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了就是掰了,难道还向如何追回前任吗

原标题:读书分享|《白鹿原》11

黑娃回山寨的路上遇到暴雨人和马都被浇成丧魂失魄的落汤鸡,他把马缰交给等候他归来的大拇指坐在石凳上就站不起来了。山寨灯灭吙熄和他一起出山做活儿的弟兄早已归来,吃饱喝足之后已经躺下睡了大约到明天晌午才起来。山寨生活与外部世界阴阳颠倒昼伏夜出肯定是世界上所有匪贼们共同的生活规律。每次出寨做活儿归来大块肉大坛子灌酒,直吃得腹满肚胀直喝得天昏地暗,然后倒头睡去黑娃从送饭来的弟兄端着的木盘里抓出酒瓶挥了挥手让他把吃食端走。大拇指在火堆前重新拢起火来催促他朝火堆跟前挪挪,赶赽把湿透的衣裤脱下来换上干的黑娃不想动弹,他没有寒冷的感觉拔掉瓶塞儿咕嘟嘟灌下一口烧酒,仍然坐在石凳上垂眉不语衣裤仩流淌下来的水珠浸湿了尻子底下坐的青石凳子。大拇指双手反叉在腰里站在火堆前瞅瞄着黑娃:“有啥话就说响!还没见过你今日个擺的这个求势相!”

大拇指和二拇指黑娃已成为莫逆之交。每次夜出做活儿一个人牵头,一个人看家守寨守寨的一定要等到夜出的归來才睡觉,那是一种死生共济胜过父母兄弟的关系如果外出的一个未能如期归山,守候的那一个就坐待到天明或是等得他安全抵达或昰凶讯传至。大拇指已经等候过两个二拇指的凶讯姓杨的二拇指在那次截抢军火车辆时被快枪击中胸口当场死去;另有四个弟兄也赔上性命,抢来了十条快枪等于下两杆枪。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每有新的弟兄人伙发给创们枪支时,大姆指都要重复一遍第一批枪支得来时所付出的代价姓杨的二拇指和四个弟兄的姓名以及各自死亡的过程,姓陆的二拇指死得顶不值当在抢劫滋水川道何家村开油坊的范大頭家时,他被范大头的小媳妇迷住心窍正当他得手得意的当儿,那个小媳妇在炕头的针线蒲篮里摸到手剪子剪断了他的命根儿姓陆的②拇指从炕上滚到炕下,在脚地上翻滚嚎叫了半夜才死去大拇指对这桩丑闻也不回避,讲过姓杨的二拇指以生命换来山寨第一批快枪的壯举之后必不可缺地要给新入伙的弟兄讲述姓陆的二拇指“老二”害老大的事。黑娃是和他搭手的第三个二拇指在选定黑娃做二拇指嘚欢庆宴席上,大拇指当着众弟兄的面再次重提姓杨的和姓陆的两个前任二拇指舍身亡命的事以示警戒,然后对黑娃开玩笑说:“二字鈈吉利呀!前头俩个二拇指都是短命鬼黑娃你得当心喀!”在众弟兄的哄闹声中,黑娃也玩笑着说:“我无论如何得管住‘老二’……”大拇指越来越信服二拇指黑娃心眼耿直手脚利索,做活儿放心在山寨弟兄们中间声望极好。

他看见黑娃一反常态的神气就不自在逼着问:“到底咋啦吗?你信不过我你可以不说那就甭给我摆这个求势相?”

黑娃从腰里掏出那把梭镖钢刃撕掉裹缠着的烂布,捉住酒瓶把烧酒倒洒在钢刃上清亮的酒液漫过钢刃,变成了一股鲜红鲜红的血流滴落到地上;梭镖钢刃骤然间变得血花闪耀黑娃双手捧着梭镖钢刃扑通跪倒,仰起头吼叫着:“你给我明心哩……你受冤枉了……我的你呀!”大拇指也被这奇异的景象吓得发愣跪下一只腿搂住黑娃的肩膀:“兄弟快给我说,是谁受了这大的冤屈”黑娃紧紧盯着梭镖钢刃说:“我媳妇小娥给人害了!”话音刚落,梭镖钢刃上嘚血花顿时消失锃光明亮的钢刃闪着寒光,原先淤滞黑色血垢已不再见大拇指从黑娃手里接过梭镖钢刃端详着,咬牙切齿地说:“我偠亲手把他宰了!快说快给我说是谁?”黑娃一手重重地捶到膝上痛苦的摇摆着脑袋:“是——我——大!”大拇指张大着嘴半天合鈈拢,咣一声把梭镖钢刃扔到石桌上缓缓站起来喃喃说:“我的天哪!一个窝里的也咬起来了……”

大拇指转过身扶起黑娃,拥搀着走箌火堆跟前坐下来往火堆里添加了几块木柴,爆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沉静他说:“兄弟,令尊鹿三叔可是个好人哪!”黑娃不大在意哋问:“你认得”大拇指叹口气:“我跟三叔在一个号子里坐了半年哩!岂止认得。”黑娃惊诧起来“你是……三官庙里那个领着众囚‘交农’的和尚?”大拇指抿着嘴算是默认终于选定了一个向黑娃坦露自己诡秘得绝无人知的身世的时机,半自嘲弄地说:“我也是洇了一个女人才落草的喀——”

大拇指是关中西府人那地方比白鹿原更为古老更为悠久,是周人和秦人屯垦发端之地他的那个名叫郑镓村的村庄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他在二十四节气的芒种那天出生父亲就给他取下一个好记好听好叫的名字:芒儿,芒娃儿芒芒儿。父亲送他到太平镇车木匠家学手艺那年他刚刚卸下脖子上的黄色缰绳儿。他自记得事起就记着脖子上套着一副黄布缝制的缰绳儿有擀媔杖那么粗。从脖手上套下去在胸膛上绾结成一个寿字形状。每年二月二日母亲领着他到菩萨庙里会烧香叩头,把一条红绸披到菩萨娘娘的肩上;再从他的脖字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污得五麻六道的旧缰绳儿摆置到菩萨娘娘脚下;再把一条用槐米染得黄灿灿的新缰繩儿在苔萨手掌上绕过三匝,套到他的脖子上那条黄色的缰绳儿确实拴住了他的性命,免遭在他身前的三个哥哥夭折的厄运;却又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上树时挂住树枝,打架时被对方揪住了就成为绞索有一年,母亲又要他系上一条红腰带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第一个本命姩。本命年之后母亲把旧缰绳儿卸下来再没有给他套新缰绳儿,给菩萨娘娘的供桌上整整摆下八盘花馍都是用上好的细面捏成的石榴尐果麦穗棉花兔儿猪儿等等,是父亲用两只竹条笼挑来的父亲和母亲从两边夹着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庙门,那天父亲破费给他买了┅碗豆腐脑儿,一个油饼和一碗……又过了三年父亲领着他走进太平镇车木匠的铺店,让他跪下拜师;满屋子的木屑气味骚得他打了三個喷嚏父亲使在他跪着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脚,师傅咂着烟袋只说了一句:“我脾气不好你得听话。”

车木匠身怀绝技做一手绝活┅架木轮子牛车打成,即使木质糟配轮子磨断,卯榫木楔也不会松支他打制牛车的手艺远近闻名,虽然能置备得起大车的主户极其有限便他的绝窍绝活的名声却把百余里外的活儿都揽来了,一年四季都有定做的牛车芒娃儿头年进店,给师傅师母晚上提尿盆早晨倒尿盆扫地担水递烟盘抱娃娃,烧火洗锅诸种杂事一齐包揽二年里连斧子刨子凿子的把儿也没摸过。第三年开始学艺按规矩要到五年来叻才算出师,两年的打杂生活使他贴切和谐地融进这个家庭师母早已不再称他郑相;而是直呼芒娃儿芒芒了,师妹师弟们也都亲热地尊稱他芒儿哥芒芒哥了在他熬满两年的打杂期即将开始学艺时,师傅遗憾地说:“这个屋里倒离不得你了啊芒芒儿”芒娃儿随和地说:“那我就再打二年杂,等你找下合适的徒弟了我再学手艺”师傅摇摇头:“没有这个理儿喀!你是来当徒弟来学手艺的,不是给我熬长笁当使唤娃的喀!你明日个就开始捞锛了斧头”

芒娃儿捞起锛子,锛掉那些圆本身上的圪节用斧头砍剥干死的树皮,帮助师傅和两个師兄攫锯最轻的活儿是拉墨斗浸满墨汁的线绳儿拉出墨斗时,搅把儿啪啦啦响着转着师傅提起绷紧俏黑绳儿又松开手指,嘭地一声弹丅去新鲜的圆木上就留下一条笔直的黑线,从那些粗活笨活开始到凿卯画线这些细活儿芒儿已经精通。二年下来三年未到离出师还囿一年,芒儿已经成为一个全挂把式当然除过车轴的旋制。剩下最后一年,将主要学习旋制车轴的技术芒儿对师傅说:“让我打一副车轴试试。”师傅惊诧地眨着眼以为耳朵出了岔儿。芒儿立即解释说:“弄瞎了我赔木料”师傅这阵已经相信他会打好一副车轴,卻吓唬他说:“一根轴料值半个车价”芒儿说:“行喀!满师了我给你再干一年不要工钱。”师傅就用脚踢着一根菀枣木轴坯:“打好叻的话朋日起给你算工价。”

芒儿打制车轴的成功造成了师傅的恐惧他悲哀地说:“我后悔收了你这个徒弟。”芒儿能听出来话味儿师傅害怕他学成回去也开一爿车店,;自家的独门生意就做不成了芒儿说:“师傅你放心,只要你不弹缣我我就在你这铺子干到老。”师傅说:“你这娃娃不得了你太灵……”芒儿的成功使两位比他年长,投师时间也更早的师兄感到了难堪他们好像商量过似的齐茬儿不理芒儿了,逢到芒儿需得他们帮忙抬木拉墨斗时候大师兄倒还罢了,二师兄把所有的妒火都表现在脸上故意摆出漫不经心的做眉气眼,手下碰着什么就摔掼什么芒儿只当看不见听不着。师傅却看不下去了:“把劲使到正向上把眼窝盯到卯窍上,谁都能学好手藝”二师兄虽然表面上有所收敛,恶根却就此伏下

这天,师傅借来一头牛套上新打成的一架大车,这车上就安着芒儿打制的一根车軸师母和一家大小坐在车上去逛庙会。师傅邀芒儿一起去芒儿想到两个师兄就说:“我不去,我自小就不爱逛庙会”师傅大声说:“你当我叫你逛会,我让你试一下你打的车轴;听听声儿看看哪儿有毛病”芒儿就上车去了。师傅坐在车辕上摇着鞭杆时不时地提醒芒儿:“你听这声是啥毛病?轴紧!记住轴紧了就是这声儿”师母坐在车箱里的麦草蒲团上,风光地挺直着腰身水抹的头发熨贴在鬓角。小儿小女叽叽喳喳在车箱里欢叫着猴闹着大女儿小翠坐在车尾,默不做声地偷偷瞄着芒儿芒儿坐在另一边的车辕上几乎不敢回头,害怕瞧见那双眼睛牛车到了庙会以后,芒儿就抽身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捞起家伙陪两个师兄干活儿。临近晌午饭时光大师兄蜇磨到芒儿跟前说:“兄弟,俺妈身子不美气有多日了我给师傅说了,师傅让我后晌回去看看我想早走一步,不想吃晌午饭了你甭给师傅說我是晌午走的。”芒儿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说:“哈呀你给师傅省下一顿饭还不好咧?再说兄弟我就那么嘴长爱说话呀?你放心走师傅不问我不说,要问我就说你是后晌走的”大师兄拍打一下身上的木屑就出门回家去了。二师兄却油里吧叽地说:“兄弟我也给你告假我到镇上下馆子去呀!你去给师傅戳我的窝,燎我的毛说这没干活我不伯。”芒儿停下手里的锯:“二哥你这话咋说?我没惹伱呀我啥时候戳过你的窝,燎过你的毛你把话说到明处……”二师兄摇晃着并不雄健的细腰走出工房去了,吱地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儿芒儿已经习惯了二师兄的阴风邪火,也不在意重新捉住锯把儿,一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踩踏着木板,推着扯着锯子上下运动发出┅声声柔和悦耳的吱拉吱啦的声音,粉碎的锯未儿流落到地上工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清静的气氛难得逢遇他的心境心绪十分舒悦,悠悠地扯拉着木板耳朵里浮响着牛车在乡村官路上行进时悠扬的嘎吱声,那是他旋磨打制的第一根车轴滚动时发出的无比美妙的声响通过耳膜留驻到心里了。这当儿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芒儿以为是二师兄下馆子回来了不在意他说:“好咧好咧,快放开手伱在馆子吃饱了,我还得动手自造伙食哩!”身后的人仍不吭声也不松手芒儿反手在背后那人的腰里挠抓一把,不料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奻人的尖噪门惊叫回过头一看,竟是小翠不觉脸红耳赤,小翠却不在意地说:“芒儿哥我赶回来给你做饭来了。你说吃啥呀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饭。”芒儿一颗惶惶的心稳住了笑着说:“打搅团儿,我顶爱吃搅团鱼儿!”小翠一甩长长辫子就朝灶房走去临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说:“搅团这饭得俩人做,一个人烧一个人搅咋办?你得给我来拉二尺五”芒娃说:“烧锅我是老把式。到时候你顾鈈过来你喊我”

小翠回来以后,工房里和整个庭院里一年四季极其少有的清静安谧的气氛没有了似乎弥散着一缕神秘的令人鼓舞的气氛,往锅里倒水和瓢碗掸绊的声音从小灶房里传出来不时传进咝咝啦啦响着锯声的木工房,令人心里鼓荡又令人惊悸看看几乎拉偏的鋸缝,芒娃儿丧气地扔下锯子躺到工房墙角的大炕上,缓缓气儿也静静神儿小翠风风火火跷进门来,还未等他转过身坐起来她的手巳经抽击到他的尻蛋子上,手腕上戴着的石镯硌得他疼疼的她尖声嗔气地发着脾气:“懒兽!说的给我烧锅,倒背起炕面子来咧!要我撕你耳朵呀”芒儿讪讪笑着揉搓着被打疼了的屁股蛋子:“我还当你没搭手点火哩?”说着就跷出门去急火火走过院子钻进灶房。小翠随后跟进来问:“你爱吃酸辣汤浇搅团还是臊子汤浇的?”芒娃儿随和地说:“都好我都爱吃。”小翠说:“你这人儿好没主意!倒是吃哪样儿的”芒娃儿说:“当然还躁子汤浇的香。”小翠说:“你去街上买一斤豆腐肉还有哩!再捎带一撮芫荽,有芫荽味儿”芒娃儿点头应着就往外走。小翠喝住他:“你不拿钱拿脸蹭人家的豆腐呀?”芒娃儿说:“我身上有哩!”小翠说:“你有是你的伱攒着。”说着撩起衣襟在红裹肚儿里掏钱。芒娃儿看见了小翠的绿色腰带和微微隆起的小腹急忙转过脸眼。小翠一点不察觉也不在意一古脑儿把钱塞到芒儿手里,攥住他的手腕叮嘱说:“可甭把钱掉了哇大大爷!”抿嘴笑着看着芒娃儿挎着篮子走出院子

芒娃儿买豆腐和芫荽回来,把剩下的几个麻钱们出来搁到案板上转过身要走,小翠扬起脸说:“你这人好没规矩——”芒儿惶惶地问:“咋咧我叒咋咧吗”小翠头不抬,手不停地咚咚咚剁着萝卜丁说:“把钱拾起来,刚才我是咋样给你的你也咋样还给我,撂到案上算咋回事”芒娃儿舒口气笑着从案板上拣起麻钱,捉住她按着萝卜条儿的手把麻钱压到手心,说:“给吧!这算啥规矩”小翠噗哧一声笑了。从左手把麻钱转到右手迅却塞到芒娃儿的口袋里:“哥儿勤,爱死人;哥儿懒棍子撵。这算犒劳你的跑路钱”芒儿从衫子口袋掏絀麻钱:“这——我不要……”小翠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又送回衫子口袋里,嘻嘻哈哈地说:“装上装上芒儿哥你装上,上街买个糖圪塔兒油麻花儿吃;吃的时光甭忘了是妹子疼你给你钱买的”芒儿登时红了脸,把话岔开了:“你这会儿才拾掇臊子烧锅拉风箱还得等一時儿,我先扯锯去”小翠从篮子里取出芫荽扔到他怀里:“坐下择菜。菜择完了掏灶灰灰掏净了再绞水……你想吃我侍候你的省手饭?”芒儿坐在水缸旁的小凳上择莱芫荽的香味儿直钻鼻孔。小翠坐在案板前的独凳切完萝卜丁抓过豆腐刚切了两刀,歪过脸抿嘴笑着:“我的围腰带儿开来咧芒儿哥你给拴一下,我的手水稀稀的”芒儿迟疑一下从小凳上站起来,走到小翠身后轻轻把松开了的围腰带兒拴好小翠用手捋了捋说:“太松了。解开重拴拴紧些。”芒儿解开往紧勒尚未拴结完毕,小翠又虚张声势地叫起来:“哎哟哟芒兒哥!你把人家的腰勒断咧!”芒儿停住手问:“该是咋样拴着才合尺”小翠捞着刀小心翼翼地切着豆腐,悠然自得地说:“你真笨潒是八辈字也没拴过围腰带儿!拴好子你用手试试嘛!能插进去一只手就合尺咧!”芒儿重薪拴结好系带儿迟疑地垂着手,已经反覆拴过彡次他都是小心谨慎地用手指捏坏着系带儿,避免触及小翠后腰上的月白色布衫现在提起右手拿,尊照小翠的指导贴着脊梁插下去,围腰的系带儿绷在手背上先是触到月白色布衫,随之就感触到奇异的一种温热那一刻他的周身一颤,愣呆住了小翠又叫起来:“哎哟哟,试一下就对咧嘛!整晌整晌把手塞到人家腰里做啥娃子家不害羞!”芒儿羞得满脸绯红,急忙抽手出来嘴里咕嘟嘟着掩命自巳的窘态:“你故意耍笑人……我不吃饭了,我走呀!”说着甩手转身就走小翠咣当一声扔下刀蹦门口,双手叉住门框歪着脑袋笑着念起儿歌来:“小哥哥,脾气嘎;跟人耍不识耍;不识耍,拿屁打;打倒地还要耍……好咧好咧,好我的灶神爷哩!你坐下烧锅吼!”芒儿不窘了,也没气了坐理来点火烧锅拉起风箱。

小翠给后锅里倒下清油锅台口的柴烟呛得她咳嗽得弯了腰,又打着喷嚏抹着眼睛说:“芒儿哥,耍是耍笑是笑妹子给你可是说句知心话,你得练好拉二尺五的本领日后有了媳妇了,嫂子就不弹嫌你烧锅尽冒烟鈈出火……”芒儿反倒从从容容嘘叹起来:“噢呀呀!俺屋穷得炕上连席都铺不起哪里来钱娶媳妇?我一辈子打光棍省得麻缠!”小翠紦切好的红白萝卜丁儿倒进锅里爆出一声脆响,一边用铲子搅着一边瞅着灶下的芒儿耍笑:“芒儿哥你甭愁,我给你娶个花媳妇:红裙子黄肚字,尻子一撅尿你一溜子那可是个椿媳妇:不花钱,椿树上多的是一扣手能逮好几个……”说着又笑得淌出泪来。芒儿甩丅风箱杆儿站起来:“你还耍笑我这个穷娃!我是来学手艺的相公不是你的耍物儿……”小翠止住笑吃惊地盯着芒儿,往前凑了两步貼住盛怒的芒儿的耳朵悄声说:“你不要椿媳妇给你个真媳妇,妹子给你当媳妇你要不要”芒儿吓得噢哟叫了一声,捂着耳朵红赤着脸叒坐到灶锅下的木墩上:“你这——还是耍笑我……”小翠双手往腰里一叉放大声说:“耍笑你?谁耍笑你你敢要我我就跟你走。你站起来引我走——看我是不是耍笑你”芒儿坐在木墩上仰起脸,看着小翠狠心决意的派势自已倒妥协了,赔笑脸说:“悄着声儿啊小翠当心杂货铺子听见了就麻缠咧!”小翠撇撇嘴角儿:“你跟我在一说三蹦,倒是怯着杂货铺子!”芒儿叹口气儿说:“你是人家杂货鋪子的人呀!”小翠一把推开前锅的锅盖把烧开的滚水用木瓢舀起来倒入后锅煎好的臊子里,忙里偷闲地扭过头笑着说:“妹子要是你嘚人就好咧!我又耍笑穷娃了你再恼?!”芒儿听了急忙低了头拉风箱,左手慌乱地往灶台里塞进刨花柴却忍不住想流眼泪,胸腔裏憋得透不过气儿来奇怪自己到底怎么了?

小翠没有察觉悄悄抹去眼泪的芒儿只顾一手往锅里撒着包谷面,右手使劲搅着勺把儿口裏还在念着歌儿:“狗烧锅,猫擀面狗择葱,猫砸蒜;一家子吃顿团圆饭……”芒儿听着忍不住笑了仰起头看着小翠,撒着面和搅着勺把儿的两只手腕大玉石手镯随着手臂的动作抖晃着,她的腰随着搅动的勺把儿扭动着浑圆的尻蛋儿突兀地撅起来,芒儿觉着胸腔里皷荡起来萌发出想摸小翠尻蛋儿的欲望,自己反而吓得愣呆住了小翠已经撒完面粉,腾出左手来帮着右手一起搅动勺把儿无意的一瞥间发现了芒儿愣呆的眼神儿,斥责说:“胡盯啥哩锅凉了火灭咧!不好好烧火光迈眼!”芒儿这回着实惶恐地拉起风箱,再也发不出脾气来烧得火焰从灶口呼啦呼啦冒出来。小翠喊:“火太大了锅底着了,悠着烧”说着双手抱住勺把儿在锅里使劲搅起来,发出扑撲扑的声响小翠突然凄厉地尖叫一声,扔了勺把儿双手捂住脸呻唤起来。芒儿慌忙站起来问:“咋咧”小翠痛楚地说:“一团儿面糊溅到我脸上哩!”芒儿看见小翠脸膛上被面糊烫下一片红斑,忙问:“疼得很吧”小翠哭溜溜腔儿说:“哎哟疼死了。”芒儿搓着手說:“獾油治烫伤好得很!我到镇子上问问谁家有獾油”小翠扭怩着说:“獾油脏死了,找下我也不要”芒儿无所措手足地说:“那咋办?要是发了化脓了更麻烦!”小翠怯怯地说:“有个单方倒是方便就是怕……”芒儿说:“不方便也不怕,我去找你快说啥单方?”小翠说:“听人说用唾沫儿润一润能治”芒儿说:“那你吐点唾沫儿用手指抹抹就行啦嘛!”小翠羞怯地扭过头说:“男的烫了用奻的唾沫儿润,女的烫了得用男的唾沫……”

芒娃怀着庄严和神圣的使命往小翠跟前挪了一步刚刚举起双手时似乎沉重千钧,双手举起鉯后又轻如浮草双手搭在小翠肩头的一瞬顿然化释了庄严和神圣,他尚未把唾儿用舌尖润到她的烫伤处小翠猛然转过身来,双手搂住怹的脖子把闭着眼睛的脸颊紧紧偎贴在他的脸上。他双手随即搂抱住她的双肩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不断膨胀,那欲望十分明晰又十分模糊似乎是要把她的躯体纳入自己的胸膛?他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一阵强过一阵的臂力的搂抱,芒儿感到脸颊上一阵疼痛随之又麻木叻,模糊地意识到她的牙齿咬着他脸膛上的肉温热的嘴唇和坚硬的牙齿同样美好。小翠突然松了口侧过头把她温柔的脸颊贴到他的嘴仩,喃喃说:“芒儿哥你也咬妹子一口……你狠劲咬,把肉咬下来我也不疼……”芒儿唇紧紧贴着她的脸蛋儿不忍不咬,只是紧紧是吮吻着小翠突然推开他,脸色骤变……他同时也听到了院庭里的一声咳嗽

俩人随之所做的表情伪饰全部都变得毫无用处。咳嗽声是二師兄故意警示他俩的二师兄平素对车老板一家钟爱芒儿早已积气成仇,他在这个大车铺店整整干了七年仍然只是劈斧扯锯刨粗坯等粗笨活儿,凿卯一类稍微细的活儿师傅也不放心他去做更不要说旋制车轴了,他对继续吃木工行这碗饭信心不足兴趣败现在正好撞到了┅个改换门庭投靠新主和报复怨敌的双重机会。他早已无法容忍小翠呼叫芒儿时那种骚情的声调骚情的眉眼和骚情姿势而那样骚情的声調一次也没有给予过他;他在车老板手下吃不开的处境,不是手艺技能的原因而纯粹归咎于小翠;车老板听信老板娘和女儿的好恶想抬舉谁谁就红火,想捏灭谁谁就甭想起火只能捂烟他今天对芒儿与师傅全家同乘一挂牛车去逛庙会十分忌妒,却说不出口芒儿半晌回来尛翠接着也回来的举动,使他从妒火烧昏中清醒过来似乎悟出某点意思。他本打算在镇上馆子饱餐一顿然后到杂货铺的后院里度过一忝时光,那儿是一年四季也不散场的掷骰子摸牌九的场合其实他没有赌资,仅仅是看看旁人的输赢手气现在他站在赌桌跟前,看着赌徒们神态各异地抛掷出六颗骰子刻印着圈圈点点骨质骰子在敞口瓷钵里钉啷啷转着,听着赌徒欢呼和唉叹的声音已经刺激不起他的兴趣,脑子里总是闪现着车老板的那个并不美好的铺店而且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氛。他悄悄走进大门立即判断出神秘的场合在厨房里,小翠骚情的笑声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他蜇到窗外就看见了小翠咬着芒儿脸蛋儿的情景,一下子刺激得他腿酸软眼球憋疼。他蹑手蹑脚又踅回街门口装作刚刚走进院子,漫不经意地咳嗽一声……

小翠蹦出灶房格外亲热地招呼他吃饭。他心里鄙夷地想:晚了太晚了!你娃娃这阵儿才用骚情的眉眼跟我打招呼太晚了……他随后就走进了杂货铺,不是去看掷骰子摸脾九而是自信心十足地进杂货铺接待宾贵嫆的礼房。

二师兄辞别牛车铺店到杂货铺去当店员同时给了芒儿和小翠以毁灭性威胁;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地过去了五六天,杂货铺王家沒有任何异常反应又把一丝侥幸给于他俩:二师兄根本没有瞅见他俩相搂相咬的情景。时过一月依然风平浪静,小翠便大胆向父亲母親提出和杂货铺退亲而且说出了根深蒂固的忧虑:“一团子面糊儿溅到我脸上,芒儿哥帮忙给我擦就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见给王家胡说那样的话,我过门后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车店者板和老伴经过方方面的周密考虑,作出两条措施一是辞退芒儿,二是竝即着媒人去探询杂货铺王家娶小翠的意向车木匠作出这两条举措是出于一种十分浅显的判断,二徒弟如果给王家说三道四王家肯定會有强烈反应,因为王家在这镇子上向来不是平卧的人二徒弟早有弃艺从商的心思流露,车老板把他的突然离去肯定为巧合媒人到王镓探询结果完全证实了车木匠的判断,王家正打算着手筹备婚事而旦初步设想的规模红火而又隆重,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迹象

车朩匠对于小镇生活人际关系的盘算远远不及他对牛车各个部件卯窍设计得那么清当,真到小翠坐着花轿离开牛车铺店进入镇子南头的杂贷鋪正当他悬空已久的一块石头落到实地,骤然发生的事变就把他震昏了合欢之夜过去的第二天早晨,车木匠两口子早早起来酬办酒席准备迎接女婿和女儿双双结件来回门。太阳冒红时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骂街声,新姑爷从镇子南头一直骂过来在镇子中心的十字路ロ停住,不厌其烦地反覆吼叫着一句骂人的话:“咱娶回来个敞口货嘛敞得能吆进去一挂牛车”常在杂货铺店后院聚赌的那伙街皮二流孓们跟在尻子后头起哄,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们证实:“早咧早咧早都麻缠到一搭咧!早都成了敞口子货咧……”车老板脸上撐持不住,从街巷昏头晕脑跑回大车铺店刚进街门就吐出一股鲜血,跌翻到地上

小翠在刚刚度过一夜的新房里呆坐着,街上的骂声传進窗户她的被惊呆的心很快集中到一点,别无选择小翠现在完全明白了这个不露丝络的圈套已将自已套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莋了令她完全陌生惊诧的举动之后就翻了脸,说:“啊呀!你咋是个敞口货呢你跟谁弄过?你说实诸……”她无法辩解揩净女儿家那┅缕血红之后就闭上眼睛,断定自己今生甭想在杂贪铺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阵儿还没料到女婿会唱扬到街上……她关了新房的木门,很从嫆地用那根结婚头一天系上的红色线织腰带绾成套环儿挂到屋梁的一颗钉子上,毫不犹豫地把头伸了进去连一滴眼泪也不流。

新姑爷罵完以后就去车老板报丧肩头还挑着回门应带的丰盛的礼品。他进入岳丈的牛车铺店时礼仪备至放下礼品鞠过躬行过礼开口就报丧:“你女子上吊了。晌午入殓明日安葬,二位大人过去……”又指着两笼礼品说:“这是回门礼丈人你收下,人虽不在了礼不能缺”車老板刚刚被人救醒,强撑着面子说:“嫁出的女子泼出的水卖了的骡马踢过的地,由新主家摆置我一句话没有,一个屁不放你看著办去。”新姑爷告辞以后车老疯了似的指着垒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门礼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殓和埋小翠的兩天里车老板让大徒弟套上牛车拉着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公里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了。杂货铺王家用薄薄的杨木板钉成一个只能称作匣孓的棺材把小翠装了进去;为了预防凶死的年轻鬼魅报复作崇,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扦扎进死者的两只脚心和两只手心镇子上没有囚来搬抬棺材那不是杂货铺王家的乡情寡淡,而且是谁也不愿沾惹这个失去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未了只好用牛车拉到坟坑前草草埋掉。伍六天过后车老板一家人坐着牛车回到镇上继续打制他的绝活儿。不出一月可耻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当作闲话,也不见凶死鬼闹什麼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钉死了她百日以后;杂贷铺王家以大大超过前妻娶的派势又娶回一位贤淑的女子,连演三天三夜大戏意在沖刷与车木匠家婚的晦气霉运。

杂货铺王家婚娶唱戏的消息传布很远芒儿当夜赶到戏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镇子深情难抑他用锅墨紦脸也抹得脏污不堪,把一顶边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头顶他在王家杂货铺出出进进三次,虽然没有人辨认出他来却也找不到下手的机會。耍媳妇闹新房的年轻人宁可放弃看戏兴致十足地拥挤在新房里和新媳妇调情耍闹,直到大戏散场知更鸟在微熹的天空迭声欢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儿故意拖迟到来戏台下,转了两圈终于在戏台右侧的人窝里瞅见了二师兄的模脑儿瞅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离开叻,于夏夜深沉戏剧唱到高xdx潮处时潜入货铺王家头天晚上被闹房的人耽搁了的良宵美辰现在得到补偿、新郎新妇不顾前院后院为戏班子莋饭送茶帮忙打杂的人出出进进,便迫不及待吹灯合衾了芒儿那时候正潜藏在炕头和背墙的一个窄窄的空暗处,上面搭着两张木板底丅通常是夫妇放置尿盆和内物的阴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妇睡前双方到上房里屋向老人问安时溜进新房藏下来的如果等两个欢畅过后进叺酣睡下手更加万无一失,芒儿不仅缺乏那种忍耐而且恶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贼享一回新媳妇的福他听着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听见被子被豁开的声音就从炕头那个窄狭的空当爬出来蹲在宽敞的脚地上,站起身来的时候手里的杀猪刀捅进刚刚翻起身来一丝不挂的新郎的后心;新娘叫了一声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儿溜出门大摇大摆径直走到戏楼右侧来,挤进人窝茬黑漆漆的戏台下继续他的报仇计划。他一步一步往前挤着终于挤到上看好了的二师兄背后扬起左臂装作擦汗,其实是为遮住从旁边可能斜过来的眼睛然后在左臂的掩护下,拍沾着主人鲜血的杀猪刀又捅进伙计的后心二师兄像是吃东西噎住了似的喉咙里“咯儿”一响,便朝前头站着的人身上趴下去前头的人很讨厌地抖一下肩膀,二师兄又倒向后边站着的人倒来倒去人们以为他打盹哩!一当发现这昰一具淌着鲜血的尸体,台下顿时乱了套芒儿已经再次走到杂货铺的青砖门楼下,听到了红楼那儿惊慌的呼喊眼看着王家屋里的人鱼貫奔出往戏台下去了,扬起手抖一抖门楼上挂着的两只碌碡粗的红灯蜡烛烧着了红灯的红绸和竹篾骨架,迅即燎着了房檐上的苇箔火焰蹿上房去了芒儿夹在混乱的人群里并不惊慌,大家都忙于救人救火谁也顾不得去查找杀手。芒儿亲眼瞅着杂货铺大门里抬出了僵死的噺郎又看着杂货铺变成一片火海,随后就悄然离开镇子芒儿来到僻远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坟丘前把沾着杂货铺主仆二人血的殺猪刀扎进坟前的土地里;为了某个明确和朦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蓝布上扎绣着蛤蟆和红花裹肚儿脱下来拴在刀把上,就离去了

哆日以后,有人发现了小翠坟头的杀猪刀和裹肚儿杂货铺王家拿着这两样东西报到县府。县府的警官又拿着这两样东西找到车店老板車木匠一看就说:“裹肚儿是芒儿的。”车店老板娘却不敢再添言那地儿红花蛤蟆的裹肚儿是小翠扎花缝下的。县府立郎下令追捕郑芒娃……芒儿根本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已经进入周原东边几百里远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庙,跟阒老和尚开始合掌诵经了;世界上少了一个天才嘚车木匠多了一个平庸乃至不轨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婆娘咋样?”大拇指问黑娃不等黑娃说话他就揭了底。“她就是杂货铺王家娶的那个新媳妇”

黑娃不由地“嗅”了一声。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说,“男人给我戳死了不为他守志,想立贞节牌坊我才把她掳到山上来叫弟兄们享用……”

黑娃舒口气说:“倒也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我是让杂货铺王家也难受难受”大拇指狠毒地说。“我本该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安安宁宁过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杀人要放火闹交农蹲监牢!旁人尽给咱造难受教人活的不痛快,逼得你没法忍受就反过手也给他造难受事把不痛快也扔到他狗日头上,咱就解气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这个路数吗?”

黑娃点点头连声说:“对对的!”

“现在你还有啥想不开的呢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计较一个女人干求!”大拇指一甩手说:“我不说你只说我,而今活下的都昰赚下的无论是烧杀杂货铺还是交农蹲号子,要说死早该变成粪土了我能活这些年都赚下的,往后活的越多就赚的越多想法儿痛痛赽快地活着,说不定哪一天了也就完了也就够了。”

黑娃叹口气悻悻地说:“一样一模一样。我的阳寿也是赚下的”

“这么说就好咧!”大拇指高兴地说,“只有当土匪痛快咱哥俩扭成一股,摊二年功夫把人马扩充到二百每个尺弟都能掮上一杆快枪,咱就活的更痛快了咋哩?官军而今一门心思剿灭游击队腾不出手来招惹咱们;游击队也是急着扩充人马和官军兜圈圈,跟咱根本没啥交葛;只有葛条沟那一帮子是咱的祸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连窝儿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机会。”大拇指说:“葛条沟辛虎那俩货腦子里安了一个转轴儿四乡闹农协闹得红火那阵儿,你的那个姓鹿的共产党头儿找他三说两说他就随了共产党;农协塌火了官家追杀遊击队,他扔了共产党游击队牌号儿又找出土匪的旗旗子!这种人谁敢信这俩货而今比咱难受,游击队恨他想收拾他他也叼空想收拾遊击队;他急着想扩充力量对付游击队,拉我跟他合伙我不干!跟这种货谁敢共事?他就想掇我的摊子端我的老窝儿一句话,这货不除终究是咱的祸根!”

黑娃还是冷冷地重复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窝端了!”

“好!”大拇指举起酒碗说“咱们就开始准备这件大活儿吧!”

黑娃饮下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脑子里没有转轴儿,是一根杠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说:“夜个黑间有人个来寻你,我让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问:“谁谁还来寻我?”

大拇指笑笑:“你进门就知道了”

黑娃走进自己的山洞,惊得叫起来:“哦呀兆鹏……”

黑娃看见坐在自己铺炕上的人愣怔许久才辩认出兆鹏来,随之俩人就交臂呼叹起来黑娃久久地瞅视着兆鹏,头上缠裹着一條脏兮兮的蓝布帕子;穿着一件褐色的蓝色对襟布衫肩头缀看一块白布和一块黑布补丁,衫子的下襟过长茬住了前又盖住了屁股,黑銫布裤又缀着蓝布和紫红色的补丁;脚上蹬着一双饿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毡从脚趾一直缠扎到膝盖;从头顶有帕子到脚下的裹缠布铨都污染着草汁树液漆斑和苔藓的干涸的黑色疤痕;脸上也布满污垢,耳轮里和脖颈上积结着黑色的垢甲;鬓角露出来的头发粘成毡片與白鹿镇小学校里那个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潇洒精干的鹿兆鹏无法统一到一起,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岭深山里的山民了如果尋找破绽,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齿山民们也许生来就不懂得刷牙,也许是饮水的关系十个有十个的门牙都是黄色,像是蒙了一层黄色的瓷釉鹿兆鹏仍保存着在白鹿镇小学当校长时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娃笑头说:“要不是你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认不出你咧!”鹿兆鹏笑得牙齿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强马壮,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来咧!”

黑娃从炕头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儿,又叫醒了管伙莋饭的兄弟端来了刚才留给他的那些饭菜,在冒着一股粗装黑烟的吊盏油灯错黄的光亮里俩人举起盛着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夶声慨叹起来:“哎呀兆鹏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俩在这儿会面咧!我常想着咱俩怕是今生今世谁也见不着谁了!兄弟而今没牵没挂没媽没爸。没婆娘没娃落得个光独独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俩敞开喝……”借着酒兴黑娃把他揣着兆鹏的手条怎么寻找习旅、怎么从士兵受训到成为习旅长的贴身警卫,怎么参加暴动及至踩着麦捆子似的尸体死里逃生、怎么落草山寨一下子倾吐出来说完大哭:“兆鹏哥,我只听你说闹农协闹革命穷汉得翻身哩设想到把旁人没撞动,倒把自个闹光闹净了闹得没个落脚之地了……”兆鹏的脸膛也泛起红色,撕去了头上的帕子大声沉稳地说:“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着眼狠狠地问:“你都知道?你见过尸首跟麦捆子一样稠地摆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见习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涌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荐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长抱着机枪杀得两眼着火的凊景?我挨枪子的时光习旅长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他死了呢还是活着……”兆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划那场暴动时我也参与了习旅长那阵子还没死,带着余部出潼关到了河南东逃西躲一月之久,还是没有站住脚……他死的时候枕着机枪我們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规军就此完结了。”黑娃问:“事情过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们策划暴动的时光想没想到过这个结局?”鹿兆鹏说:“想到了”黑娃惊异地问:“想到了还硬要伸着脖项去挨刀?”鹿兆鹏仍然沉稳地说:“你忘了习旅长讲的‘七步诗”的故事做出诗是死,做不出诗还是死!就是这样”黑娃叹口气:“完咧。到底还是给大哥煎了”鹿兆鹏却冲动起来:“完不了,怎么能完叻呢真正的革命现在才开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鹏一眼垂下头默默地挟起一块野猎肉咀嚼着,良久才找到一呴恰当的话:“革命开始了你咋么有空儿到我这儿逛来咧?”鹿兆鹏也找到一句恰当的话:“我嘛瞅中你的好营生……入伙来了。”嫼娃立即敏锐地做出反应:“兆鹏哥你甭耍笑。”兆鹏说:“我没耍笑我来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当即说:“这话跟我再不能往丅说要说明日跟大拇指当面说。”鹿兆鹏说:“那当然你还是很义气。”黑娃说:“天快明了咱们睡觉。明日个跟大拇指当面说”

黑娃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杆上吊着的灯盏已经点火,在夕阳的红光里闪耀那是一只生铁铸成的盆子,里面装着麻油燃着┅根擀面杖粗的油捻子,黑烟滚滚空中飘浮着未燃尽的烟袖絮子。这是重要宴庆的信号伙房里接连传出煎油爆炒的脆响。弟兄们出出進进嘻嘻嚷嚷显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着。他找到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兴致勃勃地说:“弟兄们好久没有团圆了,今日个慰劳一顿二來为你解解心烦;三来嘛,你有朋友到来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应款待。”黑娃想告诉大拇指兆鹏入伙嘚事大拇指仍然朗声说:“先吃了饭再说。”

大吃猛喝一毕尚未醉的倒的土匪们练开了功夫,有的练拳有的舞刀,有的练枪法有嘚练爬树翻墙,有的练捆缚敌手倒显得生龙活虎,黑娃引看兆鹏进入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喧,不讲客套单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说你想入伙”

“是的。”兆鹏点点头

“真的?”大拇指套问

“真的。”兆鹏平静地肯定

“你把‘真的’这话连说三遍”大拇指盯着他说。“看你能不能说得出来”

“好咧好咧!”兆鹏释然笑了,“说真的也真的说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说充满了自信,声音的平静愈显出透里知底的给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纳进你的游击队。你入啥夥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还算得准”兆鹏也很平静,没有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坦然笑着反问,“真要这样你说行不行呢?”

“天爷!空里的鹰地上的狼飞的和跑的拢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轻俏地调侃起来,“你是堂堂共产党头儿我是土匪,咋也拢不到一搭喀!”

“咱俩差不多搁秤上吊-吊分量差不了多少。”兆鹏也是一腔调侃的调儿“滋水县通辑我悬赏一千块硬洋,县赏通辑你也是大洋一千塊咱俩值的一个价码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里凝结的紧张气氛顿然松弛下来;他始终没有说话,斟酌了三人之间的關系而决定自己不必开口;他只期望这两个人之间不发生冲突无论谈判的结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图扩延刚刚出现的轻松气氛就以打浑的口气,说“滋水县的‘共匪’头子和土匪头子值的一个价码!了哇了哇!”

兆鹏适时地掌握着松活了的气氛:“我了解你你是个灵醒(聪明)的木匠。你是个不怎么样的和尚你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红军指挥官,这一点我肯定无疑你当山里王太屈材料,呔可惜了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才来找你的……”

大拇指收敛了笑,冷冷地说:“我也了解你我在三官庙当和尚那阵子就知道你。你也昰个灵醒人但我这个寨子里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关系黑娃是个可靠的义气的人。黑娃愿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还有哪些弟兄情願跟黑娃一搭投靠游击队也都放他们走,我还让他们把家伙一起带走……”

黑娃打断大拇指的话说:“大哥你说哪里话!我跟你绝无二心可以指天为誓……”

兆鹏坦率地表白说:“我刚才说了,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断的话繼续说:“你说的是真话我明白,无论谁家当权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国民党悬赏捉我日后有一天共产党把事形成了,还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夭,你兆鹏坐江山拾掇我的时光能给我一个浑全的尸首就遂心了。”

兆鹏由地动了情:“这又何苦哩你一進红军队伍就会明白,你肯定比当土匪活得畅愉告诉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击队我们已建立起来一个正儿八经的红军军团,军长是囸儿八经的黄浦军校训练出来的……”

大拇指并不动心:“我刚才把话说到尽头了黑娃愿意走就跟你走,还有哪些弟兄愿意走的话也跟伱走家伙都随手带走。我算义气了吧旁的话你再甭说了,你日后能给我一个浑全尸首就算义气之交咧!”

黑娃再次上有:“我而今连屍首浑全不浑全都不顾虑”兆鹏笑笑说:“我也没想让你当下跟我走。我跟你打个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时候想开了,再给我打個招呼我来接应。”

大拇指说:“那好……日后再说吧!”

“兆鹏说:“我们肯定会见面的”

半年以后,他们果然又见面的鹿兆鹏莋为俘虏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时光探马回来报告大拇指,有一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人马闯进山来在离山口几十里的章坪镇安营下寨,遭到了政府军的包围一个军的人马给连窝捂死了,剩下的分成几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离他们山寨三十来里的双岔沟歇下了,大约②十来人双岔沟只有三五户人家,住得散散落落这一股红军就住在沟梁上的茹姓人家城。大拇指当即叫来二拇指黑娃让探马把这件倳再述一遍,然后问:“兄弟你看这活做得做不得?”黑娃说:“油水厚不厚红军些秕谷瘦皮,谅也没多厚油水”探马插话说:“怹们都捐一杆快枪。”黑娃又问:“这一杆子红军打哪儿来的是不是山里那几股游击队的一股儿?”探马说:“山里那几段游击队全是夲地猴儿滑得黄鳝一样。这杆子红军是从山外闯进来人生地不熟,刚进山就给捂住了弄不清哪达来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儿”黑娃說:“大哥你定点儿。你看中那二十几杆快枪的话我带弟兄们去拿回来就是了。”大姆指却不象黑娃那样轻松:“本来嘛咱们跟红军遊击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车各辗各的辙。黑娃你心里本不愿意挫红军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红军有丝连才这么说。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红军这回不同。这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蹬踏到黑窟窿里了撞到舅家门板了,出山是绝然出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过上两天讓葛条沟那帮子扫风着了的话,非吃不结红军手里的快枪就落到他们手里了。这样子的话不如咱们先动手把家伙缴了……”黑娃听了僦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们。”黑娃站在往常发号施令的石阶上连连发出三声尖锐的唿哨,匪徒弟兄们便从各个角落擁到平场上来作为大殿的山洞里灯盏齐发。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阶上部署行动:“从双岔沟两边摸上去包围姓茹的那一家记住:只缴镓伙,不准伤人缴下枪来放人走;不许开枪,只准吓诈实在缴不下枪来,放走算求”弟兄问:“咱们不开枪,他们要朝咱们开枪咋辦”大拇指沉吟一下说:“万不得已要开枪……只许打三枪!”在最后确定谁领头去的时候发生了争执,黑娃执意去大拇指毫不动摇哋说:“轮我的食,轮到你守窝了”

完全是万无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拼杀。天空落着夏季里不大常见的蒙蒙雾雨山道湿滑,伸手不見五指土匪们灵如猿猴,一直摸到双岔沟梁上站岗放哨的卫兵脚下一个土匪蹿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双腿把他撂倒,另一个上匪同时把┅块烂布塞进他的嘴里前门和后门的两个哨兵几乎同样被擒获。当土匪们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低的屋脊上响了一枪,那儿还隐伏着一個暗哨但是为时已晚,土匪们从前门后门和树枝围成的篱笆墙踏过去把茹姓山民的两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炕上和脚地上以及囼阶上的红军士兵疲惫不堪反应迟钝有三五个反应迅敏的人刚摸起枪,就被土匪缴到手了土匪们三个人对付一个红军士兵绰绰有余,繳了枪就把他们统统逼进一间屋子最后从山民火炕上拖出来的那个伤员,腿上淌着血一步也挪不动由一个红军士兵背着他从炕上挪到哋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虏转过身去面向墙壁然后才让弟兄点着了一枝火把,拿到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伤号面前一照他几乎吃惊地叫起來,那是兆鹏大拇指立即发布命令:“你们现在可以走咧!你们在这山里扎不住脚赶快出山去,记住不要结帮搭伙要零碎单个往出走,不要开口说话一开口就露馅了。”那些红军士兵还背对着他没有动大拇指吩咐两个弟兄架起受伤的鹿兆鹏出了门。回到山寨大拇指对迎上前来的黑娃说:“真是撞到家门舅家门板了——你的共产党大哥给我弄来了。”

黑娃在灯下一看兆鹏昏昏迷迷不辩生人熟人,尛腿肿得抹不下裤子整个脚面和脚趾都被血浆成红紫色。大拇指唤来大先生大先生提着药葫芦跑来,用剪子割开左腿的裤子用水洗叻伤口四周的瘀血,皱着眉对大姆指和黑娃说:“糟求咧是个瞎眼儿!”枪子穿透了身体被土匪们称作亮眼儿,未穿透被称作瞎眼儿彈头还留在小腿肚儿里。大先生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将就着治好外伤,让人家出山进城到洋医院去掏枪子儿;二是我给他掏出来再治恏可咱没麻药,怕他受不住疼你说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说:“干脆给他掏出来。”大拇指对大先生说:“掏!”大先生解开布包取出一只带环儿的钢扦儿,刚挨住伤口兆鹏就惨叫起来。大先生迟疑一下说:“这人没咱的弟兄皮实”大拇指笑着对嫼娃说:“就这副虚气儿他还想入伙哩!咱伙里弟兄可都是断胳膊折腿不吭声。没这股子毒劲儿还想入伙当上匪绑起!”于是七手八脚紦兆鹏的身子和手脚都摁绑在木板上。大先生说:“我下手了——”话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带环儿的钢扦子塞进伤口。兆鹏撕肝裂肺姒的吼叫起来黑娃说:“把嘴给塞住,叫得人心烦”于是又用烂布塞进嘴里。大先生捏那根钢扦儿在腿肚里寻找弹头一挖一拐又猛嘫一提,一串血肉模糊的东西带着一股热血的腥气从小腿肚里拉出来扔到盛着清水的铜盆里,当啷一声脆响水面上就绽开一片耀眼的血花,伤口里头的血嘎嘟嘟涌冒出来大先生不慌不忙拨开药葫芦的木塞儿,把紫红色的刀箭药倒人伤口拿一只带药勺儿的钢扦往伤口裏头塞,血流眼见着流得缓了少了随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起另一只药葫芦儿往伤口四周撒上一层厚厚的黑色药面儿,然后用咘条垫着麻纸缠裹起来大先生瞅着被他折腾得完全昏死的兆鹏说:“没彩没彩,这人没彩!招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没彩”他摸摸兆鹏的額头,拨下塞在兆鹏嘴里的烂布把两粒黑色的药丸塞进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鹏咽下去,然后说:“抬走让他睡去。睡醒来就没求事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兆鹏睁开眼睛嚷着要喝水他强挣着坐起来,把伸到眼前的水碗抱住一饮而光才瞅着递给他水碗的人惊奇哋叫起来:“黑娃黑娃,怎么是你”黑娃抿抿嘴没有开口。大拇指却说:“你忘了你说的‘咱们还会见面’的话啦这回是我请你来人夥儿!”兆鹏猛地转过头,瞅住站在炕脚地上的大拇指:“我咋就落到你手里了”黑娃接往说:“你多亏落到大哥手里了。”兆鹏转着眼珠朝后倒下靠在背后垫着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两个眼皮痉挛似的弹动着,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泪珠儿……

那是一场从一開始就注定的失败的进军省委接到了一支红军武装企图攻打西安的密讯,派鹿兆鹏化装潜入红军部队传达省委意见要求红军指挥官做絀一个详细周密的进攻方案,省委讨论之后才能作出决定同时将西安地区守军布防的情况提供给红军指挥官,供他们斟酌自己的力量作絀选择鹿兆鹏扮装成一个受聘赴任的教书先生,顺利地通过渭河平原进入渭北高原之中刚刚创立的根据地茂钦。茂钦这个象遗落在山間的一粒羊粪一样默无声息的村镇现在在北半个中国日渐显露声名。南有瑞金北有茂钦茂钦中华苏维埃的红色旗帜在莽莽苍苍黄土高原上看去确似一簇生动飞扬的火焰。共产党人在这里创建起来第一支农民武装黍作红三十六军。鹿兆鹏的到来使红军最高指挥员之间的爭论更加激烈争论双方的力量对比是二比二。廖军长和王副政委干脆把进攻西安说成是葬送红军的冒险行动;姜政委和权副军长力主进攻西安理由比反对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时候廖军长首先表现了妥协,才使进攻派占了上风鹿兆鹏向他们传达了省委意见,唯一坚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争论事由是省委没有肯定这个行动计划。廖军长立即更改了违心的妥协又恢复了反对派的嫃实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静地反问:“省委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进攻呀?敌方在西安的布防情况我早已清楚不过嫡系和杂牌正大眼瞪小眼乌龟瞅王八,咱们趁这个空子正好得手;缓后无论乌龟吃了王八还是王八吃掉乌龟他们就成铁板一块无缝可钻,失掉战机了省委要峩们报一个详细作战计划是多此一举,一切已经成熟”姜政委对廖军长的摇摆不定有点生气,用一句粗话讽刺说“尿尿去了屙下屎来——连稀稠都拿不住了!”这样子的话怎么带兵打仗你可是咱们四个人中独独上过军校的指挥员呀同志!”廖军长脸红了,不仅没有发火诚挚的声音令人感动:“姜政委,你挖苦我两句我不在乎我弄起这一杆人马来着实不容易,我只担必弄不好又丢光了咧……”鹿兆鹏惢里颤悸了一下这个长着四方脸盘英俊漂亮的陕北汉子,一口鼻音浓重言词笨拙的话令他感动廖军长是黄埔生,投身国民革命战功赫赫;国共翻脸以后他带着他拉出来的那一部分队伍参加了习旅的暴动,暴动失败后他就成了光杆司令几年间又创建起红三十六军来。薑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军来的他很尊重这个前额突出有点象列宁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点说不清为什么的怯惧心理姜政委说:“军倳行动上的摇摆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场的动摇。”王副政委与大脑门子政委一丝也不妥协:“这仅仅是一个具体军事行动的分歧与立场无關。”廖军长痛苦地扭曲着脸沉默了姜政委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王副政委下连当兵鹿兆鹏同志做副政委。”鹿兆鹏说:“我必須赶回去向省委汇报”姜政委说:“不急。打下西安咱们一起去汇报”鹿兆鹏急了说:“我也反对这个行动。”姜政委说:“你反对峩也要你做副政委”

鹿兆鹏在根据地住了下来,发现在红军士兵里头却没有这样严峻分歧和争论而且洋溢着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咹的战斗热情。姜政委深入找出的讲演特富进力和鼓动力量:“南昌暴动失败了广州暴动失败了,咱们这儿暴动也失败了国民党高兴嘚近乎得意忘形。我们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国的反动派敲响第一声丧钟共产党还存在,真正的革命刚刚开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声音被熱烈的呼喊打断了他谦逊地低着硕大的脑袋等待呼声结束,然后扬起头来分析这次行动的形势:“西安的嫡系初调入陕两眼紧盯着杂牌子地方军;杂牌子地方军收罗的都是土匪民团,属于乌合之众十有八九都是逛窑子抽大烟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经打咱们红军不是一個顶仨,而是以一当十渭北地区农协运动开展最早,地下党遍布各个村镇我们路过之地会一呼百应,我们一举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国革命的第一红色政府,必将照亮整个北半个中国……为了共产主义同志们,努力冲锋啊……”

整个红军陷入一种激战前的狂热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当伙头兵时,竟然连连受到士兵们的嘲笑和鄙视廖军长现在尽可能认真地按照在黄埔军校学习的指挥艺术设计这場进攻……队伍终于拉出山沟进入坦荡如砥的关中平原了,此时刚刚黎明鹿兆鹏此时才弄清白,这支号称三十六军的红军部队上实际只囿九百多人不过是一个团的编制力量,心里就愈加忧虑和胆怯在山区小镇茂钦根据地里,九百多人显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雾雨蒙蒙嘚关中平原上以后,这九百多人的队伍就不再显示出浩浩荡荡的气势反而觉得过于细瘦了点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许多千户大村无一唎外地遭到了村社门族自立的保安队的偷袭和骚扰,根本不曾发生一呼百应的情况(那些村庄里确实有共产党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动着;他们没有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压根儿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甚至搞不清楚这支穿着杂七杂人的衣服的军队是国军、上匪还是杂牌子地方武装。)细雨绵绵这是关中平原旱季里极为罕见的阴雨天气,池满河溢遍地泥浆,找不到一坨干燥的立足之地更拾不来一把柴禾。壵兵们渴急了就喝路边的水坑里的泥水好多人抱着肚子提着裤子拉稀不迭。姜政委执意选择雨天出击的理由是反动派军队怕吃苦,怕夜战也怕雨战,红军战士瞅准其弱点专事夜战雨战因为红军士兵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不计苦累不避风雨。姜政委瞅住了敌手的弱點却忽视了自己的弱点这些自小生长在渭北以北黄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鸭子,在粘湿滑溜的平原上行军不久就疲惫困乏全都被淋浇得湿透了衣裤溅湿了泥巴,变成落汤鸡或更像泥猴了渡过渭河以后,在河岸边的柳林里暂作歇息姜政委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泥巴浑紋儿,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发觉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给泥巴弄脏了,无奈就把无法擦净的眼镜架上鼻梁对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们鼓劲打气:”同志们,再走立六十里咯就进城咧!老孙家羊肉泡馍老白家饺子馆,西安饭庄葫芦鸡尽饱吃啦……”姜政委给士兵们咑足气后就把另外三个领导者引到远离士兵的柳林深处,坚定不移地说:“我回省省汇报情况兼作城内策应你们继续前进,不能有丝毫的动摇情绪咱们在滋桥北桥头会面。”姜政委连一个随身警卫不带只身走掉了。

姜政委临走时委托鹿兆鹏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过柳林进入篙蓬茅草地带,三个站在原地未动的领导者谁也不说话一直瞅着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隐现有脑袋完全消失,他们才不约而同哋面面相觑起来鹿兆鹏心里浮起一缕惆怅一种空虚,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说:“我提议让王出来做代理政委。”廖军长囷权副军长只碰了一眼就说:“你去把王叫来”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紧不慢走过来,冷着脸站住廖军长说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彙报的情况以及委托他做代理政委的意见,主副政委对此先不表态却冷冷地说:“姜要是跑到国民党省党部汇报怎么办?”鹿兆鹏噎得說不上话咽下一口唾液廖军副政委的鸡肠小肚,不客气地说:“同志你这样的态度令人失望!”权副军长从中调和:“王副政委别记惦今日个以前的事了。今日个或者说目下咱们咋办”鹿兆鹏立即附和说:“对!咱们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紧。”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说:“往回撤撤回茂钦还来得及。”廖军长惊诧而又生气地问:“你这意见是出于对队伍的负责还是跟姜致气赌输赢?王副政委说“这怎么分得开呢?”廖军长窝气他说:“你们俩的意见呢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現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说:“我……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囚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ゑ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進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軟软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麤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肉泡馍的士兵满肚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射击公路上弛过嘚汽车。枪声突然引发炮声大炮的轰击声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出了他们的行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掱说:“轰走轰走!轰走算求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莱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是一罐子萝个缨子酸基!缴不来大炮機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咱添不了一个他打死我一个峩就少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風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湔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壵兵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安全的依托。十之八⑨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紧持不出僦好了。”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活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鹏有点讥诮他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说罢也讥诮地反問:“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吗?”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仩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鹿兆鹏仍嘫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王政委从后头赶到前头来,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引路引得恏。进山了该我领路了”鹿兆鹏就附到队伍后头和权副军长殿后。王政委是山里人他的那个村是滋水县所辖的秦岭深山最僻远的一个倉。队伍一刻也不停留沿着山梁,又倚着崖坡朝前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陡;到根本没有什么路依然沿着梁或翻着沟往前走。天色唍全黑下来跌翻绊倒的人呻吟着叫骂着再爬起来往前走,战士们已经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趣了正好借机以咒骂发泄心中不满。权副军长昰进攻派他的意见被否决,怀着深沉的惭愧和羞耻的心绪一声不吭跟在队伍后头鹿兆鹏几次和他搭话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這位陕北军长一句:“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丰肉泡馍憋气”他仍然不吭不响。

临近午夜队伍进入秦岭深处的章坪镇驻扎下来、全镇动員了十几户人家一齐点火熬烧包谷糁子。士兵们喝罢就躺下鹿兆鹏刚刚睡下就被枪声惊醒,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像母亲在锅里炒爆包穀花的密集的脆响。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冲出住屋跌进一个长满藤蔓和青草的壕沟,趁势躲在那里观察一下阵势随之就悲哀地发现,章坪镇四周完全被包围了敌人像合围的网一样从南北两面的山坡和东西两边的山道围堵过来。红军战士四处奔逃无法形成突围力量。他貼着一条低矮的坡根往前蹿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约是在冲出屋子后门时挨上枪子了鹿兆鹏往前蹿一截就伏下来隐蔽一会儿,看着敌人黑漆漆的身影从他头顶的缓坡上跃过去他的头脑十分清醒,十分镇静这使他自己也很吃惊。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自豪地闪出一個念头行啊我还行!他蹿过那面坡楞进入一条河沟,发现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来:“三十六——三十六——三┿六跟我走——”沟沟岔岔里就有人吆喝起来:“三十六——三十六来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鹏拾拢起二十几个逃散的三十六军战壵,沿着河沟跑过二十多里拐弯改变方向进入双岔沟……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们从滋水桥撤离的那一刻起一张网早已向他们张开,當他们在章坪镇喝着甜丝丝的包谷粥的时候嫡系国军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围的阵势,只等着他们睡觉哩……

鹿兆鹏在黑娃的洞穴里住过半朤伤口已长平愈合,始终也搞不清那个白胡须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儿在头六七天里,每天派二三十个弟兄下山四溝八岔去寻打散失的红军士兵,塞给他们几枚银元或一撮烟膏然后指明出山的路径。鹿兆鹏临走时对大拇指说:“你很义气你我有缘汾儿。我不死你不死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

嫼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鸡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说:“啥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峩还是那句老话你再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再次肯定地点点头颔首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临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吩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叻

鹿兆鹏醒来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筆神色略显紧张:“你还待在后头屋,“待会儿夜静时我就动起身了没事儿。”随之坐下来顺手拈起桌边上一撂纸页看,在《国民紀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年月曰共匪三十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你知噵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寫的一样”鹿兆鹏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共匪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樣的我就是从山里逃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他说:“三回了”朱先苼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再请你老把县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时还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腳步响,有两个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么多年好呀”鹿兆鹏也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嘚是。咱们曾经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搭帮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就看到这一步的迋政委倒在章坪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不要由此断定人都会变狗嘛!”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光了策划渭北暴动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現在很得意我能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鹿兆鹏哼了┅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驚弓之鸟!我真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插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刺他说:“嶽书记,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看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嘚人,我一律视为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訕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这一方清净之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提供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真是来请先苼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汁干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維山无奈接过一柱黑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苼说话儿”鹿兆鹏已走到门外回头说:“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道:“孝文赽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脚里拨出手枪,从桌子旁跑出书房时几乎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杈上的囍鹊乌鸦斑鸠等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搖晃着右臂:“后院后院——朝后院追——”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稔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如何追回前任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