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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稻虫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肩,吐出一口浓浓的酒气,在我的耳边说,今天晚上每个人都很尴尬。这个名叫古惑仔的卡拉OK厅里音乐喧嚣,但这一句话仍像一个颗钉子敲在了我的心上。
  凡树想想这一段时间来,他已经很多次像今天这样让大家也让自己感到尴尬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凡树抓过放在吧台上的一瓶青岛啤酒,瓶底朝上,仰脖灌了下去,像在残害一个人。
  古惑仔卡拉OK厅座落在瓦镇新辟的一条街上,古惑仔里的歌声才让这条已太冷清的街里显得有几分热气。凡树进门的时候才发现这家OK厅的老板正是自己昔日学生阿米。阿米坐在课堂里的时候干干瘦瘦的身子,言笑十分拘谨,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今天的阿米出落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阿米胖了,仿佛也高了,胸口也鼓了,眼圈也黑了,眉毛也粗了,嘴唇也红了。凡树吓呆了,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才几年啊,凡树想,我已经老成什么样子了。这个意外是凡树远远没有想到的。其实凡树当阿米的老师时才刚满20岁,他会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心态已过早地苍老了。
  初见昔日老师的阿米,仿佛一下光芒就折断了,回到往日的拘谨。
  凡树把阿米一一介绍给他的朋友们,但他没有把朋友介绍给阿米。那么在阿米的眼睛里,这些男男女女就是不明不白的了。
  凡树转念一想:还是不明不白的好。让学生知道太多了,今晚怕是放不开了。凡树同时又狠狠地为自己心中这一股邪劲叫羞。
  一瓶酒下去,凡树的眼睛变得朦胧极了。他木木地盯着阿米,弄得阿米十分不好意思。
  古惑仔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是乡村集镇那一种比较下级的OK厅,只有三四张桌十五六张凳子,散乱地摆在里面,人也就散乱地撒在里面。或坐、或倚、或蹲、或站,或勾肩搭背,或暖味不清,乡村年轻人从中获得一点点可怜的自由。那个晚上仿佛每个人都精神不振,OK厅里仅有的两桌人,歌是越唱越不悦耳,越唱越不动听,仿佛是在比赛哪个唱得更糟。听的人的心情也一下就糟了。
  凡树回头看看他的朋友们,离吧台最近的是小影,然后依次是凡树还比较中意的少女芳,戴眼镜的拥军,稻虫和少女秋红,还有两位陌生的女孩子,容貌有些残忍。凡树的目光沿桌子绕了一圈,他觉得他们都很没意思,就草草地收回来,最后回到阿米滴血的嘴唇上。凡树觉得自己真恶心。
  阿米的唇抿了一下。
  阿米不久前嫁给瓦镇一个木匠的大儿子。这个木匠的儿子我也认识。他有个妹妹是个花癫,发起病来,像个时装模特,一天要换至少十几套的衫裤,而且又穿特别露,让人看了觉得自己在犯罪。穿上衣服后,还要出来在瓦镇的街上走,一圈一圈地走,走得飞快,遇见较为中意的男孩子就搭上去,样子很肉麻,让瓦镇的一班少年又喜又怕。
  一次我昔日的学生来告诉我:阿米结婚了,我有些吃惊,转念想也就认可了。阿米初中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做工,后来就订给了木匠的儿子,然后结婚,婚后开了一家OK厅。阿米的生活是别人给安排的。阿米很幸福,凡树心里想,我的生活谁来安排。
  二
  我说过,那个夜晚,凡树是全中国最吃力不讨好的人物。我都替凡树叫屈。凡树常对我诉苦说,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原本就该尴尬的年代。
  和往常一样,周末凡树把一个星期下来积累起来的脏衣脏裤脏鞋脏袜一一收集起来,装到包里然后点上一根烟,把背包往背后一甩,踢开门,往家里走。凡树的家还在瓦镇,工作在县城。瓦镇和县城,凡树是分得十分清楚的。瓦镇是家,县城是工作的地方,在家里可以休息,在县城凡树要卖力的工作,为名为利,一切都为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子。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凡树对人生的意义产生怀疑,特别是她刚和小杭(凡树先前的女友)分手的那段时间,他以为人活着,人工作,人再努力奋斗,最终是为了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然后这个女人和你一起吃饭,一起做爱,而且满足凡树的一些恶作剧。
  凡树的工作还是非常体面的。凡树在委托我写下他的故事时,要求对他的介绍能有所保留。譬如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工作,从事什么样的工作,那会让他十分麻烦的。凡树说:假如你乱写,我就活活把你掐死,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你知道我是一个十分胆小的写作者,我的工作是写作,我没有义务让自己冒被人掐死的危险。
  你不理解我,其实写作是要冒许多危险的。当然我指的是一些直面生活、直面情感、直面社会的文章,和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无关。我鄙弃那一些同样不痛不痒的文人。我要让你爱我,同时也可能让你恨我。写作者其实是一个让人摸不着身体的幽灵。温馨的和恐怖的,美丽的和丑陋的,都出自他的手。他用手扼杀一个人,让一个人死去,同时也可以让一个人诞生,让女人在阵痛中品尝生产的喜悦。同样他可以改造任何一个人的命运,只要他喜好。
  但这是一个绝对真实的夜晚,所记录的也许不生动,但是真实的。因为那个夜晚本身就不十分生动,和许多个夜晚毫无二致,第二天天同样在一个时刻亮起,陶醉在爱中的人同样也要清醒。
  凡树在县城的生活异常忙碌,以至于他没有时间洗衣服,清扫房间。这也是一个多么好的托辞,其实凡树一直来就没有学会洗衣做饭扫地。他的大男子主义在这个方面表现的异常深刻。凡树说:我为什么要找女人,女人要替我做饭,烧菜,洗衣洗裤,洗鞋洗袜,陪我睡觉,生不生小孩那倒无甚要紧。
  所以,每次回去之前,收集那一些脏衣脏裤就要花费凡树很长的时间,单是袜子就都像在和凡树捉迷藏,有些躲在衣橱边,有些在眠床底,有些在门背后,有些在不知什么地方,经常在下一轮寻找中跳出来,已干巴巴像一块黑色锅巴。
  凡树所有的袜子全都是黑色的。我记得凡树和我说过:大学时,他和班级另一位男生共同追求一个女同学,后来女同学选择了凡树。凡树事后很疑惑地问那个女同学,论条件我都比他差,你为什么偏偏选择我。那个女学生说:有一天我看见他穿一双肉色的丝袜,男孩子穿肉色袜是很没男人气,很难看的,而我喜欢你的黑色棉袜。这个女学生就是下文要提到的女大学生“青鸟”。
  凡树乘坐一辆人力三轮车,沿政法路过政法桥,经公园路,沿玉苍大道直行,在望鹤南路拐弯,到河滨东路,再住东约200米,凡树就是在这里乘车前往瓦镇的。每次凡树从瓦镇来县城也是在这下的车。去瓦镇11公里,车钱是3元钱。这3元钱凡树是非常舍得花的,因为半个小时后,凡树就可以到家了。到家就可以见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妹妹和照片上胸佩红花的弟弟。弟弟上一年去黑龙江佳木斯参了军,在连队里任文书。爷爷奶奶也许不在家,到姑姑家去了。妈妈则一定在。凡树十分爱他的妈妈。爱她的妈妈胜过一切。他老担心妈妈会离他而去。在凡树固执的认为里:他爱的人永远不离去。
  凡树的邻居常常向他转告:你妈妈想抱孙子了。凡树笑笑,同时想,也真该找一个女朋友了。在凡树的头脑里还有着十分可怕的想象,假如母亲因为抱不上孙子而死去活来,他愿意马上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而凡树自己原本是不愿意的。他曾经向我吹风:他希望把单身的生活延长得越长越好,多找几个女人,人是一台机器,假如这个机器只被一个女人使用,那是十分可惜的,也是十分糟糕的。同样他说,女人潜意识里也有这样的愿望。有许多女人她从小的愿望就是当一个妓女,每天经历许多的男人,当然不拒绝年轻的或者年老的,强壮的和柔弱的。水性杨花是大多数女人的本能。但是这个社会为什么显得这么安静?那是可怕的道德在作怪,你知道安静的背面是什么吗?我愣愣地看着他。他骂我:笨蛋。是喧嚣和躁动。
  晚饭后,凡树例行工事地沿着瓦镇走一圈,他想知道一周不见的瓦镇到底变了没有。对于瓦镇凡树还是十分有感情的。他生在瓦镇长在瓦镇,小时候的时光在瓦镇的大街小巷上度过,上面也许还残留着凡树的眼泪和笑声。凡树是一个十分思源念根的人物。他解释他为什么那么热爱自己的母亲的原因时,非常简单。他说:我是她生的。
  凡树掏出手机,他以为手机对于谈恋爱是必要的。他想给楚楚打电话,那是唯一一个最初以精神的方式吸引他的,他觉得值得珍惜,后来这个女孩自我感觉好的愚蠢,以婉约(或者粗暴)的方式拒绝了凡树,扼杀了凡树的自信。对于楚楚凡树现在是又爱又恨。
  楚楚是一个什么人物?凡树曾经把他给楚楚的三封书信交给我。假如你有兴趣,请看第三部分,此处不赘述。凡树和楚楚从认识到背叛是一个十分短暂的过程,也许比一个伟哥使用者的做爱历程更短。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人最初是以精神的方式吸引凡树的。已经很少有女孩子能这样做到了。大多数女人吊起凡树的胃口,是她的肉体吸引了凡树,凡树在面对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全是和她做爱的各种各样的姿势。
  凡树打开手机又合上手机。
  这个时候他的传呼响起,一班强盗就这样乘虚而入,霸占了凡树的这个并不想虚度的夜晚。
  打电话的是少女芳,她想带一班人马来瓦镇找凡树,凡树一口应答。“到瓦镇,给我打手机,好吗?谢谢,小姐。”
  你听我说,凡树假如叫那个女孩小姐,那他一定是有了什么坏主意。
  夜色慢慢从地上升起来,淹没了远处的大榕树,淹没了远处的老街,淹没了那座去瓦中的必经的大铁桥,最后黑色把凡树也淹没了。
  瓦镇的夜晚是纯净的,却也被一些鬼子眼睛般的灯光捅破了。
  三
  凡树致楚楚的三封书信。
  A
  楚楚:
  你好!2月28日的碗窑之行,你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以至此后一段时间我被你的形象所纠缠。
  寄上《南窗》一期,里载有我的一组散文,请阅后,提出宝贵意见。
  对于春天我有很深的负罪感:我不能虚度春天。
  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一起到野外呼吸新鲜的空气?我一定能为你拍出非常出色的照片。
  凡树
  
  备注:凡树和楚楚认识在春天阳光明媚的天气里,野外绿树红花。碗窑距离瓦镇三、四十公里,距离县城近二十公里。和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凡树的两位朋友,一位是体重超常者,一位是县城据说十分有个性的摄影家,已在国家级刊物连续发表作品的人物。
  那一天他们穿行在青山绿水,古屋老墙之间。中午在一户农家的餐桌上度过。凡树的左撇让楚楚觉得十分新鲜。那个中午凡树的饭量以及酒量、烟量令人吃惊。
  那一天,楚楚梳着马尾巴,穿一件呢制大衣,颜色金黄,涂玫瑰红嘴唇,上唇有一颗青春痘正生机勃勃。
  那天凡树还为楚楚拍了一幅照片,据凡树说,那是至今他少见的美丽。尤其是她光洁的额头和玫瑰的嘴唇,但他的话也许不可信,因为凡树的心已被这个女人轻松掳获了。
  信很短,但余意十分丰富。
  其实,楚楚和凡树的初次见面还在更早以前,在凡树的一个摄影师长家里,楚楚说要去拜这位师长为师,凡村也在就认识了。那天楚楚没有给凡树十分深刻的印象,但回味起来,并不掉味。
  B
  楚楚:
  您好!今天我回到家,还一直为昨晚的事情十分难过。也许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
  说真的,昨晚你真的很让我失望。原先我们说好,到县城要么由我安排住宿,要么送你回去,我满以为晚上可以和你多聊聊。但是你一进门就想着离开。不帮你写串台词只是借口,我是想留你多一些时间,但是你非常固执地离开了,难道你不理解我的用意吗?
  其实我是有些过份,对你来说。但那是当时我的心灵所指,我跟着感觉在行事。请原谅我的鲁蛮和草率。但是也请你理解我的心意。你或许不理会,但也没有关系。
  自从认识你之后,你一直给我非常美好的印象。使我在认识你之后,便显得非常孤独,幸好忙碌的工作还能冲淡一些这种难捱的孤独。我的朋友非常多,男的或者女的,但认识你之后,他们便显得无足轻重。至少现在你对我很重要。
  我把你的照片放在床头,每天在心里呼唤你的名字楚楚,思念时,“楚楚”是一个多么具有母性的声音。
  我的率直使我总是显得没有保留,我习惯于表达我的内心,表达我的爱意和欲望。假如你无法接受,你可以跳过这一段文字。
  我很喜欢你。但我不轻易说爱,我知道爱是需要付出一切代价的,爱是需要勇气和能力的。但喜欢和爱只隔着一层很薄的纸,友谊转变为爱情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或者更短。你相信吗?
  我爱过,而且是深深地爱过女孩的。但最终我离开她或者她离开我。她们永存于我的记忆。
  遇见你是我的福气或者罪过。那一天我对自己说:凡树即将开始一段幸福或者痛苦的行程。
  你的声音让我陶醉,你的微笑让我迷失。
  我对女人生就一种十分强烈的占有欲,我无法容忍女人离我太远,但同样无法容忍她离我太近。我的苛刻让我自己可怕。
  但我一旦爱上她,我会为她献出我的一切,她就是我的天空,我的上帝。
  我懂得爱就是能够勇敢地承受对方的一切,美丽和丑陋、光荣和耻辱……
  但是现在发生的一切远没有那么严重。
  我不知道现在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什么比小姐你更重要。
  请允许我很陌生地称呼你小姐。至少昨晚我们显得异常熟悉又十分地陌生。我知道你一定非常讨厌我,甚至憎恨我,但那是我应受的罪过。所有爱过我的人,他们(她们)无一例外地憎恨过我。最终她们全都理解了我善良而美丽的内心。
  至少,现在你没有理解我,或者不肯理解我,甚至埋怨我。对我的失望甚至超过我对你的失望。
  下午给你打电话,你显得有气无力,仿佛在办一件极不情愿的事情,你的态度残酷地扼杀了我的信心,我都差点羞愧地无地自容。
  现在我依然想给你打电话,但是拿起我又放下了。你神圣的生活,我没有胆量去打破它。
  一位诗人说过,恋爱的人是痛苦的奴仆和囚徒。
  今夜,我的妹妹邀我去看演出,我却偷偷溜出来给你写信。原谅我的不慎重,楚楚。
  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楚楚请你愿谅我的昨夜,原谅我的直率和天真。你的忧愁令我难过。
  现在我不想得到什么,就想经常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它们对我很重要,假如少了它们,我会认为我的这一天是残缺的,我干工作也会少去许多动力。
  也许认识你真是一种过错,假如是另外的一个女孩,但是谁又知道生活又会怎样。
  现在我的眼中除了你,我看不见另外的女孩。
  我想你要么走得更近,让我看得更清楚,要么离开,走出我的视野,让我看见另一个女孩。当然,一切需要你愿意。
  你的愿意,才使这个世界更加绚丽和迷人。
  楚楚,请告诉我。
  楚楚,今晚异常冷爽,夜气沁入我的心脾,我的内心也像这夜色一样宽广和荒芜。
  今夜,楚楚,你比生命更重要。
  今夜,楚楚,我身陷南方乡村辽阔的夜色中,我是黑暗中孤独的岛屿,今夜我不想其他,只想你。并且无法自持。
  辽阔夜色的另一边,楚楚也许你正在生气,或者早已把我遗忘。
  今夜,我被我自己伤害。楚楚,我真的很想把这封信送到你的手里,看着你静静地读完它,然后泪流满面,或者放声大哭。
  楚楚,假如你愿意,请你阅读这一封信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它是我今夜真实的心跳。
  假如你不愿意,你可以跳过许多的段落,读完之后,把它交给灰烬。好吗?
  交叠的双腿,已经告诉我它们的疼痛,我真的已经压了它们好久了。楚楚,今夜我以双膝为桌,一个人佝偻在舞台的后面,在极其喧闹的舞曲中给你写信。
  再见,楚楚
  请你尽快给我回信。
  今晚,我像不像一个初恋的傻男孩?你说楚楚。
  也许明天全世界的人都会把嘲笑毕恭毕敬地献给我。
  ──但我喜欢。
  楚楚,现在我变得异常坚强,足以承受来自你的打击。来吧!
  凡树
  
  备注:
  楚楚要求凡树帮她写一份文艺演出的串台词,楚楚因此赶到县城。楚楚是当地一所小学的美术教师。最终凡树没有帮上这个忙。事后凡树十分后悔,于是他写了这一封信。信的内容楚楚并不知道。因为信寄出三天后到达楚楚的手里。楚楚没有拆阅,又重新将信寄还,是凡树要求这样做的。可见两点:①凡树在感情方面绝对不是一个以浪费为大方的人士;②楚楚并没有真正在乎凡树,这点尤其令凡树痛心。
  C
  你在污辱一个地区,也在污辱我。
  楚楚。你的孤独让人不敢正视。
  凡树
  备注:这是一次通话后凡树写在楚楚照片背后的两句话。准备次日连同照片一起寄出,却永久地压在了凡树的抽屉里。
  楚楚在那一次谈话中表现出对凡树所在地区的不满,凡树其实是一个具有极强本土观念的青年人,他生活在一个地方,会迅速爱上这个地方,并时刻自觉维护地区的荣誉。凡树说:你真狠,真应该叫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把这个县城也一起轰炸掉。楚楚说那好啊。并没有阻止这场战争的企图,这点尤其令凡树伤心。虽然第二天楚楚又致电凡树对昨夜的粗暴行径表示遗憾,认为是随意行为。但凡树已不可饶恕她。
  这三封书信,其实楚楚只读到第一封。下在楚楚身上的只是毛毛细雨,凡树这边却已洪水泛滥。
  在写完这个章节的那个下着细雨的晚上,我在街头不期而遇凡树。凡树的情绪显得十分沮丧和低落。他向我说起他和楚楚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是一个名叫“红五月”的诗歌朗诵会上,凡树在电视台的走廊上遇见楚楚,那天楚楚和凡树各撑一把外面银灰色的雨伞,两人打过十分简单的招呼后,凡树说,真巧,今天我们撑一模一样的雨伞。凡树这句话是有着蕴含的意思的。楚楚不假思索地说:不,里面是不一样的。凡树对我说:我怎么就这么窝囊。我没有安慰凡树,我知道这时候谁也帮不上这么忙。在凡树向我讲述他和楚楚交往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已渐渐爱上了楚楚。我没有见过这个小学老师,但我可以想象得出她是一位多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我们沿着塘北路没有目的地行走。当我们看到一家设计独特,装潢朴素的静吧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拐了进去。这个时候,我们都需要安静。
  静吧里漆黑一片,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我看到那边墙角里有一对情侣正在窃窃私语,一束灯光从天花板上射下来,打在桌子上的一朵红玫瑰上。我想浪漫不是我们特有的。我们选择了离刚才那一对情侣不远的另一个墙角坐下来,我们看不清那一对情侣是否自己认识,也就没有努力去看。轻音乐像幽灵一般在黑色的静吧内游荡和飘拂。
  凡树一边喝着茶,一边抽着烟向我倾诉那个夜晚的历程,他不像在倾诉,倒像独自在回忆。
  如果说凡树是在替我回忆,我就是故事中的凡树,你一定不会相信。但那个晚上我彻底理解了凡树。
  四
  我之所以写这篇小说,是出于对黑夜的迷恋。
  我以为那是我近一段时间以来最为尴尬的一个夜晚,于是我雄心勃勃,耿耿于怀,想写一篇《尴尬的年代》,埋葬这个夜晚,让这个夜晚永恒。但是在尴尬和我所历经的这个时代之间,我实在找不出理由十分充足的因果联系。后来我对自己说:别玩虚的,还是实实在在地“写实”吧,后来小说就改名为《回忆昨夜历程》,我期望从这篇小说开始文风能有一些实质性改变。
  大概又过了三四天,我对这个题目又不满意了。对于黑夜我有过太多切肤的感受和想法了。面对黑夜,我经常无语凝咽,迎风垂泪。在这一篇小说中,我不仅要写那个晚上,还要写许许多多个的晚上;不仅要写我的夜晚,也要写我的朋友的夜晚;不仅要写尴尬,还要写我的陶醉,我的迷恋和恐惧……我要在这篇小说中穷尽对黑夜的所有遐思。
  黑夜真是一个伟大的命题。至今没有人可以读懂读透黑夜这一部深奥的大书。没有人可以洞悉黑夜这个巨大的建筑。
  在许久之前,我想写一篇小说《飞向天空的小杭》,小杭是我喜欢过的女孩子,后来离开了我,我就说,她飞了,飞到天空里无影无踪了,后来想想就那么平白无故地写没意思,后来我就把小说改为《黑夜寻访小杭》,首先我觉得黑夜更准确地表达了我对小杭的感受。
  当时我和一位朋友在散步,我把这一个想法告诉他。我的这位朋友一心两用,正在想着他的那位未知女孩,他说:“什么都装,那成什么小说”。我仿佛受到神灵旨意,说:对。小说就是一个垃圾袋,后来就有了小说现名字。小杭属于黑夜,黑夜更切合小杭,黑夜也属于小杭,同时黑夜也更切合我的内心,因为黑夜,我一下回到小杭的内心。于是我虚构了这样的故事:在写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从住处步行出发,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去车站乘车。然后下车走一段曲折但有序的乡村泥道,然后到达乡下小杭的住处。小杭的住处被乡间更加浓重的夜色包围。我在房子的周围徘徊了很久很久,这一段时间足以让我回忆一遍白天小杭所在村庄的布局,以及我所了解的一些非常局限的人事。我还是犹犹豫豫地敲开了门,屋里灯光亮了。故事也就结束了。光线瓦解了一切。
  但这篇小说我迟迟没有写,我觉得对黑夜的描述我还没有把握。在黑夜我就是一个十足的睁眼瞎,我在视觉缺席的情况下生活。
  也许在未来的写作过程中,小说的名字还会一再地被修改。但那是写作小说的需要。写作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不断需要和满足的过程。
  由此我想到人的名字和小说的名字一样也应当允许被修改。假如我的未来允许有一个女儿,我想她应当允许有许多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婴儿、童年、少女、少妇、妇女阶段各具有不同美的特质。
  作为读者也许并不去关心小说是怎么被写出来的,这就好比邻居只关心我的小孩可爱不可爱,爱笑不爱笑,我老婆怎么生的并不感兴趣,但我都看得很重。
  我认为看一场电影,是如何拍出来的,比看电影本身更有趣。看戏,戏后总比戏前好看。这也是我从小就养成的怪癖。我们老家村里来了戏班,有许多戏子,脸上涂着浓浓的油彩,腿上穿着肥大的裤子,我就特别想看这些戏子。戏子一个个出落的如花似玉,不是殿堂楼阁里的花,至少也是一朵很好看的“野花”。她们见我长得虎头虎脑,煞是可爱,就常常伸出粉嘟嘟的手来捏我的鼻头,抓我的屁股,按住我的头顶。所以小时候我有个藏在心里的愿望,那就是当一个戏头,戏班的头。长大后知道那叫导演。最近我听说要做那“戏头”是很容易的。现在乡村戏班大都是股份制的,你只要出几千块,就能成为一大股,那么戏班的全幅家当和二十几名男女,就归你差遣、使唤,你想叫谁演夫妻,谁就演夫妻。
  现在距离小说第一句话的写作时间已经大半个月时间了。在这一段时间我和许多朋友一起聊起了天,我都谈到我正在写作一篇小说。朋友也给了我许多建议。
  现在对于这篇小说,我有两个想法:
  1、我想尝试一下我能把这篇小说到底写多长,先前我写过的东西大都没有超过万字,除了少数几个作品。这次我没有给自己字数限制,但愿这篇小说能是一块西瓜皮,滑到哪,就到哪。只要能滑出水平滑出美的姿势。我把这篇小说当成一次练笔。
  2、我想分阶段来写。让身边行进着的生活和故事中的生活,并驾齐驱。并且让前者影响后者。我正在经历的生活或许将改变故事的走向或人物的命运。我完全凭我的意志在写作。至少现在我十分讨厌故事中的一个女孩子,所以我不想在小说中为她浪费笔墨。但我无法驱逐她。我想我为什么仍然醉心于写小说,这和我童年时代对戏头生活的迷恋有关,我的潜意识里有操纵人的欲望。
  小说也是一种虚构的游戏。它让孤独的人不寂寞。
  五
  这个夏天,我不知道除了去青苹果静吧,还能去哪里?偶尔空闲的几个夜晚,呼上几个朋友,到青苹果,抽烟聊天,在我看来是最惬意的事情了。去年的夏天可不这样,总是一帮人在暄闹的江滨酒楼,在习习的风中饮酒谈笑风生。这个夏天不同了。生活变得越来越狭窄,虽然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但晚上可以陪伴你一起玩的人却越来越少。工作上的朋友越多,生活上朋友则越少。几个比较空闲的夜晚,我搬出通讯录来,却找不到几个合适作伴的人,女孩子则更少。先前认识相好过的女孩子有些远走高飞了,有些嫁为人妇了,有些闺房待嫁了,有些无法联系,有些再也不愿去打扰了。目前又无中意的女孩。每一个夜晚我从办公室踱回住处,见一路上人们川流不息,各有各自的乐土可去,总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
  在青苹果静吧,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对两样东西十分迷恋:一是坐姿,整个身子陷在松软的椅子里,双肘靠在桌上,整个人像坐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二是对谈话的迷恋。我时常陶醉在自己谈话而爆发出智慧火花的喜悦中。这种火花的多少取决于谈话的对象。我惊奇地发现女人绝对是一个谈话良好的兴奋剂。暧昧的灯光让你看不清女人,于是你时时举起语言的利刃刺向女人。女人带给我谈话的激情。我对自己说,我该是一个靠嘴皮子获得快感的人,而不是身材或者鸡巴。在暧昧的灯光里,女人绝对变得暧昧,并且跃跃欲试(个人短见)。
  在这里我可以一直坐很长时间,除非黑夜有了更新的内容。
  我对这个静吧的熟悉,使我一坐下就发觉先前那两个清纯的女孩已经不在,换成了两个年龄较大的,仿佛在吧里的原因就是为了赚钱,而本身对吧就很不喜欢。但换人并不妨碍这里青年人的消暑和饮茶交谈。静吧照例几张桌已被围得满满。
  静吧是这两年才有的新事物,表明这个城市的居民的层次在爬升,变雅,变得深刻。
  灯光依然是那样暧昧的灯光,烛光依然是那样的摇曳,人影依然是那样的朦胧,言语也依然是那样的若隐若现,时沉时浮,气氛依然是那样的暖昧和充满狐气。
  浪漫绝对不是个人的专利,我对凡树说。我要了两杯茶,凡树坐下。凡树仿佛才第一次来这里,对这里的环境总是充满着敬畏,以致于小姐每一次给茶杯加水都打断了他的谈话。等小姐加完,他彬彬有礼地道声谢谢之后,才重新俯拾起刚才的话题。
  因为对于长期紧张和孤独的恐惧,我没有放松任何一个夜晚的松驰。我不想在轻松的时候去听太沉重的话题。虽然凡树今夜表现出异常的热情,沉溺于回忆而无法自拨。而我的目光总是漂浮,我的目光同时在几张桌的灯光中跳跃,抚摸烛光中女人的脸蛋和话语。于是他们的故事常常走进凡树的故事。听凡树的讲述时我心不在焉。昏暗中女人的眼神和话题明灭闪烁,挑逗着我的注意力,并且勃起。
  那个夜晚我本来不想去古惑仔OK厅,那是一个新开的,谁都不会去信任它。
  我倒觉得新鲜更好,每一次理发,我都愿意去陌生的发廊,因为可以在那里遇见并且结识新的女孩子。对于异域我始终充满着热情。虽然每一次我都抱恨终生,发誓:下次再来这里,不是人生的。但下一次我也想去找一家新开业的,或者陷在深巷子中的,诱惑总是美丽的。
  那天晚上秋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在瓦镇的时候秋就喜欢我。常约我到瓦镇的郊外散步,我们在黝黑的桥头见面,然后朝郊外走去,我们远离了市郊的教堂。在一处土坡下坐下,星光和语言一样闪烁。当时我很懂怎么一下子把这个女人解决了:一是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然后抚摸,拥抱,我的朋友告诉过我,和女孩子在大自然,在泥土和青草上作爱十分有趣,但我没有去做。我们两个人在土坡上坐坐,说说。秋抱起双臂,显得有些凉。我说有些凉了,我们还是往回走吧,秋说,那好吧。其实我很早就可以搞掉她。但我不想,我并不真心喜欢秋,秋的齐腰长发,令我很讨厌,总给我非常别扭的沉重感。还有她的眼镜,它一定会成为一种障碍,作爱时看到那明晃晃的镜片,我一定会阳痿。
  往往是一些细微的东西,可以毁灭一个信念。我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刚开始,她是用肉体吸引我的。我们相识在一年的情人节夜晚。那真是一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我和一位朋友在河滨公园走,就遇见了她和她的一位女朋友。后来一对男女就结识了。我对朋友说:我想让她当我的情人。这个预感后来成为我继续爱她的障碍,我始终觉得我最开始是把她当情人的。于是我几乎像拉肚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包括我的所有历史都告诉了她。她知道了太多,并且这些东西永远无法抹去。
  秋知道我在瓦镇,邀我一起唱歌,还有她的一位朋友。我说我有朋友要从县城来瓦镇来找我玩。我知道这样不合适,但还是说“好呀,等我朋友到了,我们一起玩”。我的朋友不止一次告诫过我,不要让你喜欢的女人见面,但我仿佛特别愿意这样做,我希望我喜欢的女人能环绕我的左右,并且和平共处。你知道:后来的境况有多糟。秋见到我眼睛怕怕的;芳见我爱理不理的。其实许多次我都在寻找一条让两个女人都欢心的途径,但并不奏效。最后我对自己说:这两个女人对我并非真正重要,请各人走自己的阳关道。你说我这是何苦呢?
  凡树不停地责备自己,我不停地喝水和抽烟,不停地东张西望,我真盼望在哪一堆人声里辩认出哪一个旧日相好的女人,或者哪一个早已对我钟情多年的女孩。我不停地在凡树的故事里进进出出。小姐又加了一次水。我看见菊花已经不如刚泡时的那般有精神,一朵朵在热水中绽放,却如一块块破棉絮漂在水中。茶水的味道也渐渐淡了。
  更烦人的还是,那个夜晚,我让稻虫鼓了一肚子冤气。稻虫说我烦,小影也说我烦,芳又觉得莫名其妙,我怎么有这么多女朋友,也太花了。你说我这又是何苦呢?小影知道稻虫又和我在一起,要来瓦镇找他,我能阻止吗?谁还知道秋红对稻虫本来就有那么点意思。弄得我没自背黑锅,认小影是我的朋友,弄得稻虫一直低头,不肯靠近小影,小影觉得怪怪的。那个夜晚,我算个什么人。我没那能力,干什么让三个女人同时脱衣服。
  对面的桌上有二女二男,一束猩红灯柱从天花板上射下,打在一朵红玫瑰上。从他们坐的姿势距离,以及谈话可以看出他们的来历:一对青年男女约会,请了另两位来作陪。那一对男女总是显得十分投机,而另一对男女总是显得无足轻重,经常一句话没讲完,后半句就被淹没,却再没有补充。他们喝的是啤酒,男的一个劲地劝女的喝酒,女的招架不住就喝了,有几杯是无奈,有几杯则是女人自讨醉的。脸有些微红,一半是酒的缘故。那女的一张瓜子脸蛋,束一条马尾巴,身体十分健康和匀称,这看得出来。我喜欢一个女孩子,总把她往这个模样去构思。那男的一定想等女的微醉时占她的便宜。真是可爱的小青年!那个男的,戴一幅近视镜,嘴角有一粒痣,五官十分清爽,口齿十分伶俐。
  那个晚上真尴尬,你说尴尬是不是这个时代的特征,最典型的特征?凡树问我。
  一些男女开始纷纷离席。
  一双手拍在我的肩上:先生,欢迎明天再来。我顺手端起茶杯站起来,想喝一口水再走,菊花已淡然无味。那个夜晚交谈的长度等于一杯茶水的长度。
  从青苹果出来,凡树跌跌撞撞离去,像喝了一斤的白酒。
  六
  在这个城市已经闻不到瓦镇特有的那一种夜气,令人心碎的夜气。
  瓦镇的夜气中带着路灯、青石、苔藓的气味,更有如少女肌肤般柔滑润泽的清香。每每遇遭夜气,凡树就伸出双臂,闭上眼睛拥抱它,深深地吸气,他真想把这股气长留在心怀中,慢慢地品味。这时,少女的形象便跃然于凡树的眼前。凡树想瞎子虽然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但他看心里的东西,比正常人的视力更好。
  凡树轻轻感叹:我心属于回忆,属于比黄金更为珍贵的记忆。
  记忆中的少女,有着鹿一般的身体,凡树总在日记中称它为少女鹿。每个夜晚她如约会般降临,然后两个人相偎、相依、相拥、相抱。夜深了凡树送少女回家。出家门,便见那街角的路灯,街上少有行人。凡树搂着鹿的腰,两人亲密无间。在要到鹿的家的那个街口,他们没有约定,凡树只是用力狠狠捏了一把鹿的肩头。凡树的意思,鹿便心领神会了。凡树那时是不敢进鹿的家门的。夜气正是那时深深地沁入凡树的记忆,无法遗忘。那真是一段心灵的生活。
  对少女鹿的回忆,是一个温暖而且疲惫的旅程。那一种疲惫是因为凡树的多次回忆,或许还因为事情本身仅存的那么一点点意义。少女鹿无法容忍对凡树漫长的等待,终于嫁为人妇。凡树每次对熟知的人讲总是感叹女人缺乏耐性。但他说他很理解漂亮的女人为什么缺乏耐性,因为她的心承受不了那么多男人温暖的攻击。
  大学时代,凡树又深深地和一个女孩相爱了。就是青鸟。可以想见,青鸟那是一个多么圣洁和脱俗的名字。大学几年,凡树连她的手都没有拉过,但她整整耗费了凡树大学四年宝贵的光阴。毕业之后,他们平静地分开。
  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季,世界杯如火如荼,夏雨藕断丝连。在一场夏雨的最深处,好友大内给他写过一句话:往事是一个伤口,回忆是一种疾病。凡树便永远无法忘怀。
  这时回忆只能让凡树引起比疲惫更为可怕的对疲惫的恐惧。
  七
  凡树给楚楚的最后一封信:
  你好,楚楚。今夜我站在西太平洋辽阔的夜色中思念你。海水拍打着海岸。
  楚楚,一入夜海岛陷入无可名状的孤独。灯火灿烂的“金三角”,异国情调的俄罗斯小木屋都无法抹去我对你的想往。
  我不知道,这么长久以来,为什么一入夜,总是被你的模样所掳获。你的光洁额头、玫瑰红嘴唇,为什么总是那么牢固地刻进我的记忆,折磨着我的睡眠。
  今夜我被自己伤害。
  我的朋友们,一边打牌,一边滑向睡眠。我的宾馆面向大沙岙辽阔的海域。黑夜大海只存在于声音里。我想今夜你要是能在这里,我们一起到大沙岙的海滩上漫步,在咸味的空气中穿行,哪怕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一起,都会让我非常愉快。
  今夜,我将在你的微笑中入睡。你的微笑真美丽。
  楚楚,明天我将搭上“三北号”返回大陆。
  这个美丽的海岛将留下我对你的思念,楚楚,今夜你好吗?
  凡树
  一九九九年七月三十一日南麂
  南麂是离大陆几百公里的一个海岛。手机的信号异常微弱。那个夜晚,凡树心口异常烦燥,于是他铺开纸,写了这一封信。他本想把纸放到海水里泡泡,让它也带着这个海岛的味道。
  信在凡树到达大陆的当天寄出。回信在七天后收到。凡树这封信,并非凡树一时兴起,而是长期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楚楚的回信是草率的。
  看完楚楚的信后,凡树立即把它撕毁。
  我不知道是什么话激怒了凡树。
  凡树刹时面呈土色,郁郁不平。那一天凡树没有心思上班,他溜进单位附近的一个茶庄,他点了几罐啤酒和一包烟,来打发整一个白天。
  第二、三天,凡树忍不住和楚楚通了一次电话,电话的那一端并不是楚楚的家,信发出后,楚楚并没有在家等待回音,而是更加热烈地投入自己的生活。凡树说,那样很不好吗?楚楚说:“当然很不好”。楚楚的不遐思索,像一把利刃插在了凡树的胸口。
  八
  关于许多个夜晚的描述或许能够拓宽小说内容的广度,以此来弥补小说深度的不足。这总是蹩脚的小说家的办法。
  没有办法。
  当然这些个夜晚一定和女人有关。
  去年的夏天,我们在江滨的酒楼中度过,并且因此认识了一批也常来这里喝酒的男女。
  和女人一起喝酒会比几个男人在一起会显得更生动和富有激情。看得出老板也深谙此道。因为每次他们对我们的热情迎接大大超过其他客人。
  那时和我们一起喝酒的,有几位属于我们朋友老婆的朋友,都已结了婚的。
  对于我们这些尚未结婚的,原来应该去找那些少女。但少妇比少女更多了一份洒脱和成熟,去酒楼应当是少妇,而去茶庄则应带上羞涩的少女。
  况且在我们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有过对少妇的向往。对她们经历的向往,更渴望的是希望她们能成为一种非常令人心旌摇曳的领路人。
  所以对少妇我和凡树一样总怀着期望和想往。凡树就不曾一次在文章中描述过这一点。
  那个夏天,凡树的酒量非常好,并且每次必醉。我们均以醉为佳。但三四个人、四五个人中总应当留一二人清醒,留下来算帐,免得女老板狐眼朦胧,多算了我们的酒钱。凡树那个夏天压根就没有掏过一次钱。
  那个叫花花的女人,并不叫花花,只是我们酒桌上的谑称。女人长得花,听说年轻时也花心,常逗男孩子在手掌中转,并且心甘情愿。那女人喝起酒来,真像打拳,一套一套,让男孩子不可招架。我就被她灌醉过一次。
  我们常去的是一家撑着几个红色蒙古包的酒家。我们称那地方为红房子。红房子像着了火,让喝了点酒的人兴奋,酒就越喝越多。
  花花的脸清秀白晰,在红色的映衬下,看不出脸红是因为酒,她的酒量也在我们几位之上。
  那个夜晚几位都喝得差不多了。那晚看来得我付钱。花花那晚也吐了,她趴在桌子上,声音有些无力和狐媚。我轻轻地靠在她的身边,弯下腰去搂她的肩,轻问她:怎么样。花花摇摇头,又吐出一口,我拿纸巾给她擦拭污物。花花抬起头,无助地看着我。我顺势把手滑了下去,形势突然耸起。花花猛地把我的手移开。花花说:不能这样。
  那个夜晚我的酒刚刚喝到还会自责的程度。我不住地挖苦自己、嘲笑自己、责备自己、谴责自己,我恨不得结束自己。
  那个夜晚我回到房间,觉得异常地冷,当然也有恐惧。我一时找不到房门的钥匙,钥匙冰冷如铁。
  花花第二天依然和我们喝酒,只是我和她之间互望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内容。
  那个晚上我送花花回去,花花的老公不在县城,在遥远的一个海岛上。那个晚上凡树想到花花的房间里坐坐。花花顿时显得严肃,再也看不见在红房子里的那种自由和放松,还可以说有些放浪,她说:太迟了,你们应该回去睡觉了。俨然母亲的论调。
  从那个夏天开始花花无偿供应给我避孕套。
  花花在县城开了一家私人诊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记下花花的故事。
  或许它已经成为一堆叙述的垃圾。
  在回忆上,我和凡树同样犯了近视的毛病。其实还有许多个夜晚更值得我们回忆,但我们偏偏只记下这个夜晚。
  或许在下面的行文中,还将写下其他的夜晚。至少在这个章节里我只想记叙一个夜晚。
  我就这么武断,你能把我怎么样。
  九
  谈论自己,会迅速被掏空;
  谈论别人,则永无穷尽。
  在写作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的朋友稻虫给了我许多的帮助。他看过开头的几个章节,并且鼓励我完成剩下的部分。
  稻虫嘱托我在小说中多给他写几笔。我想我要是能用我这支低贱的笔或多或少帮上朋友一把,这我是十分愿意的。
  稻虫,男,老板兼诗人,七十年代初生于浙江苍南。初中文化程度,小时聪明绝顶,语文科成绩尤好,长大学会写诗,写现代诗。有大小诗作散见各级诗刊和文学报刊。代表作《爱情战争》,收入诗作近千首。稻虫系笔名。身高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包括脑袋有140cm,体重58公斤。常穿西装夹克,穿衣爱扣紧每一粒扣子。开一辆本田摩托。性格随和,笑声爽朗。在社会上享有较好人缘。三教九流朋友众多,常和阿猫阿狗,阿花阿草厮混半夜,或者通宵达旦。是江滨酒楼常客。
  待人热情却从事冷冰冰的事业,现为某冷冻公司经理。日里忙工作,夜里忙文学,忙女人。他把当下的生活目标定为:1、赚更多钱;2、写更多的诗歌;3、寻找爱情。问孰重孰轻,说:想兼得。
  和稻虫形影不离的是十分斯文的拥军,戴一幅金边眼镜,据说先前也写过诗歌,后来跑业务做生意,慢慢就荒废了。女友的名字十分娇气,人看起来倒十分温柔和贤惠,话语不多。
  拥军成年在外面东跑西跑,见过许多世面,他每次回来都能给我们这帮朋友发愣的机会:外面已经发展到这等地步了。
  稻虫和拥军在一起就异常无聊了,常常半夜在IC亭打传呼给某一位姑娘,惹得人家整夜不得安睡。
  稻虫在女人身上搞得不十分清爽,只是最近显得有些眉目。
  入编稻虫电话本的小姑娘不下几十个。有一回他在我的办公室逐一打下来。我看过名单:有些名字俗不可耐,有一些雅俗共赏,当然也有一些阳春白雪的。
  我们挑了一个叫小影的姑娘打起来。
  后来我认识了小影。姑娘是个裁缝女,高挑的身材,丰厚的嘴唇,能操一口调皮的广东腔,在广东呆过不短的一段时日,据说是贩服装。身高超过稻虫,但对他服服贴贴。有一次很迟了,她呼稻虫,稻虫不回,她就发疯的呼,稻虫回,她来。稻虫训了她一顿,她就回去了。第二天依然相安无事。小影有一小妹,叫小同。稻虫本想介绍予我,未果。
  小影和稻虫同居已有时日,稻虫常对我们说,他有一个很秘密的希望:是能和女孩子睡觉,相拥共枕,暖和一些,就像少时和姐姐妹妹一起睡觉一样。我们都一笑了之。
  谁都知道凡血性男儿,都不会是吃素的。稻虫也不例外。
  我们几个朋友常到稻虫的住处饮酒作乐。完了,小影总是主动留下来打扫收拾。我不相信稻虫没下什么毒药,要不怎么会让一个女孩子上了瘾似的想留下来晚上陪他。
  有一段时间稻虫三天两头换传呼,那段时间正是小影找他最勤的一段时间。小影找不到他,就找我们,我们都说稻虫失踪了。
  稻虫经常耐不住寂寞了,又打传呼给我们一班朋友。在这么巴掌大的小县城,没有传呼手机,找一个人还真不容易。在一定意义上讲把一个人身人的所有通讯工具全扯下来,他又不主动找别人,在一定程度上讲他就失踪了。
  稻虫的失踪,完全是在逃避小影的追踪。稻虫甚至晚上不敢回住处睡觉,因为小影总在你还没起床的时候敲响你的房门,除非你从窗口飞出去。
  我不知道稻虫和小影是怎么慢慢勾搭上,又是怎么会分不开的。其实稻虫心理想要的是另外一个女孩,我讨厌这个嘴巴紧话语尖利的女孩子,所以我不想为她浪费笔墨和心思。我劝稻虫:秋红有什么好。稻虫摇摇头。可以肯定秋红没有和稻虫上过床。女人因为肉体受到男人的关心,这时男人会误以为自己也关心她的灵魂,并且无法忘记她的灵魂。只有等男人占有了她的身体后,男人就淡忘了女人的灵魂,厌倦了她的身体。
  那个夜晚的瓦镇之行,稻虫想把它变成他和秋红的浪漫之旅。被我粗暴地引入小影,而破坏了。
  少女芳是稻虫介绍给我认识的。这个女人她根本提不到的精神的高度,她就是一具十分实在的躯体。芳不可谓不漂亮,雪白的脸蛋,丰满而略嫌松软的躯体。这种女人想在男人圈里混下来,最适当的方式:继续磨炼自己的床上本领,把男人一个个击倒,让一个个说大话的男人自觉惭愧。男人其实是最易战胜的,在床上,女人永远强大无比。最不合适的方式是强扮淑女,强作天真,那是十分不协调的。
  女人大致可粗划为两种:(一)精神女孩(二)物质女孩。精神女孩的力量是深刻的,而物质女孩的力量是强大的,各有优势。我的胃口总是很好,粗食和细食同样能够喂饱我。
  这一阵子稻虫又失踪了。
  小同打电话给我,打听稻虫的下落。
  我四处打电话,才问到稻虫新的号码,才找到他。我劈头一句就是:你死了吗?稻虫的话语显得异常疲惫。
  我跟他说:我们的一位朋友要开书店,明日开业,兄弟一班人要走走到,买一挂鞭炮炸几声。
  我们约好晚上八时在青苹果会面。
  稻虫准时赶到,带着小影。稻虫告诉我说他们最近到县城人民公园旅游结婚去了。一脸的不正经。
  我对稻虫说:最近碰到凡树了吗?
  稻虫说:我大半年没有看见他了。他最近怎么样?
  我说:他最近为一个女孩子伤心。
  稻虫颇有同感地低下头,仿佛在思索什么,没有说话。
  这几个月,凡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打电话到他单位,单位同志说他请长假去了,打到家里,家人说他一直没有回家,打传呼他没有回,打手机关机。不知去哪里。
  第二天,公社书店开业,我们一班文朋诗友买了花篮,鞭炮送去。晚上主人请我们喝酒,喝酒的时候唯独没有凡树。大家的话题后来就共同指向了凡树。我是知道凡树情况最多的人,但我的小说尚未问世,关于凡树的一些东西不宜太早公开。大家都说不知道他的去向,还挺想念他的。凡树待朋友真诚义气,死了或者失踪了,还怪可惜的。大家说明天登一个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登出一个月后,凡树终于浮出海面。
  十
  有些爱情只存在于黑夜里,像午夜的露水。白天,爱情被光线无情地瓦解。有时我想我出生在黑夜里,是否内心一定有一块空间是属于黑夜的,而黑暗的部分是用于容纳这种爱情的。就像我对于少女杭的寻找,和我如此着迷地被瓦镇的那一种夜气所戕害。
  我常常憎恨于内心的这一块黑暗,但是我无法责备母亲为什么要借着夜色偷偷生下我。
  一个阳光狠毒的夏日午后,一位名叫蕊的少女敲响我的房门。当时我刚刚准备躺下午睡,我的花色内裤因为在冲凉时打湿了,狠狠地束缚着我的阳具。
  我希望少女的到来,能让我有性欲的冲动。我穿着短裤去开门,少女蕊非但没有吃惊,反而大踏步闯进来。我并没有因此而吃惊。
  阳光从窗口各自为政的窗帘之间射进来,把这个房间射得东一块西一块,那光线像是要把墙击穿。我的单身宿舍总是在他人的眼光里一览无遗。我租住的房间在拥挤的住宅区的二楼,房间两面窗口正紧挨着别人的房子,一只跳蚤可以从这边窗台跳到那边窗台。那窗口经常会有女声,总在我尚未起床的清晨和熄灯后的午夜传来。但我总是十分粗心,我没有按着声音去寻找那女人的身影,看看是否年轻。
  我的单身生活粗暴和狂妄。我不在乎周围的一切。只要我高兴,我会在午夜的房间里自由地裸行。在潜意识里我倒喜欢会有可爱的偷窥者。我相信有。
  蕊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她对我的不知羞耻愤怒之极但又无可奈何。“你能不能披上你的伪装。”蕊说。
  我慢条斯里地穿上衣服,在我穿衣服的过程中,蕊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一寸一寸地寻找,仿佛在寻找遗失在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又仿佛在看它变了没有。
  终于蕊显得非常失望。穿上衣服后强烈的阳光使我彻底地阳痿。蕊这时像一个政治教员坐在我的面前。
  蕊是要来讨一个说法。我不知道这时她的挎包里是否有炸药和匕首,先前蕊曾在我的耳边轻声地温柔地说:假如有一天,我欺骗了我,我就把你炸死。
  有一阵我特别怕蕊,和她接吻时总不敢太深入,怕她狠心咬断我的舌头。我知道女人狠起来比什么都狠。那时我的内心已经非常复杂,像开了一个大旅店。每个房间里都住了一个女孩。蕊是比较靠边的一个房间。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属于哪一个房间。那时,我真的对未来十分渺茫,我太看重未来,所以我对未来心中没有数。
  蕊说:你怎么看待我?我说:我们是朋友,好朋友。蕊说:只是朋友吗?我说:是啊,是很好的朋友。
  我不敢在朋友上再跨一步,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蕊仿佛已经死心塌地地要把那一颗少女的心交给我。蕊说:这样,那我怎么办?
  这时我的虚伪张牙舞爪。好好地去生活,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人的生活不可能是两条平行线,总会有相交的时候,但相交之后,总还会分开。要相信感觉,感觉好,常常去回味那种感觉。我非常感谢你。但是生活充满着太多的诱惑。我也无法抵挡。你也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勇敢地去接受生活的挑战。只有经历没有后悔。
  蕊这时像一个十足的乖学生,她对我仿拂已经言听计从。我像一个十足的布道者,而蕊是痴迷的信徒。这时,我总觉得对不起蕊:我欺骗了她。
  我们的交谈并不轻松,像是两种哲理的交锋,谈论的仿佛是两个严肃的生活问题,如何去看待生活。
  在和蕊交往的时候,我总是扮演导师的角色。少女总是非常容易进入我的圈套。蕊承认,她的生活受了我的很大影响。蕊学着我的口吻说:人要跟着感觉走。蕊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异常的担心:我怕这可怕的感觉会把一个少女推向深渊。我把她带上了一条邪恶的道路。我是一个教唆犯。
  蕊仿佛也已觉察到这夏日的残酷。她预感到这次又要无功而返了。她整理提包,想走。
  我礼节性地想留她。她说还是走吧。
  这一天蕊穿一身白衣白裙。她转身离去,马上要在门口消逝的时候,她的背影挑起了我无与伦比的性欲。我知道她也许就永远地失去了。我无声地喊了一句。蕊仿佛听到了,转过脸来,满脸是泪水。
  我走过去,蕊扑到我的怀里。我们紧紧地拥抱。我承认100次的拥抱才会有一次,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我想和蕊融为一体。蕊的哭泣没有声音,她的哭泣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
  蕊瘦了许多。我说:近来你瘦了。蕊没有回答。
  说真的,和蕊拥抱的时候,我特别地想哭,但我没有哭。我推开蕊,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泪。蕊这时一下推开我,很自觉地擦拭自己的眼泪,象怕被人瞧见似的。
  蕊问我:有一天我结婚了,我来找你,你还会见我吗?
  我说:会的。
  蕊问我:你会怎么想?
  我说:我会认为我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临走时,我送给她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那是我和楚楚的碗窑之行,从莒溪的溪滩滩上捡来的。上个月就想把它扔到窗外。
  (这部小说我只想写给自己看,因为这里面描绘的均系事实,绝无虚构。一旦公开,我必将招来非常多的麻烦。假如有一天它公诸于众,那一定在我死后。日凡树)
  十一
  我们无精打采地走出古惑仔歌厅,已将近凌晨。居民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了,街道恢复了冷清。远处有几个斑驳的人影,被几缕尖利的声音牵引着东突西突,听清楚了,原来是小姑娘的声音。在一个巷子口,人影和声音一起消失了,瓦镇终于平静了,仿佛在为第二天的热闹积蓄着力量。
  过路的卡车轰轰驶过,敲打着两边房子的玻璃和居民们的睡眠,但它们显得筋疲力尽和无可奈何。
  我们围住一辆卡车,司机探出头来,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满脸堆笑,他的身旁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我想今晚他的心情一定不错。卡车开车后,我们对着车屁股拼命骂娘。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的喧哗吵醒了两边的居民,一对青年夫妇推开窗门,看到了自己的昨天。不久就又关上了窗门,管自己睡去了。我于是不得不向我的朋友求救。
  不久,我的朋友开着他的农用运输车来了。他揿了两下喇叭,我们蜂涌而上。
  汽车犁开浓重的夜色,远处的灯火渐渐映入眼帘。城市总像一个熬夜的人。
  一路上我们挤在被货物占去一半的车厢里。那味道真不好,像不把人当人看。我们巴不得快点到达县城,在车厢里,我们互相都不说话,因为今夜没有一点值得回味的东西,大家都眼睁睁地朝县城的方向看,仿佛到县城就能得救似的。
  我的朋友很热情地把每一位送到了家门口。车驶到四街,小影要下车,稻虫非常果断地站起来说,我送你。让秋红心凉了半截。其实稻虫和小影住得挺远的,我想这么做稻虫其实是对的。
  客人一个个被卸下来了,最后车里只剩下我和我的朋友。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也有几分的失落。我的朋友也很失望,他开始笑我,对女孩子的没有能耐。
  那个夜晚的羞耻真够我受的。
  十二
  朋友的农用运输车开走后,我一个人又从房子里出来,独自走在大街上闲逛。街上飘荡着清冷的风。
  不远处江滨的酒楼依然热气沸腾,声音鼎沸,红房子依然精神抖擞,我想这些一定是瓦镇人今夜做梦的内容。
  有一对男女从红房子里出来,男的走几步就在一处草坡上趴下,想必是和从前的我一样呕吐了,那女的顺势蹲下来,扶着他的肩。看着这熟悉的场景,我愈显得孤单。今夜我像被遗弃的孤儿,我的朋友都跑到哪里去了。
  穿过政法大桥,我朝车站的方向走去,这里是这座城市黑夜最繁忙的神经。
  喇叭声此起彼伏,叫客人住宿的妇女东奔西突,卖夜餐和零食的摊点在无力的灯光下苟延残喘。老板的眼袋像装了几斤沙子,快要垂到下巴了。
  一个三十左右的妇女朝我走过来,在我的面前打量了一番,说:先生要住旅馆吗?
  我这才醒悟过来,我狠狠地打量着那妇女的脸,她的眼袋和夜餐老板们一样下垂,唇上涂着很浓重的口红,眼神泛着淫荡的光芒。我一下就明白她是做什么的。
  那妇女又问了一句,先生要住旅馆吗?
  不住。我说。
  要休息一下吗?那妇女又紧接着问?
  不休息。我说。
  小姑娘很漂亮的。那妇女说。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那妇女突然就来了精神,说,不信,跟我去看看,看一看又不要钱。来来――那妇女伸手要来拉我。我甩开了她的手。
  我依然朝前走,那妇女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直到我遇见另外一个妇女。
  这个妇女更加年轻,她刚刚从一位拎密码箱的客人手上败下阵来,一见我,就又靠了上来。这个女人更加隐蔽,她仿佛特别了解我的苦衷。那女人说,我知道你不是住旅馆的。休息一下就走也可以吗?小姑娘刚从福建来,十八岁,很干净的。
  她见我不理不睬地也就走开了。她一走,我心中突然就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他妈的,嫌我没钱。我知道今夜我落拓的打扮,一定给人穷学生的印象。
  我朝那女人大喊一声。那女的转过头,一脸堆笑地又靠上来。先生,你跟我来。
  我把两个口袋翻出来,耸一耸肩,一点不正经地说:我没有钱。
  那女人突然就来气了,像一颗热锅上的豆蹦蹦跳跳走开了。
  凭经验,我知道再不走,我可就要鼻青脸肿了。我加快了脚步。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想来得可真快。我一回头,一只大手伸过来拎住了我的衣领。
  十三
  凡树鼻青脸肿地登上了灵山塔。这座新建的六层石塔,是这个小城的标志建筑。
  凡树想今夜真是没脸回去了。他怎么就这么窝囊。
  山下的城市乌黑一片,喧嚣的市声飘飘拂拂,已听不清内容;灯火的疏密昭示着城市的一半已沉睡,一半正生机勃勃。
  凡树想,今夜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未眠,他们又在干着什么样的勾当。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闪烁着金钱和性的丑恶光芒。黑夜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今夜只有自己高高在上,与青天为伍,凡树真想大喊一声:我要飞。
  (可惜今夜谁也看不见凡树飞翔的优美姿态)。
  十四
  一个月后,我惊讶地接到凡树的电话。凡树在那次会面中,捧出一摞厚厚的手稿,嘱我帮他整理一番,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黑夜是一个垃圾场》。
  凡树的脸上依然是青一块白一块,他跟人说是昨夜摔的,没有人吃饱了撑着,提出异议。
  我们的生活依然平安无事。
电话: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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