝旗袍,下摆撕裂了,上面沾满血迹。再看浴缸里,一小块一小块漂浮的是人的脑和肠,沉下去的是迸裂的小碎骨,有些还不及融化的大冰块包裹带皮的肉,刺鼻的腥臭味随着浴缸的热水散发得到处都是。     蓝色旗袍,吴美娜!     曼丽穿上浴袍大喊,“快点来人啊!”   (二十)     徐伟良在上海虽然算不上是名流,但早年也结交了不少官宦,黑白两道也打点过不少钱财。这一个电话,本区巡捕房的陈赤斌队长赶紧来到徐家,看了看浴缸里的漂浮物,恶心了一阵,捏着鼻子翻了翻那件带血的蓝旗袍,用夹子装了几块漂浮的脑在塑料袋里,又把那件蓝色短旗袍一起装了去,对瑟瑟发抖的曼丽道,“你平时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曼丽拼命摇头。     王妈在房子里安慰米雯,要她别惊吓过度,别影响了自己肚里的孩子。     伊玲倒了杯茶给陈赤斌,“队长请喝茶。”    “你怎么断定这就是你以前的同事吴美娜的衣服?”陈赤斌有点瘦,但精力充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曼丽哆嗦道,“我见过她穿过这件衣服,这几天,我总是梦见她。”     陈赤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别这样,也许是你得罪了人,或者徐老爷生意上的对头故意整你们。”     曼丽忽然觉得有点安全感,无助地看了看徐伟良。徐伟良的脸色也是苍白如纸,缓缓道,“生意上的对头……恐怕也没几个。”    “您这话可就不对了,俗话说商场如战场,打仗总有流血死人的事情的。” 陈赤斌喝了一口茶,看着手中的塑料袋,“别担心徐老爷,这事情我会帮你查清楚。如果您需要,我调两个手下二十四小时在您房子周围巡逻巡逻,看谁敢再这样恶作剧。这下您放心了吧。”    徐伟良大为宽心,恶作剧这三个字让人听了真是安慰,连忙拱手道谢,“那就让陈队长费心了。”    “没什么的,维护治安是我应尽的责任嘛。我看也不早了,我这就回了,有什么消息我会随时联系你的。”陈赤斌起身告辞,扯了扯衣服的下摆。    “好的,多谢多谢。”徐伟良对伊玲使了使眼色,拿眼睛朝房里看了看,伊玲自然是明白,赶紧去徐伟良卧室抽屉里拿出个红包。     徐伟良拿红包塞到陈赤斌口袋里,“给兄弟们喝茶。”     陈赤斌呵呵笑了两声,将红包推回给徐伟良,“徐老爷见外了,见外了。”     推辞来推辞去,还是拿了。     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大门关了的声音。然后只有一屋子人呼吸的声音。    “曼丽,去睡吧,别怕。”徐伟良走入房中。     伊玲问道,“小姐我去打扫浴缸了,你早点休息,要不要我再放缸水洗澡呢?”     曼丽拨浪鼓似的摇头。她的脸被抓破了,在担心会不会留疤,从左眼角到右嘴唇,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痛,那些皮,都藏在抓她的那只手的指甲缝里。      (二十一)     早晨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忍着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     伊玲干呕了一下,接下来是王妈,然后是曼丽和米雯。     伊玲是刷浴缸的时候闻到那股人脑子味。     王妈是过来帮忙,浴缸下水口被堵塞了,拿手去摸索,摸出一块头骨碎片。     曼丽是早晨换衣服时发现自己腋下夹了一小片碎肉,红红软软的。  米雯是妊娠反应。     徐伟良叹息一声,放下筷子,叫了汽车送曼丽去上班。     下午的时候陈赤斌再来徐家,脸上俨然已经没了昨晚的自信和神气,只是说道,“我带着这些物什去流华医院停尸房看了。吴美娜赤身裸体,脑子跟肚子被挖得稀烂,不成人形了,她父母哭得喘不过气来。她父亲当时咳血,看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多久。问他们尸体的事情都说不知道。”     曼丽并不知道。除了六千八百块抚恤金外,电台的职工又凑了些钱给吴美娜的家人,因为他的父亲也生病了,需要马上住院。曼丽捐出了存的一千元。在奥斯邦电台,曼丽算是跟吴美娜最要好了,还带她去过家里吃饭,今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徐伟良听罢陈赤斌一番陈述,只是道,也许她死得不甘心罢了。     陈赤斌道,“不管她甘心不甘心,谁也不该上徐家开这样的玩笑,恶心透了。我先走了,下午局子里要开会。”     送走陈赤斌,徐伟良去药房做例行巡视,最近新开了两家分号,生意很是繁忙。照例是叫了汽车。昏暗的天,这雪要下不下,烦人的天气。    “是你先勾引我的。”     听完后吴美娜没再说话,转头就走,背影婀娜,天蓝色的旗袍是徐伟良曾经称赞过的,说是衣服衬托了人。     吴美娜结婚结得早,十六岁就定了亲,父母的心愿就是让她早日有归宿,也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嫁的人是上海市一个邮局的收发员,刚结婚倒好,没过几年本性露出来,抽大烟,喝酒,赌博,逛堂子,样样都来。做收发员经常克扣客人的邮包,能吃就吃,能拿就拿。有些外地顾客寄些花生到上海,他收了,从邮包下面挖个洞,把花生掏出来吃了,再把花生壳塞进去,说是老鼠吃的。屡次如此,后来被邮局开除了,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混混,混到后来连喝酒的钱都没有,就同意吴美娜出去工作。做播音员的工资也算不错,除了基本的两三百块生活费给了吴美娜以外,其他都据为己有,说是老婆的钱就是自己的钱。     吴美娜生病了没钱看医生,胃痛得抽搐,被曼丽看见了,带她去看医生,药钱是曼丽帮忙给的,也便宜,自家的药店。     徐伟良喜欢吴美娜淡淡忧伤的样子,还有那种成熟的韵味,成熟的思想和身体。起初只是约着在外面吃茶,后来米雯回老家那几天,吴美娜也敢来,他的丈夫因为闹事在巡捕房里要待一个星期。徐伟良支开了佣人,单独跟吴美娜在一起,动作也利索,因为是偷,那种色胆包天的意味让徐伟良瞬间又回复了年轻。     吴美娜的功夫很是了得,她坐在徐伟良身上,臀部不停旋转,徐伟良真想一辈子就这样占有她。吴美娜风情万种,完全是米雯不能比拟的。何况米雯怀孕了,让她用嘴又嫌脏,吴美娜不同,不但愿意BLOW JOB,而且愿意吞下去,咕嘟咕嘟吞咽的声音让人听了十分满足,连沾在上面的任何一滴都不放过。     他也愿意吻她,因为她说从来没有被人吻过那里。     她说她爱他。他问为什么,她说是因为他不打她,说他是个让人觉得可以依靠的男人。     徐伟良的开销突然变得很大,吴美娜美是美,爱是爱,钱还是要的,自己的工资要归男人挥霍,给父母的家用就从徐伟良这里支,刚好徐伟良的家底子也有些,也养得起,也无所谓了。     但上次进货被劫又被雨水打湿,徐伟良手头就有些窘迫。每当吴美娜私下提钱的事情,徐伟良有点支支吾吾,突然想起嫖的好处——日完一次就给一次钱,不日就不用给钱。良家妇女好是好,就是动了真感情,很麻烦。     徐伟良要开分店,经济更紧张了。徐伟良对吴美娜彻底摊牌,“不行了,暂时不要见面了,过段时间吧,你看我家连佣人都辞了几个。等经济好一点,一定给你补偿。”     吴美娜眼睛红红的,“我家里那边需要,父亲的肺痨要赶紧治,医生说否则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没有办法的,我手头紧,如果不开分店的话也还好说,但地租都已经交了,再等段日子,到明年夏天就宽裕了。”     吴美娜跪在地上,“我真的很需要钱。”     徐伟良觉得她很贱,那一瞬间。原来她跟他在一起就是为了钱,一切都是钱,看上的就是钱,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原来自己跟那些嫖客一点分别也没有。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些钱给你。”徐伟良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预备今年年底打点税务司司长的钱。     吴美娜抖抖双手接了,感激道,“谢谢你,徐老爷。我替我父亲谢谢你。”    “好了,从此以后就当彼此从来没有来往过吧。”徐伟良拂袖而去,甚至为了看清这样一个女人的面目而暗自高兴,肩膀上也是觉得轻松很多。     男欢女爱如果涉及到经济或婚姻,男人是非常敏感的,如果是已婚男人,更是小心。吴美娜喜欢徐伟良,大部分也是冲着金钱去的。她也正好是他喜欢的那道菜,只是吃到最后发现菜里有只大青虫,虽然不是故意放的,却发誓再也不去动了。  (二十二)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那些激情就淡忘了,吴美娜却跟曼丽二人再次来到药房,还带了吴美娜的母亲,说是给肺痨的父亲买些补身子的药。徐伟良想,吴美娜无非是又来讹诈钱,当了女儿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得当作是做善事了,送了好些药给她。没收钱也不心疼,药是药,钱是钱,徐伟良把它们分开看,就如女儿是女儿,女人是女人一样。     徐伟良对吴美娜道,“美娜你进来,有副特效药不错,跟我进来拿。”     吴美娜的母亲对曼丽道,“多谢你父亲了,真是个大好人呢。”     曼丽毫不掩饰得意,“当然了,娜娜是我的朋友嘛。”     到了药房里面的屋子,徐伟良递过去一个小药包,纸是厚厚的牛皮纸,防潮。    “你又来干什么?”徐伟良有点懊恼。     她穿的是那件曾经在他眼中最着迷的蓝色短旗袍,衬托出她的双腿修长完美。    “我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徐伟良冷若冰霜,既然两不相欠,多说无益。    “上次父亲的病谢谢你,现在暂时稳住了。我很想念你。”吴美娜的双手从后面抱着他,十指紧紧扣着他的腰。     徐伟良的手伸过来,一只一只手指地掰开。她抱得紧,徐伟良硬着心肠用力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服剥离下来,再回头,吴美娜的眼泪已经满脸。    “别这样啊。”徐伟良帮她擦眼泪,“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就到此为止了。是真的,我不想惹麻烦。你也知道,米雯要生了,她也不容易,而且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会生出那么多的借口?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还要说要自己照顾自己?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看到你的时候还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你不爱我,理由是什么?你不爱我,我还要理由干什么?理由要来了也是伤心。    “我也要生了。”吴美娜哀哀地说,“你要的话我就生下来,你不要我就做掉,你给钱。”    “钱?我怎么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我难道还要帮你老公养孩子吗?”徐伟良连仅存的一丝好感都消失了。    “我确定是你的。”    “好啊,那你自己想办法,把孩子养大后再来找我,看他像不像我。”徐伟良把手放在背后。    “你怎么可以这样?”吴美娜绝望了,“我并不是只想要你的钱,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他离婚,跟你一起生活。”    徐伟良冷笑道,“你在做梦。”    “我们以前不是很开心吗?你不是唤我作你的心肝宝贝吗?你不是爱我的吗?”    “是你先勾引我的。”     听完后吴美娜没再说话,转头就走,背影婀娜,天蓝色的旗袍是徐伟良曾经称赞过的,说是衣服衬托了人。     徐伟良轻轻吁了一口气,从明天开始又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老板。他对待店员很体恤,经常问刚到上海的新店员,在这里吃甜食习惯不习惯。     普通众生对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大约是这个人对我是好是坏,假若是坏人,没有害我,大约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    (二十三)      没有人听见吴美娜在夜晚挨打时绝望凄厉的哭声,房门关得好好的,是独门独户的小危搂。从巡捕房里放出来的丈夫喝了酒,心里很不爽,拼命地用脚踢她。他很少打她的脸或者肺,他要她上班,要她赚钱,供他挥霍。     吴美娜护着肚子,“别打了啊。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     不说不要紧,一说那醉汉红了眼睛,连着拳头一起上了,吴美娜口吐鲜血跪地求饶,“别打死我了,我还有父母啊。”    “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不说我连你父母一起弄死!”吴美娜不知道他的丈夫是死精症,因为永远不能有后代,所以一直郁郁寡欢。现在死精症的男人有了后代,真是奇迹,但这个男人并没有见证奇迹的狂喜。    “是你的,是你的!”吴美娜大声喊着。    “我的?我的?我他*的已经从邮局走人了,你还给我绿帽子戴啊?我他*的多久没搞你你记得吗?你说你怀孕了你要脸吗?”     吴美娜躲着,缩到墙角。后来懒得躲了,头发被抓住,他的膝盖结结实实磕在自己胃上,一阵眩晕,昏迷过去。再起来的时候丈夫已经不知所踪,地上一摊呕吐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壁站起来。看看时间,要上班了。上班,上班,是谁发明了上班,再累再困再伤心都要上班,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一样,家人生病不能回去因为要上班,过年不能回老家因为要上班,表妹结婚不能回去因为要上班,朋友约了吃饭缺席因为要上班,不上班,吃什么,活着为了吃饭,吃饭为了活着,谁管谁的生死,谁记得谁的好,只是疯狂的作茧,苟活着,拼命的上班。     洗脸,牙齿被打得流血,脸盆里的水成了淡淡的红。烧了壶水倒在桶里,掺些冷水,蘸着洗澡,天气很冷,比冬天更冷的是这生活。  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不是吗?     吴美娜看着自己肿起的小腹,呆呆地看了十分钟,忽然笑了,不知道明白了什么。毛衣是去年冬天的,依旧很温暖。有些事情,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父母,只能怨自己。用牺牲成全另一种牺牲,然后发现毁灭这些美好的平静的日子的正是自己,“罪人,罪人,傻瓜,笨蛋,神经病,瘪三,婊子,烂货,下贱,淫妇,荡妇,白痴,怀了野种的蠢货……”每说一个词,吴美娜就在镜子前扇自己一个耳光,直到两边脸的红肿程度相当。     吴美娜擦了擦眼泪,把受伤的脸裹在围巾里,向电车站走去。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大约刚洗过头,风带过来的是洗发膏的香气,海鸥牌,没错的。吴美娜深呼吸了一口,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羞怯的表情。     吴美娜哀伤的想,如果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也不至于沦落于此了。     他下车了,身边空荡荡了。     本来以为可以坚持播一次“爵士风情”,她喜欢这个节目,也喜欢自己唯一的朋友徐曼丽。哦徐伟良,怨不得徐伟良,该怨的是自己……     一口血从胸口涌到喉咙进到嘴里,吴美娜咽了下去,看着自己的影子,玻璃上映衬着狰狞变形的脸,支离破碎。另外一个破碎的自己对自己笑,眼白拼命鼓出来,牙齿一颗颗掉下来,秃秃血嘴好难看。    “有鬼啊,播音室有鬼啊!”     我们总是以为自己绝望时看见的那个是鬼,其实是我们自己。   (二十四)     吴美娜哭着从玻璃房子跑到走廊。她崩溃了。     值班副台长见吴美娜的样子赶紧道,“我叫警卫送你去医院。”又吩咐老张去请曼丽过来救场。     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地上、墙上一片眩目的红,还有血块夹在其中。吴美娜颤抖着擦了擦嘴角的血,“我……不行了。”    “警卫,快点送医院!”    “老张,你快点叫人!”    “你杵在那当菩萨啊?手里有拖把赶紧把地上的血弄干净!”     流华医院里,医生摇摇头,“胎儿保不住了,全部碎了。谁这么狠心?今天先止血,明天做流产手术。”    “不!”吴美娜大声抗议。她睡的是木板床,在医院的走廊上睡,因为是没钱的那种人。     医生是个女的,冷漠道,“你要个死孩子干什么用?别闹,闹就出院。”     吴美娜哭了。一个人,静静的,没有人陪,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电车上的眼镜男子,希望他是她的丈夫。她不敢想别的,怕哭得更凶。  长长的,阴森森的医院走廊,那些咳嗽声、叹息声、鼾声混合在一起。这几天月光是难得见到的,从窗外分享了一些给走廊上熟睡的穷病人。吴美娜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回头,那是因为没有留恋的理由。     她回家了,她知道他不在,这个时候是喝酒时间。     她翻出了那件天蓝色旗袍,领子、裙角都有一圈白色的绒毛,下雪天穿兴许更好看。吴美娜一往情深地抚摸着,套在身上。鞋子是坡跟的,羊毛袜连裤袜贴身穿了。涂指甲油,左手右手交替着,天拿水的味道混合凛冽的冷空气吸进肺里,吹出来,一会儿就能干了。红艳艳的,真是喜气。     头发散开,用梳子缓缓地梳,有些蓬松。用了些发油,头发于是顺从地趴在肩膀两边。眉毛不用描,吴美娜的眉毛本身就是漂亮。打了少许粉,红肿的眼睑下多扑了点。最后是唇膏,依旧是红色。     吴美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那阳光照进来,照着伏在胳膊里睡着的她。     从电梯到顶层,吴美娜吸引许多人的目光。    “吴小姐今天真漂亮。”电梯小姐恭维道。    “谢谢你。”吴美娜悲哀地看了看她,脸是扁平的,眼睛吊梢,嘴角有颗痣,这样的平凡女子,肯定也有人喜欢,应该是幸福的一辈子。     天台平时也不锁,站在上面,迎着冷风,吴美娜整理了下头发,往下看,小腿肚有些哆嗦。如果回到俗世,继续挨打,继续后悔,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不如了断轻松,疼也只是一瞬间,比一辈子受苦好。     当她觉得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的时候,那声沉闷的落地声就是她的绝响。其实吴美娜是喜欢平躺的那种姿势落地。    (二十五)     曼丽在节目中送了一首《四季歌》给吴美娜寄托哀思。她什么都不知道。节目完毕时照例向听众问候晚安。看到玻璃里自己的脸有些异样,后脑勺渗出深红的液体,再一眨眼,复又清晰。    老张关了机器,待曼丽出来道,“我送你到电车站吧。”    曼丽点头说,“好的,其实我还真有点怕呢。”    “她生前你对她那般好,她不会害你的。”    “尸体今天应该运回老家?”    “差不多,钱已经送过去了,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老张也为吴美娜感慨,“何苦呢,熬一熬,好死不如赖活着。”    “听说他父亲这次也很不好,受了刺激。”曼丽一边穿上外套,看老张蹲下锁门,警卫已经下班了,电梯停在电台这一层。    “是啊,肺痨,不知道治得好还是治不好,唉。”老张关灯,锁门。楼下还有个二十四小时值班的警卫,电台贵重的仪器安心放在这里,小偷即使进来也得费功夫搬上一番,不好转手,卖铜也卖不了几个钱。    到了一楼。好好百货公司打烊了,几个来不及出去的顾客跟曼丽他们一起坐电梯走特殊通道。电梯小姐也下班了,曼丽按了个1。    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什么也没有。    吴美娜的笑脸在电梯光亮的镜面上似乎一闪而过。曼丽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胸口,暗示自己,幻觉,是幻觉。     电车站到了,老张道别,“别想那么多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曼丽点头上了车。这班车没有一个乘客,卖票的大妈睡着了,头歪着像几乎断了一样。曼丽还是买了票,省不了这一元钱。  下车步行几分钟回家,风冷飕飕的,曼丽脸上的痕迹若隐若现,因为   上班前擦了增白的粉底,又用遮瑕霜一点一点涂抹着,也看不出个究竟,同事偶尔问到,曼丽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擦玻璃时让碎玻璃不小心割到了。     大家都很忙,没人关心你的伤口。     门口有张纸,曼丽心里一热,赶紧进屋开灯看了。    “曼丽小姐,昨天晚上我来到这里,是从电台警卫那里知道你的地址。因为没有接到您的电话,心里又十分的惦念,等了许久,您却不在家。如果您看到这张纸,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您有空,给我来个电话好吗?慷慨的先生留。”     慷慨的先生。曼丽笑了,看见那张卡片仍然摆在桌上,现在打电话?九点多了,太晚,打搅人家休息,明天吧,明天晚上,下了节目就给他打。     想起那天的噩梦,曼丽不敢关灯。虽说死去的是自己要好的朋友,心里还是毛毛的。洗脸的时候不敢再用檀香蜂蜜皂,怕泡沫迷了眼睛。只是用温水对着镜子轻轻擦着,那道抓痕渐渐显露出来,血早已经凝固,结了薄薄的痂。不能抓,抓了就留疤。    倒在床上,滚来滚去,开灯不习惯,关灯又紧张。想想吴美娜的惨状有几分害怕,想起在家洗澡的情景有几分恶心。    “君初先生,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要拿你来幻想的,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曼丽在心中默念着。    想什么呢,明天他会带我吃什么?君初一定会问,你想吃什么呢?曼丽闭上眼睛,舌头舔了舔嘴唇,城隍庙小吃吧,可以选择的东西很多,而且那样的环境让人放松,因为嘈杂,可以大声说话。吃完了以后去干什么?看电影吗?《姊妹花》是看过了的,散步?总不能老散步,买东西,又显得很俗气。烦恼,烦恼,烦恼!不如听他的意见——这样的事情让男人拿主意,麻烦,麻烦,麻烦!跳过这一段,想想万一君初先生跟自己谈恋爱了,会不会跟自己结婚?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订婚?红色、白色或者粉红色?不行,还没有想求婚的情景呢!会不会是单腿下跪,或者是双腿?不能是双腿,那我成了他长辈了。不知道他喜欢生男生女,我喜欢女孩,他大概喜欢男孩吧。生个男孩也不错,像他爸爸那样英俊,别太调皮了……    曼丽大概觉得自己是真的想得太远了点,抱着被子痴痴地笑。    灯就在这一瞬间自己灭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笑声却没有停,曼丽把头埋进被子。不会吧,竟然停电,往窗外望去,一片漆黑。    没有停的笑声是从窗户附近发出来的,一团黑影越来越近。  (二十六)     没有停的笑声是从窗户附近发出来的,一团黑影越来越近。     曼丽不敢看,两条腿不停地发抖,是谁?是人?是鬼?     被子被慢慢揭开,曼丽的眼睛紧紧闭着,她能感觉到身上的冷。一只手从自己的脊背慢慢地往上爬,脖子,头顶,额头,眼睛。  到了眼睛停了,指甲很长。      那只手把曼丽的上下眼皮用力分开,它要曼丽看。     曼丽睁开眼睛,然后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吴美娜的脸,但不是真正的脸,吴美娜的脸在跳楼的时候摔碎了,贴在一堆黑红色烂肉上的只是一张吴美娜生前的照片,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上扬的嘴角。     曼丽早晨醒来窗外一片白茫茫,下雪了,阳台上厚厚的一层。窗沿有手印,不知道是哪个顽皮的小孩留下的,曼丽笑了笑,孩子们早早的打雪仗了,嘻嘻哈哈的,你追我跑。还是小朋友开心,无忧无虑。  “但愿昨晚是个噩梦。”曼丽自言自语道。既然心里如此不安,还是去流华医院一趟。懒得细致化妆,除了遮瑕膏,草草涂了眼影就出门。感觉嘴角有一粒泡饭,一定是刚才吃剩的早点,看四周无人,舌灵巧地伸出来朝右边迅速一伸,将饭粒卷入嘴里,嚼了嚼,味道尚可。这是曼丽可喜之处,绝望时学习享受,悲伤时也不忘跟自己开玩笑,即使遭遇恐惧时仍不会忘记欣赏草滚露珠花飞花舞、菊残傲霜青松堕雪之美。     吴美娜的尸体仍然在塑料布里躺着,僵硬。她父亲住了院,她母亲坚强地照顾着他。住的是劣等病房,伙食不好,老人家出去买鸡蛋去了。曼丽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吴美娜的父亲,不敢上去打招呼。悻悻地从医院走出来,离上班还早,四下游荡着,准备打个电话给君初。想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上班,还是不打了。     君初在试镜头,男女主角拿着剧本正对台词,君初缓缓移动着摄影机,灯光准备就绪。他认真极了。女主角钟淑琴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等下那场吻戏要是换成君初多好。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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