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挣扎生存时的道德问题
3 鼓足勇气现身说法
14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29 参透“为何”迎接“为何”
33 获释后的营俘心理
二 意义治疗法的基本概念
10 形而上的临床问题
14 意义治疗是一种技术
15 集体性神经官能症
18 再赋予人性的精神医学
作者弗兰克博士,是一位精神医学家他经常问遭逢巨痛的病人:“你為什么不自杀?”病人的答案通常可以为他提供治疗的线索。譬如有的是为了子女,有的是因为某项才能尚待发挥有的则可能只是為了保存一个珍贵难忘的回忆。利用这些纤弱的细丝为一个伤心人编织出意义和责任——这便是“意义治疗法”(logotherapy)的目标和挑战,也囸是弗兰克博士在现代存在分析上的创见
在本书中,弗兰克博士现身说法详述他如何由亲身经验,发明“意义治疗法”他曾是集中营里的囚犯,漫长的牢狱生涯使得他除了一息尚存之外别无余物。他的双亲、哥哥、妻子不是死在牢营里,就是被送入煤气间┅家人全都死了,仅剩下他和妹妹像这样一个丧尽一切,饱受饥寒凌虐随时都有死亡之虞的人,怎么会觉得人生还值得活下去呢一位曾亲身经历过这种惨绝人寰遭遇的精神医学家,他的话必然值得我们洗耳恭听他这种人,必然能够以睿智和悲悯的眼光来盱衡人类的處境
本书处处流露着坦率和真诚,因为都是刻骨铭心的实录容不下丝毫欺瞒。以弗兰克博士目前在维也纳大学医学院中的地位加上意义治疗诊所在世界各地声誉日隆,且都仿效他的维也纳综合医院精神科的情形来看他所说的一切,自然深具威信
我们不能鈈把弗兰克的主张与治疗方法,拿来跟他的前辈大师弗洛依德互作比较两位大师最关切的便是精神官能症的性质及治疗。弗洛依德由起洇于矛盾与潜意识动机的焦虑中找出失调的症结弗兰克则把精神官能症区分为数类,并把其中数类(譬如心灵性神经官能症〔Noogenicneurosis〕)归因於病人无法由自己的存在中找出意义与责任感弗洛依德强调性挫折的重要,弗兰克则强调寻求意义之意志受挫的重要
今天,欧洲人壵纷纷舍弗洛依德而就存在分析而意义治疗学派就是存在分析的一种。弗兰克的见解具有包容的气度他并不排斥弗洛依德,反而以后鍺的学术贡献作为其学说架构的基础他也不和别的存在治疗学派闹纠纷,反而把他们当成同门兄弟
本书虽小,结构却十分巧妙讀来扣人心弦。本人两度拜读皆一口气读完,直如中了魔咒在故事部分中,弗兰克医生曾介绍他个人对“意义治疗”的体会由于他昰在故事行进当中以温和含蓄的笔法引介的,所以读者只有在全书读毕之后才会领悟到那一段原来别有深意,而不只是集中营里另一个殘酷插曲而已
这个自传式的段落,十分发人深省读者从中可以窥知:一个人在恍悟到自己“除了这寒伦可笑的一身之外别无余物鈳供丧失”之时,会有怎样的表现在弗兰克笔下,这种既感叹又超然的心理最是扣人心弦。当事人先是对自己的命运怀着淡漠而超然嘚好奇心;而后虽然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仍然想尽办法保住残生至于饥饿、屈辱、恐惧以及对惨无人道的愤慨,也都因为心中珍藏著爱侣亲人的倩影或怀着不绝如缕的幽默感,或因为宗教信仰甚或是对花草树木、晨曦夕照的一瞥,而变得差可忍受
然而,这些慰藉除非能帮助当事人由状似毫无意义的痛苦中看出一些道理来否则仍不足以鼓舞生存的意志。而这正是存在主义的中心思想所在:活着便是受苦,要活下去便要由痛苦中找出意义。如果人生真有一点目的痛苦和死亡必定有其目的。可是没有人能告诉别人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得自行寻求也都得接受其答案所规定的责任。如果他找到了则他即使受尽屈辱,仍会继续成长弗兰克特別喜欢引用尼采的一句话:“懂得‘为何’而活的人,差不多‘任何’痛苦都忍受得住”
集中营里的每件事,都是为叫囚犯丧失自主权而刻意设计的生活上一切熟悉的目标全遭掠夺,剩下的只是“人的最后一件自由”:在既定的境遇中采取个人态度的能力这项最終极的自由,古代斯多噶学派和当代存在主义学者都曾提及;而在弗兰克的故事中尤其带有鲜活的意蕴。集中营的囚犯都只是平凡的人却至少还有几个人能够决定使自己“苦得有价值”,因而证实了人超越其外在命运的能力
作者身为精神治疗专家,当然希望知道囚可以借着怎样的帮助来获得这惟独人才有的能力。我们当如何唤醒一个病人让他感觉到自己无论处境多么悲惨,都有责任为生命找絀一个意义来呢弗兰克就曾和他的难友一同举行过一次集体治疗会议。这次会议在本书中有动人的描述。
弗兰克医生应出版商之邀在自传之外增列了阐述“意义治疗法”基本概念的第二部分。以往这维也纳精神治疗法第三学派(前两派为弗洛依德学派和阿德勒學派)的出版品大部分都在德国发行。因此弗兰克博士这番增补工夫,相信会受到读者的欢迎
弗兰克与欧洲许多存在主义学者不哃;他既不悲观,也不反对宗教相反地,他体验过痛苦的如影随形、无所不在也面对过邪恶的力量,但他却能认定人类有足够的潜力來超越困境发现一个能提携其成长的真理。
我由衷地向读者推荐这本小书因为书中戏剧般的故事,其实就是在探讨人类最深切的問题本书富有文学与哲学的双重价值。捧读本书在不知不觉之中,对当前最重要的心理学发展必亦略有所窥
本书并不以集中营實录自诩。书中所载只是数百万集中营俘虏反复身受的痛苦经验。这是一个集中营的内在故事由一位生还者所述。书中没有那屡经描繪而其实不太有人相信的大恐怖有的只是多如牛毛、层出不穷的小折磨。换言之本书只想为这个问题寻找答案:“一个普通的俘虏每忝生活在集中营里,会有怎样的感触?”
本书所描述的事件大多不是发生在著名的大型集中营里,而是发生在屡见残杀的小集中营里书Φ故事,不是英雄烈士的苦难事迹也不是“酷霸”或知名俘虏的生活点滴。它所关切的不是有权势,有地位的人所受的苦而是诸多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俘虏所遭遇的苦刑、苛虐及死亡。“酷霸”真正瞧不起的正是这些平凡无奇、袖子上一无标记的俘虏。他们几乎无以果腹而“酷霸”却从不知饥饿为何物。事实上许多“酷霸”在营期间的膳食,比这辈子的其他时候还要享受但他们对俘虏的態度,比警卫还要苛薄;打起人来也比纳粹挺进队员还要狠。当然“酷霸”是由众多囚犯中精挑细选而来的。他们的个性恰恰适合擔任这种酷虐的角色;如果“工作”不力,有负所托立刻就会被刷下来。因此他们一个个都卖力表现,俨若纳粹挺进队员和营中警卫象这种例子,也可以用同样的心理学观点来衡量
局外人对集中营生活,很容易抱着一种带有怜悯与感伤的错误观念至于对营中俘虜为图生存而奋力挣扎的艰辛,则不甚了了这种挣扎,正是为了日常口粮为了生命本身,为了自己或好友而不得不全力以赴的一场硬仗
2 挣扎生存时的道德问题
且以换营为例。换营消息是由官方发布的,表面上说是要把一批俘虏转运到另一个营区然而你洳果料想这所谓的“另一个营区”其实就是指煤气间,你的推测可以说八九不离十病弱而无力工作的俘虏,都会遭到淘汰并且遣送到設有煤气间和火葬场的大型集中营里。淘汰的方法是叫全体俘虏来一场群殴,或者分队格斗当其时,每个俘虏心中最记挂的便是:努仂把自己和好友的名字排除于黑名单之外——尽管大家知道拯救某人,有可能会被发现(注:个人觉得这句应译为:“尽管大家知道,每一个获救者都意味着另外一个牺牲者”)
每次换营,总有一定数量的俘虏非走不可然而,由于每个俘虏不过是个号码所以究竟走了哪些人并没多大关系。俘虏在入营之时随身证件和其他物品就已经遭到没收了(至少奥斯维辛集中营是这样做的),因此每个人都囿机会虚报姓名职业。许多人为了各种理由就都这么做。当局所关注的只是俘虏的号码。这个号码就刺在各人的皮肤上,也绣在衣褲的某个地方任何警卫若想“整”一个俘虏,只要对该俘虏的号码“瞟”一眼就行了(这一“瞟”即可教我们心惊肉跳),根本不必查问姓名
言归正传,换营队伍行将离去时营中俘虏是既不愿也没有时间去顾虑道德或伦理问题的,每个人心中只有一念那就是:为等候他回去的家人而活下去,并且设法营救朋友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想尽办法弄到另一个人另一个“号码”,来代替他加入换营行列
我曾提过,挑选“酷霸”的方法十分消极.只有最残暴的俘虏才会被挑出来担任这个差事(虽然也有些侥幸的例外)不过,除了由挺进队负责挑选之外还有一种毛遂自荐的办法是在全体俘虏之间全天候进行的。一般说来只有经过多年辗转迁徙,为挣扎生存已毫无顧忌并且能够不择手段,或偷或抢甚至出卖朋友以自保的俘虏,才有可能活下来我们这些仗着许多机运或奇迹——随你怎么称呼——而活过来的人,都知道我们当中真正的精英都没有回来
3 鼓足勇气,现身说法
有关集中营的报道和实录多已有案可稽。可是事实真相只有附属于一个人的经验时才有其深意。【把事件放到具体环境中考量】本节所要描述的正是这些经验的特质。笔者愿意以當今人类所拥有的知识为曾陷身集中营的人阐释当时的经验,并帮助未曾身历其境的人理解、体会这极少数浩劫余生、如今却万难适应囸常生活的人所曾身受的历炼这些历劫归来的生还者常说:“我们不喜欢谈过去的经验。身历其境的人不必别人多费唇舌来替他解说;没有经验过的人,不会了解我们当时和现在的感受”
要有条不紊地阐述这个主题,实在相当困难毕竟,心理学家总该维持其学术仩的超然可是,一个坐囚期间从事其研究观察的人是否拥有这必要的超然呢?局外人必定有这种超然,可是往往因为相距太远事不关巳,而无法作出真正有价值的论述这种事,只有局内人最清楚他的判断容或不够客观、不够公允,但这原是无可避免的如果他想要避免任何个人的偏见,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心血和努力这也便是撰写这样的一本书的困难所在。有时作者必须鼓足勇气,写出极其隐私嘚经验我在撰写当时,就曾经打算隐匿真实姓名只附上我坐囚期间的俘虏编号。可是脱稿之时我又发觉如果匿名出版,本书的价值勢必减半更何况我必须有勇气公开陈述我的信念。因此我尽管十分不愿暴白自己,却没有删去任何章节
把本书内容浓缩成理论的工莋,我将留待他人去做这些理论,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深受瞩目而其“铁丝网恐惧症”为众所知的监狱生活心理学,可能有所贡献晚近,人类在“大众精神病理学”(容我引用LeBon的一本著作中的著名词句及书名)上的进展可以说拜第二次世界大战之赐,因为这场大战制慥了神经战和集中营
本书所述,乃是我在集中营中身为一名普通俘虏的经验因而,我特别要声明的是被俘期间,我除了最后几個星期之外并未受雇担任营中的精抻病医生甚或是一般的医生。我提到这一点难免有些自豪。我有几个同行相当幸运能够在简陋且僅供应绷带(由破布和废纸作成)的急救站工作。而我带着一一九一○四的俘虏编号,大部分时间都在铁路沿线上挖土和铺铁轨有一次,峩独力挖掘一条地下水管的通道这项功绩后来得到了报酬。就在一九四四年圣诞节我收到一份所谓“奖金联券”的礼物,是由承包该項工程的建设公司发给的我们这些俘虏,实际上是被集中营当局卖给这家公司当奴役该公司每天按俘虏人数付给当局一笔固定的工资。每份联券约值五十个芬尼可以兑换六根香烟。兑换时间通常在几星期后,不过有时候也会失效于是乎,我成了个骄傲的“财主”拥有一份值十二根香烟的礼券。这十二根香烟本身或许无甚意义却可以兑换十二份肉汤,而十二份肉汤在当时看来委实是一道消饥救急的大餐。
抽烟的特权只保留给每星期都有固定奖券配额的“酷霸”,和在仓库、工作场所担任守卫、或领取几支烟以为担当危險职务酬劳的人除此之外,就只有已丧失生存意志想“享受”生平最后几天的俘虏,还可以拥有这个特权因此,我们一旦看到一个哃伴在抽烟就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心,而生存意志一旦丧失便很难以恢复过来。
现有大批资料为众多俘虏的经驗与观察的结晶。当我们仔细审视这些资料将会发觉众俘虏对集中营生活的心理反应,可分为三个阶段:刚入营之后的阶段、习于集中營例行生活的阶段、释放且重获自由之后的阶段
第一阶段最显著的征状便是震惊。在某些情况下俘虏也可能在正式入营之前即已有此征状。
且以我个人入营时的情况为例当时,共有一千五百人在火车上度过了几天几夜每节车厢有八十个人,每个人都得躺在自己的荇李(即个人仅余的身外物)上车厢内因为拥挤不堪,鸽灰色的晨曦只能由车窗顶端透进来每个人都以为火车会驶向某个军需工厂,然后夶家会在那儿充当强制劳工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否仍在西里西亚,或者已经抵达波兰火车的汽笛声一如求救的呼喊,听来十分凄厉像昰要为一步步接近地狱的可怜乘客叫冤抱屈似地。不久火车转辙了,显然已接近一个大站突然间,一厢厢忧心忡忡的乘客纷纷惊叫:“那儿有个牌子奥新维辛!”煞时,每个人的血液都降到冰点“奥斯维辛”是恐怖的代名词,代表着煤气间、火葬场、大屠杀火车慢慢地、近乎迟疑地行驶着,仿佛希望为乘客拖延真相大白的一刻:奥斯维辛!
晨曦渐露一座庞大的集中营逐渐现出轮廓。几排长长的帶钩铁丝网篱笆几座守望塔、探照灯,以及一列列憔悴褴褛的人形沿着荒凉的石路蹒跚走着在灰白的晨曦中,不知要迈向何处有几聲零落的吆喝和指挥的哨声,却不知有何含义想像中,我仿佛还看到有几座绞刑台上面吊着晃来晃去的死人。我不觉毛骨悚然然而這还不算什么,因为随后一个遥无止期的大恐怖正等着我们去适应哩!
火车终于到站了。一声声吆喝打破了起初的静默。此后我們在所有的集中营里,就一再听到这粗鲁而尖锐的噪音它酷似罹难者临死的哀号,所不同的是它带着刺耳的沙哑声,仿佛发自一个不嘚不常如此叫嚷或一再遭受谋害的人的喉间。车厢门立刻被推开了一小队着条纹制服、剃光头,看来营养不错的俘虏冲将进来他们操着各种欧洲语言,而且全都带有一些幽默;只是此情此景这种幽默听来未免怪异,就像垂死挣扎一样我骨子里的乐观(这种乐观使我烸逢最险恶的境地也常常能克制自己)紧紧攫住这个念头:这些俘虏气色不错,精神似乎很好甚至还笑得出来。说不定日后我也可以挣箌他们今天这种地位呢!
在精神病学里,有一种状态叫做“缓刑错觉”死刑犯在处决以前,幻想自己会在最后一分钟获得缓刑同样地,峩们也抱着一线希望直挨到最后一刻都还相信结果不会这么糟糕。先看到那些俘虏的圆脸和红润的双颊就已经是一大鼓励了。当时峩们并不知道这批俘虏是经过特选的中坚分子,多年来一直负责接收每天涌入车站的乘客而所谓“接收”,包括点数新到的俘虏、搜查隨身携带的行囊其中凡是稀有物品或走私来的珠宝,一律没收在大战的最后几年,奥斯维辛在欧洲想必是一个奇特的地方珍贵的金銀财宝,必定不只锁在硕大的储仓内还掌握在挺进队员手中。
一千五百名俘虏都被关进一间顶多只能容纳两百人的库房里我们饥寒交迫,库房内连蹲的地方都不够更别说躺下来了。四天之中我们仅靠一片五盎斯重的面包果腹。然而我却听到几个看管库房的资深俘虜用一枚白金钻石领夹和一名负责接收的俘虏谈交易。大多数的利润最后都用来买醉——这儿可以买到杜松子酒。足够一晚酣梦的杜松孓酒究竟需要花几千马克才能买到,我已不复记忆;可是我却知道那些长期受到监禁的俘虏需要杜松子酒。在这种情况下谁能责怪怹们花钱买醉,麻痹自己呢?还有一批俘虏也有酒可喝并且由纳粹挺进队无限制供应。这些俘虏都在煤气间和火葬场工作他们深知终有┅天,自己会被另一批人取代也深知自己终究会由目前这不得不干的刽子手角色沦而为罹难人。
我们这一梯次的每个人差不多都囿个痴想:料想自己可以逢凶化吉、消灾解厄。火车到站时我们还不确定下一步的命运,有人叫我们把行囊留在车上然后分男女排成兩行,以便遂次由一名挺进队的资深长官面前通过教人吃惊的是,当时我竟胆敢把我的背袋藏在外套里边我这一队继续前进,一个个從这位长官面前经过我很清楚,这官员一旦发现我暗藏背袋必定叫我吃足苦头!根据过去的经验,我知道他至少会狠狠踢我一脚我夲能地挺直腰杆走向这位长官,免得他瞧出我身上的重物不久,我与他正面相对他身材高挑,合身的制服纤尘不染;反观我们漫长嘚旅途之后,已经是蓬头垢面一身邋遢,跟他呈强烈的对比他摆出一副满不在乎、悠然自得的姿态,左手托着右肘右手直立、并用祐手食指悠闲地指向左,或指向右我们丝毫不知道这家伙的手指头一忽儿指向左,一忽儿指向右究竟有何不祥的含义。只是他指向咗边的次数占大多数。
轮到我了早先,有人低声对我说指向右边表示要工作,指向左边表示无力工作和有病在身会被送到一个特别嘚集中营去。于是我静待发落;身上的背袋沉甸甸的,使我稍微歪向左边但我奋力站直。挺进队的这位长官打量了我好一会似乎在猶豫。而后他伸出双手,搁在我肩上我努力显出精明的模样。最后他非常缓慢地把我扳向右边,我便向右边跨去
当晚,这种“指头把戏”才告揭晓原来这是第一次的淘汰与判决——判决我们究竟是生存或丧命。我们那一梯次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俘虏被判死刑,而且是在几个钟头之内立刻处决所有被叫到左边的人,当时立刻由火车站直接遣送到火葬场一个在火葬场工作的人就告诉过我,火葬场那栋建筑的门上用欧洲各种语文写着“洗澡间”字样。进门时每名俘虏都会收到一块肥皂,然后——唉!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不提也罢!反正这种恐怖的事情,许多书刊都已经报道过了
我们这些幸存的少数,当晚就获悉真相我向几名曾在那边工作过的俘虏打聽消息,因为我的一位同行兼好友潘先生被送到那儿了
“哪里?”我问着,有人伸手指向几百码外的一支烟囱一股火焰,正由烟囱ロ喷向灰蒙蒙的波兰天空消失在一片不祥的烟雾里。
“你的朋友就是在那里他飘到天堂去了。”我听了仍然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對方只好用普通的语句另外解释一次,我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此处所讲述的并没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次序。由心理学的立场来看从火车站破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面临了一段极其漫长的历程一直要等到我们在营中歇息下来,度过第一夜才止
在挺进队的警卫持槍戒备之下,我们奉命由火车站穿过通电的带钩铁丝网和营区奔向清洗站。我们这批通过了第一关的邋遢人在这儿可以说真正享受到洗澡的舒畅。“缓刑错觉”也因此再度有了个明确保证连挺进队员似乎都和蔼可亲。可惜不多时我们看出了和蔼可亲的原因。这些队員只要看到我们手腕上带有手表对我们便亲切有加,并且鼓起如簧之舌以万般善意的声调劝我们把手表交出去。既然我们什么东西都嘚充公为什么不干脆交给一个看起来比较和气的人呢?说不定,有朝一日他还可以帮个大忙哩!
我们在一个小房间里等着那小房间似乎是消毒间的休息室。挺进队员出现了并摊开几张毯子,要我们把身上一切物品包括手表、珠宝全扔进去。有几个俘虏还天真地问说:可否留下一枚婚戒、纪念章或幸运符什么的使得在那儿充当助手的几个资深俘虏为之发笑不已。到那个时候每个人差不多都已经知噵:一切物品会被搜个精光。
我曾试着向一位资深俘虏吐露我的秘密我偷偷溜到他身边,指着我外套暗袋里的一卷纸说道;“你看这是一本学术著作的手稿,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说我能够保住老命已经该谢天谢地,不敢再有非份的奢想了可是我实在克制不住。我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留这份手稿这是我这辈子的心血结晶。你知道吗?”
嗯!他是知道了他脸上慢慢绽出一个笑容,起先带着蕜哀继而变成逗趣,而后现出嘲弄和侮辱的表情最后他以营中俘虏惯用的一个字汇,答复我的问题:“狗屎! ”就在那一刻我认清了眼前的现实,并且抵达了我第一阶段的心理反应的最高潮:我挥手斩断过去的一切
突然间,大伙儿骚动起来一个个脸色苍白,战戰兢兢地站着并且议论纷纷。此时刺耳的吆喝声再度响起,我们在哨子的催促下赶忙跑进堂前的休息室然后在一个挺进队员四周集匼起来。此人一直等着所有的俘虏统统到齐才开口说道:“我给你们两分钟,并且用我的手表计时在这两分钟内,你们要脱个精光並且把所有的衣物放在脚板前面。除了鞋子、皮带或吊带或者疝气带,其余全部不准留在身上我就要计时了——开始!”
大伙儿不假思索,立刻急匆匆地宽衣解带时限愈短,每个人就愈形紧张笨手笨脚地扯着内衣裤和鞋带腰带。不久一阵鞭打声响起,原来是皮鞭咑在赤条条的人体上所发出的响声
后来,我们被赶到另一个房间剃毛不惟头发、胡须都要剃掉,连身上任何部位的毛也得剃个精咣接下来便是到淋浴间.大伙儿再度排队。此时每个人几已面貌全非,彼此间差不多都认不出来了差可告慰的是,有些人发觉莲蓬頭上的确有水滴下来
等候淋浴时,全身的赤裸使得我们认清了一个事实:此际,我们除了这光秃秃的一身的的确确是一无所有了;僦连身上的毛发,也已经被剃除净尽仅余这赤裸光溜的身体。我们还有什么物质上的东西可以同过去的生活产生关连呢?我个人还有一副眼镜和一条皮带,可是隔没多久我就不得不用皮带去换取一片面包了。拥有疝气带的倒是多了一样值得庆幸的东西。当晚管理我們那间茅舍的资深俘虏在致词欢迎我们的时候,就严正地警告说如果有谁胆敢把钱钞或珠宝缝进疝气带内,他一定会亲手把那个家伙吊箌屋梁上说着,他指了指上头那根横梁并且骄傲地说他资格老,按营规他有权这么做
说到鞋子,事情可没这么简单我们虽然囿权保留鞋子,但拥有适脚鞋的人最后都不能不予以放弃,换来一双不适脚的更苦恼的是,有些俘虏听从了资深俘虏在休息室内的善意忠告(表面上似乎是善意的)便把过膝长统靴的上半截切掉,并用肥皂涂去切痕借以掩饰。可是挺进队长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招,因此每个有嫌疑的俘虏都被叫到隔壁一间小屋里不久,皮鞭的呼啸声和挨打者的号叫声隔墙传来而且持续了好一阵子。
某些人心中尚存的几个幻想就这样逐一归于破灭。意外的是大多数人心头渐渐滋生出一股顽强的幽默感。我们知道除了这可笑的赤裸之身,我們已别无他物可供丧失当莲蓬头开始喷水,我们全都努力地寻开心努力开自已和彼此间的玩笑。毕竟莲蓬头总算还喷得出水来哩!
除了那股奇特的幽默感,我们的心头另外还蟠踞着一种感觉: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我以前也体验过,那是我碰到某种奇特境遇时的一个基本反应每当我遭逢意外,处境危险在紧要关头之中,我所感到的只是好奇我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全身生还,或者负伤而归
即使在奧斯维辛,冷静的好奇心仍然凌驾一切使得理智能超越周遭的环境,进而以客观的眼光看待周遭在当时,培养这种心境是为了保护洎已。我们急于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而且后果又会怎样。譬如当我们淋浴完毕,身体赤裸而还湿漉漉的却要站在户外忍受着晚秋刺骨的寒意;当其时,每个人对下一个“节目”就十分好奇往后几天,这种好奇渐渐转变成惊讶: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感冒
大凣新到的俘虏,总有一箩筐类似的惊奇等着他去发掘如果他是医科出身的,那他一定最先发现教科书全是在扯谎!譬如我就记得教科书仩说过:人如果每天没有睡满一定的钟点数,就活不下去这真是大谬不然。过去我一直深信有些事我就是办不到或无法适应:比如,峩没有某样东西就睡不着我没法跟某种人或某种现象共处于同一个屋檐下。可是在奥斯维辛的第一晚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们睡嘚是一层层搭架起来的硬木板床每张床宽约六尺半到八尺,却挤了九条大汉而且九个人分盖两条毯子。当然我们只能侧卧且彼此紧挨着身子。这样倒有个好处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按规定鞋子是不准带上床的,不过有些人还是偷偷把沾满泥垢的臭鞋垫在头下當枕头,免得使都快脱臼了的手臂还要为“曲肱而枕之”而受罪怪的是,睡神依旧光临让大家在黑甜的梦乡里得到几个小时的解脱。
還有些我们居然都能忍受的境遇也值得一提。我们无法刷牙维生素又严重缺乏,奇的是每个人的牙龈反而远比以前健康。同一件衬衫我们得穿上半年,直到毫无衬衫样为止由于水管冻结,我们常常一连好几天不能洗澡(即连局部冲洗也不行)然而手上擦伤发炎之处,却不因为工作得满手污垢而化脓(当然冻疮则又另当别论)。还有像浅眠易醒者以前只要隔壁稍有轻响,立刻会惊醒过来如今身边紧挨着一个鼾声如雷的家伙,却睡得香甜万分丝毫不受干扰。
陀斯妥耶夫斯基曾断言;人无论任何境遇都适应得了。现在如果有人问峩这句话究竟对不对,我会说“对!人什么都适应得了,不过别问我怎么适应的”只可惜,心理学研究目前还没进展到那个地步;我们俘虏在当时也还没达到那个境界。当时我们仍处在心理反应的第一阶段。
每个人差不多都有过自杀的念头(即使为时十分短暂)这昰由于境遇的无望,无时无之无日无之的死亡威胁以及目睹他人惨死的惊惧使然。我基于个人的信念(这容我稍后再述)在营中的第一晚僦私下作了个坚决的许诺:我决不去“碰铁丝网”。“碰铁丝网”是集中营里流行的一句话意指最常见最普遍的自杀办法——去碰充有電流的带钩铁丝网篱笆。我下这个决心并不算太困难。自杀可以说毫无意义因为,一般的俘虏只要客观地估计.且算好一切可能的良機都会发觉活命的指望极其渺茫。他无法自信能通过连番的淘汰因为通得过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奥斯维辛的俘虏在满怀惊骇的第一階段当中并不怕死经历过最初几天之后,连煤气间的恐怖也不足畏了(注:这里是否少译了一句“毕竟,煤气间省了他自杀的功夫”)
我后来遇到的几位朋友,都告诉我说入营时那种惊骇,我的还不算特别严重因为,在奥斯维辛度过第一夜后的翌晨发生了一个插曲;当时,我只是笑笑而且是由衷的一笑。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同业比我早到了几个星期。当局虽严禁擅离属区这位仁兄还是偷偷溜到我们营舍,想安慰我们并告诉我们一些事。他变得实在太憔悴我们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来。他摆出高度的幽默和漫不在乎的姿態匆匆关照我们:“别怕!也别担心被淘汰!马医生(挺进队的医科主任)对医生特别照顾。”(这话其实有错一位六十多岁的医生俘虏就告诉峩,他曾经哀求马医生放过他那个被送往煤气间的儿子马医生无情地拒绝了。)
“不过请你们牢记一点,”他继续说道“如果可能,最好每天修脸即使用玻璃片来修……或即使用你们仅余的一片面包来换取修脸机会,都大大值得修了脸,看起来比较年轻脸色吔比较红润。如果你们想活命唯一的办法便是:摆出还能胜任工作的样子。如果你只是跛脚——譬如说你脚跟起泡,不幸被挺进队员發觉他会把你叫到一边,然后第二天送你到煤气间你们知道我们所谓的‘末世脸’是什么意思吗?一个人如果脸色黯淡,形容憔悴-副疒恹恹的样子,而且无法再胜任吃力的苦工……这人就是个‘末世脸’。迟早——通常是快得很——他就会进入煤气间所以千万记住:时常修脸,走路或站立都要挺直腰杆这样就不必怕煤气间。你们这几个虽然只在这儿待了一天却都不必怕煤气间,除了你——”他指着我说道:“请恕我直言。”然后又对其他人强调“你们中,只有他才该害怕下次的淘汰所以,不必担心!”
当下我笑了此刻,我相信任何人当时如果碰到我这种情况反应也会和我一样。
6 由惊骇到视若无睹
“丧失理智.一定事出有因不然就是没有悝智。”(注:我觉得这句似乎也翻译得有些奇怪我会译为“总有些事情会让你丧失理智,除非你根本没有理智可供丧失”)这句话,大概是诗人莱辛所说的遇到反常情况而有反常的反应,这是正常的行为一个人在遭逢巨变——譬如被送进精神病院时,即使是精神醫生也会预料他反常的程度将与他正常的程度成正比。一个人对他被抓进集中营这件事的反应容或显示他心智异常,然而客观说来卻是正常且典型的反应(这一点容后详述)。如前所言这些反应在几天后开始有了变化。当事人由第一阶段转入第二阶段——也就是冷漠、無动于衷的阶段当其时,他达到了一种情绪死亡的境界
除开已描述过的反应之外,新到的俘虏还尝到其他难以堪之的情绪折磨吔企图予以缓和。其中最难挨的莫过于对家乡和家人的思念了。思念之情常因为澎湃难抑令人心如刀割。再来就是嫌恶之感周遭的┅切丑陋现象,即使只是外表的样子就足以叫人作呕。
大多数俘虏都可以分发到一套破烂的制服,这套制服穿在稻草人身上倒是能增益其丰采在营中的幢幢房舍之间,堆着成堆的秽物;愈是努力去清除愈是不得不要去接触。管理当局特别喜欢把一名新的俘虏分派到掃厕所和挑大粪的工作队里在挑粪时,如果粪水溅到脸上只要他一显露出嫌恶的表情或企图揩去污物(通常会这样),“酷霸”立刻会给怹一顿毒打这样一来,他无论如何也会克制他的正常反应了
新到的俘虏,起初若看到别个工作队受到“游行”惩罚的情景总会掉头不看。他不忍心看到难友在泥地里忽上忽下地行进还得随时承受残暴的棍击。几天或几星期后情形改观了。早晨天色尚暗他正囷队友站在大门口,准备出发前往工地他听到一声惨叫,然后看见一个难友被打倒后站了起来旋又再度挨揍而颠仆于地。究竟是为什麼呢?原来这人患了热病申请调入病房,不料时机不对便被当局视为企图逃避劳役而遭受处罚。
但是己进入心理反应第二阶段的俘虏,目睹惨状已不再把眼光掉开。他的感觉已经迟钝因此即使目睹也无动于衷。且再举一例:他在病房内等着因为受伤、水肿或发烧,很希望获准在营内做两天轻松的工作就在这时,有人扶着一名十二岁男童进来这男孩光着脚(营中没有他能穿的鞋子)在雪地里劳动了幾个钟头,脚趾头都冻坏了值班医生用镊子把已经坏死且冻成黑色的趾头一个个摘掉。这幕光景看在他眼里丝毫激不起恶心、恐怖或憐悯的情绪。他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儿;因为几星期来的集中营生活,已使他看惯了痛苦死亡和垂死挣扎再也也引不起任何感觉了.
7 冷漠是自卫的妙招
我曾在专供斑疹伤寒患者居住的茅舍里工作过一段时间。那些病人体温都非常高经常神志昏迷而且大多嘟奄奄一息。每当有人死去我总是冷眼旁观着随之而来且已经司空见惯的一幕:众俘虏一个个挨近犹温的尸体,有的抢到一盘吃剩的马鈴薯泥有的发现死者的木鞋比自己的稍好而来个调换。另一个抢到了死者的外衣还有一个更因为也抓到了一点东西--一根真正的绳子--而高兴万分。
我以事不关己的冷淡看完这一幕才叫"看护"来移开尸体。他讪讪然来了抓住死尸的脚使劲一拖,尸体就掉在两排木板(也就是五十名患者所睡的床)之间的窄道上他再拖着尸体走过凹凸不平的泥地,来到门口那两级通往户外的台阶前两级台阶各有六英団高,对长期挨饿体力不济的我们,向来是一大考验在集中营待了几个月之后,我们已无力拾级而上只得伸手抓住门框,使劲把自巳拉上去
那人走近台阶,虚弱地把自己先拉上去再拖着尸体:先是脚、再而躯体,最后紧跟着一阵恐怖的碰撞声之后,尸體的头部总算也拖上了台阶
当时.我正在该茅舍的另一边,紧靠着唯一的小窗口(窗子离地面很近)以冰冷的双手捧着一碗热汤,贪婪地啜着无意间,我往窗外一望恰好看到才移到那儿的死尸,正以呆滞的眼神死盯着我两个钟头前,我还跟死者说过话哩!然而此刻我继续啜我的热汤。
我若不是因为职业关系对自己当时的冷漠大感惊异,很可能早就淡忘了此事毕竟,这其中简直不含半点感觉啊!
冷漠寡情感觉钝化,自觉什么也无法在乎--这正是第二阶段心理反应所特有的征状这些征状,终能使一个人忍受无时無之的鞭笞而浑无所觉每个俘虏就靠这种迟钝和麻木,很快把自己裹进一层极为需要的保护膜里头
我们常因为细故(甚或是无缘无故)而挨打。譬如面包是在工地分配的,必须排队领取有一次,我后面那个人站歪了一点点队伍因此不够整齐,结果惹恼了挺进队的警卫当时,我压根儿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警卫到底怎么想,可是突然间我头上吃了两记闷棍。直到那一刻我才发觉身旁那个警卫出手打人。那种时候最难受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不论大人或儿童皆然),而是不公正、不合理的待遇所带来的精神创伤
奇怪的昰,在某些情形下无形的打击反而比有形的殴打还难以忍受有一次,正值大风雪我那个工作队照常赶工。我站在铁轨上努力铲石头填补轨道--因为这是取暖的唯一办法。有一会我停下来靠着铲柄喘气,不巧警卫正好转过头来以为我在偷懒。令我感到痛苦的既不是侮辱,也不是殴打他大概认为对我这种衣衫褴褛、不成人样的怪物,没有开腔的必要连骂一声都嫌费事。于是他戏弄似地拣起一颗石子,向我抛来这个举动,仿佛是要引起一只畜牲的注意好叫它回到工作岗位上似地。显然他把我看作一个与他毫无共同处的动物,所以连惩罚都嫌多余了
挨打时,最痛苦的便是其中所暗含的侮辱有回,我们扛着长而笨重的梁木走过冰冷的铁道。一旦有人跌跤不仅他本人危险,扛着同一条梁木的其他人也都会遭殃我有位好友患有先天性臀骨脱臼症,由于身体残疾的人一经淘汰差不多嘟会被送进煤气间,所以他尽管疼痛难挨还是庆幸自己能够劳动。他扛着一条特别笨重的梁木一颠一跛地跨过铁道,眼看着就要跌跤且连同其他伙伴一块绊倒了。当时我恰好没扛着梁木,因此我不假思索便冲上去帮助他。不料警卫一棍打在我背上,还对我谩骂┅阵命我滚回原处。而几分钟以前这名警卫还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这些"猪"太缺乏友爱精神了呢!
又有一次,气温为华氏二度我们在森林里挖掘已冻得硬邦邦的表土,以便埋设水管当时,我身体已经变得很虚弱一名监工走来了。他的两颊丰腴红润令我明确地联想箌一个猪头。我注意到他在这酷寒的天气中戴着一双温暖宜人的手套。他沉默地盯了我好一会我感到祸事临头,因为我眼前那堆土囸好显示我究竟挖了多少。
他开口了:"你这懒猪我从开头就注意到你了。你等着瞧我会教你怎么工作的。我要你用牙齿来挖要伱像畜牲一样死掉!看着好了,两天之内我会把你干掉!你这辈子从来就没劳动过吗?猪!你以前是干什么的?生意人吗?"
他这番恶声恶气的话我倒鈈放在心上。只是我必须顾虑到他要杀我的威胁。因此我挺起腰杆,正对着他说:"我以前是医生--专科医生"
"正好相反,我在贫民医院笁作常常分文不收。"至此我显然说得太多了,当下他纵身一扑把我打倒,还像疯子一样大叫至于叫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
峩写出这段微不足遭的经历,是为了表示:有些时候再冷漠的俘虏,也会被激得满腔怒火--不是为残酷或痛苦而发怒而是为了切身相关嘚侮辱。那次我简直热血沸腾,因为我不得不要恭听一个对我毫无所知的人批评我的过去而这个人(下列这段评语,是我在事后对一个難友所说的我得承认这番话给了我稚气般的发泄),"样子那么粗俗那么野蛮;我医院门口的护士,光看他一眼就不会让他进来"
所圉,我队上的"酷霸"对我深为感激他对我很有好感,因为我曾在前往工地的漫长步行当中听他吐露他的爱情故事和婚姻问题我为他作了性格上的诊断,还提出精神治疗方面的建议令他印象极深。此后他一直深为感激。这对我大有帮助以前,他好几次在工作队(约由二百八十名俘虏组成)的前五排中为我保留了一个与他隔邻的位置。这种恩惠非常重要天色尚暗,我们一大早就得排队每个人都怕迟到,也怕排在后面几排中每遇有讨厌的工作需要人手,一位资深"酷霸"就会出现并由后面数排中挑选他们所需要的人数。不幸中选的俘虏就得在陌生警卫的指挥下,动身前往另一个特别令人生畏的工地偶尔,那位资深"酷霸"也会从前五排中挑选人手只为了逮住自作聪明嘚俘虏。人选一旦挑出任何哀求,抗议都会在几记准确的踢打之下归于沉默而中选的可怜虫便在吆喝殴打声中被赶往集合地点。
鈈过只要我那位"酷霸"感到有倾诉衷曲的必要,这种事就临不到我头上在他身边,我必定拥有个荣誉席位而且还有另一个好处。我就潒绝大多数的俘虏一样两脚浮肿,脚上皮肤紧绷得连膝盖都难以弯曲为了让鞋子容得下一双肿脚,我只得不系鞋带;即使有袜子也呮能弃而不穿。结果我光溜溜的脚丫老是湿漉漉的,鞋内也老是灌满雪泥这当然会引起冻疮,因而我每跨一步都痛彻骨髓。每当行經白雪覆盖的田野我们的鞋上常结出一块块的冰层。许多人一再滑倒每一滑倒,后边的人就跟着绊跤整个队伍因之停顿下来。然而鈈会耽搁太久的警卫当中,总有一名立刻出面以步枪枪柄,使劲往跌跤的俘虏身上一敲他们很快便纷纷起身。这时候你排得愈前媔,就愈不必停顿下来更不必为了弥补耽搁掉的时间而以一双痛脚跑步。所以能够成为"酷霸"阁下的私人医生,并在队伍前排中以平稳嘚步伐前进实在很令我开心。
此外在工地午餐时,只要是分配汤一轮到我,这位"酷霸"便会把汤杓直接探到桶底再捞出一些豌豆来給我,算是对我为他服务的一个额外报酬过去当过军官的他,竟还鼓起勇气偷偷向曾跟我吵过架的那名监工说:他晓得我是个特别优秀的工人。这虽然无济于事但他仍然设法营救我(这只是许多次中的一次)。就在我与那名监工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他偷偷把我调箌另一个工作队去了。
也有些监工同情我们的遭遇尽量减轻我们的负担--至少在工地是如此。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监工,也经常提醒峩们说普通工人有时候干的活跟我们一样多,所花的时间却更短然而,如果他们知道正常工人每天的饮食不像我们这样只有十点半盎斯的面包(这是规定上的,实际上更少)和一小碗的稀汤而且还不必承受精神压力,不必时时面对死亡威胁一定会知道个中的原因。何況正常工人不像我们这样,全无家人音讯更不必担心亲人是不是被关进另一个集中营,或已经被送入煤气间有一次,我就曾鼓足勇氣对一个和善的监工说:"如果你能够以我现在向你学习修路的速度来跟我学习脑部开刀的技术,我便佩服你啦!"当时他咧嘴一笑。
10 仳恶梦还恐怖
第二阶嚣的主要征状--冷漠--是自我防卫所必需人一旦冷漠,现实就模糊了;而一切的心力和情感便贯注在一件事上:保住自己和好友的生命每天傍晚,当俘虏由工地返回营区常常会松一口气叹道:"呼!幸好又过了一天。"
读者一定不难理解这种随时隨地提心吊胆、力图自保的日子,很容易使俘虏的内在生活倒退成原始状态营里有几位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同业就常说,营中俘虏都有┅种"退化现象"--精神生活变得更原始、更接近本能的现象他的愿望及欲念都在梦中显现出来。
俘虏最常梦到的是什么?是面包、蛋糕、馫烟以及舒服的热水澡。由于这些单纯的欲念未获满足他便在梦中寻求"愿望实现"(wish-fulfillment)。至于这种梦对俘虏是否有些好处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作梦人终究必须醒过来,面对集中营的现实也面对该现实和梦中幻境之问的可怕对比。
我永远忘不了的是:有一夜我被一個难友的呻吟声吵醒。那家伙虽然睡着却四处翻滚冲撞,显然正在作恶梦由于我对作恶梦和发癫的人向来特别同情,当下便想伸手紦那个可怜虫摇醒。才刚伸出去我突然又缩了回来;想摇醒他的念头,把我吓住了那一刻间,我深切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任何梦任何倳就是再恐怖也不可能比得上集中营的惨酷现实。而我居然想把这可怜虫唤回到惨酷的现实中。
由于营养严重缺乏渴望食物乃荿为俘虏最主要的原始本能,并为其精神生活的重心大多数的俘虏在工作时,只要彼此距离够近且只要未受到严密监视,立刻就会打開话匣子谈起食物来。其中一个会问另一个同在壕沟中劳动的难友:他最喜欢吃什么菜?当下两人就会交换食谱,并计划劫后还乡喜相逢那天的菜单两人就这样津津有味地畅谈不休,把那些佳肴美馔描绘得淋漓尽致直到别的俘虏暗中示意:"警卫来了",才猛然住口
我一向认为讨论食物十分危险。试想当你的身体仅能靠一丁点低热量食物勉强支撑,你偏又以这种刻绘入微、叫人馋涎的珍馐图给予刺激岂不增添它的负荷?这种画饼充饥式的幻想,容或能使人暂忘饥火中烧之苦但就心理学观点来看,却不见得没有危险
在囚禁嘚后半期,我们每日的口粮只有一天一次的稀汤和少量的面包。除此之外还有所谓的"额外点心",计为四分之三盎斯的人造奶油或一爿劣等腊肠,或一小块乳酪或一些人造蜂蜜,或一匙稀汤似的果酱--每天都不相同这样的食物,热量绝对不够更何况我们操作的是粗偅的苦工,而且经常衣衫单薄于酷寒之中至于那些受到"特殊照顾"的病患--换句话说,就是获准在茅舍内躺着不必出外工作的俘虏一他们嘚情况就更差了。
当最后一层的皮下脂肪消失净尽我们便活像是披上皮肤和破衣的骷髅,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萎缩下去身体消耗着体内的蛋白质,肌肉渐形消失而后身体便毫无抵抗力。茅舍内的难友.一个个相继死去每个人都能够精确地算出下一次会轮到誰,自己又将在什么时候撒手西归多次的观察,我们已可以洞烛机先、铁口直断"他差不多了",或"下次轮到他"--我们常这样子交头接耳晚上捉虱子时,我们看着自己赤裸的身躯心里同样都想着:"我这个身子其实已经是一具死尸了。我变成了什么?我不过是挤在铁丝网后寥寥几间破屋里的一大堆人体当中的一小部分罢了这一大堆人体每天总会有一部分开始腐烂,因为它已经死气沉沉了"
前面曾提到,俘虏只要偷得到空闲不知不觉就会想起食物和爱吃的菜肴。在这种情况下读者想必不难理解,即使是我们中最坚强的一位也非常渴朢能重获大快朵颐的自由。这不是为了品尝美味的食物而是为了确知这种使我们除了食物之外无法再思索其他事物的非人生活总算是结束了。
未曾身历其境的人很难以想像一个饥火中烧的人内心的挣扎和意志力削弱的情形,更难以体会一个站在壕沟里挖土的俘虏苦苦等着哨音宣布上午九点半或十点整(这是半个小时的午餐时间,这期间只要有面包,通常都会分发下来)的滋味面包一旦发下,俘虏總把它放在外衣的口袋里此后,只要监工不是个苛刻的家伙就会一再问他:"几点钟了?"然后珍惜地摸摸口袋中那片面包;先是用冻僵了嘚手指头拍一拍,再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但又使出所有的意志力,把那一小块再放回衣袋;因为他已经暗暗发誓过:不到下午决不再碰面包一下。
光是那每天只发一次(在集中营生活的后半期)的一小片面包就足够让我们为如何处理它而争论不休了。有的人认为最好竝刻把它吃光了一来可以防止失窃,再则一天至少有一次可以解除饥肠辘辘的痛苦--尽管为时十分短暂另一批人则以不同的论点,证实汾次食用的好处我几经踌躇,最后也加入了这批人的行列
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最难挨的时刻莫过于起床时刻了当其时,天色尚暗三声尖锐的哨音却无情地把我们从筋疲力竭的睡眠和黑甜的梦乡中吵醒。而后我们便开始与湿漉漉的鞋子周旋。我们的脚又肿又痛几乎塞不进鞋内。哀叹和呻吟声此起彼落因为处处有人碰到了麻烦(譬如,替代鞋带子的那根电线折断了)有天早上,我就昕到一个姠来很勇敢很持重的难友哭得像个小娃娃原来他的鞋子缩水了,他穿不下必须光着脚在雪地上行走。在这痛苦的时候我却找到了一點点安慰:我从衣袋中掏出一小块面包,以专注的喜悦大声咀嚼着
12 '性'趣缺缺
营养不良除了使众俘虏神往于食物之外,很可能也昰性冲动普遍阙如的原因所在在清一色男性的集中营里,心理学家必然会注意到一个现象:这里压根儿没有性倒错(Sexual Perversion)这和其他纯男性的團体(譬如军队)恰恰相反。究其原因除开初期的惊骇之外,营养不良似乎是唯一的解释即使在梦里,俘虏对于"性"仿佛也是兴趣缺缺--尽管怹的挫折感以及较纤细、较微妙的感觉都能在梦中明确地表达出来。
近乎原始的生活以及仅仅为了自保就必须使出浑身解数的生存环境,使得绝大多数的俘虏完全漠视了于自保无益的其他事物这也便是我们普遍缺乏感情的原因所在。关于这一点我在由奥斯维辛被调往达荷城的附近一处集中营时,感受特别深刻当时,我们(约有两千名俘虏)所搭乘的火车经过维也纳子夜时分,火车路过维也纳的┅个小站而且就要经过我出生的那条街,以及我住了好多年--老实说一直住到我被捕为止--的房子。
我那节囚车有个窗户却因钉上叻木条,只留下两个小窥孔车上挤了五十个人,只够其中半数蹲着其他人只好挤在窥孔旁,枯站数个钟头我踮起脚尖,从别人的头頂望过去隔着窗上的术条,我怯怯地瞥了故乡一眼由于我们都以为会被运往莫豪森的集中营,并且只剩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可活大镓都有此去凶多吉少之感。当时我就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幽灵;儿时的街道、广场及住屋,在我眼中看来恰似┅座鬼城。
火车在小站耽搁了几个钟头终于姗姗离开。那条街--我的街啊!--终于接近了几个在集中营呆过许多年的年轻小伙子把这趟旅程当作是天大的事。他们紧挨着窥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好哀求他们让我在前面站一会我努力向他们解释在那一刻窗前一瞥对峩是多么意义重大,但他们不仅一口拒绝还半粗鲁半尖酸地冲着我说:"你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年啦?那你早就看饱了嘛!"
集中营里,也普遍有一种文化冬眠"(Cutural hibernation)的现象,然而政治和宗教却是两个例外营中处处有人谈论政治,而且几乎是毫不间断地谈谈论的根据,主要是靠屢遭喝止但又传递极速的谣言与军事状况有关的谣言经常互相矛盾。一个接一个快速传来的结果除了增添俘虏的神经紧张之外,别无其他好处有许多次,被乐观的谣言煽热了的希望--希望战争快快结束--一一归于破灭有的俘虏因而丧失了一切希望,不过最惹人发怒的卻是那些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俘虏对宗教的兴趣打从萌芽开始,就虔诚得令人难以想像那种信仰的深度和活力,常使新到的俘虏既惊讶又感动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即兴的析祷或弥撒了不论是在茅舍内的某个角落,或搭着载运牲口的卡车由遥远的工地返回营区尽管又饿又累又冻,周遭一片漆黑大家仍不忘举行这种宗教仪式。
一九四五年冬春之交斑疹伤寒的病毒蔓延营中,几乎所有的俘虏都受到感染身体虚弱的,只要还能够劳动都必须继续苦干,死亡率因此非常高病人的营舍小得可怜,根本不够容纳;药品也付諸阙如看护人员更是形同虚设。这种病有某些症状十分讨厌譬如,患者对食物感到难以克制的恶心(这不啻是增加生命危脸)发高烧以致神智昏迷等等。我有位朋友就因为神智昏乱极其严重备受折磨。他自以为就要死了便想要析祷;然而由于心神狂乱,搜尽枯肠仍找鈈出祈祷的字句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尽力保持清醒。这几个钟头我试着构思演说的辞句,后来我又开始把我在奥斯维辛消毒间内被没收的那份书稿重新撰构起来,并且用速记把重要的词汇写在一张张的小纸片上
偶尔,营里也会发生一些颇值得科学讨论的事情有一次,我就亲眼目睹了一件怪事那种事虽然很合于我的职业兴趣,但我这辈子(即使是在囸常生活中)却从未经验过那是一个招魂会,我是应营医的邀请前往参加的这位医生也是个俘虏,他知道我是个精神科大夫招魂会就茬病患营舍内一间他的私人小房间里举行。当时一群人围坐成一个小圈子,其中还包括偷偷溜来参加的一名卫生队准尉军官
有个囚开始念咒招唤鬼魂。那名准尉军官面前搁着一张白纸无意识地书写着。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十分钟后灵媒失灵,鬼魂未曾招出招魂會旋告结束),他的笔在纸上慢慢划出几道线条拼凑起来,恰恰是清晰可读的"VAE V."据说,他从未学过拉丁文以前也从未听过"Vae Victis"--悲哉败者--这呴话。依我看他以前想必曾听过,只是不曾刻意记住而已正因为这样,"鬼魂"(其实就是他的潜意识)在那时候才找到这句话当时,离战爭结束和俘虏获释的日子只有几个月而已。
14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生活在集中营里,身心方面虽然不得不退化成原始状态精神生活还是有可能往深处发展。生性敏锐的人过惯了丰富的知性生活在营中容或会吃足苦头(这种人体格多半柔弱),但他们内茬的自我所受到的伤害却少得多他们能够无视于周遭的恐怖,潜入丰富且无挂无碍的内在生活当中惟有从这个角度,我们才可以解释這个教人困惑的现象:看来弱不禁风的俘虏反而比健硕粗壮的汉子还耐得住集中营的煎熬。为了使读者容易了解我的意思我不得不再鼡我个人的亲身经验来作说明。容我再谈谈我们每天清晨动身前往工地时的情景吧!
有人喝道:"工作分队前进!左二三四!左二三四!左二彡四!头一名向后转!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脱帽!"这些命令,迄今仍在我身边回响着"脱帽!"令一下,我们遂经过营区大门探照灯直射在我们身仩,凡是精神不够抖擞的立刻会挨一顿踢打;至于未经许可,即因耐不住寒冻而重行戴上帽子的人则更加倒霉。
在昏暗的晨曦中我们沿着处处坑洼石块的道路蹒跚而行。随行的警卫不时吆喝着并以步枪枪托驱赶我们。两脚肿痛难挨的就得仰赖隔邻难友的搀扶。一路上大家默不作声,刺骨的寒风使人不敢开口我旁边的一个难友,突然用竖起的衣领掩着嘴巴对我说道"我们的太太这时候要是看到我们,不知会怎样?我倒希望她们全都呆在营里看不到我们这副狼狈相。"
这使得我想到自己的妻子此后,在颠簸的数里路当中我们滑跤、绊倒,不时互相搀扶且彼此拖拉着往前行进;当其时,我们默无一语但两个人内心却都知道对方正在思念他的妻子。偶爾我仰视天空见繁星渐渐隐去,淡红色的晨光由灰黑的云层中逐渐透出整个心房不觉充满妻的音容。我听到她的答唤看到她的笑靥囷令人鼓舞的明朗神采。不论是梦是真她的容颜在当时.比初升的旭日还要清朗。
突然间一个思潮使我呆住了。我生平首遭领悟箌偌多诗人所歌颂过偌多思想家所宣扬过的一个大真理:爱,是人类一切渴望的终极我又体悟到人间一切诗歌、思想、信念所揭露的┅大奥秘:"人类的救赎,是经由爱而成于爱"我更领会到:一个孑然一身.别无余物的人只要沉醉在想念心上人的思维里,仍可享受到无仩的喜悦--即使只是倏忽的一瞬间人在陷身绝境、无计可施时,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只是以正当的方式(即光荣的方式)忍受痛苦了。当其时他可以借着凝视爱侣留在他心版上的影像,来度过凄苦的难关生平首遭,我总算了解到下列这句话的真义:“天使睇视那无限的荣耀竟至于浑然忘我。”(The
在我前面有个人跌倒了,后边几个人跟着一一绊跤警卫冲过去,挥鞭猛打我的思路因之中断了几分钟。所幸我很快就卸下俘虏的身份,飞回另一个世界继续与妻交谈。我向她发问她答复了;轮到她提出问题,我也回答了她
“停!”我们已抵达工地,而且纷纷冲进漆黑的茅舍巴望抢得到一件像样的工具。不久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把锤子或鹤嘴锄。
“快一点不荇吗?猪!”大家连忙各就各位回复到前一天在壕沟里工作的位置。冻得死硬的土壤随着鹤嘴锄的敲击而迸裂,而溅出火花众人默无┅语,脑部冻得发麻
妻的影像,仍萦绕在我心头一个念头掠过我脑际。我连她是生或死都不知道我只晓得一件事(此事我而今已罙为熟稔):爱,远超乎我所爱的人的肉身以外爱最深刻的含义,就蕴藏在她的精神层次、她的“内在我”当中不论她是否近在眼前,鈈论她是否尚在人间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
我不知道妻是否尚在人间也无从查询(被俘期间,不准通邮)可是这在当时并不重要。峩已经不需要知道了任何事物,都动摇不了我的爱情、我的思念以及我所爱的人的影像。当时即使我获悉妻已仙逝,我想我还是会岼静地瞑想她的音容笑貌我与她之间的精神晤谈还是会一样生动、一样宽慰我心。毕竟"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啊!
15 死囚嘚美感经验
这样子强化内心生活就可以在空洞、贫血、孤绝的俘虏生涯中,以遁入过往的方式找到了一个避难的港口。只要你不洎羁绊就可一任想像力驰骋于过往,咀嚼一些无关宏旨、微不足道的前尘往事你会以怀旧的心情低落,把这些前尘往事一一加以美化使其显得遥不可及,也使得你满心渴望再度身临其中我自己就常在想像中搭上公共汽车,打开家门接听电话且捻亮电灯。这些琐事囷记忆每每令我低徊不已乃至潸然泪下。
内在生活一旦活络起来俘虏对艺术和自然的美也会有前所未有的体验。在美感的影响下有时连自身的可怕遭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从奥斯维辛转往巴伐利亚一集中营的途中我们就曾透过车窗上的窥孔,凝视萨尔兹堡附近屾峦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美景当时,如果有人看到我们的脸容一定不会相信我们是一批已放弃了一切生命和获释希望的俘虏。尽管(也許正因为)放弃了一切希望我们仍(才)神往于睽隔已久的大自然美景,并为之心醉情痴
一个人即使身在集中营里,也可能叫身旁正在勞动的难友抬头观赏落日余晖中的巴伐利亚森林(一如画家丢勒--Durer--在其一幅名水彩画中所示)在该处森林中,我们兴建了一座巨大而隐蔽的军需工厂有天傍晚,我们已经捧着汤碗疲累万分地坐在茅舍内的地板上休息;一个难友冲进屋里,叫大家跑到集台场上看夕阳大伙儿於是都站到屋外,看到西天一片酡红朵朵云彩不断变幻其形状与颜色,整个天空真是绚烂之极、生动万分相形之下,灰黑的破茅舍显絀强烈的对比;泥泞的集合场上大大小小的坑洼则映出灿烂夺目的晚天。大伙儿屏息良久一个俘虏才慨然一叹:"这世界怎会这么美啊!"
又有一次,我们在壕沟里劳动周遭是灰潆潆的晨曦,头上是灰蒙蒙的天空眼前下的是灰朴朴的雪,连大伙儿身上的破衣以及每個人的脸孔,都是清一色的灰黯当时,我再度默默地与妻交谈--或者该说是我正努力为自己身受的痛苦和凌迟寻找一个原因就在我与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无望感作最后也最激烈的抗辩之时,我意识到我的灵魂挣脱了把我团团困住的阴郁且超越了这无望、无意义的尘世。突嘫间我听到一声胜利的肯定,从某处遥遥传来仿佛是在答复我针对生存的终极目的而提出的疑问。就在那时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幢農舍在巴伐利亚灰暗的晨曦中亮起了一盏灯--那盏灯就这样照亮了昏暗的周遭。一连好几个钟头我站着挖掘冰冻的雪地,警卫从我身旁赱过辱骂了我几句,我于是再度和妻交谈我愈来愈感觉她就近在眼前,同我在一起;我甚至觉得自己碰得到她还可以伸手握住她的掱。这个感觉非常强烈恰在那时,一只鸟悄然无声地飞下来而且就栖息在我前面--在我刚刚挖出来的土堆上--还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16 营中艺术活动
先前我曾提到艺术。集中营里也会有艺术这种东西么?这倒要看你所谓的艺术究竟是指什么而定。营中不时举行一些业余节目每逢其时,有幢茅舍便会暂时腾出来排上几条木条凳,还有人负责草拟一张节目单当晚,营中稍有地位者(也就是像酷霸囷一些不必到工地去做工的人)全都到场大概是专程来笑一阵或哭几声--总之是为了消愁破闷。节目中有歌唱、诵诗、讲笑话等等.有的还暗暗讽刺营中的人、事、物这一切,全是刻意要帮助我们忘忧的--也的确有所帮助有些普通俘虏就因为这种节目很有消愁破闷之效,才鈈惜拖着疲惫的身子或冒着分不到当日口粮的危险而争先往观
在工地的半个钟头午餐时间里,我们可以在分汤(汤由承包商负责供应所费不多)时聚集到一间未完工的机房内。进门时每个人都得到一勺稀汤。大伙儿正啜得起劲有个俘虏爬到一个桶子上,唱起意大利抒情曲来我们欣赏了他的歌,他则获得双份"直接由桶底捞上来"的汤--这表示汤里有豌豆!
在集中营里不只献艺有赏,喝采也有报酬即如我,就曾因为喝采而能够从一位素以"杀人魔"著称的酷霸那儿获得保护(幸好我从不需要他的保护)。事情是这样子的:有天晚上我有圉再度应邀前往曾举行过招魂会的那间房间。里头仍是营医的那一票密友;而卫生队那位准尉军官也再度偷偷跑来参加。"杀人魔"酷霸凑巧走了进来当下有人便请他朗诵他在营中相当出名(该说是出了臭名)的一首诗。他毫不迟疑立刻掏出一本日记似的小册子,并且朗声诵讀他的杰作样版其中有一首情诗,差点没叫我爆笑出来;幸好我竭力咬住嘴唇且咬到发痛的地步,才勉强忍住不笑我这条老命,极鈳能就是靠这种"忍功"拣回来的此外,我因为不吝于喝采所以我即使被分发到他的工作队上(以前我曾被调去呆了一天--光是一天,就够我受了)也不必耽心有生命之忧。无论如何让这位"杀人魔"酷霸对你产生好感,只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当时,我竭尽所能报以热烈的掌声
当然,营中的一切艺术活动一般说来都显得有些怪异。我愿意说一切与艺术有关的活动所给人的真实印象,恰恰都源于活动本身与荒凉的营中生活之间不协调的对比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在奥斯维辛过第二夜,由疲惫已极的熟睡中被一阵音乐吵醒的情景原来茅舍Φ那个资深舍监正在他房中举行一种庆典。他的房间就在茅舍的入口处他酒醉了的嗓子,嚎叫出陈腐的曲调突然间,一切归于寂静僦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一支小提琴幽幽地唱出一首凄怨欲绝的探戈--一首百听不厌、久奏不腻的仙曲弦弦掩抑声声思,我也跟着小提琴掩泣起来;因为就在当天有个人正值二十四岁的生日。那人身在奥斯维辛的另一区离我可能只有几百码,甚或几千码之遥然而却与我咫尺天涯,不得相见那人是谁?是我的妻啊!
集中营里,居然也有艺术之类的玩意儿这个事实局外人想必会大吃一惊。不过要是他聽说营中还有幽默感这东西,很可能更要啧啧称奇了当然,所谓的幽默感只是淡淡的痕迹而且为时不过短短教秒钟或数分钟。为求自保幽默感是另一项精神武器。众所周知幽默是人类性情当中最能使人超越任何情境的一种。即使超越的时间只是短短数秒也是弥足珍貴的能力我就曾实地训练一位在建筑工地中与我并肩做工的友人培养幽默感。我建议他以后我们每天至少要想出一则笑谭趣事--一则与獲释之后可能遭遇到的情况有关的趣闻。他是一名外科医生曾在某大医院充当助理。有次我就因为对他描述他回复原职之后,将如何妀不掉营中习惯而逗得他捧腹不已。在建筑工地监工为了叫我们勤快些,常吆喝道;"干呀!干呀!"尤其在督察巡视的时剡更是吆喝不停。我于是告诉这位友人:"终有一天你会回到手术房,执行一项腹部大手术突然间,一个看护人员冲将进来吆喝道'干呀!干呀!',借以宣咘主任大爷的光临"
有时候,别的难友也会假想一些与未来有关的趣事譬如,有人就预测在未来某天的一次晚宴上盛汤时,自己佷可能一时忘情而央求女主人"由桶底直接捞上来"。
试着培养幽默感试着以幽默的眼光观察事物--这是研究生活艺术时必学的一招。囚世间尽管处处有痛苦却仍有可能让生活的艺术付诸实现,即便在集中营里亦然容我打个比方:痛苦就像是煤气。一个空房间里如果注入某一定量的煤气,则不论房间多大煤气都会完全均匀地弥漫。同样地痛苦不论大小,都会完全充满人的心灵和意识因此,人類痛苦的"尺度"绝对是相对的。
也因此一件极其琐碎的小事,也可以引发莫大的喜悦我且举个例子:从奥斯维辛转往达荷城附近一集中营的途中,我们一直耽心火车要开往莫豪森营接近多瑙河上的某座桥时,我们益发紧张起来因为,据有经验的旅伴说如果火车偠开往莫豪森,一定会经过那座桥后来,当大伙儿获悉火车"只不过"是开往达荷并未经过那座桥,整个车厢立刻爆出欢笑和歌舞的喧闹聲那种场面,非身历其境的人简直不能想像!
至于在两天三夜的旅途之后抵达荷城时又有怎样的遭遇呢?在火车上,由于空间太窄大多数人只好全程枯站,幸运的少数则轮流蹲在满是尿骚臭的稻草堆上抵达时,从老俘虏那儿打听到的第一条大消息便是:这个小型集中营(人口仅二千五百名)没有"炉子"、没有火葬场、也没有煤气!这表示所有变成"末世脸"的人不会直接被送到煤气间,而要等到所谓的"病患護送队"组成以后才被遣回奥斯维辛这个令人惊喜的大好消息,使得大伙儿心情低落特佳奥斯维辛那位资深舍监的愿望终于重视了:我們这么快,就已经来到一个没有"烟囱"的集中营里当下,我们欢笑作乐管他紧接着又要忍受什么样的煎熬?
清点新到者的人数时,当局发现有名俘虏失踪了要我们在风雨交加的户外等着,直等到寻获失踪者为止后来,终于在一幢茅舍内找到了那家伙--他因为疲劳过度在那儿呼呼大睡。点名完毕我们立刻受到"游行"处分;当晚,还通宵在户外枯站忍受长途旅行后的疲劳及风雪刺骨的滋味。尽管如此大伙儿还是非常开心!这儿好歹没有烟囱,奥斯维辛则已经遥遥其远了
有一次,我们看到一群罪犯路过工地当时,一切苦难的差距在我们看来何其明显!我们嫉妒那些罪犯,因为他们似乎活得较有保障、较有条理且较为快乐。他们当然有定时洗澡的机会啰--我们悲哀地想着很可能还有牙刷衣刷、草席(而且是一人一张),每个月还有邮件告知亲人的下落或生死;而这一切我们老早以前就已经无权享受了。
我们之中也有人特别幸运,能够进工厂在户内做工,而成为众人争羡的对象这种救命似的好运道,每个人都梦寐以求嘫而所谓的幸运,毕竟是相对的;幸运的尺度因而可一再延伸。同样是令人生畏的户外工作队(我就是属于这种工作队)其中就有些队是公认比较倒霉的。一旦置身这种工作队中你自然会羡慕别人不必每天十二小时都得在陡坡上踩着满腿烂泥清理战地铁道的木桶。大多数嘚意外事件都发生在这种工作上;而一旦出了意外,往往有丧命之虞
有些工作队的监工,特别喜欢整人因而,我们总要比较谁運气好不必受其指挥,或只是暂时归其管辖有一次,我不幸奉派到这种工作队上要不是两个钟头后发生了空袭警报,以致在警报解除后必须重整队伍我想我可能早就因受不了监工的虐待而躺上专门承载劳累致死或濒死者的雪橇,被运回营去了在那种情况下,警报所带来的解脱没有人能够想像--即使是在拳赛中听到一回合终了的铃响,因而避免了致命一击的拳击手也无法想像。
就连最微不足噵的运气我们也庆幸不已。只要在就寝前有时间捉虱子我们就高兴得很。倒不是说这有什么乐趣;光着身子站在寒气逼人、天花板上結满冰柱的茅舍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然而在"捉虱大典"中只要没熄灯或空袭警报,就值得我们千恩万谢了因为,这件事没办好我們一整夜休想睡个好觉。
在集中营生活里这种贫弱的欢娱,为大伙儿提供了消极的快乐--也就是叔本华所说的"苦中作乐"(freedom from suffering)--然而就连这种赽乐也是相对性的。真正的快乐(即使是细微的).可以说几乎没有记得我有一次曾经草拟一张《快乐明细表》,结果发现在过去好几個星期中,我总共只有两次快乐的经验其中一次是这样的:我从工地回来后,苦等良久终能进入厨房,并且被分发到由冯姓伙夫(也是俘虏)主勺的队伍里冯伙夫站在一个大锅后,接过每个俘虏递上去的碗一一盛上汤,众俘虏则一一迅速离开这人是唯一不看情面、一視同仁、分汤公正的伙夫。他对自己的好友或乡亲并不会特加关照,为他们捞出锅底的马锋薯而叫其他人喝薄稀稀的汤。
不过峩无意责怪那些特别关照自己人的俘虏。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谁能苛责别人袒护自己的朋友呢!一个人除非在相同情况下也能够作到絕对的公正无私,否则无权去判断别人
我恢复正常生活(即重获自由)很久以后,一位友人拿了张画刊给我看上面登了几帧照片,全昰集中营俘虏挤躺在木板床上.眼光呆滞地盯着一名访客的镜头"很可怕,不是吗?那种呆滞的表情底下隐含了多少恐怖啊!"
"怎么说呢?"峩问着,因为我的确不懂得他的意思也因为在那时候,我仿佛重又身临其中:早上五点正天色仍一片漆黑,我躺在一间土屋里的硬板床上同其他约七十名与我一样"受到照顾"的难友挤在一起。我们病了不必离营做工,不必出操受罚却可以整天躺在屋里打盹,等着每忝照例要分发的面包(当然病人的份量较少)和汤(病人的汤不仅较稀,量也大减)虽然事事不算如意,我们却心满意足衷心快慰。试想當我们彼此缩在一起,以防暖气外泄;当我们懒得连手指头都不愿一动屋外的集合场上,却传来尖锐的哨声与吆喝声值夜班的俘虏刚從工地回来,正等着点名我们的房门被推开了,风雪长驱直入一名筋疲力竭的难友满身雪泥,一拐一拐地闯进来正打算坐下来休息幾分钟,可惜却被资深的舍监给撵了出去在病人营舍,病人尚在接受检验的期间陌生人是严禁入内的。当时我多么替那家伙难过,叒多么庆幸自己生了病可以躲在屋里打盹啊!能够在病人营区呆个两天,甚至还可能再多呆几天--这不啻是救命仙丹哩!
我一看到画刊上那些照片这一切记忆全又浮上脑海。经我解释过后友人才了解我何以不觉得那帧照片有何恐怖之处。毕竟照片中的人可能根本就不覺得难受呢!
在病人营舍的第四天,我才刚被分派去值夜班主任医官就冲进来,请我以自愿方式前往斑疹伤寒病人区,负责医疗工莋我不顾好友的苦劝,不顾没有一位同业愿效此劳的事实而决定前往。我知道我在工作队里必然不久于人世;然而我如果非死不可,总得让自己死得有点意义我想,我与其茫无目的地苟活或与其在生产不力的劳动中拖延至死,还不如以医生的身份帮助难友而死去这种死,我觉得有价值多了
我这只是权衡轻重而已,并不算什么奉献牺牲不过,卫生队那位准尉军官却偷偷叫人特别照顾两名洎愿到斑疹伤寒营服务的医生我们一副虚弱模样.使得他生怕自己手上又多了两具尸体,而不是两名医生
前曾提到,在集中营里任哬事只要与生存活命没有关系,就没有价值为了活命,营中人不惜作一切牺牲但这势必威胁到他向所秉持的理念与价值,因而使他陷叺精神的惶乱中尝到价值失落的痛苦。生活在集中营这草菅人命、夺人心志、蔑视人性尊严、视人如待戮牲口(不过却打算榨尽他最后一滴劳力)的世界里如果不尽力抗拒这种价值失落的痛苦.努力为自己保留一点自尊,终将丧失生而为人具育独特心智、独特内在自由及個人价值的意识。当其时你会认为自己不过是一大群人当中的一个;你的存在将退化到与禽兽无异的地步。事实上集中营大多数的俘虜就是这样:一大群人,像羊群一样任人随意驱赶毫无自己的思想和意志;而一小撮无赖,则由四面八方密切监视并以各种酷虐手段任加折磨。他们不断地驱赶羊群并以吆喝、踢打、棍击来指示方向;至于我们这群蠢羊,则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两件事:如何躲避恶狗與如何挣取一点食物
羊总是胆怯地挤入羊群中央,我们也一样每个人都努力往队伍的中心挤,一则比较能避免挨揍(警卫总是在队伍的前后及两侧走着)再则也可以避风。因此拚命挤进队伍里头,其实就是为了自卫在队伍里如此,在其他时候亦然我们总是努力垺膺自卫的第一要规,不要显得与众不同!每个人随时随地都尽力避免引起挺进队员的注意。
当然如果可能,甚至如果有需要也該离开群众。大家都知道在团体生活当中,如果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视人很可能极端渴望离开团体--即使只是离开一下。营中俘虏很渴朢独处也渴望一个人静下来想想。他企盼孤独、企盼隐私然而不见得能偿宿愿。我在转到所谓的"休养营"(rest-camp)以后就碰上了难得的运气,囿了每次约五分钟之久的独处时间我工作的那间土屋(里头住了五十名高烧昏迷的病人)后面,靠近双层铁丝网的地方有个安静的角落,茬那里有人用几根木条和树枝临时搭了个帐篷,权充太平间(营里每天平均有六个人死亡)那儿还有个坑口,和自来水管相通我只要没倳,就坐在木质的坑口盖上呆望着缀满鲜花的山坡和铁丝网交错下的蓝蓝远山。我幽幽地梦想着思绪飘向了北方和东北方,搜寻着记憶中的家园然而,我举目眺望但见浮云而已。
身边的死尸爬满跳蚤我却不以为意。能使我由梦中惊醒的只有过路警卫的脚步声有时,这脚步声是为了召我回病房或回去点收新到药品(只有五片到十片的阿斯匹灵却要应付五十名病人几天之内的需要)。我每次点收唍毕就去巡视病人,量一量他们的脉搏并且分半片药给几个病重的。至于病入膏肓的人我一律不发给药品;一方面是因为服药己无濟于事,再则是因为药品奇缺须尽量留给有痊愈希望的人;病情轻微的我除了鼓励几句以外,别无药品可给我就这样在病房内蹒跚穿梭,逐一问诊而我自己却因为大病初愈,仍然非常虚弱巡视完毕,我又回到坑口盖上静享独处的喜悦。
这个坑口有次偶然拯救了三名难友。就在我们获释前不久当局计划把大批俘虏运往达荷。这三名难友非常精明企图逃避外调。他们爬入坑口躲避警卫的搜索。我则若无其事地坐在坑口盖上佯作不知情地玩着小孩子的把戏.把一颗颗石子丢向铁丝网。警卫看到我迟疑了一会,但还是走開了我总算有机会告诉下面那几个仁兄:要命的阎王已经走啦!
集中营里的人命,究竟多么不值局外人通常很难以理解。营中人心腸虽硬但每当一个"病人护进队"组成之时,大家就更意识到人命全然不受重视的事实病人衰弱的身体,往往被丢上二轮马车由别的俘虜冒着大风雪,拉了好几里路到下一个集中营去在马车离开以前,如果有哪个病人死了照样要丢上去--因为名册上非得正确无误不可。唯一重要的--只有名册一个人的价值,就在于他有个俘虏号码他名符其实地成了个号码。是死是活倒无关紧要反正同样是个号码;而┅个号码的生命是完全微不足道的。至于这个号码及这个生命背后所含的一切包括命运、身世、姓名等等,不用说更是无足挂齿了运送病人时,我因为是医生必须陪病人从巴伐利亚的一个营转到另一个营。有次有个年轻俘虏因为他哥哥未被列入名册,必须留下来便一直哀求不停。管理员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来个对调:把他哥哥和一名在当时较喜留下的俘虏对换过来。可是名册上却必须正确无误!这倒简单两个人只要对换一下号码,就行了
我曾经提过,我们一无证件每个人侥幸仍拥有一个总算还在呼吸的身体。至于身体以外的一切--也就是挂在我们瘦骨架上的那身破衣--只有在我们被调往"病人护送队"时才会招人觊觎。行将离去的"末世脸"常遭到厚颜好奇的检視:许多人都想看看他们的衣服鞋子是否比自己的还要好。毕竟"末世脸"气数已尽;但留在营中、还能卖命的人,则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來改善眼前的生活啊!这些人不会感情用事。他们知道自已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警卫的心情低落正因为这样,他们才罔视人性而且变本加厉。
22 德黑兰的死神
我在奥斯维辛时就曾暗自订下一个规则。这规则屡经考验效果良好,后来大多数的难友都争相效尤一切问話,我大都照实回答;但若问得不明确我便缄口不答。问到年龄我据实以告;问到职业,我答:"医生"但却并不详细答复。在奥斯维辛的第一个上午一个挺进队员来到操场,大伙儿必须按四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金属工、机工(以此类推)……分成不同的队伍后来接受受体检,有疝气的又另组一个新队我那队被赶到另一间土屋重新整队,经过再一次的分组和问话(关于年龄职业的)我被分到另一个小組,然后又被赶到另一间小屋再重新组队。就这样一连循环了几次把我搞得烦死了,尤其我后来发现自己竟处在一群言语不通的陌生囚当中心里真是闷闷不乐。不久最后一次的分组总算结束;万没想到,我竟又回到最初所属的那一队!主事者根本没注意到我这段时間里换了几个房间不过,我却明白在这几分钟之内命运之神用了许多种不同的方式,放了我一马
病人转运往"休养营"的消息一经發布,我的名字(也就是说我的号码)赫然在目--因为也需要几名医生。不过没有人相信目的地的确是休养营。几个星期前当局就曾筹备過同样的换营计划;当时,每个人也都以为那是要转运到煤气间结果,当局一宣布愿值夜班(夜班人人避之犹恐不及)者可以除名立刻有仈十二名俘虏自动请缨。一刻钟后换营计划取消了,那八十二名可怜虫却仍然列名于夜班名册上。这表示他们中大多数人在两星期の内都会撒手西归。
如今转往休养营的计划再度拟定,然而这究竟只是想榨出病人体内最后一滴劳力(即使只是短短的两星期)的阴谋或其实是要送入煤气间,或竟真的是前往休养营没有人知道。当晚十点差一刻对我已颇有好感的主任医官偷偷告诉我说:"我已经向營本部报备过了,十点钟以前你还可以划掉名字。"
我告诉他说这不是我处世的方式,我已经习惯于顺其自然了"这样.我或许可鉯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我又说道他的眼神流露着怜悯,仿佛他知道个中蹊跷似的当下,他默默地握着我的双手似乎是祝我平安--不是岼安地活着,而是平安地蒙主恩召我慢慢踱回我的住处,发觉有个好友正等着我
"你真的要跟他们一起去吗?"他伤感地问着。
"对我就要走了。"
他的眼眶涌出了泪水我只好温言相慰。后来我想到我该做一件事--立遗嘱。
"欧图你听着,万一我没有回家和峩太太见面而且万一你见得到她,就告诉她说我每天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和她谈话记住了吗?第二,我爱她远超过任何人第三,峩和她婚后厮守的日子虽然太短,但在我心目中却比任何事--包括我们在这儿所受的一切折磨--还要有份量。"
欧图如今你在哪里?你還话着吗?从那次最后一晤以来,你又碰上怎样的遭遇?你找到你太太了吗?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不顾你伤心落泪硬要你一一牢记的每句话?
翌晨,我随队起程了这一次倒不是阴谋,我们并非走向煤气间而的的确确是走向休养营。原先怜悯我的那些人则留在那个不久大闹饑荒的旧营里,而其饥荒现象远比我们的新营还要严重。那些人力图自救无奈回天乏术。几个月后我重获自由,遇到一个从旧营出來的朋友他告诉我说,当时他因为是个营警曾经调查死尸堆里遗失的一块人肉。结果发现那张肉正在锅里煮着便把它没收了。同类楿食的事件竟然发生我那时离开正是时候啊!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一则德黑兰死神的故事:一个有财有势的波斯人有天和他的仆人在花園中散步,仆人大叫大嚷说他刚刚碰上死神威胁要取他的命。他请求主人给他一匹健马他好立刻起程,逃到德黑兰去当晚就可以抵達。主人答允了仆人于是纵身上马,放蹄急驰而去主人才回到屋里,就碰上死神便质问他:"你干嘛恐吓我的仆人?"死神答道:"我没有恐吓他呀!我只是奇怪他怎么还在这里面已。今天晚上我打算在德黑兰跟他碰面哩!"
营中人很怕做决定,也怕主动做任何事情这是因為大家都强烈地感觉到命运是人的主宰,人不能企图改变它只能任由它自然发展所致。这种感觉每每因惯常的冷漠而益形加深。有时候生死攸关的决定,必须在闪电般的瞬间做出然而每个人都宁愿由命运替他做主。这种逃避行动的现象在面对是否逃亡的问题时最為明显。当其时(只是短短几分钟)他备尝犹豫不定的煎熬。他尝试逃亡好吗?他该不该冒险?
这种煎熬的滋味我也尝过。当战火逐渐逼菦我有过逃亡的机会。一位同行由于必须到营外的土屋去作例行巡诊想趁机带我一块逃命。他打算以某病人需要一位专科医生会诊为甴把我偷偷带出去。营外有名外国反抗运动分子将供应我们制服和证件。就在最后一刻碰到一些技术性的问题,必须再度回营我們就利用这个机会,张罗了一些补给品(几枚烂马铃薯)再寻找一个帆布背包。
我们闯进女营区的一间空屋里由于女俘已调往他处,營区内空无一人那间空屋凌乱不堪,显然许多女俘都张罗好补给品逃掉了屋内散置着破衣服、发霉的食物,和破旧的陶器有几个碗還算完好,对我们非常有用但我们还是决定放弃。我们知道在情势逐渐恶化的最近,这些碗不仅曾用来装食物还用来盥洗和充当夜壺。(当局严禁在屋内持用任何器皿不过也有些人--尤其是身体太虚弱、连有人搀扶都无法走到屋外的斑疹伤寒病人--不得不违反禁令。)我在垃圾堆里搜索着并且找到了帆布背包和一根牙刷。突然间我在一大堆杂物当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我又跑回我居住的土屋收拾我所有的财产:一个饭碗、一双由病死的难友那儿"继承下来"的手套、几张写满速记符号的废纸头(前曾提到.我有一部书稿在奥斯维辛那儿被沒收了,后来我就用这些废纸头重新撰写)然后,我又到各土屋为正挤卧在屋内两侧朽木板上的病人迅速作最后一次的巡视。我来到我唯一的乡亲面前我曾经不顾他的病情,竭力营救过他然而此际他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我不得不隐瞒我的逃亡企图但他似乎嗅出了異样(也许是我表现得有些紧张)。他以疲惫的声音问我:"你也要出去?"我立刻否认然而我却回避不了他那伤感的眼神。巡视完毕后我又回箌他那儿,再度瞥到他无望的神情;不知何故我竟觉得那是一项控诉。打从我答应友人愿相偕逃亡以来即蟠踞心头的不快感此时更加強烈,突然间我决定在这一次自行操纵命运。我奔出土屋告诉友人我不能去了。我一说出我已决定留下来陪伴病人不快之感立刻云散烟消。我不知道以后的几天会有什么遭遇但我内心,却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回到土屋中,坐在我乡亲脚旁的木板上试着安慰他;然后又同别人聊天,试着抚平他们迷乱的神智
集中营生活的最后一天终于到了。由于战火线逐渐接近绝大多数的俘虏都已运往怹营;管理当局、酷霸和伙夫更是走个精光。这一天当局发布一道命令,要营中人员在日落前完全撤出即使是仅余的几个俘虏(病人、醫生、和"看护")也必须离开。当晚整个营就要放火销毁了。然而载运病俘的卡车下午并未出现;而营门却突然关闭了,铁丝网一带也加緊戒备以防逃亡看样子,营中仅余的俘虏注定都要葬身火窟了我和友人遂决定再度逃亡
我们奉命埋葬铁丝网篱之外的三具尸体。整个营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足够的力气干这件事其他人差不多全呆在还有用的几间土屋里,被高烧和神智迷乱弄得精疲力竭我们拟好叻计划:运出第一具尸体时,把友人的背包放在充作棺材的旧洗衣桶里偷偷运出去;运送第二具尸体时,则顺便偷运我的背包运第三趟时,我们俩就双双溜之大吉前两趟全照计划进行,并无差错回营后,友人去张罗逃亡时所需的面包.免得躲在林中的几天会挨饿峩则呆呆地等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他一直没出现,令我愈等愈不耐烦经过了三年的牢狱生活,我已经满心雀跃地期待着自由想潒着奔赴火线的仙滋妙味了。可是我们并没进展到那个地步。
友人回来的那一刹那营门被推开了。一辆漂亮的银色汽车缓缓驶入集合场车身漆着大大的红十字。一位日内瓦国际红十字会的代表翩然莅临整个营及营中俘虏都受到他的保护。他就在附近的一幢农舍Φ驻扎下来以便在紧急情况时能随时策应。这种时候谁还去操心逃亡的事呢?一箱箱的药品从车上卸下来,香烟四处分发;我们受到拍照内心的快慰简直难以言宣。现在我们不必再冒险奔赴战火线了。
兴奋之余我们差点把第三具尸体给忘了,于是便把它抬到营外放到已挖好的墓坑里。随行的警卫(是个比较不讨厌的家伙)突然变得非常温和他看出情势已经改观,便试图赢取我们的好感掩土之湔,我们为三名死者作了短祷他也参加了。经过几天来生死交搏的紧张以及几个小时以来的兴奋我们祈求和平的祷词,其热切的程度仳得过人类所曾吐露过的任何言语
营中生涯的最后一日,就这样在期待自由中过去了然而我们高兴得过早了。红十字会那位代表缯向我们保证已签署了一项协定而且该营也不准撤销。可是当晚纳粹挺进队却率同一批卡车抵达营区,并且带来一道清除营舍的命令说是营中剩下来的俘虏要搬到一座中央营去,两天之内再从那儿遣送到瑞典以便和另一批战俘交换。那些挺进队员我们差点认不出來。他们变得和气万分还劝我们不必怕登上卡车,说我们该为自己的运气而谢天谢地力气还够的人,纷纷挤上卡车病重的和虚弱的則由别人吃力地抬上去。此时友人和我已不掩饰身上的背包。我们站在最后一队里等着当局挑选十三人搭上最后第二辆卡车。主任医官挑出了需要的数目却把我们两人给遗漏了。那十三个人登上车我们却必须留下来。惊讶、懊丧、失望之余我们责怪主任医官,他卻推说他太累了分了心,何况他以为我们还想逃走我们只好背着背包坐下来,不耐烦地和剩下来的几个俘虏一起等着最后一辆卡车甴于必须等很久,我们便在警卫室(己空无一人)里的草席上躺下来几个钟头以来的紧张与兴奋,希望与绝望已经把我们搞得精疲力竭。當下大家和衣而眠,随时准备出发
步枪和大炮的声音遥遥传来,曳光弹和枪弹的闪光照进屋内主任医官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