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年轻时光过河现在腿上有脸上长好多小疙瘩疙瘩

唱给我家人的歌——致女儿-《我们》纯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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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给我家人的歌——致女儿
&&&&&&&&&致女儿——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幸福
  海浪冲向海岸的怀抱,孕育晶亮飞舞的浪花;浪花飘落天空的额头,诞生细润如脂的雨珠;雨珠抚摸高山的躯体,凝就欢声串响的清泉;清泉溶进大地的胸襟,培出七彩斑斓的鲜花。当我告诉女儿大自然洋溢着爱意的生命传递时,张大眼睛的女儿问:那么我呢?你呀,你就是那万花丛中的一朵小花蕾,未曾绽放,却已是暗香涌动俏立枝头了,我和你的妈妈紧紧抓住你的根,用慈爱做养料、呵护做水分,盼望你快快乐乐地长大。那么你们不是花吗?女儿又问。我们曾经也是花朵,只因接受了太多的呵护和慈爱,无力一一去偿还予山泉大地,只能碾作春泥,来呵护下一轮回的鲜花,希冀她开得更艳丽。
  生命就如来自奥林匹斯山的圣火,一代又一代传递衍生。伴随着女儿降临人世,我的肩头又多了一份责任,生活中又多了一个角色来扮演,那就是父亲。七年的时光里,在几多努力几多遗憾中,留下了串串珍贵的记忆。多次试图用自己的拙劣的笔把它穿连起来,多次中途辍笔。说什么好呢?面对女儿,难道还需卖弄你的付出和倾注的爱吗?普天下做父母的哪个又不是一如既往无怨无悔?
  然而面对女儿,我只是觉得更多的是愧疚,因了沧桑岁月里生活的无奈,因了冲动浮躁的处事原则。
  女儿出生时,我就未能尽到全部的责任。七年前也是这般的一个春天,妻临盆在即,我去当时的学校教导处请假,领导做出一番为难的样,理由是我走了班上还有好多事做,要走也只能有一个星期。结果我们去县城的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孩子没有如期降生,不得已妻只能由母亲陪伴着,我回到单位上班。结果我走后的第二天晚上半夜时分,妻要生产,胎位不正要做剖腹产,偏巧那晚上医院里的主治医生不在,要从她的家里去请。母亲吓了个魂飞魄散,幸好我的一位好友在附近,接到电话后,全力以赴地赶来帮忙,马不停蹄地找到医生,女儿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上。而那个时候我却一个躺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辗转翻侧,一种叫感应的东西让人心慌意乱。这些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个夜晚,遗憾的同时我就想,为什么不能陪在妻的身边呢?学校的领导担心我去了班上不好弄,可是这几年我不在那里干了,也没见学校倒闭啊,领导也没有因为如此敬业而爬上高枝,事实上同事中有类似的事情,可以请得一个月的假期而不慌不忙地陪着夫人上医院。我咋就那么傻呢?倘使妻女有一点意外,一切岂不是扯淡。
  当我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时,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归复平静,产房里安静的似乎大家都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支架上液体瓶里的滴液声都能听到。妻沉沉睡去,身旁一个小小的裹毯,裹着的便是我们全部的希望。我小心去探视,初涉人世的生命竟是如此让人惊羡稀奇。两只镶嵌了黑豆一样的小眼睛看着我,她当然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她,我们父女第一次做了眼神上的交流。你是谁?你有奶吗?你能给我安全和温暖吗?我是你爸爸,我没有奶可以给你,为了你的安全和温暖,我可以毫不犹豫给你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从襁褓里找出女儿的手牵上,跳动脉搏的第一次传递,突然间让我有了醍醐灌顶一样的醒悟,该和懵懂无知作别了,因为我的人生航船上除了此时极度虚弱的妻以外,又多了一位同舟共济的乘客,在未知的风雨航程中,似乎我还是个舵手,当然是倍觉伟大又神圣。女儿的诞生让我长进了不少,懂得了呵护心爱的人其实就是呵护着自己。
  其后的日子里太阳已经不是起得最早,星星也不是睡得最晚,我每天在家和学校往返奔波,尽力地扮演着自己生活的角色。在学校里看到每一个学生,想到他们都有过那令人惊羡稀奇的幼年,也就原谅了他们的调皮捣蛋,觉得自己有一种神圣的义务来告诫规劝他们的行为。且不去说师德师魂,单是将来女儿长大了,她的老师也能同样无私去教育她,这一切的付出都值啊。回到家中,总是想找一些活干,洗个尿布啥的,结果因为母亲和丈母娘轮番上阵,根本就没我插手的机会,只能讪讪在女儿睡去时看着她,醒来时逗着她。一家人都围着她转,母亲和丈母娘都有着丰富的育子经验,打开他们的记忆,将每一样必需的东西都置备,每一种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做了预防。然而女儿还是会常常哭闹,稚嫩的哭声一起,一家人都慌了手脚,纷纷猜测原因,或为饥饱或为冷暖或根本就不知所以然,看来她幼小的内心世界已经独立,谁也不可能完全走进去。哭是尚小的女儿唯一宣泄的办法,只要采用,基本上都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在哭声中我陷入沉思,觉得很有必要等到女儿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时告诉她:现实的生活总是差强人意的,成长路途中会有很多地方不能如意,要学会将哭收藏到内心深处,很多事情面前要拿出平静的心态,脚踏实地去争取奋斗,只有自己从重峦的山脚觅得希望的路,人生才会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如白驹过隙的人生总是给人留下太多的遗憾,譬如不能珍惜如同天堂里的生活,却为一点琐事与家人闹些小别扭;不珍惜比蜜还甜的爱情,却为一些无端的猜测彼此伤害对方。唯一欣慰的是女儿慢慢长大了,在父母逢人即絮说她的珍闻逸事中,在她健康快乐无忧无虑中长大了。虽然别人如四婶听到祥林嫂说话一样对父母的说话不感了兴趣,虽然女儿的成长如大多数成长中的小孩一样波澜不惊,但我很兴奋很自豪,因为在我的陪伴下,女儿背着书包走进了学校。历史都有一个惊人的巧合,二十多年前父亲也是这样将我送进学校的,昔年他有过的梦,现在也许已经破灭,一个新的梦想又插上翅膀起飞了。
  第一次送女儿去上学,却不是第一次接她放学。因为我其时在离家百里的另一所学校上班,我得去迎接如我一样的另一些家长,承受他们放在我肩上的梦想。
  于是电话就遭罪了,它不明白的是我总是在夕阳西下时分掏出它来,没完没了地对着它的话筒唠叨,一口烟味加口臭,熏得它的电池老背过气去。有啥说头,照这孙样,出省了飘洋了还不愁死。天底下“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的事多的很,你这连“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都算不上,好歹隔半个月还能回去团圆一次,至于这么煸情吗?倒是那头的小女孩有几分真实,或高高兴兴地背唐诗或哭音婆娑地打听归期。我不得不对电话说:你是个死东西,当然不知道人是有血有肉的,没当过爹不知道当爹的难处,娘儿俩在一个大房子里呆着,你能心安理得在外面优哉乐哉?
  所以工作固然重要,难度的确不小,无论是学生有多么的调皮,班上的事有多么的出人意料,那毕竟是难度,挺一下也就过了,不过是多跑点腿多讲些话而已。比上街面上那些一身油污在太阳暴晒下或立或卧捣腾汽车轮胎的人,能好意思张口说辛苦。真要说是辛苦,思念的点击率是最高的,比如某一天你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往外看,正好大路上走着一对母女,正好那个母亲高挑个子,那个女儿欢蹦乱跳,你的灵魂倏的一下就跑出了壳,你会目不转睛地送着这对母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你会摸出一支烟来点上,向着你家乡的方向看上好久;再比如某一天傍晚给家里打电话,响了那么长时间没人接,打到邻居家一问,说是孩子好像在发烧,她妈妈抱着出去了。你的心里突的一下没有了底气,本来拟好了题目要好好写一篇文章的思路乱了套路,在夜再要深就改叫黎明的时候还躺卧着听屋外的风声。那滋味,才配得上辛苦两个字做它的状语。
  于是我盼望休息,却不是因为要偷懒,我知道人生下来就要干活,喜好偷懒还不如呆在家里不出去。我在一边对下岗怕的要死一边又盼望天天休息的怪圈里头认真地活着。
  干嘛好好的不在一起呆着,非要把事情整得这么复杂?我和女儿也经常探讨这个问题,不过是表达方式不同。我往背包里收拾着东西,给女儿解释,爸爸这是去挣钱,要不是因为钱你怎么会穿上漂亮衣服,当然更不会有电脑让你画小白兔,我说贫贱夫妻百日哀你还不懂,直说就是没钱日子不好过你明白吧。你要是舍不得我走,那就到我们学校去念算了。瞧瞧,我尽整些实话出来,幸好没有批评家在场,否则我会落个非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评价。女儿当然不理会这些,她若有所思地回复了我两条信息,其一是不能跟我去念,走了她妈妈晚上下夜班回来害怕不敢睡觉;其二是她要好好念书,将来也挣钱。我发现我的庸俗污染了女儿时有些后悔,只好给她说明,到那时咱钱挣得差不多了,你主要的任务是念好书后要做个大事业,当然跟你爸一样当个孩子王也不错,暂时就把它当成理想吧。为了这个理想你现在写作业,我去赶车。爸爸你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下下个星期的星期五。中午还是下午?下午。下午几点?四点左右。四点前还是四点后?四点过五分。哎……哎,停一下师傅我是长途。好好写作业啊,是四点过五分不是过六分。我走了啊,孩子的第五题你给讲一下,我到了就给你们打电话。楼梯口的声控开关……我……下次……来……修……不好意思有座位吗?我得打个盹。
  下下个星期的星期五来临了,这次我出奇顺利,三点过五分就到了家里,吃了点饭后没有如往常一样去学校接孩子,因为有个要好的朋友家里刚刚通了网,说了好多次要我去帮他看看K12论坛上发贴的问题,给老婆交待孩子放学了等一下便跑去显摆。不想我那个大哥干脆是个菜鸟,电脑都当了五年家具了,还不知道复制粘贴怎么个弄法,只好给他从长道来。到五点半时,扔下如坠云雾的他,脚底下抹油开溜了。他在学校的四合院里住,我出来时正逢上放学,好家伙,昔日的同事五步一个十步一双,当年一起踢过球的几个铁哥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比赛,正打算去外面搞庆祝,撞上原足协主席还能让你逃走?不去就抬了你去,不喝就灌你几杯,把手机拿出来关了,太不像话了走了后把哥几个的头发都想白了,总算是显身了,说什么都没用,八点钟放你走人,不耽搁你春宵一刻值千金,哥们也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坏了,真的坏了,当年这帮弟兄唯我马首是瞻,给足了面子于我,不叙叙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能在一个小时后得以脱身并且没有扫了大家的兴,全凭了我大脑丰富的含量。因为一点酒精的缘故,我红着猴屁股一样的脸跑回了家。女儿闻得楼梯处的脚步响已出现在了最上一级,还差两级时就扑向我的怀里,要不是我下三路有些功底,真就成了别里克夫。妻知道我去的地方后,强调也不拐个弯来家里带了女儿同去,把小家伙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还专门跑到学校找了一回,没找到又回来的,连饭都没吃,再不来电话机就得换键了。我搂了女儿向她致歉,说好的四点过五分迟到了将近三个小时,用她们老师的办法,该罚背课文三篇。女儿说没关系,大人有大人的事,又不是故意的。我害羞啊,你说我要去她们学校门口接她,谁还专程侦察了来请你去喝酒?太把自己当成一根葱了吧。估计女儿放学后是跑步到校门口的,问题是那里没有她眼球的着落点啊!唉……下一次的补偿还需半个月,生活里要是有Rralplayer,咱把它后退了再放一遍多好。
  妻又轮上的是夜班,七点钟就得走。我无奈啊,我讨厌夜班,大白天全国有几亿人浪费时光,偏晚上还去上班。几次三番我建议她干脆辞了跟我去流浪,妻下不了决心,担心老了生活没着落,再说要趁年轻给姑娘创造个好条件。送走了妻,屋里就剩我和女儿了,事实上自从有了电脑后我们沟通的机会就少了,她要演示制作的Flash,还要下图片,一折腾就是两个小时。两小时后电脑又让我给抢走了,我煞有其事地哄她先睡,说是爸爸在电脑上有好多事要做,女儿说爸爸多会睡她才会睡,上次答应过她的一晚上六个故事还没讲呢。我说没问题,等一阵我们就开始。结果这等一阵就等了两个小时,论坛上、博客上、QQ上自顾不暇,早把陪女儿给抛一边去了。女儿先是一个人看电视,两集泡沫剧演完后没了事干,拿出她的洋娃娃穿衣梳头,将本来梳好的辫子拆开,再梳再扎,满头都别上了发夹。直到这个洋娃娃自来我家后的一百八十二次发型设计完工后,女儿才说爸爸要不咱睡觉吧。一看十一点了,慌忙收拾了陪女儿睡觉。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女儿依偎在身边,头枕着我的胳膊听一些公主王子的故事,遗憾的是我感觉到的幸福没有保持太久,因为白天玩累的原故,我的一个故事还没讲完,女儿已经进入了梦乡,还有准备好的五个半故事憋在了我的肚子里只有等着长绿毛了。
  我将熟睡的女儿放好,看着她一张一翕的鼻孔,忽然觉得非常内疚。回顾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张拷贝,到底做了些什么?这么有限的时间里还念念不忘去别处寻开心,却把最开心的事搁凉放冰了,让女儿一个人给洋娃娃梳了那么久的头,又算那门子事。贪心不足的人们,总是怀里抱着幸福的西瓜,眼睛却瞅着别人的芝麻;如鸡脯一样的快乐不去享用,却满盘子找着啃鸡爪。等到西瓜没了才发现芝麻的渺小,肚子饿了才发现鸡脯的可贵。唉……我这个爹当的……
  快快长大吧我的千金小姐,别理会爸爸这样那样的不对,他那舐犊之心是永远滚烫的,有一点不容置疑,你的快乐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致妻子——爱到底需不需要作秀两年前的秋日,迫于无奈,我要别离妻女出外谋生,应聘的单位就是现在的这所私立学校。妻打点行装,与年幼的女儿开玩笑:你爸爸这一走,说不定能给你再找个新妈妈。一旁的我讪讪地笑着,坚决予以否定。我深知能讨得现在的她做老婆,已经是前世的先人凭借他们的勤劳俭朴积下的阳德,又怎么能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呢?时下网络博客如此红火,灌水尚且自顾不暇,哪有闲功夫玩这个火,玩这种有些时尚、有些浪漫的事,要搭上很多时间和金钱,这两样东西我都看得跟命一样重要,惟恐别人抢去那怕一丁点。不舍得付出当然就不会有收获,所以给孩子找个新妈妈的说法,既遥远又难以企及,估计下一世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然而不管我如何地自顾不暇,如何地固步自封,终于我发现和妻日渐有了隔阂,寝无眠食无味,痛苦造就的泥淖里,我一天一天地下沉,直到有一天连我也不知道怎样做了才好。大约爱情就如家里栽种的四季青,时常需要修葺苛护,不经意间我发现它的叶子上脏了,土干得快要裂缝了。
  我学校的生活,无法用语言形容其艰辛,吃住都与学生在一起,学生的吃喝拉撒睡,理发、生病、斗殴、思乡、学习、穿衣、卫生、花钱哪一样能逃避过去。家庭里养育一个孩子,尚且让家长头痛欲裂,何况要带一群,且还得做正常老师要做的教学工作。如此连续战斗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休息两天。实话讲我的大便从来就没有正常过,曾经还有早上一碗牛肉拉面晚上两袋方便面度过一天的历史。如此休息回家,对我来说,不啻于领到一张上天堂的通行证。前一夜我就几乎彻夜难眠。平素学生们睡了,我就躲在盥洗室里写一点文字,一两点也就睡了,这一晚死活就没有睡意,计算着四个小时后天就亮了,十个小时后就可以回家了。过一阵再算算九个小时了,八个、七个、六个……真到了那个时间,背上包我就冲出校门,关了手机,甚至不敢回头,惟恐遇上这样那样的烂事绊住脚。先到路口搭乘一班去长途车站的车,然后倒车,换乘回家的长途班车。学校本有通勤,发车时总是磨磨蹭蹭又不能直接到车站,所以我从不坐。到长途车站时,人家车停好,票员打扫卫生时,才发现我酣然入睡在座位上。被叫醒后慌忙去寻路过家门口的那班车,问好了时间,去车站的超市买了些小孩吃得玩的东西后就上车坐定,买票时再三交待票员到站时喊我一下,要不睡着坐错站可就把人害死了。到家时见着丈母娘和孩子时,突然轻松的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自此至离去,孩子几乎与我不离须臾。我有些伤感的其一是总遇上的是妻上小夜班,要等到夜里的十二点左右她才能回来,其二是两天一眨眼就会过去,别离的时候又让人难受万分。
  这一次去时丈母娘转达了妻的一个小小的任务,要设法去劝说一楼开理发店的女人退租,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妻想收回一楼的房子。我吃过饭后,与孩子一道下楼去找理发的老板娘,推说房子我要在假期里办个辅导班,看她们能不能另觅一家店面。打过招呼后又去看望父母亲和爷爷,不想回来后,那个理发的年轻女子正在家中等我,一口一声地央求不要让她搬走,娘家婆家的种种难处,丈夫跑得出租又被警察收走了等等诉说了半天,眼泪婆娑倒也不是装出来的。我动了恻隐之心,不好再去坚持让人家搬走。谁曾想啊,祸端即缘于此起。我后悔啊,早知道我说我也不管,我作不了这个主,你还是回来问我老婆吧。
  一本旧杂志几乎上面的广告我都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总算是听到了妻上楼的脚步声。妻进门后自然是愉悦万分,又是吃又是喝地问了一通。末了问我要一楼退租的事搞定了吗?我说看人家小媳妇也不容易,就让人家开着吧,咱们这里市口好,赚得钱多一些。妻愉悦地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伤心悲苦。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在年轻的女人面前骨头就酥了,我在家里受苦受罪,咋进门就没听到过你问候关心的话,这黑天半夜的,路上有那么多的车,也没问问有没叫车撞着。”
  “不是,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再说你这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总是来不及,上次‘三八’节没来及,全学校的女老师你都问候,偏就问我来不及了。”
  老天爷呀!您老能不能出来做个证呢?咱们一起回顾一下今年“三八”妇女节那一天我是怎么过的日子。那天大清早就想给老婆来个祝福,又想昨晚上的夜班还未睡醒,那就等中午吧。不想中午刚吃过饭,校长喊我过去。很严肃地交办一个任务,让我接另一个老师高一的课。对我来讲无疑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校长还跟我说了好多给予我厚望的话让我很激动。从校长室出来,我很愧疚先前因为去了我的一些课而对校长的种种猜测,发觉失意时总是把怨气泼撒到别人的头上是那么的荒唐无聊。掏出电话赶紧给老婆说这件事,说我终于有事做了,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到来了,这些日子一天上一节课可把我郁闷坏啦。光说这些,竟将“三八”妇女节的祝福给忘说了。整个下午我准备高一的一周教案,到晚上时又张罗年级组里老师们集体去礼堂参加联欢。这时候赶紧又给老婆打电话,心想晚上了才祝福真的有些迟了,打到值班室,接待的人说她上了飞机,我就再三叮嘱值班室的人,下班了让她回个电话。同事们正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我的电话突然响两声就挂了,低头一看是个陌生号,我怀疑是那个捣蛋的学生又打骚扰,就干脆关了机。联欢结束回到宿舍,一开机那号又响两声挂了,不是学生会是谁呢?我打过去就问,没想到正是老婆,半天她拿别人的手机打,怕浪费人家的话费,指望我打回去。老婆问干嘛把电话给关了,我就说今晚上好忙,去礼堂组织同事跳舞去了刚刚回来。老婆伤心地就说,你倒好啊,搂着你的小妹妹们跳舞,我在这里孤苦伶仃地受苦,我等了你一天,你给谁都过节,就是没问我一声。我说我这不正准备说吗?老婆说我要不提你还能想起我来?我有口难辩,只得怏怏地收了线。合上电话我给自己大腿上一巴掌,直后悔一天内,竟连三两分钟的时间都没抽出来用在老婆身上。心想下一个“三八”节还要等整整一年才到,这事弄得。晚上写东西到凌晨一点,忖度老婆下班了,我打一个电话给她,第一句就说,老婆啊,三八节快乐!老婆说都三九了才问候,莫非你的心真成了三九寒天。我在这一年的三九的三点三十九分才昏昏沉沉睡去的。
  我欲待辩解,妻已经自顾褪掉衣服,倚在床头翻弄我适才看过的旧杂志。
  从昨晚的子夜算起,刚好是一个对时,十二个小时的归心似箭、十二个小时的焦急等候,我内心如沙漠里燃烧的烈火,突遭暴雨,逐渐冷却的身体里,升腾的是模糊不清的雾气,遮掩着我的眼睛,看不清楚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美,惟有满目疮痍风沙肆虐。只得在极度失落中睡去,也许久违的梦境中能够觅得一丝心灵的慰籍。孩子因为我的到来不愿去她的床上睡,此时正依偎在我身边,小手抱住了我的胳膊,似乎是担心第二天早起后我已走掉。我伤感地给她掖好被单,看她小小的鼻翼一张一翕,肤色因为成天在户外玩而变得有些粗糙。作为父亲我的确有许多愧疚的地方,惟有紧紧搂住她,陪她一起入眠。
  在睡梦中我被妻又蹬又拽的弄醒了,凭直觉我知道妻其实也很后悔,毕竟二十多天没有团圆了。她对我的指责也罢不睬也行,不过是一种撒娇而已,我非草木会不知她在家的艰辛?每天夜里下班回到家中,孩子肯定已经熟睡,只有一个人点出我发在网上的帖子,一遍遍读,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当然能够想见她倒头睡去时的孤独寂寞。站在阳台上,对面家属院里,昔日的同事晨昏结伴相偕进出,她羡慕地望着他们,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当然能够想见夕阳西下她形单影只的伤感。此时的我如果能够开个玩笑,说上一句笑话,那么所有的阴霾会在顷刻间化去,爱就会溢满我的小屋。遗憾的是,我每天上班都在办公室里与同事们开玩笑,极尽其能的讲笑话,而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却吝啬地连自己都鄙视,看来老婆的责怪也是不无道理。我只是在乎我的感受,孰不知我的感受怎么能抵得上一家人的感受呢?自私,导致爱情死亡的催化剂,在我的身上流淌着。
  “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了回家我企盼了二十天了,你无知浅薄的责怪伤了我有多深吗?你高兴了大家都高兴,你不高兴了一家人都跟着不高兴,有一点家教好不好?既然不准备跟我讲话了,那还不早点睡,踹我干什么?要让我给你道歉吗?我是一个见了别的女人就心里痒痒的人,你不屑和我这样的人同床共眠的,你要是容不下我的话,下次我就不用回来了,省得来了让你心烦。”我坐起身,冷冷地看着面如桃红的妻说。
  轮到浑身冷却的是妻了,有些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仿佛不认识了我一样。
  “你是我的丈夫,我不高兴了不冲你发发火,再冲谁发去?我家里一摊子,单位一摊子事,能不憋气吗?我每天都等你的电话,可是打通了你三言两句就要挂线,也不说几句体贴的话。”妻说。
  一直以来我在外面尽量地表现的温文尔雅,客气地问候着每一个认识的人,尽最大量地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事实上静下心来一想,无非是企图得到一些别人的赞誉,借此来获得一个好的名声,多少问候虚假而又客套,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在生活的圈子里作秀而已。这些虚假作秀的东西,在自己的亲人身上,我从未用过,如同我的丈母娘一样,这位老人打通电话从来都是开门见山,说完啪的一声就挂了,甚至不给你大献殷勤的机会。养成我也是一个习惯,妻每次通话快要结束时总是提醒我,再有没有特别的话要说,比如想我了之类的,我往往一笑了之。“我爱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你不在我的身边我的日子过得如同煎熬”这些自心底发出的声音,一直就在我的心底埋着,我只是觉得一旦从嘴里说出来,马上就会变得如同台词一样生硬和苍白,除非是恶意去欺骗,以获取欲念上的一点满足,而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这话全世界就没有人听到过我说。
  然而我决难想到我的妻很在乎,她说你不是女人不知道女人的真正心思,那怕你一声无意的问候也能给她带来一天快乐的心情。你整天木头一样的把心里想得装上,谁知道你的心思在哪里,莫非你另有倾诉的对象?要不要好好说说你和你班上的英语老师是怎么一回事?
  给我的班上代课的英语老师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因为要抓全班的学习,我不得不插手替她去做一些学生的思想工作,有时还上课陪听维持一下课堂纪律。以往回家了,说起班上的事,说起她的次数多一些,不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婆始终在这事上放不下心。妻也不是过分鸡肠肚小的人,如此敏感倒也大出我的意料。
  我解释说那个女老师只是普通的同事,只不过交往比别人稍多一些,何必要在这件事上非做出些文章不可呢?妻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单位上的小王一开始谁会想到他出事,那时我看他老跟一个女同事来往,最后还不是出事了,离婚了日子倒不见有多好过。妻说怪不得最近你很反常,电话老打不通,全学校那么多男老师,为什么偏就请你去吃饭;偏就让你去送她到车站;偏就发短信给你?无怪放寒假了你也神不守舍,光知道一天到晚的看你的电脑。
  这真要往前一溯,多年来的陈芝麻烂谷子全给抖了出来,子夜的两三点钟了,我居然和妻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搜寻记忆里彼此带给对方伤害的往事。越说越不投机,本来是一粒星星小火,因为不冷静,最终漫延成熊熊大火,灼烧各自脆弱的心灵。在最终的不可协调无力挽救中各自蒙头睡去。
  人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但是隔了夜的今晚,我却已经回到了学校,开始了我以如既往的生活。仇也罢、恨也罢、误会也罢、不理解也罢,只有在时间的磨砺中彼此舔着自己的伤口。夜深人静,学生们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盥洗室里检讨着自己的大意和对爱情的忽视。“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持此谢高鸟,因之传远情。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飞沈理自隔,何所慰吾诚?”我惟有写着自己的文字聊以自慰我的诚心,多少日子里看到校园外牵着小孩散步的母女俩,我就会情不自禁想到家中的娇妻爱女;变天了起沙尘暴的日子我默默祈祷,下班了骑着自行车的妻一定要把好车把,慢慢走啊。子夜时分我还清醒地坐地屋子里,只是为了感应此时此刻才能回到家里的妻的呼吸声。深深爱着你的人永远是我!不管是不是作秀,我把这句话写在这篇文字的结束……
  致父亲——把伞撑起一片天我的家庭犹如一般船,在岁月的碧波里破浪徐行,船头巍然站着的是我的父亲,在他的驾驭下,停泊于一个又一个幸福的港湾。虽未遇上过骇魂的惊天巨浪,亦如惊魄的暗礁坚冰。般舷两侧划过的阵阵涟漪,须臾归复平静,而坐在船舱里欣赏风景的我,记忆里或幸福、或辛酸、或感动的往事是不会逝去的,终于有一天,有勇气将那一幅幅画卷依次打开。
  以父亲为点,拿至亲做半径划圆,弧线上依次有十四个人与他血肉相连,离了他就如脱离地球吸引的尘埃一样不知所措。余角处是四个老人,分别是我的两个爷爷两个奶奶;直角处是我的母亲和三个子女,纯角处是他的六个弟弟。且不去说他的儿媳、女婿、孙子等,毕竟这些人还有他们各自的圆点。然而前面所说的十四个人无论如何也少不了父亲倾注的心血。
  与我朝夕相处生活了三十年的爷爷奶奶,其实是父亲的伯父、伯母,因为他们没有儿子,父亲是结婚以后才继之足下的,故而我们生活在一起,就我而言,与他们的故事多一些;就父亲而言,与我的亲生爷爷奶奶的故事多一些。父亲与共和国同龄,他的童年正值“大炼钢铁”的荒唐岁月,而我的四叔又出生在六零年,实在难以想象我的上头爷(为区别,我们将亲爷叫上头爷,家里的爷叫下头爷)怎样把他的一堆儿女顾活下来的,在那个死人如同树上落叶一样的年岁里没有夭折掉一个?且将父亲供书至中专毕业,培养出当地颇有些名气的一位中医来。自我记事起,上头爷的所有光环已经逝去,又兼年轻时吸食过鸦片,身体极弱,哮喘病很严重,生活大部分依仗父亲。从八十年代以后我记得以来,三叔而下五个叔叔讨老婆成家的事全部由父亲操办。瞻养上头爷的六叔身体有些残疾,生活仅能维持温饱,老人一旦生病,只须送到父亲经营的诊所就可以了,剩下的事自然有他的大哥我的父亲解决。于是父亲开出一张张处方,六叔带回来一包包草药。这中间还有一味苏壳,由父亲亲自蜜炙,熬出来缓解上头爷的疼痛。然而我的上头爷最终逝于食道癌,在那些阴沉的日子里,父亲每天都陪侍于左右,拿一把勺喂东西给他的父亲。由稀饭变成糖水,最终滴水不能进。父亲只好大瓶大瓶地打点滴,药物维持着上头爷系着线的生命纸鸢,终于形销骨立殚精竭虑,线断时飘然而逝。父亲披着麻戴着孝,放声大恸。自小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坚强的人歇斯底里哭号,乃至面上着的麻布彻底浸透,他的爹自此在世上消失了。偏生那个冬天择日的阴阳先生定下了一个星期的发丧时间。埋葬了上头爷后,我突然发现父亲也加入了老人的行列,不觉间悲从心起。
  没有了父亲的父亲,每天傍晚都要去六上叔家与他的众兄弟陪他母亲说话,每次去必带一包烟给抽烟的上头奶,上头奶打开锡包再散与他的众儿子。我和我的十一个亲堂兄弟一个妹妹往往也跟了同去,加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儿媳妇。炕上地下方桌边门槛上,上头奶的腿上怀里脊背上到处是或大或小的、拖着鼻涕的、开着裤裆的人。六叔就烧了很酽的获茶,杯子不够拿碗倒。七嘴八舌闹成一锅粥,有踢翻茶怀的、打掉烟灰缸的、扯破了裤裆的、鼻涕过河的。上头奶就幸福的又嗔又怪,喊着父亲的乳名,让他给每人的勾蛋子上打一针。众小子闻说要打针,唬得作鸟兽散,几只茶碗又在地上翻滚,几只鞋子在空中飞翔,上头奶在后面拼命地喊着小心。
  然而好景不长,上头奶很快诊断出得了宫颈癌,父亲托他认识的医生主刀,结果手术又遭失败,上头奶一步一步走向坟墓,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掐算日子。偏偏运气不好,我的下头奶因为去看我而突然间仙逝,父亲又得张罗这个老人的丧事,埋葬下头奶不到一周时间,上头奶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农村,三年遇一件白事就够折腾人的了,一个早期内连遭两桩大事,可以想见父亲的压力有多大,张罗花销又得守灵哭丧。埋葬了上头奶后,我发现父亲头上的头发已经不多了,钻进一间无人住的厢房里,我蹲在地上抹了一把又一把眼泪。
  我仍健在今年九十岁的下头爷,判断好人坏人的标准是看庄稼地活干得怎么样,所以他十分憎恶不务正业的下头爷,因而八十岁之前对父亲也不甚友好。至今有个问题我不解,既然不好,下头爷又怎么舍得将最有能耐的大儿子给他的哥哥做继嗣呢?我想手足之情是世上最含蓄的一种爱,不需要理由解释吧。其实无论下头爷怎样能干,只能是吃饭不成问题,开门七件事,哪样能离了钱去?探讨这个问题似乎很无聊,因为父亲从来就没有说过是他支撑着这个家庭的经济开支,反而教育我们要不是下头爷的话,我家的日子不会过的滋润。父亲以他的孝道身体力行教育着我们兄妹,所以我们兄妹纵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对待长辈这方面却也敢于自豪的。如今我的下头爷九十高龄了,还能行动自如,而照顾他的,就是我的父母亲。
  五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在我家,我的母亲不幸中了风,父亲最强有力的后盾失去了支撑力,一直由母亲照顾父亲的起居,一下互换了角色。虽然我们做子女的为此做了些努力,但母亲好转后,纷纷为各自的小堆堆去奔波了。亘古不变的晨曦暮雾里,陪伴母亲的还是父亲,在父亲的调理下,母亲恢复到了可以做饭,但毕竟生活不光是吃饭,且父亲的血压也随着辛勤的劳累而日趋增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每天早上母亲下碗面条给父亲,而后目送他驾驶的摩托车渐行渐远;每天晚上父亲回来,带一筐采购的物品和街头巷尾里发生的奇闻逸事与母亲一起分享。或父亲拿手机拨一个子女的电话,让母亲与他们讲几句话。母亲总是说好着呢吧,好着就好好地干啊,休息了就来看我啊,好了电话费很贵的。接了电话的这个或在远方,或在近旁的子女,收线后总是久久不语,悲自心底生。父母给了我们一船的爱,而我们只回报了一勺。“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普天下做子女的人们,久在樊笼里迭宕沉浮,蓦然回首,些许遗憾袭上心头。惟愿自己的父亲能够开心地度过每一天!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似乎还有个第二职业,那就是做月下老。他有好多弟弟,从三叔开始他就替代爷爷,一个又一个地帮助他们成家。据母亲讲,为给三叔成家,父亲将一个改变我们命运的机会给眼睁睁错过了。八十年代初期,为促进中西结合,北京的一家医院在全国招考中医,父亲通过了考试,各类的表格都填好了,单单体检的那天正好三叔办婚礼。第二天安顿好了再去县城看时,人家早将表格上交了。大该就这么回事,母亲给咱们讲的时候语气惋惜之极,我初听时也觉得太可惜了。但我从未听父亲说起过,问他时他总是说你觉得现在不好吗?也是呀,到哪还不是生活,踏实快乐才是真谛。他给四叔寻找的对象是我的姨奶奶的女儿,就是我下头奶的妹妹的女儿,虽是亲戚却无血缘关系。大约是彼此都熟悉,促成这件事容易些。结果世事难料,四叔居然去年英年早逝了,村子上的长舌妇们传出闲话说四婶很怨恨父亲当年将她骗了来,现在这日子咋过?不知父亲听到后做何感想。五叔因为一直在外面混,三十过了才讨得媳妇,父亲委托我的舅舅从他们哪里介绍了五婶来,结果五婶与母亲是一个姓,辈份上还管母亲叫婶婶,颇有些荒诞。六叔两口子恐怕是全世界最般配的夫妻,六叔的左眼睛失明,眼球白得如玻璃球,六婶的右眼睛失明,眼球也白白的。也真是难为父亲了,不知打听了多少人才促成了这桩婚姻。到七叔时,因为他们有一些自由恋爱的成份,七婶家里没男孩,要求七叔招赘,考虑到住房等问题,父亲也就同意了。至此,除却自己的孩子,父亲已经手八件大事,三桩白事,五桩红事。他的同龄人中,一件未遇上的大有人在。
  其实我的七叔比我才大两岁,七叔结婚时我也已经成人,如果说在他的兄弟身上,父亲花了心血的话,那么在我们兄妹三人身上,就是他全部的希望,倾其所有的付出了。小时候我念书很认真,得过全镇数学竞赛的第一名,那时父亲很自豪,就在我还不知道大学为何物时,他已遐想佩戴名牌校徽的儿子形象。到了初中,玩兴大发而荒废了三年时光,毕业了还有不想念书的打算。父亲第一次将我痛骂一顿而送到一家工程队上去锻炼。年少无知的我,将父亲的美梦化成泡影却丝毫没有察觉,任由父亲忍受失望带来的痛楚。所幸那年暑的第一次打工,洗了一个多月的白灰,洗去了我的浮躁,也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后来高中时才有所醒悟。虽也上了一场大学,却离父亲的期望相去甚远。更糟糕的是毕了业要安置工作。因为职业的缘故,父亲极少去求人,倒是人求他的多。为了给我找份条件好一点的工作,不得不四处求人。单是父亲见了这些人涎着脸皮乞求的不自在,就足以让我惭愧致死。一些丧失原则的人,乘机向父亲索要好处,事未办成,倒将父亲风里来雨里去挣得的血汗钱骗去。有一次我闻说曾经骗去我家无数现金而一张表格都未弄到的官僚差点阑尾炎穿孔死掉时,由衷地说了一句活该。母亲开玩笑说我差不多将家里的一箩筐现金扔到了水里,父亲总是笑着安慰她:钱嘛,人身上的垢甲,褪去还会再生,挣来就是花的,自己儿子身上不花,还往哪花?若不是父亲,凭我的一点薪水,成家立业住房,恐怕要等到本世纪中叶才能安排好,哪一样能少了父亲的资助?
  我的妻与父亲有了一点隔阂,让我夹在中间很难受。在清官都断不清楚的家务事前说不出到底怪谁?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咏叹调里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当时我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妻本是自小丧父,对待她的公公一直如亲生父亲一样极尽孝道。父亲更是视为己出,与妹妹一样看待。为一点小事,无非就是女儿要与她的爷爷睡,妻不让,担心因此打搅父母的休息,一是因为父亲血压较高,另是母亲尚须照料。父亲又极爱孙女,目睹因了妻的训斥而哭泣的她更是心有不舍,遂将我与妻一并数落。因为从未发生过口角,一旦发生彼此都接受不了。一家人惟恐不快加剧,于是由母亲出面,将我与妻女分了出来迁至新居,其实所谓的新居,也是父亲购得的房产,仅一个装修就我的几斗米打发了。
  学校有休息或逢年过节,我必契妇将雏去看望父母,母亲自是喜上眉梢,挪动着身子张罗些吃喝,妻就接过母亲手里的围裙替换她,然而总是没有了先前的得心应手,朝天椒在哪要问母亲,孜然粉在哪又要问母亲,油盐酱醋茶也因我们的离去而换了放置的地方。我与父亲在屋子里拉一些家常,父亲将女儿顶在脖子上学着马跑,或怂恿女儿走模特秀。我四下找寻,想找点活干,提一壶凉水放在院子里的的太阳灶上去烧,或捡些竹竿之类的想为菜园里刚刚生长出来的豇豆搭个架。这时候父亲总在屋里喊:放着吧别动,小心把衣裤弄脏了,闲了我就搭好了,进屋来喝水吧。我只好放下手里的竹竿,倏尔间若有所失,发觉我与妻都有一种客人的感觉,内心五味俱全不知如何言说。自呱呱坠地三十年时光,任何一间屋子都装满了我的欢笑,任何一寸地方都有过我的泪水,而今恍若隔世,客人一样地四处走走。屋檐下的电线上一对燕子正忙碌着衔泥做窝,而后是孵卵、喂养,有一日雏燕长大了就会飞走,带着老燕的全部牵挂自此不返。这就是生命的延续吗?
  我带着的一点东西,一条烟或几盒茶叶,父亲总是为此极力反对,再三叮嘱决不可再买这些东西,很详细地打听我的收支情况,准备给点钱与我。我羞啊,我都三十过了,我和父亲推来搡去,一旁的女儿睁大了眼睛瞅,还以为我们争执什么。父亲说你年轻,要养房子、电脑、手机啥的,开支大,趁能帮时帮你一把,将来老子还不要你来抬。我说再怎么着银行里也帮我存着几个麻钱哩,一边心里头默默地祈祷:老天爷呀,保佑我的父亲健康快乐幸福平安吧,就如我的爷爷一样,要抬也要等到我老了的时候。回到住处,女儿卖弄她的小包包里有好东西,打开一看,天,好几张红红绿绿的钞票……我伤感地想到屋檐下衔泥做窝的那对燕子。
  与我同龄的朋友,为银行的按揭折腾得精疲力竭,总是羡慕地说我很有本事,我哪有什么本事?是因为我的头顶有一把大伞撑着,伞下一张张我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这把伞撑起一片天来,下面的人才能幸福快乐地过着每一天,伞下的我十指挥动,敲打着键盘,流淌出一曲唱给父亲的歌……
  致母亲——心善如水的女人我们兄妹三人,在父母的拉扯下长大了,接着就结了婚、搬了家。正如我们老家屋檐下的一对燕子,春天匆匆地来,用嘴巴衔就了小巢,孵出小燕子,再把它一口一口喂大,在秋天最后一片树叶落下前,完成使命的两只老燕悄然飞向南方。要说不同那就是我的父母没有飞走,留在老屋里陪伴着我们消逝不去的欢笑和梦想。
  好在我们三个人都不太让父母失望,妹妹在镇上的中学做了老师,她的家就安在了家属院的楼上;我在镇子上有了一套复式的小二楼;弟弟的规模稍大一些,在镇上开了家诊所,后面是住人的四合院,倒也十分宽敞。这样父亲每天由弟弟接送给他坐诊,爷爷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他呆了一辈子的老屋,母亲因为中风后遗症最怕上楼梯,加上还要照顾九十岁的爷爷起居,大部分日子老家里就她和爷爷呆着。
  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好多人都想生个儿子,然而对我家来说,实在儿子不如女子。每个周末,我的妹妹都要回家陪母亲,浆洗爷爷的衣服。而我一年去的次数,用两只手的手指头就可以算过来,直到有一天母亲将我的电话打通了,彼此问了一大堆好之后,最后一句话说回家来看看我啊。我慌忙答应,心里已经堵得透不过气了。母亲因为中过风,脑子受了一点点影响,讲话从来没有虚假的客套,我不知道她予我的思念到何种程度,但较之我才对她的思念要胜出好多倍。
  好不容易熬到学校小休,算算已经是二十几天没见家人的面了。一路上乘车的心情之迫切自不待说(我上班的地方离居住的镇子较远)。几乎是没有喘气我就到了镇上的小家,女儿立即与我粘在了一起,如同两块异性相吸的磁石一样。我说我们去看奶奶吧,妻也很赞成说吃了就去,我说不吃了,去奶奶家一起吃算了。于是我到了弟弟那里,见了正给人看病的父亲,从弟弟手里蹭到了他的车钥匙,载了妻和女儿、弟妹、侄女、妹妹、妹夫、未满周岁的小外甥,塞上一车人就出发了。妹妹担心没有驾照的我有问题,再三提醒车上是整个家族的全部血脉,全掌握在脚下的油门上,可不敢马虎。我说就冲着我们有九十岁的爷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结果的确是一帆风顺,很快就到了老家的大门口。我还没提好手刹呢,一扭头,母亲已经出现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了,从屋子到大门有二十米远,真不知行动有些迟缓的她,怎么突然这么敏捷。她先是从妹妹手中接过小外甥,狗蛋、心痛、牛娃用小时候叫我们的名字叫了十来声,一分钟后还给妹妹;又抱起侄女,问幼儿园里到底学了哪些新舞?放下后赶紧去抱我的女儿,发现抱不起来时,只好搂了她的头说大姐都扎上辫子了,我看一下牙掉了几颗。我扭头去锁车门没敢再看,因为我的女儿早在一个月前就扎上了辫子。一行人簇拥着母亲进了大门,爷爷已经站在院子当中了,他唯一的遗憾就是眼神不太好,搞不清楚几乎同一个声调的三个女子哪个是妹妹、妻、和弟妹?女儿和侄女早就把她们的小手伸向他那一长长的白山羊胡。
  母亲似有泪痕未干,有心事的样,我就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她说一句我刚从隔壁陈家里出来,碰巧要吃一块香蕉下半句给堵住了,其时我早已暴怒了,难道我们的这个邻居又生了事端?
  多年来我之所以对母亲有一种愧疚感,跟我家的邻居有些关系。不得不提一下这姓陈的人家,因为我家的老屋是爷爷的爷爷手里就有的旧宅子,不过是几代人历经了几次翻修而已。而姓陈的这家人是后来兄弟分家时才像楔子一样插在我家隔壁的,他家的大门外是爷爷开垦出的一小块地,长着一株比我年龄还大的老榆树,这家人从住下后就试图将这一小块地抢过来,偏偏我的爷爷是寸土不让。这个愚公式的老人七十五岁前还能跑到十几里山沟里,把半个山帮劈下来栽树,所以当所有的人包括我的父亲劝他把那块地连同那株树都给了陈家时,他只有想都不要想一句话答复。陈家人就采用蚕食的办法,下流地悄悄将煤灰之类的垃圾往地里倒。他们倒一次我爷爷就清理一次,终有一天矛盾激发了。爷爷八十五岁那年的暑假,他照旧去清理垃圾,这次他把垃圾堆在陈家的大门口以示警告。正好那天我们兄弟都在家,我打算去劝爷爷,不就巴掌大的一点地方吗,给人家算了。结果我还在院子里时忽听外面母亲破口大骂,赶紧跑出去看时,差点把肺给气破。原来这家的女主人拿着扫帚扫垃圾,却故意往我的爷爷身上扫,扫得爷爷满头脸全是土,八十五岁的老人,浑身是土,如同刚从地里挖出来一样,仍自顾自地清理地里的垃圾。而陈家的男人还在院子里和母亲对骂。我怒不可遏,我的弟弟抄了把菜刀从院子里飞奔而出。我从厕所的墙上扳了一块砖头,冲过去抓住那个女人就往头上拍,我甚至已经闻到血腥味了,因为我知道我的力量足以砸出这个女人的脑浆。
  然而我的后半生没有在牢狱中度过,是我的母亲用她的后半生幸福换了回来。就在砖头砸上脑袋的瞬间,突然我和母亲以及邻居的女人都倒在了地上,母亲几乎是饿虎扑食一样的冲了过来压翻了我,我手里的砖头偏离了方向,邻居家的女人是被吓得瘫坐在地上的。我想挣脱压在身上的母亲,因为我发现我的弟弟被弟妹等一干人抱得牢牢的,担心他手里乱舞的菜刀万一砍在哪个家人的身上。我突然觉得母亲浑身软得跟面条一样了,再看她的脸时吓得我魂飞魄散,似乎五官都挪到了一个方向,嘴正猛烈地抖动。快看妈呀,我失声大叫。众人都住手,在很多邻人的帮助下三下五除二将母亲抬进了屋子。
  母亲中风了……那年她才五十三岁,在此之前她的肩膀上能抗一百斤的小麦袋子而面不改色。灾难的降临来得如此迅速,在后来的五个年头里,我后悔了一千次,如果有母亲在场,那怕是有人将屎抹在我的脸上,我绝对是笑容可掬。
  所幸父亲专治此类疾病,第一时间就打上了点滴,浑身扎上了二十几根干针,在屋子里飘满了艾蒿味道的一百多个日月里,我们子女们昼夜轮番侍候。每天清晨,我或弟弟像给婴儿撒尿一样的抱着母亲处理水火;每天傍晚,妹妹或妻或弟妹都要拿酒精为她浑身擦上一遍。感谢老天爷!母亲奇迹般地下地行走了,到后来炒菜做饭都完全可以了。但昔日曾骑了自行车带着幼小的我去三十里外的舅舅家半日内一个往返的母亲没有了;昔日一个人务弄三十亩地且操持家务的母亲没有了(父亲上班);昔日我因为不做作业想溜出家门玩耍被二十米外的她发现并追上的母亲没有了。母亲的讲话思维和五年级的小女生一样,身体日渐臃肿而愈发行动蹒跚,瞌睡也不知跑哪去了,常睁着眼睛到天明。她唯一比全村任何一个人清楚的一件事是知道当天是星期几,因为周末她的其中一个子女可能要来。
  你要是一砖头砸在人家的头上,那我现在早就不在世上活了。三十天后母亲能张口说话时第一句就这样跟我说。你这娃呀,啥时才能长大,这个脾气到了学校教书,可万万使不得。奇怪的是母亲从来没有怨恨过邻居一家,我与弟弟秘谋要将这一家人美美地惩罚一顿,终因怕她知道加重病情而作罢。母亲下地自如活动后,我曾经跑到这家去又是赔情又是道歉,许诺将来爷爷作古了,一定会把那块地连同那棵榆树全部给他们,且母亲因为治病花去的一万块钱绝对不让他们承担一分。前提是不能和母亲有任何口角上的纠纷,万万不能诱她复发。那家人其实早就吓怕了,再说他们快六十岁的人了,儿子才二十岁过一点,真要逼到打架斗殴的份上,还不被我兄弟俩吃了。如此一来,这五年日子倒也清静了许多。
  今天母亲的不高兴,莫非是他们又要旧事重提。母亲的回答却让我们大吃一惊,原来邻居家的小孩去外地开拉面馆,出了意外亡故了。母亲大清早就去人家屋里劝说哭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当年往爷爷身上扫土的女人。
  我们都有些同情这家人,但看得出来,表情上都被母亲要轻松,多年来生活的磨砺,其实我们对周围的人与事多少都有了些麻木。我劝母亲还是不要去的好,那场面谁去了都激动,万一血拴再冲上来还了得。母亲说其实她也想过,她甚至还想要是人家的娃能活着回来,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怎么的后果其实不是很重要。
  我责怪母亲怎么能这么说呢,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不可以扯到一块去的,再说要不是他们,也不至于今天这样让我们做子女的都有负罪感。这年头还是各操各家的心,您记得把药按时吃上才是头等大事。
  母亲说人生在世谁还不是到最后变成一个土堆,再怎么也要让人家年轻人活着,娃还连媳妇都没讨着,后头的日子还长得很呢,这说没就没了,是谁都心里是个疙瘩。你们买来的这些香蕉啥的,拿上到人家屋里问候一声吧,估计这两口也活不了几个年头了。
  母亲对生命的理解,竟让我们这些受了高等教育的人有一些羞赧,孩子们在院子里闹成一团,叫嚷着要各自的爸爸妈妈陪她们去外面放风筝,我们大家一时无话可说,找不到安慰母亲的理由。
  致爷爷——他是凡人却不是庸人农历的三月初二,是我的爷爷九十岁生日,我想写一点文字算是送给他的祝福,坐在电脑前,竟不知如何下手。耳边传来的是歇斯底里狼一样的吼叫声,伴着的还有奶奶凄惨的哭声。爷爷在我未成年之前几乎是个可怕的代名词。
  奶奶去世前再三交待她的子女,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和爷爷葬在一起,足见爷爷给奶奶的伤害有多深。其实不光是奶奶,几乎我的长辈都遭过爷爷的毒打。至于他为什么老是打奶奶,原因我说不大清楚,随着奶奶的去世,我想也没有必要去深究了。但我奇怪的是奶奶去世的那天下午,爷爷居然破天荒地爬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其伤心欲绝的程度一点不比闻讯而至的姑姑弱。此前和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滴过一滴泪水,即使我的姑父因脑瘤不治而亡;我的四叔心脏病突发早逝,他知道后都是出奇的平静。捋着那长长的白胡子,长叹一声,嘴里咕哝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了几十年的口头禅:宇宙昏荒,人心昏荒,人生难得,得了难活呀。父亲惟恐他承受不住,特地请了几个庄道上了年纪的人陪他说话,事实上这些老人都比他小二三十岁,差不多是两代人,爷爷就催他们离开。说这娃就这么一走,老天爷安顿好了的,白头送黑头,老羊号羔子,你们还是去跑跑事吧,穿个衣裳验个棺,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弄。等到这些人走了,他就用纸糊一个类似于唱戏用的令箭一样的东西,打发人叫了我来,让我用毛笔在上面写上一排字:华故先嫔李氏太君之灵位(我奇怪至极的是《礼记?曲礼下》中关于亡妻曰嫔的说法不会识字的爷爷竟然知道),而后将牌位插在一个馒头上,点上清油灯燃上香,喋喋地絮说:尹姐夫(兰州方言管自己女婿叫姐夫)下来了,有人可以说话了。老四也走了,娃才四十过一点,这寿都折在我的头上了,老天爷不收我呀,知道我还没受够罪,我多烧些纸钱给你,通说一下收了我去吧。老天爷那(他)怎么就把我忘下了呢?
  爷爷在忏悔吗?也许是吧,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就与他分居,他居北屋,奶奶居西屋,每年的冬天,为少生一个火炉,家里所有的人都劝奶奶搬到北屋,奶奶至死不肯。这对生不愿同屋死不愿同穴的人,却是度过了五六十年日子的夫妻,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的父母亲不愿告诉我,我实在没有勇气问爷爷,毕竟九十岁的他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了,何苦要勾起他对滴血往事的回忆。然而我以我的经历断定爷爷是在忏悔,因为他的确给我的父母带来过伤害。
  爷爷与愚公相比,简直是毫不逊色,我之所以认为他可怕的原因还有一半就是因为这个。我家方圆一里之内根本没有荒地,也许以前有,因为爷爷的出现而全部变成了我家的自留地。我读中学的假期,几乎全让爷爷给霸占了,都是在他的带领下拓荒,要么就是移植他的烟叶,担水来浇再拨一些骆驼草盖上;要么就是去很远的山沟里砍山帮,砍得如墙壁一样了就挖窑洞,据说是担心他种的树被羊吃了,挖个窑洞要住下来守;要么就是跟了他拨麦子,那时秦王川上种的地都是砂地,麦子长在砂子里跟焊上去差不多,且一块地就是七八亩,站在地头上人的腿子就发抖。这其中任何一样活,差不多都能去掉我一层皮,单说这个拨麦子,我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爷爷去得特别早,鸡叫了就走(他从不与母亲合伙,就拉我一个人),我被他硬拽上走的时候几乎还在睡觉。早上还好弄,毕竟天气凉快。到中午就惨了,骄阳如火,别的人家都收工了,爷爷顶多就着西瓜之类的东西啃些干粮。他从来干活都是一老驾(从早上到下午四五点),所以我也不准备央求他的特赦,心想你七十岁的老头了我二十几的小伙子还陪不住?我就拼了命地跟在他后面,跟到下午两点多最热的时候,我已经是精疲力歇了,蹲不住只好爬着,手痛的小麦拨不下来,只好下面垫一块石头,放麦杆在上面拿石头砸,或干脆羊一样的拿嘴巴咬。咬一阵砸一阵拨一阵,如此效率就慢了许多,只穿个肚兜的爷爷就掉过头截我的趟,善意地取笑我娇生惯养。他说的有道理,就他置于暴晒下的车轴一样的胳膊,我就不敢学,再热都要穿衬衣,我的胳膊要是晒上十分钟,又红又痛地要难受上好几天。我的意志终于崩溃了,开始向他求饶。我一边拿衣襟擦汗一边大声地喊:爷呀,我的亲爷,我们走吧,我这里给您磕头着呢,我们明天干吧。爷爷笑着,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奇怪的是他的脸上一点汗都没有,更怪的是我都嗓子冒火了他还点上旱烟锅吸烟。完了说明天还有明天的活呢,黄田在地,性命在天,推来推去要推到啥时候。他执意不走我当然没有溜掉的企图,就发了狠心又是一通连咬带砸。好不容易扎好个子(麦捆)堆成麦摞了,爷爷还要让我拾麦穗,尤其是我拿石头砸过的地方掉了好多,我怀疑现在踢球守门时的扑救动作就是那时练就的,实在走不动的我拾一个再像青蛙样的扑向另一个。爷爷在我后面笑着说,听见干活装着睡着,听见吃饭往前跌办,玩起来就有精神了。走吧,把瓜皮拿上回去给猪吃,我无奈啊,那瓜皮他本来就啃得够薄了,太阳一晒都成卷了,还要让我装在包里拿回去喂猪!当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已经是下午的四五点了,好多人睡够了觉,地上有些凉气了才往地里走。那时我跟在爷爷后面,总有一种成就感,骄傲地接受村人们钦佩的赞叹。
  因为爷爷超乎寻常的勤快,所以他鄙视一切偷懒取巧、不务正业的人,这些人都是他的仇人。当我们西铡的邻居试图抢占我家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和一棵百年老榆树时,爷爷站在老榆树底下叫嚷着,也不看你那地里,草都荒过来了,还拉屎占堆的想干个啥,想都不老(要)想。最终因此导致了我家与邻居家翻脸,也导致了母亲中风致残。我发了疯一样揪住爷爷的衣领,推搡着适年八十五岁的他,厉声质问他屁大的一点地方给人家不就完事了,你留着要往棺材里带吗?爷爷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你知道你妈的筋,这是我老汉一颗汗珠子摔成八瓣子平整出来的,我把你个败家的货就知道踢家当,踢完了你吃石头巴洋灰起。而事实上我家东侧的二亩多砂地他无偿地送与另一家人盖房用,理由是那家的主人有一点老黄牛一样不知疲倦的吃苦精神而已。多年来我在单位上疾恶如仇,招致很多人的妒忌,许多业绩因此而化为乌有,夜深人静时我总结原因。恐怕源于对爷爷的不敬吧,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让他的孙子推得东倒西歪,还差点踢上一脚或几次举手欲给他一巴掌,大约老天爷以此来惩罚于我。我不知道如何赎去积压于心灵的这份罪孽,唯有夜深人静时写一点关于他的文字,希望他在驾鹤西游的那一天,烧在他的灵前。
  正是因为这些性格,加之二叔曾先于我家东侧的邻居问他要过那二亩砂地盖房,他没有答应,我的父亲不是很赞同他将地送于他姓人家。(此处要交待一下,我爷爷是我父亲的伯父,我父亲兄弟七人,因为爷爷没有儿子,我的亲爷爷就选择了最有成就的父亲给他续了后。)我父亲因为爷爷打奶奶的事给他警过告,又和他未商量就将地送于他人,所以与爷爷有了隔阂。更重要的原因是爷爷因为父亲去医院上班而兼顾农事少,在他看来也属于不务正业,这个解放前给人扛过长工的人,他的世界观里,是农民不种地都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痛恨父亲,所以出现了他殴打父母的事。
  那是二十年的事,当时我读小学,爷爷七十岁,父亲四十岁,母亲三十八岁。那是一个春季的星期天,爷爷要招集我家所有的劳动力去平砂整地,要把四亩地的砂起掉改整为水浇地,这个家庭的小工程先于“引大入秦”工程十个年头。本来父亲也准备好了要去,偏那天早上邻村的一个妇人突发脑溢血,来了人央求他去医治。这件事本来无须给爷爷解释,只我和母亲同去,爷爷误以为父亲偷懒溜号了,一路上胡子一翘一翘的气冲斗牛。他那一惯的一老驾(多半天)的干活方式,我和母亲都陪不住。要将三十公分厚的砂石铲在架子车上,再推到附近的坑里倒掉,年少的我仅帮着推架子车就几乎散了架,母亲更是挥汗如雨。爷爷这个铁人似的人不完成他的计划是决不会罢工的。我母亲只是说了句家门前的地都给人了,平这个有什么用?爷爷勃然大怒,也许他认为这是父亲授意母亲如是说的,或者父亲没来他就窝火,总之我还没搞清楚是咋回事,他已经一铁锹拍在了母亲的胳膊上,母亲捂着胳膊撒腿就走,我飞身上前将爷爷的一条胳膊抱住,用毕生的力气与他僵持,他居然将我甩得飞了起来,落在两三米外的刚起掉砂的软土上。爷爷过来扶起我,看有没伤着,母亲见我摔倒了,慌忙踅转身扑了过来,见爷爷扶我起来拍身上的土,知道他不会动我的,乘机得以走脱。其实我当时奋力照着爷爷的裤裆里踢了一脚,但他抓了我的胳膊,那一脚没踢着,要是踢上的话,恐怕我现在心里更不安定了。
  那天父亲去看的病人病情严重,需要上县城的医院里吸氧气,父亲就陪车同去,一路上打吊针,回家时天都黑,得知爷爷打了母亲,知道还会迁怒与他,趁爷爷还未到家,吃了饭就去邻人家串门去了。爷爷打了母亲,收了工具到家里就去了当时的乡政府,据说是要告状,理由是他的儿子不热爱劳动。结果他去了街道上的一家商店买了一大把水果糖转悠了一阵就回来了,到家时散与我和年幼尚未上学的弟妹,我当时一颗都没吃,我的弟妹高兴地比赛着各自的糖纸。
  父亲在邻人家呆到实在人家要睡觉不好意思再呆了悄悄地回到家。没想到一进家门就让爷爷从耳朵上抓住了,父亲说大(父亲管爷爷叫大)有事明天说行不?爷爷说我只想问你一句,咱这地是该平还是不该平?父亲说当然该平,水地的产量比砂地要高。爷爷就用另一只手里的扁担使劲地砸在父亲的腰上。父亲说大我支着你打吧,别把腰给闪着。其时我已沉睡于梦乡了,这很多都是第二天奶奶告诉我的,我火冒三丈,嚷着要与爷爷拼命,奶奶颠着小脚抱住我,说我的小先人,要打你爹昨晚上就还手了,还用得着你炸了山毛(生气)。冷静了我就想,照着正值壮年的爹的身体,再怎么着一拳头也能把爷爷捶个半死吧。村上有条狗咬了弟弟一口,我亲眼见父亲狂追三十里路,将那条狗毙命于一条水沟里,他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后来等到下班回来的父亲,见他耳朵上缠了很多纱布,就悄悄问他,爹你不会打不过我爷吧?父亲摸着我的头,眼睛红红的说,娃这不是打过打不过的问题,人如果没有孝心还不如一条畜生,就畜生也很少有吃它的父母的。你爷也是为了我们的日子好过啊,要不然他一天浪门摸牛九牌去了,谁还不知道舒坦的。后来父亲找到乡上的一家工程队,花了很多钱雇了个推土机将那块地的砂推掉了,又与爷爷一道平整出四块整齐的水浇地,我家的粮食从来就没有缺过。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村子上国家要征用土地,因为爷爷带领下起得地“引大入秦”工程没有计算在公摊面积中,加上爷爷整出来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自留地,我家获赔的地价款多于同等人数的家庭的一倍多。而这一切我九十岁的爷爷知道后,未见他丝毫的高兴,这两三年他不管家里的事了,他只是手捋了白白的山羊胡子,眼里流淌着混沌的泪水,嘴里照旧念着他的口头禅:宇宙昏荒,人心昏荒,人生难得,得了难活呀。完了加一句:这地没了,往后的后人怎么过日子呢?弟弟、妹妹、妹夫、弟妹、妻一干人雀跃地商议着一百万如何的花销,电脑啦、手机啦、项链啦。是啊,有什么理由去责怪他们呢,当时他们都年幼,或者根本就是别人家的儿子或女儿,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百万被世人所宠爱的叫钱的东西后面,演绎了多少让人心酸的往事。这个春日的凌晨两点四十二分,一个叫寻路的人坐在屋子里,写着他的文字,泣不成声、泪水狂涌、漫延于地。如果他能分到一部分地价款的话,他想还是买一个好一点的墓碑,将来立于爷爷的墓前。要是有可能时光倒流的话,母亲的胳膊上不挨一铁锹、父亲的耳朵没有被撕破,一百万,不要也罢。
  因为我父亲的孝道,虽然爷爷时常发一通火气,但丝毫未减家庭的和睦,每天晚上所有戴月荷助归的家人飞鸟相与还时,弥漫着燃尽麦草味的厨房里,充满了和谐的家的气氛。我例行的一件事就是要喊爷爷吃饭。从没出现过他按时吃饭的现象,总是要给他收拾来的好多破烂东西归类,比如铁丝要放在墙上钉着的钉子上,废铜烂铁要放在某个箱子里。八十岁以后他已经不下地干活了,由于母亲的突然病倒,家里决定舍弃种着的二十来亩庄稼,杂草和燕麦没人清理,一番田园将芜的景象。爷爷悄悄再次出山了。
  每天清晨,我们帮母亲去了水火,扎完针、燃完艾,去掉脸上的一片片生姜片后妻或弟妹便做好了早饭,遍寻爷爷就是不见,那饭就在北屋的桌子上搁着,到中午了再换一次。下午了才能见着他的面,如核桃一样的脸上,只有眼睛眨巴才知道他还活着,背上背着一大捆燕麦,压得腰几乎成了九十度,白白的山羊胡子挨在了胸脯上。妹妹就嗔怪地拍他身上的土,大声劝他不能再去。荒就荒了去,随便哪个人拿一个月的工资出来,还不买二三十袋面粉。爷爷迈着碎步,一米几乎要倒五次脚,指使妹妹将他拨来的燕麦送于三婶家的羊吃。庄稼咋能荒掉呢?庄稼就是命。当我过去拉他上台阶时,就这样说着,似乎是自言自语。我怀疑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结果第二天他照旧不见了,要去上班的父亲就嘱咐我们,抽个人去地里吧,不然的话村上人们会笑话的,八十几的人了地里干活的有几个人?我们几个人中除我和妹妹、妹夫有暑假,其他人都倒班或休息时才能来。妹妹是女生,服侍母亲方便些,妹夫多少有些亲戚的感觉,要去也只有我去了。我骑着摩托车跑上几个地头总算是找到了爷爷,弓一样的地里间燕麦。我大声叫他出来,我说爷你在地埂上咂支烟,我来。爷爷抬起核桃一样的脸看着我,半天说你找谁?陈立年几个月前头就没了,你是他外甥吗?我无奈加难受,我稍微改换了一下行头,戴了顶草帽他就认不出了。他的这眼神其实根本就分不清楚麦子和燕麦,估计是凭感觉的,看他肩膀上搭着的拨下的燕麦,事实上有一小半是小麦,加上他所经过之处,好多小麦在地里躺着,说实话他完全是帮倒忙。我也不去说破,只是夸张地凑到他耳边喊,你拨了这么多吗?年轻人都吃不住。他才搞清楚我是他孙子,骄傲地说你还当我一天吃闲饭哩,来了就拨,不要花棒槌一样的绕五子(乱转)。我于是照着麦行间连成串的燕麦一通猛拨,再跳过几行,再拨一通,如此不到中午,一块地就过去了,回头一看,地里还有好多燕麦我根本就没动。我将两个拨的燕麦收起来,扎成的捆自然比他一个人拨的要大得多。我大声喊:爷走吧,全让我给拨完了。拨完了吗?你再看看,燕麦这东西可恶的很,留下一根明年就是几十根。显然爷爷不放心,看来不相信我是庄稼能手。我说完了完了,一根也没有,全让我给拨掉了,不信你看这是一根小麦,拨不拨?我在距他两三米的地方,抓住一根长势很旺的燕麦摇晃着说。嘿,你这瓜娃子,小麦拨掉干啥?完了咱就回呗。我在摩托车的后架上绑好燕麦捆,问爷爷要不咱推上走吧。爷爷说推着干啥?你骑上我坐上走吧。我有些害怕,八十五岁的人了,坐在摩托车后面,万一路上有个小坑坑颠一下,栽下来焉有好事?(我奶奶就是因为我的大意而去世的,另章有交待。)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抓了我的腰,做出骗腿上车的架势,无奈那腿早硬的跟棍一样了,跨起来的角度还不到30度,五羊摩托车身又高,那角度连排气筒都够不着。我知道爷爷的脾气,你要让他驾驶都敢,就别说是坐了,八十五岁了还不想让人说他是老人。无奈之下,我只好将车推到路边的田埂边,硬拉死拽总算是把他弄了上来。我回头大声说好了没有,把手抓在我的皮带上,抓不好掉下来翘了辫子我可不负责啊。我正要启动,爷爷突然说你先等一下,今早我拾了一疙瘩沥青在地埂上放着哩,就是放过包包的地方,你取着来,回去我们粘拉子(水桶)。我只好又将他弄下来,去找他所说的沥青。家有个破了的塑料水桶,我扔了三次他从垃圾堆里三次又捡回来,原计划下次踩碎再扔,又怕他骂没敢。很快我找到他所说的那块沥青后,又是手掰又是鼻子闻,研究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原来是一块干了很久的狗屎,幸好我没有拿舌头尝。我痛恨那只狗,拉什么样的屎不好,偏就拉了一块类似于沥青的屎,这不是出难题给我吗?上哪去找一块真沥青?我手里拿着这块狗屎,返回摩托车前,当着爷爷的面把它装进衣兜,说走吧,下午我们就粘拉子。这一路恐怕将我骑摩托车的病给去掉了一大半,单骑时我能双手撒把倒躺在后座上摆酷。现在倒好,两只手牢牢地抓住把柄,腰杆子挺得笔直,小心翼翼地躲避路上的小坑,简直比人走快不了多少。爷爷还在后面一个劲地催,你走快一点嘛,还不如我生产队时驾得马车快,手还动不动就离了我的皮带去搔首弄姿。吓得我一惊一乍,到家门口时已经浑身虚汗、两腿发软。乘他吃饭的时候,在他的百宝箱里,我翻腾了半天,好在找到了一块真的沥青。
  数年后,我带着我的学生们去野外踏青,走了很长的路,来到种着小麦的田地边时,我告诉他们哪些是小麦、哪些是燕麦、哪些是红花郎、哪些是苦籽碗、哪些是绵蓬子、哪些是瓜瓜草。置身微风轻拂下起伏着麦浪的田地里,我眼前就浮现爷爷的身影,桃核一样的脸、弯弓一样的身子、白雪一样的胡子、柴棍一样的腿。平凡的如同地里长着的任何一株小草,却紧紧地与大地相依,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竟相绽放生命的绿色,孕育着属于自己的籽种,希冀于风于水于动物的皮毛来传递它们生命的延续。然后在冬季来临时,在野火中化为灰烬,升腾的烟火权当与尘世的作别,凄婉而悲壮。而我将裤管袖子绾得高高的,惟恐沾上一粒泥巴,拿兰花指掐去芨芨草半截身子,看着嫩嫩的枝杆里涌出来的白白的奶汁,而后做作的大呼小叫,哇好好玩,草里面也会有奶。不事稼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去老家时在年老的村人面前,排出自认为高档的香烟一根一根的散发于他们,接受他们稀奇和敬仰的目光,自己洁白的手与他们粗糙的手相接时,为他们指甲缝里塞满的泥土而鄙夷。“双手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千年前“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的张俞你满襟的泪水又在我的眼中打转。
  在与爷爷相处的二十几年的时光里,所幸我没有将他的坚韧、执著、顽强、勤俭丢失殆尽,至少在二零零六年四月十日的凌晨,我还在写着这个平凡却不平庸的人的故事……
  致奶奶——三寸金莲走过的一生就在一个月前,我们给奶奶过了她的三周年祭奠。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倏的一下就过去了。活着的人继续心为形役地活着,尽量往理想的高处攀爬,努力给自己的小日子增添着新的内容,死去的人就不用管那么多的琐事,连身也懒得再翻,惟希冀早日变成尘土,彻底回归自然。
  兰州一带祭奠活动中最重头的活动就是领羊,牵一头膘肥体重的羯羊在院子里,亲戚邻舍几十号人围着一个大圈,由年长的人在羊的身上耳朵里浇很多凉水,羊肚子下烧几张黄表纸,看羊的反应。倘若这只羊四蹄蹬直浑身抖动,就代表亡者已心安理得,无牵挂地走了。在羊抖出的四溅水花中,子女们放声大恸,或因对亡者的哀思,或为自己的坎坷不幸,可以大大方方不必藏着掖着地大放悲声了。这种仪式很隆重,每一个人深信不疑,羊就是死者的化身,若是羊老是不抖,看着大门口,亲人们必清点人数,看把那个给漏了,村人们也以领羊的快慢来评价亡者生前过得舒心与否而津津乐道于村口巷道。当地盛传一个故事,说是两个老人为检验领羊到底是真是假,私下里约定: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不在场不说几句话那羊就是不领。等一个老人去世了,果真那羊就不领,眼看还有很多仪式举行,子女们也把情绪调到最低点,准备好了哭嚎。无论浇多少水、烧多少纸、说多少安慰的话,羊只是抬头看着大门口。有人就建议,要不去请亡者生前的好友,让他来讲几句话。结果另一个老人来了,说老哥哥我来了,领了吧,那羊这才扯展大领。
  所以奶奶三周年祭奠的领羊仪式上,围跪着子女们眼光交织成网,焦点就在羊的身上,看它到底有哪些牵挂?浇上水的羊果然不着急抖动,四下里寻找,径直钻进爷爷的起居室内看了又看,大家就说老爷子过得好着哩,活着的时候吵着闹着的一辈子,死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出了屋子,这羊又跑到二姑的身边张望。二姑早已泣不成声,中年丧夫的她哽咽着说不要再操心我了,娃现在大了,去年还抱了孙子。羊又奔着我跑的方向来,我慌忙地说大孙子好着哩,你看这身西装还是名牌货呢,也没什么牵挂了。不多时羊蹬开四蹄浑身大抖。“妈呀……”二姑牵头撕心裂肺一声号,紧接着几十个亲人一起大恸。我的心早已被揪去了,涌动的泪光里,穿着大兜襟皂衣、扎了裤腿、三寸金莲颤巍巍的奶奶蹒跚走来……
  在我的记忆里,有奶奶的那双脚。择一个阳光和煦的冬日午后,将那裹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条取下来,再揭掉一层棉花。这只当年鲁迅先生的老师藤野严九郎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脚就呈现在了面前。白里透红,如同刚生产下来的小兔子,脚后跟基本未变,自踝骨往前迅速变细,如一颗发蔫的萝卜,大姆指没多大的变化,其它四个指头,须认真分辨才能看清楚,依次叠压于大姆指的下面。无名指和小姆指有麦粒那么大,只能说是曾经存在过。没有指甲,顶多大姆指上方顶着一层厚厚的皮,裂着小口子。那大姆指还翘得高高的,仿佛向人们诉说它与它的四个兄弟被扼杀的悲惨经历。单是这双脚就写满了辛酸,何况奶奶凄惋的少年、忍饥挨饿的中年,含辛茹苦的育子经历、悲伤遗憾的不幸婚姻。那个发明裹脚的人恐怕已经断子绝孙了吧。站在这双脚面前一次我就内心颤抖一次,不知怎样去安慰奶奶,只有配合二姑帮她剪去那脚后跟、大姆指及“萝卜”四周磨出来的茧。奶奶往往极力不让我插手,理由是摸了她的脚会不吉利的。我说都什么年代了,不讲究这个了。世上肮脏的东西多了去,奶奶的脚却不在此列。
  自我记事起,奶奶就与爷爷分居,前世的恩恩怨怨,已随着奶奶的骸骨埋进了土里,谁也不愿再提起。使我不能理解的是,既已分而居之,想必亦是恩断情绝了,事实上这两个人各自在背后拼命的关心对方。爷爷是个干起活来不知疲倦的愚公,除冬三个月和天阴下雨外几乎从不在家闲坐,吃饭从来就没准时过。奶奶于是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日暮时分,在大站口颠着小脚张望,而一旦爷爷的身影出现,又惟恐发现,紧三脚慢三脚地往厨房里挪,那小脚又不便奔跑,全凭脚后跟支撑着身体,如同踩了高翘一样,频率一快就得伸长两臂保持平衡,兼之那大兜襟的衣裳如戏装,样子滑稽的就像企鹅。进来后惶惶的喊着正在吃饭的我,让我去迎接爷爷,帮他背那一大背斗一路上捡回来的柴柴棍棍。我就开奶奶的玩笑,说你这么关心你的老头子,咋不自己去接?那才叫夫妻双方把家还。奶奶被我看穿心事后,露出羞赧来,甚至皱巴脸上有一丝少女才有的红晕。我把你个小充发军,你知道个屁,我操的心多了也操不到他老贼的身上去,我巴不得老贼明天就死了呢。其实每次做好了饭,奶奶总是第一碗盛在爷爷专用的一个大瓷碗里,在灶台的后锅里倒点水,将饭碗放进去炖着,进门后就指使我们端给爷爷,有时候家里没有别人,她宁肯多颠一倍的路程去央及邻居的小孩来端,也不愿自己现身爷爷前。浆洗爷爷的衣服更是离不开我的参与,爷爷从不主动换衣服,须得我趁他夜里睡觉脱下时偷来,再将奶奶洗过的放在跟前。我偷来衣服后,奶奶第二天就烧了热水,放进一个大号的洗衣盆里,在搓板上一边揉啊揉,一边喋喋不休地骂:老贼要是不管这衣裳能穿到棺材里去,脑油都能上二亩地了,也不嫌重。洗好了晾干了,又拿出针线缝啊缝,嘴里依旧是这老贼我看我死在前头了,你爱咋过咋过起。众多的姑姑定期都要来看望他们,来了后带很多瓜果饼干之类的东西,一般都是一分为二,爷爷就叫了我去,将他的一半拿给我,要我们与奶奶分享,他总是说他吃了会拉肚子的。于是每天晚上我们兄妹三个像三只馋猫一样钻进奶奶住的西厢房,拿出一些吃的分为四份,津津有味地分而食之,乃至如今的我也是夜里不吃点东西就不踏实,睡不着觉。
  每天晚上我们兄妹三人都通过石头剪子布来决定与哪个老人睡,因为妹妹惊羡于我们能从爷爷那里听到神秘的薛仁贵征东的故事;我们兄弟又很忌妒她每晚可以享用烧洋芋的美味,所以常争执不下,只好公平竞争。去和爷爷睡,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必听无疑,什么盖苏文、张仁贵、猩猩胆之类的神秘的人物纷纷从爷爷的嘴里跳出来。他只会这一个故事,据说年轻时听说书听的,想来他没有文化的大脑层面,没别的乌七八糟的东西,这故事占据了整个空间,所以记得特别牢,讲起来就没完没了。我们听着就睡着了,半夜里被一泡尿憋醒,发现他还在讲。莫非他在他讲述着的薛仁贵雪夜潜逃,柳金花小姐踏脚印一路追来,于山神庙相遇而结为连理,其后斯守寒窑,再后应征入伍一别娇妻十八年的故事里,想到了青年时节与奶奶相遇相识,托人说媒,驾马车迎娶,洞房花烛的美好往事?要不怎么会一讲三叹,宛如泣诉呢?去跟奶奶睡,享受烧洋芋的待遇肯定少不了。奶奶将炕筒里燃着的草灰捅出来一铁锹,埋洋芋于其间,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挖出来磕掉上面的灰烬,再将皮揉去,黄黄的如同网球一样的熟洋芋就可以饕餮了。奶奶拿勺给我们抠,每人一口。那洋芋入口又沙又烫,唏嘘间口水早流了一地。整个晚上,睡觉都梦见吃洋芋。半夜里我下身涨涨的,条件反射中以为又是尿憋了,醒来时才发觉奶奶正把玩我的小鸡鸡,那时我连初遗都没有过。奶奶见我醒了,拍着我的身子,哼着催眠曲。莫非她在那个春夜想起了“谁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朦胧岁月,披着盖头,被爷爷抱了马车的幸福时分,不然怎么会夜久语绝,如闻幽咽呢?
  随着奶奶的去世,与爷爷在外人看来似乎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此划上了句号,三年后的今天,我试图将她颠着小脚走过的一生写一点出来,却连她到底幸福不幸福都说不清楚。
  母亲说我是在奶奶的大兜襟里长大的。我是这代人中最大的,是她的大孙子,在此之前,母亲还生过两个孩子,都不幸夭折了,我的出生对整个家族来说就显得弥足珍贵,甚至我的面前谁都不敢说死字。据说起得脏一点的名字孩子就很健康,大家就一致叫我屎棒子。也多亏了这个谁听见都恶心的乳名,使我现在三十多岁了,还在足球场上奔跑两个小时还不知疲倦,每夜熬到两三点钟,晨起还激情四射。而三岁之前就另当别论了,奶奶说那时喂我吃饭比生产队上拨麦子还费事。她的大兜襟里将我包裹上,围着庄院的外墙开始转圈圈,说一个狼的故事,趁机喂一口饭,再说一个吃人婆婆的故事再吃一口,一顿饭要转五六个圈圈。我老家的庄院好大,周长至少有一百米,一日三餐如此的话,每天单是喂饭这一项奶奶的行程就是一千五百米,一双十厘米长的小脚要走一千五百米,不知应该折合成多少步?
  十年前我从学校毕业,去了一个叫河桥的乡村中学任教,那个离家有一百公里的地方,别的还凑合,伙食质量也不错,就是数量有些少,那时我的饭量正是顶峰时期,刚去又不好意思向厨房的师傅央求多打一些,所以经常饿着肚子。有学生偶尔从家里带一个烧锅或锅盔与我,总是让我第一时间风卷残云一样的消灭。在学校呆了一个学期,回到家时把奶奶心疼死了,见了面一声惊呼,一手执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摸我凹陷下去的腮帮子,问我到底一天有没有吃饭,怎么弄得跟猴一样了。得知学校的情况后,她一边愤愤地骂校长,一边责怪我怎么一次打上两份呢。她甚至突发奇想,说是下个学期开学了,她也跟上我去,在学校要间房子住下来,置办起炊具专门做饭给我。奶奶最终未能成行,因为我很快又去了别处。在那个假期是她整整喂了我一个多月。她让父亲从市场上采购了一大批营养品,又央及别人将母亲喂养的一只大公鸡宰了,每天按照太阳的运行角度来确定我一日三餐的安排,大约是自小她看管我的时日多,对我的口味很熟悉,一个多月下来,我的体重又回升了,有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过几天猪过的日子其实也是蛮幸福的。
  随着年岁的流逝,我们兄妹相继都成家立业了,相继又有了各自的孩子,除妹妹另住外,大家还是在一起。按理说树大分枝,中国历史的发展轨迹就表明公天下终究会被家天下所替代的。但是见于四代人四对夫妻的家庭本身就特别少,对于天伦之乐的留恋使父亲决定不了该分出哪一支枝杆出去。尤其对于我和弟弟的两个孩子,更是舍不得任何一个住到别处。然而时间久了碟子和碗就得擦出点声响,擦来擦去就不是响声那么简单了,终于升级成为矛盾。女儿如同刺球一样粘着父亲,那几天父亲的血压有些偏高,因女儿有睡觉蹬被子的习惯,怕她影响父亲的休息,晚上我们坚决不让女儿和父亲一起睡。结果女儿坚决不走,妻就训斥她,父亲又因此而训斥妻,如同训斥他的女儿一样。毕竟不是女儿,妻以为父亲此举是要将我们扫地出门,受了莫大的委屈,坚决要搬出去住。就这样在大家都不愉快的心境里,我正式从生长了三十年的窝巢飞了出来,无奈中有一丝惆怅。
  奶奶几乎不知道家庭的变故,时年她已经八十六岁了。直到发觉与我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才问我是咋回事。奶奶抓住我的手,问一些装修房子之类的问题,我告诉她是怎么弄的,她总是听不大明白,摇着头说她得过去亲自看看才能放心。也好,你闲下了就常来看看我,不要住上了小洋楼就把我这老帮子给忘了,记得下次雇个出租,拉上我也去看看你的房子。每次我与奶奶告别时,她就这样交待,眼睛里装满心痛和不舍。我嘴上答应着,但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和原因,总是不能将奶奶接到自己的小家里去转转,因为年龄大了,连姑姑们也不敢接她到家里住了,怕万一有个闪失,不好给父亲交差,若一不小心摔上一跤丢掉性命,谁也担待不起。就这样得过且过,每次见着奶奶,她都会问:你个充发军,几时接我去看房子呢?再推我死了也不瞑目。小时候含在嘴里害怕化了,大了娶上媳妇就变成了白眼狼。我说等收拾好了自然要接你去住几天的,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奶奶说我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万一腿子一蹬断了气看不上咋办?你是我兜襟里长大的,要走也得辞个路,看一眼才能安稳。
  有一天我和妻子在屋里摆放东西,忽听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出去一看,是一辆往县城跑的班车。票员说快把你奶奶接进去。什么?奶奶居然坐了班车来看我。我赶紧过去在汽车门口将她背了下来,搀扶着进了屋子。一路上我说这不是还没弄好吗,好了还不来接你。奶奶裂着只有几颗牙齿的嘴巴笑。说等你弄好了,我已经进土了,我谁也没说就自个来了,还不信找不到。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果真家里不知道上哪了,正找呢。父亲说知道她去哪就好了,不过晚上一定要送回来。很后悔的是我没有听父亲的话,那晚上就真的出事了。事后我想,奶奶三番五次地担心她不能去我的小家看看而迫不及待,父亲又再三强调一定要送她回去,难道上了年纪的人对生命的结束,真有一种叫感应的东西吗?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什么事,和妻子兴高采烈地买来很多吃得东西,给奶奶置办着一桌丰盛的晚餐。女儿陪她在楼上看电视,我们在一楼的厨房里忙活。估计是女儿与她玩捉迷藏的游戏,奶奶找不到人了,竟然沿着楼梯往下找,我们再三说过不可以擅自下楼的。鬼使神差啊,谁都不知道奶奶她正往下走。幸好有扶手,抓住的话倒也不是太难,但那扶手完了后楼梯其实还有一级,这一级台阶就把奶奶从聒噪的人世送往了天堂。可以想见一双只有十厘米大的脚上支撑着一百来斤的体重,手中没有了倚仗,后果肯定是不敢想象的。我刚刚将一条鱼扔进油锅里,随着一声哧啦响,猛听到厨房外一声闷响,出去一看傻了眼,奶奶在地上躺着。我飞速跑过去,妻也关了火来察看。当我把奶奶抱起时还有些幸庆,因为没有一丝外伤,她甚至还冲我一笑,留下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这楼梯有些陡,可要小心娃娃。随即我发觉幸庆有些早了,奶奶脸色迅速变暗,吐字不清说着胡话,我的腿子上有湿了的感觉,她的小便失禁了。妻慌忙找了辆车,我们一家三口护送着奶奶回到了老家。父亲号了脉后断定最多可以维持十几个小时,于是那一夜我家的电话差点打爆,给很多亲戚通知了这个噩耗。二姑连夜赶来,清洗了奶奶的身体,穿上了早就备置好的老衣,第二天下午四点,在亲人们的哀号声中,奶奶的灵魂升上了天国,轻轻地就这样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万千相思和遗憾。
  没有一个亲人责怪我一句,也许大家认为奶奶就是这么一种走法。许多老人还羡慕她的修行,没有打针吃药做手术,更没有残疾瘫痪于床,说走就走,一如她平素的性格,不拖泥带水、不做作张扬,今天还旰食宵衣地忙碌,明天已是寿终正寝。世上活着的人谁还不迟早死去,然而不能让我释怀的是,奶奶是因为来看我而去世的,就如她所说的那样,临死都要来辞路,莫非她早知道是这种结局,既然知道,她有没有遗憾?至少我是有遗憾的,如果她活着的话,这三年说不定和爷爷和好如初了,在他们耄耋之年,老得那儿也去不了了,相互搀扶着,一起回味那如烟的往事。再则她来我的小家,却没有吃到我为她而做的晚餐,这可是我回报她的一次绝好的机会,所以在埋葬了她之后,回到家中,看见灶台上仍旧浸在锅里的那条被炸做焦炭一样的鱼时,我泪水肆虐再次失声痛哭。
  快乐充实地活着,这是我报答奶奶如山恩情的唯一选择,看看那双十厘米大小的脚留下来的脚印,还有什么对生活的不满足呢?
                 
                 
                 
审核编辑:彭华新
编者语:谢谢你的稿件。
作者:寻路
性 别:男
生 日:保密
文章数:16篇
等 级:文学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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