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总之歌这东西不会灭亡的。我们因了这个,也就能够使那爱惜刹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满足了。
阅读石川啄木的短歌集,就像在黑白荧幕上观看一组组蒙太奇镜头:这些短小精悍、三行一组的诗句几乎都取自诗人的日常与回忆,乍看之下平淡琐碎,却恰恰是生活的本貌。藉由这种对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加任何粉饰的心境速写,啄木完成了对自我内心的剖白,并于无形的留白中寻得了文学与生命的出口。
ISHIKAWA TAKUBOKU(1886—1912),本名石川一,日本明治时代诗人、小说家与评论家。他打破了日本短歌三十一音一行的定例,开创了以口语吟咏的散文式短歌风格。石川啄木一生贫病,死时年仅二十六岁。
在白砂滩上与螃蟹玩耍着。
不能忘记那颊上流下来的
回忆着遥远的初恋的苦痛。
横在砂山脚下的,漂来的木头,
没有生命的砂,多么悲哀啊!
悉悉索索的从手指中间漏下。
断了去死的念头,又回来了。
醒了还不起来,儿子的这个脾气
做出哭着的母亲的肖像,——
觉得太轻了,哭了起来,
在什么地方轻轻的有虫鸣着似的
非常黑暗的洞穴里去似的,
在拥挤的电车的一角里,
每晚每晚我的可怜相啊。
又混了出来的寂寞的心。
想把爱犬的耳朵切了来看,
可哀呀,这也由于这颗心
犬,磯上尚江,2016
尽可能的作出种种脸相。
用这洗过了之后,心里就想游戏了。
鸟儿在空中游戏,在我的额上撒了粪。
我的胡子有下垂的毛病,
因为近来很像一个讨厌的人。
自己寻死的声音多么愉快。
“为这点事就死去吗?”
“为这点事就活着吗?”
住了,住了,不要再问答了!
连时钟的报时听起来也很好玩。
打破了九百九十九个,随后死吧。
时常在电车里遇见的那矮个子的
这阵子使我感到不安了。
我走路的样子显得多么寒伧啊。
有时走进空屋里去吸烟,
就出去走走,我成了这么个人,
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
给那满足不了的利己的念头
像从百年的长眠里醒过来似的,
让大敌在眼前跳出来吧。
人家说他是个非凡的人。
寂寞啊,对于利己心感到厌倦了。
我家的人脸色都阴沉沉的,
用从高处跳下似的心情,
旗,磯上尚江,2015
比冬天的风还荒凉的声响!
太寂寞了,还是睁开眼睛吧。
去寻找还开着门的水果店
出去玩耍的小孩不回来;
虽然没有暗地讽刺的意思,
数说、哭泣的妻子的心!
走出家门大约五町的样子,
好像是要永久走着的样子,
可怀念的冬天的早晨啊,
热气很柔和的罩上脸来。
今晨我的心似乎稍微快活一点,
中途没有换乘的电车了,
在夜里一点钟走上坡路,
脑子里感到沉重就回来了。
我现在喃喃的说着什么,
闭了眼睛赏玩着醉中的趣味。
爽然的醉醒了的愉快啊,
半夜里来到凸出的窗口,
摊开了家乡的不漂亮的报纸,
压在下边睡的腿稍微有点麻了。
三つの波,磯上尚江,2012
如同在旷野里走的火车一样,
好像是给初恋的人上坟似的。
坐了好久没有坐的火车。
我相信新的明天会到来,
真是想要的东西似有而实无,
乃是今天所有的满足了。
且寻找去年坐过的石头吧。
起晚了,没有看报的时间了,
过了新年放松了的心情,
昨天以前从早到晚紧张着
门外面有打毽子的声音,
好像是回到去年的正月似的了。
元旦的早晨是晴天,也没有风。
从肚子底里要打呵欠的模样,
写上差不多相像的两三首歌
一年一回的明信片也寄到了。
老是想世上行不通的事情的
站在一旁来看这个的心情啊。
这个已经看厌了的匾额,
闭了眼睛,又张开眼睛,
漫然觉得明天会有好事情的想头,
也许过去一年的疲劳都出来了吧,
元旦午后的渴睡的心情。
# 以上短歌选自《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石川啄木诗歌集》,[日] 石川啄木 著,周作人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石川啄木短歌中生与死的表现
石川啄木被誉为明治时期的天才诗人。他在儿时便被称作神童,更是年纪轻轻就发挥了自己的诗人才能,继而以成为小说家为目标来到东京,但却未能以小说家的身份获得成功——在那里,石川啄木经历了很大的挫折,并在贫困的生活中发表了《一握之砂》、《可悲的玩具》这样在当时便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短歌集;然而他最后却因罹患肺结核去世,死时年仅27岁。[1]
对石川啄木而言,短歌有着怎样的意义呢?他相信「崭露头角的天才诗人」这一名号是出于自己的实力,还未审视现实就抱持野心,以诗人的身份踏入社会;遭到挫折后,又将成为小说家立作自己的目标。为了再一次检验自己,啄木怀揣作为小说家成功的幻梦来到了东京,却体会到了「无法下笔的自己」所带来的心理纠葛。陷于求死、失眠、抑郁等种种烦恼之中,他不得已写下了许多具有 「抛弃这个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价值的自己」意味的短歌——因此,短歌并非是石川啄木为了自己功成名就而作之物,而是一种无意识地对自己进行内省的作业,是一种创造上的退行。
对石川啄木而言,短歌并非是“工作”,而是愚弄自己的“可悲的玩具”。但与此同时,正是藉由创作短歌,石川啄木方能迈出面对自己丑陋而弱小的真实姿态的第一步。
/ 1 作为对自我的内省的短歌
通过短歌,石川啄木把自己过去的样子原原本本地描绘了出来——认为自己非同一般人的“自恋”状貌,以及对自己未遭到世间评价而生出的种种“愤怒”与“放荡”,以短歌的形式做了如下表现:
写了无聊的小说觉得高兴的
哪怕只让我低过一次头的人,
于是,石川啄木在短歌的作用下变得能够面对那个迄今为止都在回避着的、自己的本来姿态。藉由客观地探求名为自身的对象,作为主体的自我也逐渐浮出水面——这既是逃避至今的现实中的自己,也是一种“对自己而言,承认此事十分困难”的个人体验。
给那满足不了的利己的念头
由此,啄木终于能以将人生视作“自己的人生”,并抱持这样的主体性生活下去——他变得可以从中窥见自己工作上的思虑与错误,以及自己自尊心状况的种种变化;至此,啄木对自己所说谎言的反省,终于通过名为“羞耻”的意识贯穿了自身。
友人似乎都显得比我伟大的一天,
/ 2 啄木短歌中生与死的表现
正如上文所述,石川啄木在自己想要写小说而无法下笔的时期,曾多次提到过死;但死亡对啄木而言却有着与逃避现实相同的意味,因为它并不至于实际意义上的真实死亡。下文采用石川啄木的短歌与日记,试图探讨“死”之于石川啄木是怎样一种印象的集成。
这首短歌咏的是在金田一京助面前自杀未遂的自己,带有自嘲意味。此处的“死”既是作为戏语的死,也隐约透露出某种得到对方同情的目的。不过,以下的短歌却稍有另一种趣味:
非常黑暗的洞穴里去似的,
这首以“希望自己被吸入非常黑暗的洞穴里并入睡”为内容的短歌,正是在描述对忘却现实最简单而又强力的武器——睡眠。然而入睡只是一时的回避,无法成为根本的解决办法;梦醒时分总会来临。在自己的日记中,石川啄木也提到了这件事。
明治四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有一封能否在这个月里把的当掉某个时钟还回来的明信片。啊!大约是在今早的时候,死的问题还没有直接地压迫到我的心上来。今天是去报社[2]还是不去呢……不,不,比起这个,先想想是去死好呢还是不要去死呢?……是了,不能待在这个屋子里面。出去吧,到什么地方去……起了去澡堂的念头;这是因为自己也受不了自己身上那不愉快的氛围了。
想起了前几天去时的好心情。总之去澡堂吧,在那以后再考虑问题。于是我去了台町的澡堂,到那个时候我就完全想要死了。泡在热水中的心情很好,我想要尽可能长地待在那儿。一旦从那儿出来了,可怕的问题就在等着我了,像是马上要去死或是不做点什么不行那样的。只有浸泡在温暖的澡堂水里的时候,才感到这是自己的身体。我想要长久地呆在这里;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我很快就洗完了身子。如何是好!该起来么?还是稍微再泡多一会儿呢?起来后究竟又要到哪儿去呢?(中略)想着到底要不要从池子里起来——就是在这里,我的心理状态不断变化——去死好还是不去死好的问题,就倒映在这从水池里出来还是不出来的问题上来了。把水浇在身上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颇轻松的。
起初,被返还债务的责任所逼迫的啄木产生了动摇,并受到了“死”这一印象的冲击,随后这一印象便转移到了究竟去报社上班与否的不安上。在遭到“不能一直待在此处”的焦躁感的侵袭后,啄木便被“自己的脚步带离房间,最后竟被一路推到了澡堂”。
“如何偿还债务”的问题被一拖再拖,最后矮小化为了“什么时候从浴缸中出来”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这无疑是啄木为了回避内心郁结而在无意识中采取的行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最后啄木心中变得轻松了。但另一方面,本质性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任何解决。这样的“死”也可在啄木的其它日记中窥见,在这些段落中,它与“安心”这一关键词重叠了起来。
明治四十二年四月十日 然而我已累了!我是弱者!仅仅在这一年间,不,一个月也好,一星期也好,三天也好,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啊,神明,我的愿望只有这个,请你将我身体的某处弄坏吧,痛苦也没有关系,请让我生病吧!啊……拜托了……
雪白的、柔和的,身体软软地沉到哪儿去——
就像是沉到了令人安心的谷底里,在那样的被榻上面,不,养老院的旧被榻上也好,什么事也不去想,(就这么死掉了也不足惜!)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啊!连有什么人来把我的手脚偷走都不知道的那种程度的酣睡!
就是说,对石川啄木而言,“疾病”与“死亡”几乎与“睡眠”同义;此处所谓的“睡眠”大约可以称作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极端表现。不论是“深深的洞穴”,还是“被榻”,亦或是“令人心安的山谷”都可视作是母胎——这正是能使婴儿沉浸在万能感中的摇篮,而想要回归于此处不外乎是“没有被生下来”的愿望的表现。这显然反映出石川啄木不愿在现实中生存的强烈意愿,由此可见他时常不得已地体会到自己与现实世界接触的威胁。
但在抱着这种逃避现实的愿望的同时,站在放弃小说写作的边缘的石川啄木却变得能够面对现实,并通过评论等一系列手段逐渐在现实世界扎下根来,开始地道地生活在“真正的”现实当中。这是一种被嵌入所谓“不得不养家糊口”的外部限制中而强制性运作起来的“生”。
在其遗作《可悲的玩具》中,啄木以现实感伴随其中的方式歌咏了自己的生活状况,而他作为人的弱点也在以下短歌中得到了诸多表现:
虽然没有暗地讽刺的意思,
数说,哭泣的妻子的心!
恰是由于这种“性格”,啄木才常常无法与周围构筑起亲密的关系,与他人的交际总是以发生摩擦告终。啄木仅仅能够和无条件地接受自己的才能,并从现实的摩擦中保护他自身存在的人保持联系。不论是金田一京助还是宫崎郁雨[3],他们都承认石川啄木的才能,并无条件地成为了他的伙伴。
正是在这样的庇护下,换言之,正是置身于这种“母胎”的情境中,石川啄木感到了“安心”;但是否也由此同时生出了真正的创作却尚存疑问。后世对于石川啄木评价的落点并非他本人所坚持自评的小说,而是其晚年为了“玩乐”而作、没有进行过任何自评的短歌——这就是证明。最后选取啄木的两首短歌如下:
也不要像父母的父母——
你的父亲是这样想呀,孩子!
(可悲的玩具·一五七)
孩子放下了玩具,乖乖的
(可悲的玩具·一六一)
在这两首短歌中,石川啄木诉说了对自己生而为人的不幸、不能作为一个人地道地生活的悔恨,与此同时,也歌咏了对“即使是这样的自己,我的孩子也会靠近我”这样的人类情感的深深喟叹与失落。
[1] 27岁:原文如此,石川啄木实际离世年龄应为26岁(-)。
[2] 报社:指东京朝日新闻社。明治四十二年三月,石川啄木在此工作。
[3]金田一京助、宫崎郁雨:金田一京助是啄木在盛冈中学时的高年级同学,是啄木的好友。宫崎郁雨是啄木在函馆认识的好友,原名宫崎大四郎;郁雨是他的号。在啄木生活困难时,这二位都在经济上给了啄木一家人很大的帮助。
《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石川啄木诗歌集》
[日] 石川啄木 著,周作人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评论节选自福田周所著论文《石川啄木短歌中生与死的表现》(石川啄木ー短歌にみる生と死の表現ー)。
题图:井の中の蛙,磯上尚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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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 / 编译:宁宁| 编辑:丛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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