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见你的眼睛有火花闪过

奇瑞风云2三年的车,方向盘怠速的时候抖动,肉眼能看的明显,已经抖动一年了,火花塞,节气门,没换过,_百度知道
奇瑞风云2三年的车,方向盘怠速的时候抖动,肉眼能看的明显,已经抖动一年了,火花塞,节气门,没换过,
火花塞,怠速的时候看着方向盘很闹心啊,阳光明媚的时候,怠速的时候,换过一个鸡爪,方向盘不抖,但是我发现汽车停在上坡路上,节气门,没换过,已经抖动一年了,肉眼能看的明显,方向盘怠速的时候抖动奇瑞风云2三年的车,到底是哪里的毛病
速度上40这样就正常了?起步慢是不是感觉起步无力?油耗比以前高了点
开的时候正常啊
起步确实没快过
按时保养啊
起步的时候抖吗 ?如果起步加油的时候抖应该是有气缸不工作了
倒车的时候抖
起步的时候不斗啊
换过一个机爪,是不是都得换了
去修理店看看吧,应该是小事,上次我跟你的情况一样,是两个气缸不工作了,换了火花塞就好了。
4S就给换过一个鸡爪
气缸不工作有什么表现
开的时候抖,车没力,油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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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换哪个
我建议换完去
因为可能机脚胶老化了
建议你清洗一下流量计、节气门体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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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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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做过好多梦都与大火有关。这会儿他在睡梦里又梦见了大火。一团熊熊的大火在天地间燃烧着,火舌翻滚,烈焰腾腾。他身上忽然长出了两只翅膀,在天空中艰难疲惫地翻飞,那团大火就紧紧追着他,逼着他,赶着他。他一时上不去,下不来,身子悬在半空中,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像被绳索捆绑住了。红红的火焰就在脚下燃烧升腾,他拚命挣扎,再挣扎。他非常着急,撕开嗓门大声喊叫……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呼喊着他的名字。
四四醒了过来,用脏乎乎的手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借着窗户外微弱的晨光,发现小伙伴小五正站在锅灶边。小五冻得咝咝哈哈,缩着脑袋,抄着手,对四四说:“咱俩去河岸看死人去吧。”四四猛然打了个激灵,想起昨晚从河岸那边传来的枪声,说:“你敢见死人吗?”小五说:“咋就不敢。你敢去,我就敢去。”四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头发上和盖在身上的树叶、草屑扑簌簌往下落,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从灶台前的柴禾堆里站起来,穿上那双露出脚趾头的破棉鞋,对小五说:“要去,咱就早点去,晚了,啥也捡不上了。”
太阳出来了。太阳像个红皮球漂浮在河面上,河水闪着粼粼的光波。河道撕裂了平整的原野,又象一条白色的飘带,很随意地散落在大地上。凛冽的寒风一阵阵袭来,四四冻得嘴唇发青,吸溜着鼻涕,和小五在死人堆里翻翻拣拣。他俩还是来晚了,死人的一些帽子、鞋子、上衣、裤子,已经被人早早地扒走了。有的兵士的脑袋被打烂了,像个随手扔在地上的烂西瓜似的;有的兵士的胸部中了枪弹,或被枪炮炸开了肚皮,黑紫的血液凝固在流出体外的肠子上,内腑上,血糊糊一片;还有的断了手臂,少了腿脚,横七竖八地躺在干硬的土地上,寒风刮过来,一股股血腥气味直往鼻腔里钻。两个少年迷茫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一堆光裸的死人。因为这条河道的缘故时常发生一些小规模的战斗。类似河岸上今天这样的场景,他俩也见过了几次。小五手里拣了满满一把子弹壳,四四却一无所获。倏然,四四的眼光一闪,他发现那个胸部中了枪弹、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兵士腰部下面,有一把刀柄暴露在外边。他弯下腰,伸手攥住刀柄猛地一提,一把铮亮的匕首抽出。四四冲着小五“嘿嘿”一笑,用露着破棉絮的棉袄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自豪而又神气地说:“他妈的,我也有武器了。”小五也很高兴,捡起地上的一根筷子粗细的枯树枝,递给四四说:“试试好用不。”四四接过枝条,用刀轻轻一划,那半截枯树枝便飘飘然然地坠落到了地上。
四四和小五颠颠地回到村口时,太阳已经有一竿子高了。村长独耳驴手里牵着一条肥硕的大黄狗站在路边上,见他俩兴冲冲地走过来,黑着脸咋唬说:“你俩干啥去了?唔?”四四本想躲过他,或者干脆不理睬这个“人驴”。可是,现在却来不及了,村长傲慢而又蛮横地站在那儿。
村长姓吕,是村里的大户。因为他长着一副长长的脸,只有一只耳朵,所以人们都叫他独耳驴。村长小的时候,性格非常暴烈霸道,经常偷鸡摸狗,挑起事端,引起械斗。有一次他父亲正在集市上忙着炸油条,喊他过来帮帮忙,他却置之不理,还拿眼睛瞪着他父亲。父亲知道儿子的性情,下决心惩治一回,便在一怒之下,操起旁边肉摊子上的一把割肉刀,“嚓”地一声割掉了儿子的左耳朵,嘴里大声骂道:“狗日的,再不听老子的话,把你那只耳朵也割掉!”骂罢,“呸”的一声朝地上吐口唾沫,随手把那只血淋淋的小耳朵扔在了滚烫的油锅里,“吱啦”一声引起一阵爆响,把周围的人都给惊呆了。只见儿子小脸儿煞白,一股鲜红的血液顺着耳朵根儿流到了脖子里。他咬着牙,倔强地、冷冷地注视着父亲,一转身,迅捷地从人群中跑掉了。
儿子长大了。长大了的儿子并没有忘记老子的一刀之仇,他等来了机会——那天,他父亲正在家里手把手地教堂弟炸麻花。看着父亲在面案上来回摆动的两只手,望着沸滚冒烟的油锅,儿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手疾眼快,用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快刀,干净利落地剁掉了父亲的两根手指头,还学着父亲的做法,将两根血乎乎的手指头扔在了滚烫的油锅里……
大黄狗突然朝四四和小五呲着利牙,“呜呜”叫着扑了过来。小五机灵地一躲闪,赶忙跑到一边。面对大黄狗凶恶的模样,四四没有胆怯。四四看着这条平时仗着人势,经常欺负村人的大黄狗,忽然掏出那把捡来的匕首朝眼冒凶光的大黄狗猛然刺去。独耳驴见状拽紧了狗脖子上的绳子,脸色凶凶的吼叫:“小鸡巴崽子,敢捅我的狗,你他妈的想找死啊!”上前去夺四四手中的刀子,四四拼死不让,四四还跺着脚叫骂着:“毛驴,驴鸡巴日下的。”独耳驴夺得刀子后,朝刀锋上轻轻吹去一口气。他望着仍在一旁叫骂不休的四四,驴脸抖了一下,阴阴一笑,趁四四朝他身上扑打的当儿,以最快的速度,左手又准又稳又狠地揪住了四四的舌头,右手用刀子在舌头上一划,一瞬间,四四的半个舌头便跑到了独耳驴的手上。站在不远处的小五,身子哆嗦了一下,拧过脸就跑。独耳驴对满嘴是血的四四骂道:“胆大包天的小崽子,让你给我骂。”说着,朝大黄狗扬扬手,把手中的半个舌头抛向空中,大黄狗一个腾跃,那半截带血的舌头恰好落在了大黄狗的嘴里。四四朝独耳驴身上吐了几口血水,独耳驴狠狠踢了四四一脚,把沾血的刀子在鞋底上擦了擦,收起匕首,牵着大黄狗,大摇大摆地向田寡妇家里走去。
四四疼痛得使他的眼睛里鼓出两团火。他用肮脏的棉袄袖子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迹,狠劲朝地上唾了一口带着血液的唾液。他决不善罢甘休,他忍痛跟在独耳驴的后边。这时候,田寡妇家的小女儿翠红,端个盛满衣物的洗衣盆走过来。翠红问四四做啥去,四四直愣愣地看了翠红一眼,想张嘴说话,可嘴巴张了几张,又紧紧地闭上了。翠红用怪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就低头向池塘边走去。
田寡妇的家住在村子的南头。四四看见,独耳驴把大黄狗交给了迎面走过来的二儿子吕占世,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四四很快来到田寡妇家,他推推大门,里边已经被插上。他绕过大门,从一处矮墙头那儿悄悄爬进了院子里,蹑手蹑脚地来到窗户底下,抬起头朝里一看,只见田寡妇像一只白白的蚕蛹躺在床上,独耳驴正骑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打气。田寡妇似乎呻吟了一声,四四立即缩回脑袋,猫着腰来到屋门前,透过门隙,他发现桌子上放着那把匕首。看到这把刀子,四四愤怒的心头窜血,他想也没想,推开房门抓住刀子返身就朝院门跑去。他拉开门栓,一口气直奔独耳驴家。但是,大门已紧紧地关闭着,从院子里,传来那只大黄狗的狂吠声。
手里握着刀子的四四,望着独耳驴家一人多高的红砖围墙,一时没有了招数。他一双黑亮的眸子闪了几闪,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先把刀子在身上藏好,然后跑到小五家,小五不在,他想找翠红帮忙,思忖一下,摇了摇头。村后边人们正在赶集,四四只好一人来到集市上。
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四四来到卖肉包子的摊位上站着不动了。他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刚刚出笼还冒着热气的白面肉馅包子,脖颈挺了几挺,馋得直咽口水连同嘴里的血水,暂时忘掉了舌头的疼痛。突然,他趁卖包子的人一转身的功夫,伸出脏巴巴的两只手,抓住两个肉包子旋过身子就跑。卖包子的人发现有人偷了包子,就急忙派人大呼小叫去追赶偷包子的人,集市上引来一阵喧嚣和混乱。四四仗着人小个矮,在人群中左窜右撞,左躲右闪,很快就跑出了集市。他呼呼哧哧喘着粗气,一边跑一边把两个肉包子放在破棉袄里,待来到村长独耳驴的大门口时,他躲在一棵大榆树后面。不一阵儿,院门打开了,村长独耳驴的大儿子吕占国走了出去。四四瞅准时机从大榆树后面遛到大门口,拴在院里的大黄狗正要仰脖叫唤,他紧忙从怀里掏出那两个肉包子向大黄狗扔去,就在大黄狗呲着白牙“呜呜”地扑向肉包子的时候,四四猛跑几步,同时从腰里掏出那把刀子,对准大黄狗的脖子狠死劲地连捅三刀,最后一刀他拔了拔没有拔出来。堂屋里忽然有人开门,四四一慌神,赶紧掉头就跑。四四不敢回家,他在村口忍受着舌头的疼痛跑来跑去,心口擂鼓似的“咚咚”跳个不停。当他来到村子东头的麦秸垛时,发现二秃还在那儿昏昏大睡。四四便一头钻进了麦秸垛里。(原作者:展 翼)二
午后,四四的父亲和母亲在庭院里吵骂打架。
四四的父亲长着黝黑的脸膛,宽腮大耳,粗黑的眉毛,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沟纹。四四的母亲比父亲小五、六岁,皮肤白净,圆圆的脸盘,细腰宽臀,单从说话走路的姿势上看,依然残留着年轻时娇好的风韵。
父亲和母亲从刚结婚就开始打架,直到儿女们长大成人,还是不断地打架。他们俩人的打架和别的夫妻打架不一样。父亲不打母亲的脸,不打母亲的腰,专揍母亲的屁股蛋子。母亲也是不打父亲的脸,不打父亲的腰,专擂父亲的后背。俩人你打完我,我再打你。这次打架,是因为父亲上午在集市上用卖粮的钱买了酒喝。母亲说,家里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这钱是用来给两个女儿扯几尺花布做衣裳的,你却灌了狗尿。父亲因喝了酒,脸腮变得黑红,额头上的两道深沟仿佛又深了一层。他粗门大嗓,喷着酒气,张嘴就骂道,老子打下的粮食,换口酒喝难道不应该吗?喝就喝了,你还能让我再倒回酒瓶子里?母亲说:“这个家就是让你喝穷的。”父亲说:“穷人多的是。”母亲说,“哪一天喝死你才好。”父亲说:“我死了你再找个男人。”俩人说着说着就动了手,相互扭在一起。父亲借着酒意狠狠揍着母亲的屁股,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他妈的是个欠揍的贱皮。”母亲借机狠狠擂着父亲的后背,嘴里同样骂着:“你这个王八蛋,早晚不得好死。”
就在父亲与母亲吵骂打架的时候,四四的大哥一声不吭地蹲在屋角闷头抽烟,二哥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出了家门,大姐搂住小妹站在那儿无动于衷,二姐嘴里吐着瓜籽皮看热闹,大嫂跛着一只脚,在院里走来走去。
忽然,吕占世一手拎着一把带血的刀子,一手揪着四四的头发来到了冯家院子里。父亲和母亲立即住了嘴停了手。吕占世“呸”地一声朝地上吐口唾沫,站在院里大声嚷嚷道:“他妈的,有没有王法啦。这小东西竟敢拿刀捅死了我家的大黄狗,你们说,该咋惩罚?”说完,狠狠地揪了揪四四的头发,四四扭过脸,“噗”地吐了吕占世一口血水。吕占世蹦得老高,手舞着刀子,恶着脸对四四说:“你小子老实点,再不老实我就宰了你狗日的。”父亲缓缓地向四四跟前走来,脸硬得像铁皮。父亲抬起腿,猛然踢了四四一脚,大骂:“日你个妈,整天不着家,在外边给老子惹事生非。说,咋回事?”四四挣脱吕占世的手,脸儿白惨惨的,只能从喉咙里、胸腔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日你妈,嘴里像含了个驴屎球。到底怎么啦,唔?”父亲又一声斥骂。
在村里,冯、吕两姓结过怨仇。为土地,为宅基,为庄稼,为其它事情,两姓人家打过无数次架,发生过数次械斗。那一年,四四的爷爷为了给死去的老伴做口薄棺材,便刨了村口自家的一棵杨树。独耳驴的父亲硬说是他们家栽下的树,叫来一伙人把爷爷打了个筋断骨折。后来,爷爷又气又恨,卧床不起。临死的时候,他老泪横流,抓住四四父亲的手说:“儿子,吕家欠着咱们家的血债啊……”
身材壮实胆子又大的二哥急匆匆从外边走到院子里,他来到四四面前,伸出双手捧住四四的脸,说:“四四,你张开嘴巴。”四四仰起脸,望着二哥张开了嘴,嘴里汪满了血水,后半截舌头在血水里蠕动着。二哥大怒,横眉立目瞪了吕占世一眼,对父亲说:“爹,我刚在村口见到小五,小五亲眼见独耳驴割了四四的舌头。四四气愤不过才捅死了大黄狗。”父亲一愣怔,母亲走过来用手掰开四四的嘴巴,大骂独耳驴是畜牲,喊大姐快去六爷家要些止血药。
二哥血脉喷张,伸着双拳对吕占世骂道:“没有人性的狗东西,凭啥割掉四四的舌头?”吕占世扬着手里的刀子,硬着颈脖说:“是四四要杀大黄狗,我爹才割了他的舌头。”二哥跨前一步,朝吕占世当胸砸了一拳,说:“杀死大黄狗活该,杀死你也活该。”吕占世有些惧怕二哥,步步后退,用刀子指着二哥的胸膛说:“你想干啥?你想打架?”二哥吼道:“老子想揍死你。”两个年轻人顿时扭打一团。身材薄弱胆子又小的大哥见状悄悄地溜出了家门。这时,灰头灰脸眼睫毛零零乱乱的二秃进了院子。吕占世指着二秃说,“二秃,你来给作证。”二秃虽是冯姓人,但他混混恶恶,分不清是非,还巴结吕家人。二秃吞吞吐吐地说:“四四……四四杀死了大黄狗,就……就跑到了村东头麦秸垛里。”吕占世乘机摆脱二哥,对父亲扬言,葬狗时要让四四披麻戴孝,不然就多交租,抽壮丁。说完,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子慌慌张张地走出了院子。父亲跺脚痛骂:“狗娘养的独耳驴,老子和你没完。”
当晚,大姐来到灶房。她从灶膛燃尽的灰烬里拣出一个红薯,轻轻剥了皮,递到四四手里。煤油灯下,四四望着大姐那张亲切俊秀的脸庞,望着那双动人的黑眼珠,心窝里滚过一道温暖的热流。吃完了红薯,大姐替他在灶前地上铺好柴禾,把她和二姐合用的一条薄棉被盖在了四四的身上。最后,大姐又给四四嘴里敷上了止血药。大姐静静地看着四四的脸,四四忽然起身,抱住大姐的肩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四四睡得迷迷糊糊时,二哥从外边来到了灶房。二哥用火柴点燃了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下,四四看到二哥的手上、脸上血迹斑斑。二哥摸着四四的头说:“二哥给你报仇去了,吕占世那小子的腿让我用扁担砸断了。”
第二天,村长独耳驴要葬大黄狗,派人来冯家,要让四四给大黄狗披麻戴孝,条件是孝布归冯家,还可以吃一顿酒饭。父亲听后先是脸阴得要下雨,后来竟然嘴咧得像缸沿儿。父亲说:“去就去,咋就不去,我给大黄狗披麻戴孝,能挣回几尺布,还能喝酒吃饭抽烟,合算。”二哥摸着手上的伤口劝阻父亲:“爹,你不能去。咱家谁也不能去。”父亲瞪着眼说,“披个麻戴个孝算个球事。”母亲在一边数落父亲:“一说话三瞪眼,没头没脑的货。有时候你挺明白,可有时候你又糊涂。我看你,就掂记着那二两狗尿,那吕家的狗尿能往你肚里灌吗?”父亲一听母亲的话就暴躁,父亲横着嗓子和母亲吵开了:“你以为我他妈的忘了仇忘了恨,不是不报,是时候还不到。娘们家懂个屁事。今天我去定了,看他吕家能把老子怎么着。”父母正争吵着,忽然一个苍老而又洪亮的声音传来:“你们家谁也不能去。”话音刚落,六爷迈进了屋子里。
六爷是冯姓家的长辈,也是冯姓的“首领”。六爷满头银发,戴着一顶虽旧却干净的破毡帽,身着整洁利索,外表威严。六爷年轻时候曾经当过几天兵,见过一些世面,爱赌爱喝酒,也是一个老风流。
见六爷到来,母亲紧忙拿过一个榆木疙瘩让六爷坐下。六爷坐下后对父亲和母亲说:“独耳驴割四四舌头的事,我知道了。四四捅死大黄狗,做得对,这孩子有骨气。他吕家欠咱们冯家的帐,我都一笔笔记着,迟早要让吕家还清。”六爷顿了一下,喘口气接着说:“吕家葬狗,咱冯姓家派二秃去帮忙,不是披麻戴孝。二秃半傻,是个憨人,让他去吧。这事由我找独耳驴去说。”六爷说完,不等父亲回话,站起身来就走出了屋子。
乡野的夜晚,像被罩在一块巨大无边的黑布里面。在村子西头的一块田野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挥舞着一把铁锹挖开了一座坟墓。心中淌血的仇恨,使他忘记了刺骨的寒风,忘记了割舌的疼痛,忘记了黑夜的恐怖。挖完土后,他用事先准备好的錾子撬开了棺材盖,把那条吞吃了他半截舌头、被主人给穿上崭新衣服的大黄狗拉出了棺木,他利索地扒掉狗身上的衣物,扔回棺材里,然后将棺材盖盖好,用铁錾子砸结实,最后又把周围的土封好,盖的圆圆的,像白天一摸一样。
已经是下半夜了,村里死一般寂静。小男孩用一条麻绳把大黄狗的狗脖子拴牢,又挽一个圆圈套在瘦小的肩膀上,另一个肩膀扛着铁锹,手里握着錾子悄悄回到了家里。灶房里,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把大黄狗摆在地上,抡起家里那把有几个豁口的菜刀,狠狠地剁下了狗头,剁下了狗腿,剥了狗的皮,割开了狗肚子,掏出狗心狗肺狗胃狗肠子,连同狗头狗腿,全部裹在狗皮里面,然后把这些狗东西,埋在了下午早已在院子墙角挖好的土坑里。(原作者:展 翼)忽然,二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灶房。他顿时明白了一切。他夺过四四手中的菜刀,劈里啪啦把狗肉在只有三条腿的饭桌上大卸八块,扔到大锅里,从水缸里舀出几瓢水添到锅里边,顺手抓了两把盐撒到狗肉上。然后他对四四说:“点火吧。”四四默默地把枯树叶子塞进了锅灶,“哧啦”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他缓缓拉动风箱,火光在灶膛里熊熊燃烧,火光映出四四稚嫩的、兴奋的、满脸是汗又脏兮兮的脸蛋儿。
熬过了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却面临着一个饥饿的春天。
村里闹起了春荒,饥饿威胁着每一户村民。去年,地里的粮食本来就欠收,再加上交租交粮,苛捐杂税,已经所剩无几。人们用仅有的一点点杂粮,掺和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勉勉强强度过了冬季。可是现在,刚刚长出的树叶被人们捋光了,河里的杂草捞净了,田地里的野菜和菜根都给挖完了,连树皮也给吃光了。有的人,身上浮肿,疲软无力,倒卧床上;有的人,吃了树根树皮,大便不下,半死不活;有的人,拿起了讨饭棍,去外地逃荒要饭,饿死在路畔荒地。村子东头,有一户人家被饥饿所逼迫,将七岁的小女儿卖了,换回十几斤口粮。还从村里西头传来一个怕人的消息,说是一家人饿得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把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偷偷煮了吃了……
父亲腋下夹着一个空瘪的粮袋,无力地推开院门,步履蹒跚地来到了灶房,父亲慢慢蹲在冰冷的锅灶前,注视着躺在柴禾堆里一脸菜色的四四,额头上的两道沟纹更深了。柴禾堆是四四一年四季的睡床。父亲伸手拨拉掉四四头发上的几根草屑,从腰里取出旱烟袋,将烟锅伸进烟包里,缓缓揉动着。家里种的烟叶抽光了,父亲就把枯干的树叶洗净晾干,捣碎后滴上几滴麻油当作烟叶抽。父亲把烟锅从烟包里拿出后,习惯性地捡起一根柴禾棍,伸进灶膛里拨拉死灰。忽然,父亲的手停在了那儿,意识到家里已经两天没烧火做饭了。饿得没一丝力气的四四见父亲想抽烟,伸手在墙洞里摸索出一根火柴和一个破烂的火柴盒,划了半天,才把火柴燃着。父亲把烟锅对着火柴,深深吸了一大口,两股烟就从鼻孔里冒出来。父亲被烟呛的猛烈地咳嗽起来,可他用拇指在烟锅里按了按,低下头又接着抽。
开春不久的天气,料峭的寒风打着旋儿扑到院子里。草屋的屋檐下挂着一长溜冰凌,一个冰凌掉在了房檐下,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这时候,母亲来到了灶房,见父亲身边撂着空面袋,知道没有借上粮食,憔悴的圆脸上阴云密布,就数落父亲:“抽,抽,抽,抽烟能抽饱吗?全家八、九张嘴,等着饭吃,不想个法子,都得饿死。”母亲还想说什么,大哥苦着个脸蔫着个脑袋走了进来。父亲抬起头盯着大哥,开口就骂:“熊包,没卵用的东西。你和老二吃一个奶吊大的,老二一大早就去找吃的了,你呢,就会窝在家里不出门。”大哥无故挨骂,抬腿就往外面走。大嫂跛着脚过来对大哥说;“我去俺娘家一趟。”大哥心里明白,她是去娘家借粮。
全村笼罩在饥饿的阴影里。阴霾的天空下,村道村口见不到走动的人影,树叶尽脱,秃寂寂的枯枝在微风中无力地摇摆着,连一声鸟叫也听不到。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更没有猪、牛、羊的叫唤。空气似乎凝固住了,村子死一般的寂静。
在村子西北角,二哥蓬着头,眼窝深陷,手里握着一个断了把的旧菜刀,吃力地剥着一棵树根的一点树皮。吕占世嘴里打着饱嗝,拐着一条腿走了过来。仇人相见,眼里滴血。吕占世终于等到了报复断腿的机会。吕占世青着脸,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二哥。二哥握紧菜刀,目光锐辣地盯着吕占世。吕占世叉着腰霸道地说:“这是我家的柳树,你凭啥砍它?”二哥吐了口唾液,道:“说话跟放屁一样。明明是我家的树,咋是你家的?”吕占世无赖地说:“这树上写着你家的名字吗?”二哥挺起胸说:“这树是我亲手栽下的。”“你他妈的穷的卵子叮当响,敢和老子顶撞。”“你假模假势,满嘴喷粪。”吕占世“哼”了一声,上前一脚踢飞了二哥剥下的几片树皮。二哥扬着菜刀鼓起了眼睛,吕占世“嗖”地一下从腰间拔出准备好的一把刀子,两个年轻人开始打斗起来。二哥终因两天没吃一粒饭,身体虚弱,败给了吕占世,他的胳膊被吕占世连扎三刀。
二哥躺卧在家里一张硬板床上,开始,还咬着牙忍着疼痛,不停地咒骂吕占世,后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无钱医治,又因为挨饿,二哥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流淌着脓血,他眯着双眼,奄奄一息的样子。
春天的河水,冰凉冰凉。四四赤着双腿,站在河岸边的浅水里捞浮藻和杂草,小妹蹲在岸边,身旁放着一个破篮子。四四手里抓着一把浮草,想起去年冬天和小五来这儿看死人的事儿。那天的早晨,他的舌头被狗杂种独耳驴割掉了,从此他的嘴巴像生锈的闸门,再也无法张口说话了。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漠、阴郁、孤独。仇恨,像火山下面的烈焰。
晌午,母亲把四四从河水里捞出的浮草,洗净后切碎,在开水里煮了吃。饭后不到一个时辰,全家人都闹开了肚子,小妹最厉害,拉出的全是一滩绿水。小妹的脸蜡黄,双目紧闭,呼吸微微弱弱。
一个暮色低垂的黄昏,大姐拿起一个空面袋,悄悄走出家门。不一会儿,她借来了几斤豆面。几天没见粮食饿急的家人,叮哩哐当把一大锅豆面面条吃了个净光净,就连锅、碗、筷子都舔了好几遍。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大嫂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跛着脚从池塘边走回家里时,却告诉家里一个消息:昨晚上吃的豆面是大姐从吕占国那儿借来的。母亲一怔,问大嫂:“你咋知道的?”大嫂一边在绳子上晾一件大哥的烂褂子,一边说:“我洗衣服时听田寡妇说的,田寡妇是听村里人传说的。”母亲就骂大姐:“这个死妮子,咋想起去找他借粮食。”大嫂还告诉母亲,独耳驴让老婆刘枝枝发话,村里家中缺粮断炊的户家,可以去他家借口粮,今后还钱还粮都行。母亲愤愤地骂:“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母亲把大姐叫来说:“昨晚也没来得及问你从哪借来的粮。吕家是吃人饭不拉人屎的驴,假慈悲。今后不准你进吕家的门。”大姐争辩道:“那也不能看着全家人饿死吧。”母亲把脚一跺:“饿死也不吃他家的粮。”站在一旁的二姐,幸灾乐祸,嘲笑大姐:“大姐和吕占国在一起上过两年学,是同学哩。”母亲恶狠狠瞪了一眼二姐:“滚一边去,这儿没有你的事。”二姐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早晨出去捡柴禾的四四,抱着一捆枯树枝,低着脑瓜子,默默回来了。母亲见状心里不觉一抖颤。是黑心黑肺的独耳驴,使儿子变成了一个哑巴。母亲随着四四来到灶房,伸手把四四怀中的柴禾接过来,放在锅灶前。母亲指指柴禾堆,四四就坐了下来。四四依然垂着个脑袋,眼睛直勾勾的。母亲挨四四坐下,轻轻叹息了一声说,看到你的模样,让我想起你的三哥。你三哥小时候滑嘴油舌,聪明卖乖,常讨爹娘喜欢。那一年闹饥荒,村子里饿死了许多人。眼看着咱家也要饿死人,你爹狠狠心把你三哥卖给了一户富裕人家,换回来三十斤粮食。那户人家把你三哥领回家里后,蒸了一锅白面馒头给他吃。你三哥岁数小,饿的面黄肌瘦,只剩下一把骨头,见到馒头眼珠都鼓出来了。一顿猛吃猛喝,狼吞虎咽……结果呢,孩子吃完后捂着肚子就在地上乱打滚,嘴里嚷嚷着我要喝水,渴死我了。那户人家也不懂,就给你三哥水喝……咳,孩子就这样折腾了半夜,活活地给撑死了……
母亲缓缓讲述着三哥悲苦的命运,四四静静地听着,他抬起头,发现母亲深陷的眼睛里窝着两汪泪水。四四想对哀伤的母亲说什么,嘴巴张了几张,从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抓起一把枯树枝,两只手猛使劲,枯树枝在他手里喀喀吧吧地被折断了。
这天的傍晚,太阳像一个暮气垂垂的老人,躲在西边天际稀薄的云层里。田野里新增许多饿死人的坟莹,被朦胧的暮霭笼罩着。村落萧索破败,大地僵尸般无语。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桓,几只吃死人吃红了眼的野狗,呲着白牙吐着长长的红舌头,在村口窜来窜去。(原作者:展 翼)村子的北边有一片乱坟岗,几株东歪西倒的枯树,十几座被风风雨雨冲刷多年的土坟堆。四四领着小妹在这些坟堆上挖着野菜。翠红也来了。翠红家不挨饿,翠红的母亲和独耳驴相好。可田寡妇却要做出挨饿的样子,让翠红去田地里挖野菜。翠红忽然发现一座坟堆上有几棵野菜,就呼喊四四。四四看一眼身边的小妹,便朝翠红喊叫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四四手里抓着一把野菜兴冲冲地来找小妹,他突然发现,那只盛野菜的破篮子倒扣在地上,小妹不见了,两只肥硕的野狗正低头咬起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往嘴里大口吞咽着;那只老鹰正用利爪敲开一个坚硬的外壳,狠劲地吸吮着。霎时,四四的心口敲鼓一般乱跳,浑身突然冷麻冷麻。他从胸膛里发出“咕噜”一声嚎叫,跌跌撞撞扑倒在野狗和老鹰面前。野狗和老鹰见了四四,两个夹起尾巴朝枯树林中跑去,一个迅捷地拍起翅膀,飞向暮色苍茫的天空。小妹的两只亮闪闪的眼珠子不见了,小脑瓜被老鹰啄破了。小妹的内脏已被掏空,小腿被野狗撕扯咬断。这时,蹲在枯树上的一只老鸹,忽然发出“呀”的一声凄厉的鸦鸣,从四四头顶上掠过。四四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
晚上,四四家的院子里哭声、喊声、嚎叫声不断。愤怒至极的父亲把四四捆绑在一棵老槐树上,他从灶房里抓起一把四四拣来的树枝,照着四四的头上、身上、腿上狠狠抽打起来。父亲脸色僵硬如瓦片,眼冒凶光,嘴里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用的兔崽子,老子非揍死你不可。”四四低着脑袋,任由父亲打骂,他的耳朵、脖颈被树枝抽出了一道道红印子,几股鲜红的血蚯蚓似的在脖子上蠕动。他呜呜地哭着,泪水挂满了腮帮子。毕竟因为挨饿,父亲手里的树枝越来越失去了力量。可他仍然在不停地骂道:“狗日的,你咋没叫野狗啃了?你咋没叫老鹰啄了?”小妹在家里年龄最小,聪明乖巧,最受父母的宠爱。这时母亲红着眼睛走了过来,她劈手夺过父亲手中的树枝,说:“死了一个,还想再让死一个?”
大哥大嫂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二哥胳膊有伤躺在床板上,大姐暗暗哭泣,二姐垂着头不说话。全家像塌下了一片天空。
小妹的死去,给全家蒙上一层阴影。可是,日子还得苦挨苦熬地过下去。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木讷的大哥忽然激动地告诉全家,独耳驴后院盛粮食的仓库被人烧毁了。母亲听后扬起那张愁苦的圆脸说:“烧了活该,烧死独耳驴才好。”父亲抽树叶抽得呛了嗓门,大声咳嗽着,脸憋得紫红。过了一会儿,他皱了皱眉头说:“那么多粮食被烧坏了,真可惜。”只有四四听后无动于衷,他不停地摆弄手中的一个弹弓,目光阴鸷,若有所思。
小妹悲惨死去,给四四心灵上造成巨大伤痛,他不再去田野挖野菜,整天一人在村里转悠,偷偷摸摸,掏雀打鸟。独耳驴家后院的仓库他早就注意到了。那天他和小五玩耍,在地上画了一个火焰燃烧的图形,然后咬牙切齿地指指那座库房。小五明白了他的意图后,四四又指指太阳落下去,做出一个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腮下,双眼闭上的样子。四四伸手和小五拉了勾,约定晚上一起过来。到了晚上后半夜,小五还没来,四四一人在灶房把枯干的树枝捆成两小捆,带上他从别人家偷来的煤油和火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吕家后院里。他看看四周,没有发现小五,他就砸碎煤油瓶,将煤油泼到柴禾上,然后悄然地放在库房门下。他抖索着手指,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嚓”地一声燃着放到柴禾上,只听“轰”地一声响,库房的木头门被燃烧起来。四四紧忙躲到暗处观察,待房门被烧毁一个洞时,他急忙跑到近前,借着火光朝里一看,驴日的独耳驴,库房里原来是空的。这时从前院传来呼喊声和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四四迅速转身悄然跑了出去,在一个拐角,冷不防撞上一个人,暗夜里一瞅,原来是小五……
烧了独耳驴的房屋,四四并没有善罢甘休。全家人依然在挨饿,爹的眉头就像一把锁,娘的脸阴沉的要下雨。他不想落成三哥的下场,他要想方设法为爹娘解忧,为全家释愁。这两天,他偷偷去了几次独耳驴家的饲养室。饲养室紧挨着独耳驴深宅大院的东边,三间土坯房,一间饲养员住,一间放置铡碎的麦秸牛饲料,一间是三头牛,也是全村唯一的三头牛。饲养员是独耳驴的堂兄,叫吕全,一个驼背、眼窝里常年沾着眵目糊的老汉。四四盯住了那两个面袋子,一个里面盛着黄豆炒熟后磨碎的豆料,一个盛着麦麸子,都是喂牛的拌料。这些拌料通常都是少半袋,放置在牛槽的外侧地上,以便于饲养员喂牛时顺手抓几把撒在牛槽里搅拌。四四发现,白天无法下手,独耳驴常背着手去饲养室察看。晚上饲养室的门紧紧地关闭着,也无法进去。精明的四四忽然发现饲养室后墙有一个破窗户,这个窗户半开着,下边正对着那两个面袋子。于是,他背着父母在灶房里绑了一把小木梯,又找来一根一米多长的细木棍,在木棍的一头绑紧一个铁钩子。到了深更半夜,村里死一般沉静。四四就扛着小木梯,攥着细木棍,鬼影一样飘到了饲养室的后窗户下边。待他从窗里伸过头,用木棍去钩面袋时,忽然,吕全老汉手里抓着一大把铡碎的麦秸,从里屋径直走到牛槽跟前,他把麦秸朝牛槽里一撒,顺手将一盏昏黄的马灯从拴牛的木头一端移向另一端,昏暗灯光下吕全老汉弓腰曲背的身影,正好遮住了四四的那根细木棍。只见吕全弯腰提起两只几乎是空瘪的面袋,在牛槽里使劲抖了抖。然后又拿起拌料棍拌起了牛饲料。
第一次失败了。
第二次却成功了。但是,聪明的四四并没有将面袋偷走,而只是从两只面袋里各抓出三小把牛料,装在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破布袋里,然后又将面袋放回原地。就这样,每隔三两天,四四就鬼鬼祟祟来偷一次,家里靠这点牛料,掺拌着野菜野草和杂七碎八的东西,硬是挺过去了春荒和饥饿,家里除小妹被野狗老鹰夺去生命外,没有饿死一个人。
人们刚从春荒、饥饿和死亡的阴影里走脱出来,又迎来了大旱之年。
进入夏天以来,接连三个月没见一滴雨水。春季时节撒在土地里的几颗种子,刚刚长出嫩苗,就枯萎掉了。田野干裂,草木枯黄,天空瓦蓝瓦蓝,没有一丝云影。河道断流,河渠龟裂,村里池塘干涸见底,连吃水的水井里的那点水都混浊不堪。阳光毕毕剥剥晒在地上,偶尔有一小股旋风刮起,挟裹着枯草、树叶、黄晨,在道路上弥漫,倏忽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爷身穿半袖衬衫,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坐在一棵大柳树底下,和独耳驴商量祈雨事宜。一只蝉蹲在树枝上“吱啦、吱啦”地聒噪。六爷说:“再不想法子,村里的人家就没有活路啦。”独耳驴赤肩裸背,下身穿一件大裤衩子。他嘬了一口烟,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用手搔搔头皮,晃了晃那只独耳朵,说:“操他妈,这狗日的旱天。”六爷说:“冯姓家的人由我负责,吕姓家的人,由你来招呼。日子就定在明天吧。祭祀用的食物啥的,就靠你多费心张罗啦。”独耳驴细眯着眼珠子,脸皮上抽搐了几下,假装大度地说:“为了全村人,为了这些活命的土地上能落下雨水,我他妈的豁出去了。”
六爷的眉头蹙了蹙。一股燥热的风刮过来,扬起一片尘土,树上的知了忽然停止了鸣叫。六爷和独耳驴继续协商祈雨的一些具体事宜。当双方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后,六爷来找四四的父亲。六爷说:“祈雨的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老天爷再不下雨,地里的庄稼就要绝收,村里人都得给活活饿死。”父亲低着头,又慢慢扬起脖子看看晴朗朗的天空,似乎根本不理会六爷的话。一片半黄的树叶飘落在父亲的头顶上,他照样无动于衷。六爷把他和独耳驴商量祈雨的结果说给父亲后,见父亲漠然不搭理,很是不悦。六爷站起身,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出了院门。站在一旁的母亲对父亲说:“人家六爷来和你商量祈雨的事儿,你端着个臭架子给谁看?”一直缄默无言的父亲忽然大吼一声:“他先和狗日的独耳驴商量完毕了,再来告诉我有球用?”(原作者:展 翼)翌日,按照当地的风俗,全村人的祈雨仪式开始了。酷烈的阳光下,祠堂门前,正中摆着一个香案,上面放着香炉,蒸熟的馒头,煮熟的鸡。两边各摆一个供桌,桌上放着刚宰下的一只整羊,一头半大的肥猪。村里男人按辈份站齐,头一排是长辈和老人,第二排是中年人,第三排是年轻人。衣衫褴褛的男人的后面是蓬头垢面的女人和孩子。六爷和独耳驴作为主持,代表村人向老天爷请愿,祈福禳灾。然后是一位懂得“法神”的人念法吐咒,向天神祈求雨水甘霖。接下来,眼睛呆滞、神情沮丧的众人在香火的缭绕下,在六爷的威严口令下,向老天爷三叩九拜。三叩九拜之后,由几个人抬起香案和供桌,“法神”嘴里依然念念有词,众人追随其后,绕村子走了三遭。
四四和小五没有参加祈雨的仪式。灰眉土眼的四四裸着背,赤着脚,远远地看见父亲站在人群里,一脸的破破烂烂。母亲和大嫂、大姐站在一起,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四四扭过头,和小五同时从脏乎乎的裤头里掏出小雀雀,朝一堆浮土撒了一泡尿水,用手活了两块泥巴,捏成小碗状,端在手心里,扬起胳膊抛在地上,摔爆爆土玩。
祈雨的人群绕完村子在祠堂门口完成仪式后,又蜂拥着围在村里的水井、池塘边沿,最后来到田间地头,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四四觉得大人们无聊,也在玩游戏,只不过和他玩的不一样罢了。
村人们在不安和祈盼中渡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人们希冀一觉醒来,能看到满天云彩,救命的雨水哗哗而下。可是,人们的企望完全落空了,烈日依旧红辣辣地烤着头顶。而且,在村人没有任何防范意识下,蝗灾突然而至。
仿佛在一夜之间,无数的蝗虫从天而降。田野里、干涸的河沟里、枯黄的庄稼叶上,全都铺满了一层层跳腾、飞跃的蝗虫。同样,当人们清晨起床后,发现院子里,树枝上,屋顶上,锅台边,窗户上,都落满了蝗虫。甚至走在村子里,每一步都能踩死十几只蝗虫。
面对铺天盖地的蝗虫,村里的人吓傻眼了。惶惑、恐惧、惊慌不安,攫住每一个人的心口。但是,人们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无奈之中的办法:用火烧。
于是,赤热的阳光下,田野里顿时狼烟四起。人们用枯枝、干草、树叶点燃起一堆堆的大火,然后用扫把、扫帚把跳动翻飞的蝗虫扫在一起扔在火堆里。
四四干得最欢。他满脸的紧张、兴奋和激动。他抓住大把大把的蝗虫,发现有被火烧的焦黄的蝗虫时,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吃得嘴唇、嘴角又黑又粘乎。每当他向火光里扔进去大把的蝗虫时,他就在心里说,这就是驴日的独耳驴,是狗日的吕占国和吕占世,是他们全家人。
四四干瘦的身子黑不溜秋,头发被火烧焦了,脏巴巴的脸上被汗水冲刷出一道道“河沟”,成了一个大花脸。中午时分,他终于干得疲累了,就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刚进院子,就听到父亲和母亲大吵大叫。父亲为栽在院子里的几株烟叶浇水,用光了家里所有的水。大哥担来的井水混混沌沌,无法饮用,父亲就让胳膊已经伤痊的二哥去担水,二哥偏偏充耳不闻,被父亲斥骂。大姐和二姐不知因为什么事,俩人在屋里吼吼喊喊。母亲想起,大嫂曾把大哥的衣服送给她的娘家哥,又和大嫂发生口角。家里乱成一锅粥,四四为躲避吵吵嚷嚷的纷扰,害怕无故挨打受骂,便又从家中跑了出来。
四四怏怏地来到村口,他看到田野里依然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他忽然觉得口渴,就向一口水井走去。这是全村唯一的一口安装着水车的水井,一头半大的毛驴脸上蒙着一块黑布,拉着水车无休无止地围着水井转。一股股清澈的水流哗哗地从井底被抽上来,又缓缓地流向远处的庄稼地。
四四知道,自从入夏以来,村里的这口水井一直被独耳驴霸占着。他看看没人,就半趴在水槽边,低下脑袋,张开嘴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正当他抬起头来时,一只大脚狠狠地踢在了他的头部,随即是一声喝骂:“狗崽子,你他妈的敢来喝我家的水?滚你妈的一边去!”
四四被踢到水槽的一边,脑瓜子嗡嗡响。他坐起身,死死盯着独耳驴比砒霜还要毒的目光。独耳驴同时看到了一双比冰还要冷的眼睛,那冰冷的背后,分明是一团烈焰在燃烧。
满怀一腔愤怒的四四只好离开了水井,他无目标地走着,忽然发现前面的一棵大树下坐着翠红,就走了过来。翠红见四四走来,一副仿佛毫无察觉的样子。翠红比四四大三岁,说不上为什么,她过去一直很喜欢四四,当她得知独耳驴割了四四的舌头后,她对四四又增添了一份强烈的同情心。她恨独耳驴,恨独耳驴这个畜牲占有她的母亲。可是,她又很无奈,她只是一个半大的女孩子,她只能把这耻辱埋藏在心底深处。
四四默默地坐在翠红身边。一堆蚂蚁,匆匆忙忙地从一个巢爬向另一个巢,似乎从一个窝要搬到另一个窝。“蚂蚁搬家了。”四四心里说。他用一根细细的草茎,横在蚂蚁的中间,想阻挡蚂蚁的去路,可蚂蚁绕来绕去,还是向一个方向奔去。四四就抬起头来,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吸溜一下,他嗅到翠红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味,他又吸溜两下鼻孔。翠红神情怔怔地望着远处,两只水波似的眸子痴痴的。前边不远处的树底下,一只公羊骑在一只母羊的身背后,母羊不让,公羊就死死追赶着母羊。最后,公羊终于稳稳地趴在了母羊的身上。见此情景,四四的脑子里忽然映现出独耳驴骑在田寡妇身上的情形。他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这回事,但他隐隐约约地知道,那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想到这儿,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朦朦胧胧的冲动。此刻,他很想抱住翠红,她身上的气味和别的男孩不一样。四四就勇敢地抱住了翠红的腰,翠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拒绝,慢慢转过头,伸出手,在四四散发着汗臭味的头发上抚摸着,抚摸着……
傍晚时分,独耳驴拉水车的毛驴突然浑身打着颤颤,口吐白沫,“扑嗵”一声栽倒在地上。它四条腿剧烈地抽搐、扭曲,不一会儿就躺在那儿不动弹了。
原来,四四下午去六爷家偷了一包耗子药,又悄悄把药放进一个窝窝头里,装着玩耍似的遛到水井边,四四慢慢抓住毛驴的牙嚼口,毛驴闻到一股气味似的朝天打了一个响鼻,四四用手轻轻抚摸着毛驴的脖子和耳朵,心里暗暗骂道:狗心狼肺的独耳驴不得好死。待毛驴稳住后,又伸手抠抠毛驴的两个鼻孔,毛驴又要仰起脖子打响鼻,就在这一瞬间,四四把那个窝窝头准确无误地投放进了毛驴的口腔里。
可是,正当四四转身将要逃跑时,被闲逛的吕占世瞧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四四一定干了坏事,揪住四四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独耳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他拽住四四拖到毛驴面前让他下跪,四四坚决不从,被独耳驴从背后猛踹一脚,把四四踢了个嘴啃泥,四四用手一抹嘴巴,满手是血。可巧在田地里烧蝗虫的大哥、二哥回家路过这里。二哥让大哥快回村通知家人和冯姓的人,他一人便和吕占世、独耳驴撕打起来。不一阵儿,父亲、母亲与冯姓家的人拿着扁担、铁锹全都赶来。与此同时,接到消息的刘枝枝,叫了村里吕姓家的十几个年轻人,分别扛着铡刀、手拿短刀和棍棒跑到了水井边。一时间,冯、吕两家的人们在水井边牛叫狼嚎,不分青红皂白,打得难解难分。这时候,太阳胆怯似的猫到西边天际的云层里,昏黄的暮霭里,械具碰得叮叮当当响,一片血雾飞扬,简直能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械斗的过程中,父亲被独耳驴用刀子砍去左手的五指,吕占世被二哥打断了一只胳膊,四四用牙齿活活咬掉了独耳驴的小拇指头。其它的人,腿部、腰部、头脸、胳膊和身上,都挂花抹彩,血流骨断。
刚入秋,村子里的人们时常能听到从远方传来隆隆的炮声。偶尔,有一架或几架飞机在村子上空盘旋一阵儿,很快,就像苍蝇似的嗡嗡叫着飞向遥远的天边。(原作者:展 翼)前方的战争没完没了地打着,呈现胶着状态。村里有人传言,仗会越打越大,用不了多少日子,村里就可能会成为战场。
天空积聚了铅灰色的云层,接着就落了雨,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样子。过了两天,天空虽然放晴,但乌云并没完全散去,反而越聚越多,然后就是一阵狂风刮来,铜钱大的雨点“噗噗”砸在地面上。风声、雨声、电闪雷鸣,暴雨接连下了七天七夜,田地里水汪汪一片,大水淹没了庄稼,村里池塘里的水暴满,流向村口和四周。有的人家的房子和围墙经不住暴雨的侵袭,一夜之间墙倒屋塌了,没有倒塌的房屋全部都漏进了雨水。
暴雨终于止息了。可是,父亲和母亲因为大姐的婚事却争吵个没完。
因为屋子里四处漏雨,地上摆满了盆盆罐罐。父亲坐在堂屋里愁闷地抽着旱烟,烟雾在屋子里团团缭绕,总也散不出去。父亲手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疤,身子骨明显地消瘦下去,精神状态似乎也不如从前了。母亲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一张圆脸上显得憔悴不堪。她从一只破箱子里拾掇出几件旧衣裳,扭过脸对父亲说:“凡是家里的事,我都不能插个话,只要我一张嘴,你就冷眉横目,吼叫个没完。”父亲吐出一口烟,粗黑的眉毛抖动着,额头上的两道深沟仿佛挤在了一起:“这码婚事,是我在酒桌上和人家许诺下的。我是个大男人,说话不能不算数。”母亲把破衣裳扔在床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往肚子里灌狗尿,儿女婚事是大事,哪能轻易应承别人家?”父亲的眉毛又抖了抖,说:“我他妈的再糊涂,也不能让自家闺女去受罪吧?”母亲轻蔑地扫了一眼父亲:“就你这副德性,吃了亏还以为占了便宜呢。”父亲最怕别人说他不是个明白人。他把烟锅在地面上磕了磕,挥动着那只被砍去五指的手掌,突然放下脸,对母亲大声斥责:“女人家懂个屁,目光没有两尺长。男方除了个头矮一点,家里有吃有穿,不比咱家强?我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这家里的事情是我做主。该办不该办,我都清楚。”母亲拍打着一件破衣裳回敬父亲:“你清楚个屁!啥时候你也没清楚过。”
在东屋的窗户下,大姐静静地坐在那儿。父母的话她都听到了,她满脸的忧郁,怔怔地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白净的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两行晶莹的泪珠。
几天后,田地里的水位退下去的时候,四四见村里的瘸腿媒婆领来一个个头不高又瘦弱的男人,那男人尖嘴猴腮,小耳朵,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两只眼睛贼乎乎的。只见那男人和大姐在东屋里呆了一阵子,就被媒婆领着走了。事后四四得知,大姐对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看上眼。但是,聪明懂事的大姐为了父母不再为她的婚事争吵,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这天上午,大姐对四四说:“四四,跟我去三桃家一趟吧。”三桃是大姐的好伙伴,长得也好看,她姓郭,父亲是个泥瓦匠,是村里除冯、吕两大姓之外仅有的一户外姓人家。
见大姐和三桃在一起剪鞋样子,做针线活,四四就跑出来找小五耍水玩。两个光屁股猴在池塘浅水里学游泳,一会儿,你朝我脸上洒水,一会儿,我朝你身上泼水,嘻嘻哈哈,快乐自在。小五在水里忽然捉住一只青蛙,青蛙的脖子一鼓一涨的。小五说,咱们剥了它的皮,在火上烧烤着吃吧。四四上前就去抢这只青蛙,小五不让,俩人就在水里扑扑腾腾,耍水嬉戏。
后来,每当大姐闲暇去别人家串门时,总要叫上四四陪伴。再后来,不知啥原故,大姐出去的时候,都是偷偷地一人走出家门。
忽然有一天,大姐出事了。
那天下午,四四和小五在村口一棵柳树下面,比赛谁上树上得速度快。一阵嘈嘈嚷嚷的声音传来,四四和小五跑到人群里一看,发现大姐和吕占国两人都被绳子捆绑住双手,正从田野里朝村子里走来。二秃牵着绳子,灰灰土土的脸上得意地傻哈哈地笑着。吕占国可能被人给打着了腿部,走路走不快,像个螃蟹,肩膀上的衣服被撕烂了,上衣的扣子扣错了位置,他两眼目光凌乱,又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大姐衣衫还算齐整,只是头发散开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两只好看的眼睛红红的。四四见状身上打了个冷战,小脑袋一热一胀,急忙拨开众人去解大姐手上的绳扣,被二秃猛搡一把,他朝地上吐口唾沫说:“小哑巴,老实点,再不老实,连你小子也捆住。”四四站住脚握紧了拳头,正要不顾一切地抢救大姐,被大姐冷冷的目光制止住了,大姐还朝他惨然一笑,那一笑令人惊悸。这时人群里有人问这是咋回事,另一人说:“一男一女偷偷跑到茅草庵里正要干那事,被二秃子发现了,他喊来了在地里干活的一帮男人,把他俩捉了个正着……”
当晚,村里的祠堂里点燃了几盏麻油灯,凡是冯姓的男女老少全都集聚到这儿,按照家族的规矩,对大姐犯下的罪恶进行惩罚。此刻,六爷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两边站着冯姓家族的男性长辈。至于放走吕占国,六爷说:“母狗不撅腚,公狗能敢往上爬吗?再者说,吕占国犯事,那是吕家的事情,咱们冯家只能首先管好自个。”
站在人群里的四四看到,大姐的双手被反绑在一根木头柱子上,他的头发完全披散开来,面容疲惫,脸色苍白,眼睛像枯干的河。他听大哥讲过,按照冯家几辈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婚前青年男女犯下了和吕家人偷情、并已经发生肉体关系的,男的终身不许再娶,女的从此不能再嫁。而且,同时要对犯事的男女进行肉身的惩治体罚,男的要砍去十指,女的要割去两只耳朵。
六爷还没有宣布开始,四四见父亲右手抓着一把柳树枝条,缓慢地来到大姐跟前。父亲脸色像一面土墙,眼珠子喷火,仅仅五、六步,步履竟是那样滞重艰难。父亲终于在大姐面前站住,握在手里的柳枝却颤抖起来,大姐看着父亲,慢慢闭上了双眼。顷刻,无情的柳树枝条抽打在大姐的脖子上、肩膀上、胸口、肚子和腰上。父亲不说一句话,只是狠命地抽打,抽打。柳枝一根根被打断了,父亲又抓起一把继续抽打。殷红的血液渐渐渗透了大姐的白色的衬衫……
深夜,乌云翻滚的天空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闪过,接着就是“喀嚓嚓”一个令人惊恐的霹雳在天地间炸响。睡在灶间的四四被猛然惊醒。他刚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姐穿着一身火红火红的衣裳,总是朝他笑着,笑着。朦胧中,四四呼地站起身,朝院子里和大姐睡觉的屋子里张望。只见一道道刺目的闪电下,暴雨如瓢泼一样落在院子里,那一声声隆隆可怖的响雷,像要把大地炸开个大窟窿。
四四返身回到锅灶前的柴禾堆上。大姐,温顺、漂亮的大姐,亲他爱他的大姐,怎么能和该千刀万剐的独耳驴的大儿子相好呢?四四当然不明白,隐藏在大姐脑海深处的思想情感,伴随着大姐一年年长大。这只能属于个人内心的秘密,曾经给大姐带来多少甜蜜和幸福的回忆。但是,由于冯、吕两家结下的宿怨和仇恨,又给大姐带来多少痛苦和怅惘……在四四的眼里,吕占国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不论对村里的男女老幼,长辈晚辈,冯姓人吕姓人及外姓人,他都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说话不紧不慢,做事有仁有义,比他爹和他弟弟强的多。可是,他毕竟是仇人独耳驴的亲生儿子呀。大姐,你多么地糊涂啊。四四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总也睡不踏实,只要一闭上双眼,大姐就站在眼前……
迷迷糊糊中,四四忽然听到院子里二姐凄惨的哭喊声,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院子里。这时,雨虽然早已经停了,可天空依然一片灰灰沉沉。衣衫不整的母亲哆嗦着手指头正在大骂二姐,“死东西,让你看住你大姐,你咋就睡着了?你去把她给我找回来。”大哥、二哥垂着头蹲在地上,被眼珠子红丝丝的父亲斥骂道:“狗日的,还不快到村外找人去。”正在这时,二秃忽然神色慌张地跑进了院子,他结结巴巴地告诉父母亲:他早起去河边捞上游漂来的杂木时,发现了大姐的尸体。说完就使劲擂着那颗秃脑瓜子大骂自己:“我他妈的该死啊,我对不起大叔大婶啊……”说完,呜呜地哭出了声。(原作者:展 翼)四四的脑门子一炸,撒腿就朝河边跑去。快到河岸边时,发现有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站在一块指指戳戳。四四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口蹦哒出来。他闭住眼睛向前走去,待走到大姐跟前时,他才敢睁开眼睛。大姐的头发散散乱乱,脸白的像一张白纸。上衣已经敞开,脖子和肩膀上,胸口和肚皮上原有数不清的血印子,被水浸泡后,像给身上胡乱描画的粉红色的道道,两只雪白的乳房,坚挺挺地耸在胸脯上,不屈不挠……四四觉得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喉咙里“呜呜”两声,便泪如泉涌,趴在大姐身上不动了……
大姐死后,吕占国神秘地离开了村子。有人说,他去外地上学读书去了,也有人说,他去投奔一个什么队伍。反正,他不在村子里了。
一个月后,三桃与吕占世结了婚。四四发现,二哥像心灰透底,神情恍恍惚惚。他有时坐在池塘边,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水面,半天不眨一下眼睛。有时他望着吕占世的房子大骂自己熊包软蛋。他常常自言自语,干活时不是伤着腿,就是碰破了手指头。大嫂好心劝他,母亲连吵带数落,二哥都懒得搭理。就连父亲指着鼻子骂他,他也习以为常,似乎父亲的咒骂,就如同一阵凉风从耳边吹过,不留下任何痕迹。
天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的脸孔,又阴又下雨。雨丝很细,千丝万缕连在一起,雨声很低,似悄语呢喃的情人。
打麦场盛麦秸的茅草屋里静静悄悄。二哥头发上沾着几根麦草,嘴里嚼着一根麦草棍,正和三桃闲聊。三桃起身说:“我该回家了,我怕他找见咱俩。”二哥吐掉衔在嘴里的麦草棍,拉住三桃的胳膊说:“你不是说他去别的村里吗?”三桃用手拨掉头发上的麦草,又替二哥拨掉头发上的麦草,嗔怪二哥一眼:“你呀,死脑壳。”他的手往二哥脸上一戳,二哥顺手抓住三桃的手,俩人又依偎在一起。二哥涎着脸皮说:“咱俩再来一次。”三桃挣脱二哥的手,瞪了瞪二哥:“你找死呀。”二哥说:“我就是想找死。”话音未落,有一个响亮的声音炸起:“今天你是死定了!”始终跟踪三桃的吕占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吕占世目光凶狠,满脸狞笑,用手指点着说:“一对狗男女,贼心不死,背着我偷鸡摸狗,今天终于让老子逮个正着。你们俩都给我跪下!”三桃惊魂未定,满脸绯红,缓缓站起,还习惯性地拍拍屁股。二哥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二哥镇定自若,二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吕占世被二哥的神态激怒了,他一个箭步窜上来,双手抓住二哥的衣领,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骂道:“狗东西,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啦,敢勾引我的老婆,老子要亲手宰了你。”说完松开手,扬起胳膊要甩二哥一个耳光,二哥乘势揪住吕占世的胳膊站起身子,伸出拳头捣在吕占世的胸脯上,吕占世没防备,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二哥从牙缝里冷冷地骂道:“黑心肠,臭狗屎,你根本不配三桃。哼!”说完就要往外走去,吕占世操起墙角上的一根木头棍,从背后向二哥的后脑勺砸去,二哥一个趔趄,慢慢回过身来,吕占世从腰间拔出尖刀,“扑”的一声就扎进了二哥的胸膛,二哥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吕占世不善罢甘休,挥舞着血淋淋的刀子在二哥的身上乱攮。
阴雨天出来掏雀的四四恰巧来到茅草屋。开始,他一伸脖颈,瞧见二个人正与吕占世撕扯,他怕二哥吃亏,迅速掉头跑了出去。
大哥在打麦场的南头挥着镐头刨树根,点点细雨打在他的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身上的破衣裳湿漉漉的,黑头发上面蒙上了一层白水珠,待他弯腰用力搬动一条树根时,头上的水珠被震落在脚底下的枯树坑里。
四四指着茅草屋对着大哥咿咿哇哇一阵乱叫,四四捡起地上的一把铁锹扛在肩膀上,他指指大哥手里的镐头,做了一个往肩上扛的姿势,大哥明白肯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四四咋能这样紧张急迫。这个平时胆小懦弱、逆来顺受、又窝窝囊囊的大哥被四四的大无畏气概感染了,他不能草蛋,他啥话没说,跳出树坑,两手握着镐头就直奔茅草屋而来。
两人赶来时,吕占世正疯魔般用刀子扎着死去了的二哥。大哥见弟弟惨死在吕占世手中,心口怦怦乱跳,他想也没想,举起手中的镐头,使出全身力气,朝吕占世的脑袋上砸去,吕占世还没反映过来是咋回事,只听见似一颗瓢葫芦被砸烂的声音,吕占世脑浆四溅,脖子一软,头一耷,手里的刀子“当啷”掉在地上,身子歪倒在了二哥的旁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二哥,四四不解气,扬起铁锹在吕占世的身上乱戳一通。
躲在麦秸里的三桃“啊”地一声惊喊,她散乱的头发上、身上沾着麦草,两眼惊恐,拔腿向家里跑去。
一镐头要了吕占世的命,替弟弟报了仇,大哥害怕独耳驴的邪恶歹毒,当晚躲到大嫂的妈家。四四却被村长独耳驴派人抓回他家,独耳驴扬言,他要用冯家全家人的命,来抵他儿子的一条命。
四四被人捆绑在吕家大院的一棵槐树下,不给吃不给喝,还要挨打受骂。早饭后,独耳驴用树枝剔着牙晃悠悠地来到槐树前,独耳驴对四四说:“小子,昨晚睡好了吗?唔?抬起脸来让老子瞧瞧。”被捆绑一夜的四四抬起头,他怒目圆睁,望着眼前这个毒蛇似的村长,想起被他无情地割去了自己的舌头,一双眸子像一对小灯笼,喷射出仇恨的光焰。独耳驴朝前凑一步,拧着四四的耳朵说:“咋,不服老子是不是?今天我就要杀掉你们全家。狗崽子!”他的话音刚落,“呕”地一声,四四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独耳驴的驴脸上。独耳驴正要发作,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好小子,有种。老子就喜欢骨头硬的人。”他话锋一转,冷冷地说:“你小子听好了,今天我要让人扒了你的裤子,把你的小鸡巴小卵子割下来喂狗。哈哈哈……”
村道上响起了母亲的脚步声。二儿子被吕占世害死,大儿子替他弟弟报仇雪恨,四四被吕家抓去,整整一个夜晚,母亲都没有合眼。母亲的眼睛混浊犹如头顶上阴蒙蒙的天空,她的身影犹如冬日里的一只猫。母亲的心在阵阵缩紧。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如今又失去了一个儿子,她绝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她一定要让四四回到爹娘的身边。
母亲要来吕家大院的消息,早被人通报给独耳驴,独耳驴摸摸那只独耳朵,嘴里咕咕噜噜地说:“好男人不能跟女人斗。”思忖良久,阴险狡诈地对吕姓家一个长得结结实实、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个年轻人立马走出吕家大院。
离吕家大院越来越近,母亲的脚步却愈来愈涩重。她昂起头,用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她清楚,她今天是来跟独耳驴拼命的,她决心要用自己这条老命,换来儿子的那条小命。可是,当她刚拐过一个巷口时,突然重重地被一只大脚踢到后背上,她一踉跄,“扑嗵”一声栽倒在地。
本来已是心力交瘁的母亲,后胸又被人猛踢一脚,她顿时晕倒在地。母亲在昏迷的时候,被过路的两个年轻人抬回家中。
父亲在家中独自一人饮酒。他喝得很慢,每一口又苦又辣的酒必然要在嘴里绕一圈,方才顺着喉腔吞咽进胃肠里。父亲喝得咝咝啦啦,惊天动地,喝得满头满脸是汗,喝得昏昏然然,又喝得明明白白。今天该是和狗日的独耳驴决断的时候了。无论是他父亲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还是他狠毒地割去四四的舌头,还有闹春荒吕占世用刀子扎伤二儿子的胳膊,高梁地二儿子因和吕占世打架被捆绑在歪枣树上。还有,父亲伸出光秃秃的左手……还有,二儿子被吕占世用刀子活活捅死……而如今,四四被吕家抓起不明死活……
父亲手持一把铁棍——多年前早就准备好的铁棍,一脚踹开了吕家大院的门,父亲凛然站在院子中央,干冷的秋风吹拂着他的衣襟,岩浆烈焰般的愤怒燃烧着他的胸膛,面孔岩石一样坚硬。
父亲要单独和独耳驴决一死战。
独耳驴见到父亲,脸上挨鞭打一样抽搐着,舌头像抽了筋,喉管里上下鼓鼓涌涌。他先是给父亲一个半生不熟的笑,倏忽之间又驴脸倒挂,一团黑气在脸上盘旋。他屏退院子里吕姓家的几个年轻人,从屋檐下慢慢取过那把同样早就准备好的铁棍。(原作者:展 翼)两人缓缓走到一起。四目相碰,火焰冲腾,空气似乎被灼热,连树上的鸟儿也敛息屏气。院子里瞬间死一般寂静。
被捆绑在槐树上又渴又饿的四四瞪大了眼珠子。父亲自闯进院门后,看也没看他这个小儿子一眼。
决战开始了。一会儿是摇晃着驴脸独耳的村长疯狂扑杀,一只手残疾的父亲拼命抵抗;一会儿是父亲大山般的向村长压过来,驴脸呲牙咧嘴凶恶无比;一个是烈焰冲天铲除邪恶,一个是负隅顽抗乘机反扑。渐渐地,双方的腰、腿、胳膊都受了伤,两人都感到力不从心,可又都在死命地坚持。就在父亲左手撩起上衣擦擦脸上汗珠的一霎间,独耳驴的铁棍击中了父亲的头部,也就在这同时,父亲睁着朦胧的双眼用铁棍奋力敲断了独耳驴的肋骨……
四四是流着眼泪离开吕家大院的。四四心里为父亲的英勇叫好,又为父亲没能一铁棍揍死独耳驴遗憾。就在双方交战激烈,千钧一发的时刻,二秃子象幽魂一样悄悄溜到槐树背后,他先是佯装观看决斗,进而快速利索解开捆绑四四的麻绳,趁着众人伸长脖颈,紧张得连呼吸都不均匀的当儿,硬是拉着四四的手,鬼神不觉地逃出了独耳驴的家门。
母亲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母亲得知父亲死去的消息后,又气又愤又怒,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消瘦了许多,像一个枯干的、瘪瘪的老太婆,多皱的脸象一张黄裱纸,没有一点点红润的色彩。接连几天不吃也不喝,嘴巴紧闭,牙关紧咬,双目紧合,呼吸微弱。独耳驴没死掉,大哥还不敢回村,只有大嫂瘸着腿和四四轮流照看着母亲。有时候,二秃也会过来替换一下四四。二秃很真诚,二秃的真诚甚至超过四四。
忽然从村街上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叫喊声:“杀人啦,杀人啦……”接着又是嘻嘻哈哈的傻笑声。四四闻声跑出家门去看,见三桃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脚,挥舞着胳膊在村街上乱跳乱跑。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一群小脸上肮脏,衣衫破破烂烂的孩子。
寒风打着尖利的哨音,掠过光秃秃的树枝,把仅有的几片枯干的树叶纷纷扫落在地上。太阳躲在稀薄的云层里,发出冷森森的光芒。秋收完毕的田野空旷廖廓,裸露的大地一片沉寂。
来自前方的消息说,仗虽然越打越激烈了,但过不了多久,老百姓就能过上太平的日子了。
母亲的病情愈加严重,时常咳血,吃不进饭食,只能靠喝进一点米汤维持着垂危的生命。六爷拄着拐杖来了,六爷在母亲病床前坐了一会儿,就把躲避回来的大哥叫出来,六爷对大哥低语道:“你娘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及早准备后事吧。”他看着在院里低头捆柴禾的四四,叹口气,接着说:“四四年岁小,你当哥的要多照顾,别让他再惹乱子。”大哥神情萎靡,眼泡红肿,对六爷的话唯唯诺诺,只见点头,听不见言语。
四四专心致志地捆柴禾,他把捡来的粗细长短相似的枯树枝条,精心地捆成两捆,捆的结结实实,然后放在院子里的一个墙角下面。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偷一瓶煤油,准备一盒火柴。
吕占国从外地回来了。吕占国脸上戴着一副墨镜,身后跟着一个外地女人。女人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耳朵上戴着闪闪发亮的耳坠,皮肤白得像刚在热锅里刮完猪毛的猪皮。吕占国把断了几根肋骨的独耳驴先是送到镇医院里救治,后又拉回家里慢慢治疗,白天派人守护,晚上由刘枝枝照看。
吕占国回村后,对村人温情亲切,尊老爱幼,与人和睦相处。他不像父亲驴喊马叫瞎吆喝,也不像父亲欺凌霸势,更不像他弟弟逞强好斗。他的脸上永远是一副微笑模样。村里人说,占国这孩子比他爹和他弟弟强,可六爷却说,占国这人比他爹和他弟弟阴险毒辣,更坏更可怕。
吕占国来看望母亲时,四四正站在村长家大门外边,远远地用弹弓朝院内“点射”。吕占国在母亲身边坐下来,仔细向大哥询问母亲的病情。吕占国说话慢慢吞吞,斯斯文文。大哥回话时吱吱唔唔,仿佛嗓子眼里吞了个鸟蛋。吕占国站起来对大哥说,他明年想选一块田地种草药,不知哪块地皮好。大哥有些惊讶,吕占国就把种草药的好处一一道来,说的大哥直点头。之后,吕占国就对大哥说:“这样吧,咱们先到地里转转,大婶由嫂子照看。”
大哥不知道吕占国肚子里的杂碎,更不知他肚子里的拐拐角角,只好到哪山砍哪柴,稀里糊涂地跟随吕占国走出村外。路过吕家时,四四已撤离“战斗”,不知去向。吕占国戴上墨镜,进院里牵来一条大狼狗,这条大狼狗是他从外地随身带来的,这条狼狗虽然有时呲着獠牙伸着红红的舌头,但是从不轻意吠叫,象它的主人一样,表面上没有流露着凶神恶煞般的神气。
吕占国和大哥聊着闲话来到了一条干涸的水沟旁,吕占国指指划划地说着什么。突然,他撕掉温和的面容,从牙巴骨里一字一顿地审问大哥:“占世是你用镐头砸死的吧?”憨厚老实的大哥顿时愣在那儿。吕占国笑笑,怪声怪气地说:“没啥,没啥。今天,我想试试这条狼狗,看它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它可是好久没吃人肉了啊。”
只听他轻轻打了一个唿哨,那条肥硕的大狼狗便“呜呜”叫唤着扑向大哥,前两爪搭在大哥的肩膀上,呲开利牙对准大哥的前胸,大哥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发出“啊呀”一声惊叫。“听着,”吕占国慢慢走到大哥面前,“这条土沟就是你小子的坟墓。哈哈哈……”他拍拍大狼狗:“老伙计,给我撕烂这个臭小子,看他还敢杀死我的弟弟。”
大哥是活活被吕占国的狼狗咬死的。大哥死的很惨,待四四和冯姓的人听到风声赶往土沟时,吕占国和那条狼狗早就不见踪影。大哥胳膊和两条腿的肌肉被狼狗撕扯的稀烂,露着白花花的骨头,胸部和腹部被咬得一团血肉模糊,内脏翻出,肠子凌乱。大哥的一只耳朵不见了,鼻子嘴巴已被撕开撕裂,脸被撕掉多半,连着半个耳朵仍然血流不止。一只眼珠子从眼眶里快要跳出来,另一只眼珠子瞪得滚圆滚圆……
四四把眼泪流在了肚子里,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火苗子直窜喉咙。四四握紧拳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给大哥报仇,一定要杀死人面兽心的吕占国,杀死那条咬死大哥的大狼狗。
母亲的病情忽然有了好转。母亲能吃进一些东西,还能和人交谈。脸上的气色也好多了。当她得知大哥的消息后,母亲竟然没有流泪,反而劝说大嫂改嫁。母亲说,自你嫁到冯家,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如今,该走的都走了,我也要走了,你还年轻,趁着年轻,再找一个好婆家吧。大嫂泪流满面,垂头无声地啜泣。
心里一直谋事的四四利用翠红偷了她家的一瓶煤油后,决心还要再偷一瓶煤油。晌午时分,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吃了午饭,村道上静悄悄,偶尔有哪家院落里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吠。四四做贼似的来到田寡妇家门口,见田寡妇将一个盖着红布的竹篮子小心翼翼地递到翠红手中,还嘀嘀咕咕说些什么。翠红低头四下看了一眼,挎着篮子慌慌忙忙就走。四四猜想那篮子里可能盛着鸡蛋。好奇的四四便尾随其后,拐过一个胡同,翠红的脚步加快了,四四也随着跟过去。绕过一个街口,翠红直奔吕家大院。四四见翠红轻轻推开了吕家院门后,他想他就在这儿等翠红出来。过了一阵儿,翠红果然提着空篮子出来了,四四拦住翠红,眼里迸射着火花,喉腔里叽哩咕噜乱叫。翠红脸一红,随后眼睛又冷又硬地看着四四,嘴巴撅得老高,翠红想不搭理四四,四四偏偏拽住那个竹篮子不放。翠红一生气,撒手就朝前走。四四把竹篮子连同那块篮子里的一块红布扔在脚下,直把竹篮子踩个稀巴烂才算罢休。
从此,翠红彻底和四四反目,断绝了来往。
过了些日子,一个天气晴朗无风无云的上午,一抬红红绿绿的花轿放在了田寡妇家门口,翠红出嫁了。翠红是嫁给外村一户富裕人家的小儿子,据说是个说话结巴、半愣半傻的家伙。临近翠红上花轿的时刻,迎亲队伍吹奏起欢快的唢呐,田寡妇家门口挤满了围观的村人们。四四躲在人群里偷偷观望,疯子三桃头发散乱,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夹在人堆里又唱又笑,还扬手抬腿表演舞蹈,逗得人们嘻嘻哈哈。吕家的人来了不少帮忙的人,吕占国也来了,他斯斯文文地跟着跑前跑后,一副忙忙碌碌的假模假样。正在愣愣怔怔观看的四四忽然想起一件什么大事,他神神鬼鬼地离开看热闹的村人们,不知捣鼓啥去了。(原作者:展 翼)翠红磨磨蹭蹭就要上花轿了,唢呐吹的更欢快了,还“咚咚”响了几声礼炮,田寡妇家门口的人都挤成一疙瘩,女人们都想看看成了新娘的翠红是个啥模样。翠红穿着一身大红的新衣裳,在伴娘的陪伴下慢慢腾腾地从家门里走出来,围观的人群拥拥攘攘。正在这时,一只身上着了火的大狼狗突然“呜呜汪汪”地叫着直朝人群奔跑过来。人们被这突如其来、身上冒着烟火的大狼狗惊呆了,瞬间又呼又喊又叫地四下跑开,一股煤油烧焦皮毛皮肉的气味直冲人们的鼻孔里钻。正要抬腿上花轿的翠红又惊又怕,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不敢动。吕占国刚从院里走出来,他马上明白了咋回事,突然灵机一动,向着火的大狼狗吹了一个唿哨,推开前面的人群直朝村外跑去。那条被烈火燃烧浑身抽搐疼痛难捱的大狼狗,嘴里发出阵阵哀鸣,紧跟在吕占国身后。渐渐地,那团奔跑的火光在人们的视野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看不见了……
当天晚上后半夜,病情好了一段日子的母亲,一时间呼吸急迫,人事不省,大嫂刚把睡在母亲病床前的四四喊醒,母亲就咽了气……
母亲死了以后,大嫂瘸着腿把家里简单收拾一遍,在一个天空阴晦的下午,领着四四回到了她的娘家。天将黑时,四四从大嫂娘家找到了一瓶煤油,他把自家家门钥匙在身上放好,然后大吃大喝,吃饱喝足之后躺在一间地铺上便呼呼大睡。四四一觉睡到黎明之前,一骨碌从地铺上爬起来,他把那瓶煤油装在衣襟里,摸摸衣兜里的钥匙,神神秘秘地离开了大嫂妈家。
天很黑,四处景物模模糊糊。天空缀着几颗稀疏的星星,向人间眨着迷惑的眼睛。寒风凛洌,四四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用一根细绳在腰间扎紧了掉了几道扣子的破棉袄。为了抵御寒冷,也为了争取时间,四四出了村子就朝自己村庄跑去。四四在乡间的土路上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当他脑海里映现出死去的爹娘,惨死在吕家手下的两个哥哥,还有死去的两个姐姐,四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想到了家里的亲人一一离去,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时,四四的鼻腔一酸,泪水象两股热泉从“泉洞”里汩汩往外流淌。
四四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前边就是自己的村庄。四四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放慢了脚步。他到了自家门口,先伸手摸了摸衣襟里那瓶煤油,然后掏出钥匙,象个幽魂似的悄悄打开家门。他先去灶房墙洞里掏出藏下的一盒火柴,把早就堆放在墙院旮旯里、精心挑选的两捆枯树枝夹在腋下。之后,轻轻锁好院门,象只灵巧的小猫,脚步又轻动作又敏捷地向村长家快步走去。
黎明将要到来的时刻,当村人们还在熟睡的时候,村长独耳驴家的大院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房屋被烈焰烧得噼噼啪啪作响。顿时,屋里和院里人声嘈杂,惊恐喊叫,乱作一团……
这时候,在村外河岸边静静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看着村里村长家一团团浓烟卷着火舌腾空而起,听着远远溅起的几声狗吠,他沿着河岸,顶着刺骨的寒风,朝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昂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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