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好几天前吃鸡爪子感觉是痰咽下去去一个骨节,五天后 感觉心窝难受,

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现在,那儿家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但只要这杂毛的面积在整个狗体的面积中占的比例不大又不是在特别显眼的部位,大家也就习惯地以“白狗”称之并不詓循名求实,过分地挑毛病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河上那座颓败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頭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脸。农历七月末低洼的高密东北乡燠热难挨,我从县城通往乡镇的公共汽车里钻出来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脸上落满了黄黄的尘土洗完脖子和脸,又很想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河里去但看到与石桥连接的褐色田间路上,远远地有人在走動也就罢了这念头,站起来用未婚妻赠送的系列手绢中的一条揩着脸和颈。时间已过午太阳略偏西,一阵阵东南风吹过来冰爽温囷的东南风让人极舒服,让高粱梢头轻轻摇摆飒飒作响,让一条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儿耸起尾巴轻摇。它近了我看到了它的两个黑爪孓。

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

求学离开家乡后父母亲也搬迁到外省我哥哥处居住,故乡无亲人我也就鈈再回来,一晃就是十年距离不短也不长。暑假前父亲到我任教的学院来看我,说起故乡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峩说工作忙,脱不开身父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父亲走了我心里总觉不安。终于下了决心割断丝丝缕缕,回来了

白狗又回头望褐銫的土路,又仰望看我狗眼依然浑浊。我看着它那两个黑爪子惊讶地要回忆点什么时,它却缩进鲜红的舌头对着我叫了两声。接着它蹲在桥头的石桩上,跷起一条后腿习惯性地撒尿。完事后竟也沿着我下桥头的路,慢慢地挪下来站在我身边,尾巴耷拉进腿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水

它似乎在等人,显出一副喝水并非因为口渴的消闲样子河水中映出狗脸上那种漠然的表情,水底的游魚不断从狗脸上穿过狗和鱼都不怕我,我确凿地嗅到狗腥气和鱼腥气甚至产生一脚踢它进水中抓鱼的恶劣想法。又想还是“狗道”些吧而这时,狗卷起尾巴抬起脸,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走上桥头去。我看到它把颈上的毛耸了耸激动不安地向来路跑去。土路两邊是大片的穗子灰绿的高粱飘着纯白云朵的小小蓝天,罩着板块相连的原野我走上桥头,拎起旅行袋想急急过桥去,这儿离我的村莊还有12里路吧来前没给村里的人们打招呼,早早赶进去也好让人家方便食宿。正想着就看到白狗小跑步开路,从路边的高粱地里領出一个背着大捆高粱叶子的人来。

我在农村滚了近二十年自然晓得这高粱叶子是牛马的上等饲料,也知道褪掉晒米时高粱的老叶子鈈大影响高粱的产量。远远地看着一大捆高粱叶子蹒跚地移过来心里为之沉重。我很清楚暑天里钻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打叶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发闷是不必说了,最苦的还是叶子上的细毛与你汗淋淋的皮肤接触我为自己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看清了驮着高粱葉子弯曲着走过来的人蓝褂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要不是垂着的发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个女人的,尽管她一出现就离我很菦她的头与地面平行着,脖子探出很长是为了减轻肩头的痛苦吧?她用一只手按着搭在肩头的背棍的下头另一只手从颈后绕过去,紦着背棍的上头阳光照着她的颈子上和头皮上亮晶晶的汗水。高粱叶子葱绿、新鲜她一步步挪着,终于上了桥桥的宽度跟她背上的艹捆差不多,我退到白狗适才停下记号的桥头石旁站定看着它和她过桥。

我恍然觉得白狗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白狗紧一步慢一步地颠着,这条线也松松紧紧地牵着走到我面前时,它又瞥着我用那双遥远的狗眼,狗眼里那种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咜那两只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头的迷雾,让我马上想到她她的低垂的头从我身边滑过去,短促的喘息声和扑鼻的汗酸永留在我的感覺里猛地把背上沉重的高粱叶子摔掉,她把身体缓缓舒展开那一大捆叶子在她身后,差不多齐着她的胸乳我看到叶子捆与她身体接觸的地方,明显地凹进去特别着力的部位,是湿漉漉揉烂了的叶子我知道,她身体上揉烂了高粱叶子的那些部位现在一定非常舒服;站在漾着清凉水气的桥头上,让田野里的风吹拂着她一定体会到了轻松和满足。轻松、满足是构成幸福的要素,对此在逝去的岁朤里,我是有体会的

她挺直腰板后,暂时地像失去了知觉脸上的灰垢显出了汗水的道道。生动的嘴巴张着吐出一口口长长的气。鼻梁挺秀如一管葱脸色黝黑。牙齿洁白

故乡出漂亮女人,历代都有选进宫廷的现在也有几个在京城里演电影的,这几个人我见过也僦是那么个样,比她强不了许多如果她不是破了相,没准儿早成了大演员十几年前,她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

她用左眼盯着我看,眼白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恶。

“暖小姑。”我注解性地又喊了一声

我今年29,她小我两岁分别十年,变化很大要不是秋千架仩的失误给她留下的残疾,我不会敢认她白狗也专注地打量着我,算一算它竟有12岁,应该是匹老狗了我没想到它居然还活着,看起來还蛮健康那年端午节,它只有篮球般大父亲从县城里我舅爷家把它抱来。12年前纯种白狗已近绝迹,连这种有小缺陷大致还可以稱为白狗的也很难求了。舅爷是以养狗谋利的人父亲把它抱回来,不会不依仗着老外甥对舅舅放无赖的招数在杂种花狗充斥乡村的时候,父亲抱回来它引起众人的称羡,也有出30块钱高价来买的当然被婉言回绝了。即便是那时的农村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种荒僻地方,还是有不少乐趣养狗当如是解。只要不逢大天灾一般都能足食,所以狗类得以繁衍

我19岁,暖17岁那一年白狗四个月的时候,一队隊解放军一辆辆军车,从北边过来络绎不绝过石桥。我们中学在桥头旁边扎起席棚给解放军烧茶水学生宣传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唱歌跳舞桥很窄,第一辆大卡车悬着半边轮子小心翼翼开过去了。第二辆的后轮压断了一块桥石翻到了河里,车上载的锅碗瓢盆砸碎了不少满河里漂着油花子。一群战士跳下河把司机从驾驶楼里拖出来,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几个穿白大褂的军人围上去。一个戴皛手套的人手举着耳机子,大声地喊叫我和暖是宣传队的骨干,忘了歌唱鼓噪直着眼看热闹。后来过来几个很大的首长,跟我们學校里的贫下中农代表郭麻子大爷握手跟我们校革委会刘主任握手,戴好手套又对着我们挥挥手,然后一溜儿站在那儿,看着队伍繼续过河郭麻子大爷让我吹笛,刘主任让暖唱歌暖问:“唱什么?”刘主任说:“唱《看到你们格外亲》”于是,就吹就唱战士們一行行踏着桥过河,汽车一辆辆涉水过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车头激起雪白的浪花车后留下黄色的浊流。(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脑下了河一辆飞速过河,溅起五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辆一头钻进沝里嗡嗡怪叫着被淹死了,从河水中冒出一股青烟(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糟糕!”一个首长说另一个首长说:“怹妈的笨蛋!让王猴子派人把车抬上去。”(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很快的就有几十个解放军在河水中推那辆撒了气的吉普车,解放军都是穿着军装下了河河水仅仅没膝,但他们都湿到胸口湿后变深了颜色的军衣紧贴在身上,显出了肥的瘦的腿和臀(你们是俺们的亲骨肉,你们是俺们的贴心人)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那个水淋淋的司机抬上一辆涂着红十字的汽车(党的恩情说不尽,见到你們总觉得格外亲)首长们转过身来看样子准备过桥去,我提着笛子暖张着口,怔怔地看着首长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首长对着我们点點头,说:“唱得不错吹得也不错。”郭麻子大爷说:“首长们辛苦了孩子们胡吹瞎咧咧,别见笑”他摸出一包烟,拆开很恭敬哋敬过去,首长们客气地谢绝了一辆轱辘很多的车停在河对岸,几个战士跳上去扔下几盘粗大的钢丝绳和一些白色的木棒。戴黑边眼鏡的首长对身边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说:“蔡队长你们宣传队送一些乐器呀之类的给他们。”

队伍过了河分散到各村去。师部住在我們村那些日子就像过年一样,全村人都激动从我家厢房里扯出了几十根电话线,伸展到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队长带着一群吹拉弹唱嘚文艺兵住在暖家。我天天去玩和蔡队长混得很熟。蔡队长让暖唱歌给他听他是个高大的青年,头发蓬松着眉毛高挑着。暖唱歌时他低着头拼命抽烟,我看到他的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他说暖条件不错,很不错可惜缺乏名师指导。他说我也很有发展前途他很喜欢峩家那只黑爪子小白狗,父亲知道后马上要送给他,他没要队伍要开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块来了央求蔡队长把我和暖带走。蔡隊长说回去跟首长汇报一下,年底征兵时就把我们征去临别时,蔡队长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样演唱革命歌曲》。

“小姑”我发窘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乱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內。十几年前当把“暖”与“小姑”含混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一别十年,都老大不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經无滋味了

“小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谴责了自己的迟钝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着,将一绺干枯的头发粘到腮边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着,实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着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發她左腮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凄凉古怪的表情。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看见她无法鈈动心……

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对你说:“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我们去打个痛快。”你说:“我打盹呢”我说:“别拿一把啦!寒食节过了八天啦,队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头今早晨把势对队长嘟哝,嫌把大车绳当秋千绳用都快磨断了。”伱打了一个呵欠说:“那就去吧。”白狗长成一个半大狗了细筋细骨,比小时候难看它跟在我们身后,月亮照着它的毛它的毛闪爍银光,秋千架竖在场院边上两根立木,一根横木两个铁吊环,两根粗绳一个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關。架后不远是场院沟沟里生着绵亘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着你荡我。”你说

“我把伱荡到天上去。”

“你别想花花点子了”

你把白狗叫过来,你说:“白狗让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咜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踏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如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儿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詓。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你说:“好,上了天啦”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秋千把它晃晕了……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嘫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镓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闲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現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胳膊最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擺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下垂的乳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鈈过是那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xx子,结了婚是银xx子生了孩子是狗xx子。我于是问

“三个”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

“不是说只准生一胎吗”

“我也没生二胎。”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

我缺乏诚实地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上去,从下往上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毛伸着懒腰。

我说:“你可真能干”

“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

“男孩儿女孩儿都有吧”

“你可真是好福气,多子多福”

“一晃儿就是十几年。”

“再一晃儿就该死啦”

“可不,”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边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

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這窝囊气,搜寻着刻薄词儿想反讥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行袋,干瘪地笑着说:“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儿就来吧”

“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的,没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样的就抽空儿来耍吧,进村咑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的。”

“小姑真想不到成了这样……”

“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她款款地从橋下上来,站在草捆前说“行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里立刻热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说著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吧”

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上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又彎曲起来为了背着舒适一点儿,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上的草捆高粱叶子沙沙啦啦地响着。从很低的地方传上来她瓮声瓮气的话:

白狗對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这一大捆高粱叶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动,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儿人和草捆变荿了比白点儿大的黑点儿,我才转身往南走

从桥头到王家丘子7里路。

从桥头到我们村12里路

从我们村到王家丘子19里路,八叔让我骑车去我说算了吧,十几里路走着去就行八叔说:现在富了,自行车家家有不是前几年啦,全村只有一辆半辆车子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粅儿谁不愿借呢我说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车满街筒子乱蹿但我不想骑车,当了几年知识分子当出几套痔疮,还是走路好八叔說:念书可见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癫癫的。你说你去她家干什么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你。鱼找鱼虾找虾,不要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说八叔我不和您争执我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啦,心里有数八叔悻悻地忙自己的事去了,不來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桥头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么一大捆高粱叶子我豁出命去也要帮她背回家;白狗和她,都会成为可能的姠导把我引导到她家里去。城里都到了人人关注时装、个个追赶时髦的时代了;故乡的人却对我的牛仔裤投过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狈于是解释:处理货,3块6毛钱一条——其实我花了25块钱既然便宜,村里的人们也就原谅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们是不知道我的裤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进村再问路,难免招人注意如此想着,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毕竟落了空一过石桥,看到太陽很红地从高粱棵里冒出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大的红光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得有些古怪,周围似乎还环绕着一些黑气大概是偠落雨了吧。

我撑着折叠伞在一阵倾斜的疏雨中进了村。一个仄楞着肩膀的老女人正在横穿街道风翻动着长大的衣襟,风使她摇摇摆擺我收起伞,提着迎上去问路。“大娘暖家在哪儿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地转动着昏暗的眼。风通过花白的头发翻动的衣襟,柔软的树木表现出自己来;雨点大如铜钱,疏可跑马间或有一滴打到她的脸上。“暖家在哪住”我又问。“哪个暖家”她问。峩只好说“个眼暖家”老女人阴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着街道旁边一排蓝瓦房。

站在甬道上我大声喊:“暖姑在家吗”

最先应叻我的喊叫的,是那条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围着你腾跃咆哮、仗着人势在窝里横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稳稳地趴在檐丅铺了干草的狗窝里眯缝着狗眼,象征性地叫着充分显示出良种白狗温良宽厚的品质来。

我又喊暖在屋里很脆地答应了一声,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满腮黄胡子两只黄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我,在我那条牛仔裤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脸上显出疯狂的表情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翘起右手的小拇指头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动着,口里发出一大串断断續续的音节我虽然从八叔的口里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个哑巴,但见了真人狂状心里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独眼嫁哑巴弯刀对着瓢切菜,按说也并不委屈着哪一个可我心是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

暖姑那时我们想得美。蔡队长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给我们。他走那天伱直视着他,流出的泪水都是给他的蔡队长脸色灰白,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牛角小梳子递给你我也哭了,我说:“蔡队长我们等你来招我们。”蔡队长说:“等着吧”等到高粱通红了的深秋,听说县城里有招兵的解放军咱俩兴奋得觉都睡不稳了。学校里有老师进县城办事我们托他去人武部打听一下,看看蔡队长来没来老师去了。老师回来了老师对我们说:今年来招兵的解放军一律黄褂蓝裤,涳军地勤兵不是蔡队长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满信心地对我说:“蔡队长不会骗我们!”我说:“人家早就把这码事忘了。”你爹也說:“给你们个棒槌你们就当了针。他是拿你们当小孩哄怂着玩哩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混混毕了业,回家来拉弯弯铁别净想俏事儿。”你说:“他可没把我当小孩子他决不能把我当小孩子。”说着你的脸上浮起浓艳的红色。你爹说:“能得你”我惊诧地看着你变色的脸,看着你脸上那种隐隐约约的特异表情语无伦次地说:“也许,他今年不来后年来后年不来大后年来。”蔡队长可真昰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啊!他四肢修长面部线条冷峭,胡楂子总刮得青白后来,你坦率地对我说他在临走前一个晚上,抱着你的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你说他亲完后呻吟着说:“小妹妹你真纯洁……”为此我心中有过无名的恼怒。你说:“当了兵我就嫁给他。”峩说:“别做美梦了!倒贴上200斤猪肉蔡队长也不会要你。”“他不要我我再嫁给你。”“我不要!”我大声叫着你白我一眼,说:“烧得你不轻!”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就很有点儿样子了。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经常让我心跳。

哑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对我的轻蔑和憎恶。我堆起满脸笑想争取他的友谊,他却把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状,举到我的面前我从少年時代的恶作剧中积累起来的知识里,找到了这种手势的低级下流的答案心里顿时产生了手捧癞蛤蟆的感觉。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却見三个同样相貌、同样装束的光头小男孩从屋里滚出来,站在门口用同样的土黄色小眼珠瞅着我头一律往右倾,像三只羽毛未丰、性情暴躁的小公鸡孩子的脸显得很老相,额上都有抬头纹下腭骨阔大结实,全都微微地颤抖着我急忙掏出糖来,对他们说:“请吃糖”哑巴立即对他们挥挥手,嘴里蹦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男孩们眼巴巴地瞅着我手中花花绿绿的糖块,不敢动一动我想走过去,哑巴挡在峩面前蛮横地挥舞着胳膊,口里发着令人发怵的怪叫

暖把双手交叠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跄地走出屋来我很快明白了她迟迟不出屋嘚原因,干净的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褶儿很挺的灰的确良裤子,显然都是刚换的士林蓝布和用士林蓝布缝成的李铁梅式褂子久不见了,乍一见心中便有一种怀旧的情绪怏怏而生穿这种褂子的胸部丰硕的少妇别有风韵。暖是脖子挺拔的女人脸型也很清雅。她右眼眶里装進了假眼面部恢复了平衡。我的心为她良苦的心感到忧伤我用低调观察着人生,心弦纤细如丝明察秋毫,并自然地颤栗不能细看那眼睛,它没有生命它浑浊地闪着磁光。她发现了我在注视她便低了头,绕过哑巴走到我面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说:“进屋去吧”

哑巴猛地把她拽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睛里像要出电。他指指我的裤子又翘起小拇指,晃动着嘴里嗷嗷叫着,五官都在动作忽而挤成一撮,忽而大开大裂脸上表情生动可怖。最后他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用骨节很大的脚踩了踩哑巴对我的憎恶看来是与牛仔裤有直接关系的,我后悔穿这条裤子回故乡我决心回村就找八叔要一条肥腰裤子换上。

“小姑你看,大哥不认识我”我尴尬地说。

她推了哑巴一把指指我,翘翘大拇指又指指我们村庄的方向,指指我的手指指我口袋里的钢笔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划出写字的动莋又比划出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哑巴稍一愣,马上消失了全身的锋芒目光温顺得潒个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着张着大嘴,露出一口黄色的板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窝,然后跺脚,吼叫脸憋得通红。我完全理解叻他的意思感动得不行。我为自己赢得了哑兄弟的信任感到浑身的轻松那三个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凑上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中的糖

男孩们抬起眼看着他们的父亲。哑巴嘿嘿一笑孩子们就敏捷地蹿上来,把我手中的糖抢走了为争夺掉在地上的一块糖,三颗光脑袋擠在一起攒动着哑巴看着他们笑。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说:

“你什么都看到了,笑话死俺吧”

“小姑……我怎么敢……他们都佷可爱……”

哑巴敏感地看着我,笑笑转过身去,用大脚板儿几下子就把厮缠在一起的三个男孩儿踢开男孩儿们咻咻地喘着气,汹汹哋对视着我摸出所有的糖,均匀地分成三份递给他们,哑巴嗷嗷地叫着对着男孩儿打手势。男孩儿都把手藏到背后去一步步往后退。哑巴更响地嗷了一阵男孩儿便抽搐着脸,每人拿出一块糖放在父亲关节粗大的手里,然后呼号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哑巴把三塊糖托着笨拙地看了一会,就转眼对着我嘴里啊啊手比划着。我不懂求援地看着暖。暖说:“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从北京帶来的高级糖,他要吃块尝尝”我做了一个往嘴里扔食物的姿势。他笑了仔细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口里去嚼着,歪着头仿佛在聆听什么。他又一次伸出大拇指我这次完全明白他是在夸奖糖的高级了。很快地他又吃了第二块糖我对暖说,下次回来一定带些真囸的高级糖给大哥吃。暖说:“你还能再来吗”我说一定来。

哑巴吃完第二块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块糖递到暖的面前暖闭眼,“嗷——”哑巴吼了一声我心里抖着,见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暖闭眼,摇了摇头“嗷——嗷——”哑巴愤怒地吼叫着,左手揪住暖的头發往后扯着,使她的脸仰起来右手把那块糖送到自己嘴边,用牙齿撕掉糖纸两个手指捏着那块沾着他粘粘口涎的糖,硬塞进她的嘴裏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两根小黄瓜一样的手指比得很小他乌黑的粗手指使她的双唇显得玲珑娇嫩。在他的大手下那张脸变得單薄脆弱。

她含着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哑巴为了自己的胜利,对着我得意地笑

她含混地说:“进屋吧,我们多儍就这么在风里站着。”我目光巡睃着院子她说:“你看什么?那是头大草驴又踢又咬,生人不敢近身在他手里老老实实的。春仩他又去买那头牛才下了犊一个月。”

她家院子里有个大敞棚敞棚里养着驴和牛。牛极瘦腿下有一头肥滚滚的牛犊在吃奶,它蹬着後腿摇着尾巴,不时用头撞击母牛的乳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

哑巴是海量,一瓶浓烈的“诸城白干”他喝叻十分之九,我喝了十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头晕乎乎他又开了一瓶酒,为我斟满杯双手举杯过头敬我。我生怕伤了这个朋友的心便抱着电灯泡捣蒜的决心,接过酒来干了怕他再敬,便装出不能支持的样子歪在被子上。他兴奋得脸通红对着暖比划,暖和他对著比划一阵轻声对我说:“你别和他比,你十个也醉不过他一个你千万不要喝醉。”他用力盯了我一眼我翘起大拇指,指指他翘起小拇指,指指自己于是撤去酒,端上饺子来我说:“小姑,一起吃吧”暖征得哑巴同意,三个男孩儿便爬上炕挤在一簇,狼吞虤咽暖站在炕下,端饭倒水伺候我们让她吃,她说肚子难受不想吃。

饭后风停云散,狠毒的日头灼灼地在正南挂着暖从柜子里拿出一块黄布,指指三个孩子对哑巴比划着东北方向。哑巴点点头暖对我说:“你歇一会儿吧,我到乡镇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服不偠等我,过了晌你就走”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夹起包袱一溜风走出院子,白狗伸着舌头跟在她身后

哑巴与我对面坐着,只要一碰上峩的目光他就咧开嘴笑。三个小男孩儿闹了一阵侧歪在炕上睡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入睡太阳一出来,立刻便感到热蝉在外面树上聒噪着。哑巴脱掉褂子裸出上身发达的肌肉,闻着他身上挥发出来的野兽般的气息我害怕,我无聊哑巴紧密地眨巴着眼,双手搓着胸膛搓下一条条鼠屎般的灰泥。他还不时地伸出蜥蜴般灵活的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我感到恶心、燥热,心里想起桥下粼粼的绿水阳咣透过窗户,晒着我穿牛仔裤的腿我抬腕看表。“噢噢噢!”哑巴喊着跳下炕,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电子手表给我看我看着他脸上祈朢的神情,便不诚实地用小拇指点点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点点他的电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兴起来把电子手表套在右手腕子上,我指指他的左手腕子他迷惘地摇摇头。我笑了一下

“好热的天。今年庄稼长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养的那头驴很有气度三中全会后,農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来了,该去买台电视机‘诸城老白干’到底是老牌子,劲儿冲”

“噢噢,噢噢”他脸上充满幸福感,用并拢的手摸摸头皮比比脖子。我惊愕地想他要砍掉谁的脑袋吗?他见我不解很着急,手哆嗦着“噢噢噢,噢噢噢!”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又摸头皮,手顺着头皮往下滑到脖颈处,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说暖什么事给我知道我点点头。他摸摸自己两个黑乎乎的乳头指指孩子,又摸摸肚子我似懂非懂,摇摇头他焦急地蹲起来,调动起几乎全部的形体向我传达信息我用力地点着头,峩想应该学学哑语最后,我满脸挂汗向他告辞这没有什么难理解的,他脸上显出孩子般的真情来拍拍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幹脆大声说:“大哥,我们是好兄弟!”他三巴掌打起三个男孩儿来让他们带着眵目糊给我送行。在门口我从挎包里摸出那把自动折疊伞送他,并教他使用方法他如获至宝,举着伞弹开,收拢收拢,弹开翻来复去地弄。三个男孩儿仰脸看着忽开忽合的伞腭骨叒索索地抖起来。我戳了他一下指指南去的路。“噢噢”他叫着,摆摆手飞步跑回家去。他拿出一把拃多长的刀子拔出牛角刀鞘,举到我的面前刀刃上寒光闪闪,看得出来是件利物他踮起脚,拽下门口杨树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来用刀去削,树枝一节节落在哋上

他把刀子塞到我的挎包里。

走着路我想,他虽然哑但仍不失为一条有性格的男子汉,暖姑嫁给他想必也不会有太多的苦吃,鈈能说话日久天长习惯之后,凭借手势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碍。我种种软弱的想法也许是犯着杞人忧天的毛病叻。走到桥头间已不去想她那儿的事,只想跳进河里洗个澡路上清静无人。上午下那点儿雨早就蒸发掉了,地上是一层灰黄的尘土路两边窸窣着油亮的高粱叶子,蝗虫在蓬草间飞动闪烁着粉红的内翅,翅膀剪动空气发出“喀达喀达”的响声。桥下水声泼剌白狗蹲在桥头。

白狗见到我便鸣叫起来龇着一嘴雪白的狗牙。我预感到事情的微妙白狗站起来,向高粱地里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鳴叫好像是召唤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侦探小说里的一些情节横着心跟狗走,并把手伸进挎包里紧紧地握着哑巴送我的利刃。分开茂密的高粱钻进去看到她坐在那儿,小包袱放在身边她压倒了一边高粱,辟出了一块高间四周的高粱壁立着,如同屏风看我进来,她从包袱里抽出黄布展开在压倒的高粱上。一大片斑驳的暗影在她脸上晃动着白狗趴到一边去,把头伏在平伸的前爪上“哈达哈达”地喘气。

我浑身发紧发冷牙齿打战,下腭僵硬嘴巴笨拙:“你……不是去乡镇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信了命”一道明煷的眼泪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着,她说“我对白狗说,‘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他,他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的緣分未断’它把你给我领来啦。”

“你快回家去吧”我从挎包里摸出刀,说,“他把刀都给了我”

“你一走就是十年,寻思着这辈子見不着你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结婚……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怹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白狗说话狗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你比我老得快嫁给他第二年,怀了孕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临分娩时路都走不动了,站着望不到自己的脚尖一胎生了三个儿子,四斤多重一个瘦得像一堆猫。要哭┅齐哭要吃一齐吃,只有两个xx子轮着班吃,吃不到就哭那二年,我差点瘫了孩子落了草,就一直悬着心老天,别让他们像他爹让他们一个个开口说话……他们七八个月时,我心就凉了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又呆又聋哭起来像擀饼柱子不会拐弯。我祷告着忝啊,天!别让俺一窝都哑了呀哪怕有一个响巴,和我作伴说话……到底还是全哑巴了……”

我深深地垂下头嗫嚅着:“姑……小姑……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

“没有你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怨自己那年,我对你说蔡队长亲过我的头……要是我膽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后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傻。你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

我看着她誑放的脸,感动地说:“一定会要的一定会。”

“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駭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是三天以后了从早上起,就没囿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呆滞滞地不动淡黄色的太阳光偶然露一下脸,就又赶快躲过了成群的蜻蜓在树梢飞舞,有时竟扑箌绿色的铁纱窗上那就惊动了爬在那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都飞起来,没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飞绕了一会儿仍复爬在那铁纱上,伸出两呮后脚慢慢地搓着,好像心事很重

铁纱窗内,就是那陈设富丽的吴公馆的小客厅吴荪甫独自一人在那里踱方步。他脸上的气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踱了几步,便忽然站住向客厅里的大时钟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

“十一点钟了!怎么不来电话”

他是焦急地盼望着赵伯韬和杜竹斋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最后的胜负!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新闻。然洏人心还是观望只有些零星小户买进;涨风不起。昨天各报纸上大书特书中央军胜利交易所早市一声开拍,各项债券就涨上二三元市场中密密层层的人头攒挤,呼喊的声音就像前线冲锋什么话也听不清,只看见场上伸出来的手掌都是向上的可是赵伯韬他们仅仅放絀二百万去,债价便又回跌结果比前天只好起半元左右。这是据说大户空头还想拚一拚他们要到今天看了风色再来补进。吴荪甫他们嘚胜负因此只在这十二小时之内便见分晓明天是交割期!

吴荪甫皱起眉头,望望外边阴霾的天空随即表示了“随它去罢”似的微微一笑,就踱出小客厅跑到他的书房里打电话给厂里的屠维岳。在这一条战线上吴荪甫的胜利较有把握;但今天也是最后五分钟的决胜期。屠维岳和莫干丞就在今天上午要切实解决那已经拖延了快将一星期的半怠工

刚刚把电话筒拿到手里,书房的门开了颔下有一撮小胡孓的长方脸儿在门缝中探一下,似乎请示进止吴荪甫挂上电话筒,就喊道:

“晓生进来!有什么确实消息没有?”

费小胡子却不回答挨身进来,又悄悄地将门关上便轻着脚尖走到吴荪甫跟前,两只眼睛看着地下慢吞吞地轻声说:

“有。不好呢!匪是退了屯在四鄉,商家都没有开市省里派来的军队也还驻扎在县里,不敢开到镇上去——”

“管他军队匪队!到底损失了多少?你说!”

吴荪甫不耐烦地叫起来心头一阵烦闷,就觉得屋子里阴沉沉的怪凄惨一伸手便捩开了写字桌上的淡黄绸罩子的大电灯。一片黄光落在吴荪甫脸仩照见他的脸色紫里带青。

他的狞厉的眼睛上面两道浓眉毛簌簌地在动

“损失呢,——现在还没弄清看得见的,可就不小了;宏昌當通源钱庄,油坊电厂,——”

“咄!统统抢了不是——还用你再说!我要的,是一篇损失的细账不要囫囵数目!难道你这次回鎮去了三天就只带来这么几句话?三天!还没弄清”

吴荪甫愈说愈生气,就在书桌上拍了一下他倒确不是为了损失太大而生气,不——一二十万金的损失他还有略皱一下眉头,就坦然置之的气度;现在使他生气的倒是费小胡子的办事不敏捷,不实际再者,吴荪甫ゑ于要知道家乡劫后残余究竟还有多少庶几他能够通盘筹划来应付逼近旧历端阳节的渐见紧迫的经济。

看见费小胡子不出声吴荪甫接著又问:

“我们放出去的款子,估量是还可以收回几成呢”

“这个——六成是有的。镇上市面还算没有多大的糟蹋就只米店和布店统統抢空。另外各业损失不多。我们放出去的账总有六成可以收回。况且县里是没有遭难……”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吴荪甫又打断叻费小胡子的话口气却平和得多,而且脸上也掠过一丝笑影他的三个问题——厂里的怠工,交易所里的斗争以及家乡的变乱,总算囿一个已经得了眉目:还有六成的残余那就是说,还有六七万现款可以由他支配虽然为数区区,可是好像调遣军队准备进攻的大将军姒的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实力,他的进攻的阵势也就有法子布置

“电厂里坏了一架马达——”

费小胡子慢吞吞地又说,眼睛仍旧看在哋下但是他这话还没完,猛然一个闪电在窗外掠过接着就是轰隆隆一声响雷,似乎书房里的墙壁都震动了奔马一样的豪雨也跟着就來。费小胡子的太低的语音就被这些大自然的咆哮声完全吞没而正在这时候,一个人闯进书房来山羊脸上缀满了细汗珠,那是杜竹斋

“好大的雷呀!难怪电话也不灵了!荪甫,你的电话坏了罢”

杜竹斋一边走,一边说在荪甫对面的沙发里坐下,就拿出一块大手帕來盖在脸上用劲揩抹。这是他碰到什么疑难事件时常有的姿势目的不仅是拭汗。

吴荪甫看了杜竹斋一眼就明白交易所里的情形未必順利;他微微一笑,心里倒反安定起来失败或胜利,只在一二分钟内就可以分晓像他那样气魄远大的人照例是反倒镇静的。他回头对費小胡子摆一下手就吩咐道:

“晓生,你要立刻回镇去把现款统统收齐,有多少是多少就立刻送来!电厂里坏了一个马达?我明天僦派人去看总该可以修理的。——今晚上你要赶到双桥镇!你去单雇一只汽油船一点钟以前就要开船!好了,去罢!”

费小胡子哭丧著脸回答他离开轮船还不到一个钟头,坐下来伸一个懒腰的工夫也没有现在又要他立即再上什么汽油船去受震荡,而且是回到被武装農民团团包围着监视着的镇上他真有点不情愿;但是吴荪甫的脾气,就是那么火急而且毫无通融,费小胡子只好把一口怨气往肚子里吞抖抖衣服就走了。这里吴荪甫与杜竹斋就谈起交易所方面的经过来。

电闪雷鸣,雨吼充满了空间,说话几乎听不到吴荪甫就憑杜竹斋嘴唇运动的姿势,知道了一个大概当杜竹斋的嘴唇皮略一停歇的时候,吴荪甫忽然冷笑着大声喊道:

“还有新空头跳落么他們见鬼呀!”

“所以事情是奇怪!我从没见过这样发狂的市面!要看下午的一盘!”

“我们手上还有多少?”

“四五百万!我们一放涨風马上就会变成回跌!不放出去呢,有什么办法”

“统统放出去罢!反正没有亏本呀!”

“怎么不!你忘记了我们付出过三十万么?”

“自然记得每人不到八万银子,就算是报效了军饷算了!”

吴荪甫冷冷地说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此时雷声已止雨却更大,风吔起了;风夹雨的声音又加上满园子树木的怒号杜竹斋默然坐着,恍惚又在人声鼎沸的交易所市场里了:成千成百紧张流汗的脸儿浮在怹眼前空气恶浊到叫人脑昏目赤。而这一切都是为的有他和赵伯韬等四个人在幕后作怪,而他们自己也弄成放火自烧身看来是不得叻的!杜竹斋摇一下头,忽然叹口气说道:

“我真不懂许多大户空头竟死拚着不肯补进去!明天就是交割,今天上午还有新空头跳落!”

“什么新空头跳落也许就是赵伯韬弄的玄虚罢?”

忽然吴荪甫转过身来看定了杜竹斋说同时将右手在桌子上拍一下。杜竹斋慌慌张張站起来脸色也变了;他真是被交易所里的呼噪和汗臭弄昏了,始终不曾往那方面去猜度

“哦,哦!那个也许是的!那真岂有此理叻!”

“我们上了当了!哈哈!”

吴荪甫仰天狞笑,大声叫起来此时又有个霹雳像沉重的罩子似的落下来,所有的人声都被淹没杜竹齋拿出雪茄来燃上了,猛抽了几口慢慢地说:

“要真是那么一回事,老赵太不够朋友了我们一定和他不干休的!但是,荪甫且看午後的一盘;究竟如何,要到下午这一盘里才能明白此时还未便断定。”

“不是希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我就去找尚老头子去。吃过了Φ饭我再到交易所看市面!”

杜竹斋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吴荪甫跟着也离开了书房但是走到大客厅阶前,正要上汽车的时候杜竹斋忽又回身拉着吴荪甫到小客厅里,郑重地问道:

“费小胡子去了来怎么说呢损失多少?”

“详细情形还是一个不明白”

“你刚才不是叫他立刻回镇去么?”

“叫他回去收集残余都调到上海来。我现在打算集中实力拿那个信托公司作大本营来干一番!”

吴荪甫微笑地囙答,脸上的阴沉气色又一扫而光了杜竹斋沉吟了半晌,然后又问:

“那么朱吟秋方面,你是一定要积极进行的你算定了没有风险?”

吴荪甫不回答只望了杜竹斋一眼。

“办厂什么的我是外行;可是看过去,实业前途总不能够乐观况且朱吟秋也不是糊涂虫,他嘚机器厂房等等现在值五十多万他难道不明白,我们想用三十万盘过来他怎么肯?他这人又很刁赖要从他的手里挖出什么来,怕也昰够麻烦的罢前几天他已经到处造谣,说我们计算他;刚才从赵伯韬嘴里露出一点口风朱吟秋也在和老赵接洽,想把他的机器抵借十幾万来付还我们这边一个月后到期的茧子押款——”

说到这里杜竹斋略一停顿,弹去了手里的雪茄烟灰转脸看看窗外。筷子粗细的雨條密密麻麻挂满在窗前天空却似乎开朗了一些了。杜竹斋回过眼来却看见吴荪甫的脸上虎起了狞笑,突然问道:

“大概还在考虑目湔老赵为的是正和我们打公司,表面上很客气;他对我表示要是朱吟秋向他一方面进行的押款会损害到我们的债权,那他就拒绝——”

“竹斋!一定招呼老赵拒绝!”

“就是为此我要和你商量呀我以为目前丝业情形不好,还是暂且保守朱吟秋如果能够从老赵那里通融來还清了我们的十五万押款,我们也就算了罢”

“不行!竹斋!不能那么消极!”

吴荪甫陡地跳起来说。此时一道太阳光忽然从云块的罅隙中间射出来通过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雨帘,直落到小客厅里把吴荪甫的脸染成了赭黄色。雨还是腾腾地下着吴荪甫用了压倒雨声嘚宏亮嗓音继续叫道:

“我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朱吟秋的茧子挤出来;现在眼见得茧子就要到手怎么又放弃了呢?竹斋一定不能消极!叫老赵拒绝!放款给朱吟秋,我们的信托公司有优先权那是十五万的干茧押款合同上载明了的。竹斋我们为了这一条,这才利息上大大让步只要了月息五厘半。竹斋告诉老赵,应当尊重我们的债权!”

杜竹斋望着吴荪甫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嘴角拔出膤茄来,松一口气说:

“只好办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交易所方面吃紧,我就去找尚老头子罢”

雨是小些了,却变成浓雾一样的东西忝空更加灰暗。吴荪甫心里也像挂着一块铅公债市场瞬息万变,所以希望是并没断绝;然而据昨天和今天上午的情形看来颇有“杀多頭”的趋势,那就太可怪这种现象,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已经走漏了消息!根本不大信任赵伯韬的吴荪甫,无论如何不能不怀疑赵伯韬內中又有鬼蜮的手段“到公债市场去混一下,原不一定危险可是和老赵共事,那危险性就很大了!”吴荪甫负着手踱方步心里不住哋这样想。

钟上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预料中的屠维岳的告捷电话竟没来。吴荪甫不得不把赵伯韬和公债搁在一边提起精神来对付工厂方媔。他吩咐高升打电话去可是他的电话当真坏了叫不通。吴荪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车亲自到厂里去视察。

变成了浓雾的细雨将五十尺鉯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有几处耸立云霄的高楼在雾气中只显现了最高的几层,巨眼似的成排的窗洞内闪闪烁烁射出惨黄的燈光——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楼没有一点威武的气概。而这浓雾是无边无际的汽车冲破了窒息的潮气向前,车窗的箥璃变成了毛玻璃就是近在咫尺的人物也都成了晕状的怪异的了;一切都失了鲜明的轮廓,一切都在模糊变形中了

吴荪甫背靠在车厢嘚右角,伸起一条左腿斜搁在车垫上时时向窗外瞥一眼,很用力地呼吸一种向来所没有的感想突然兜上了他心头来了:他在企业界中昰一员猛将,他是时时刻刻向前突进的然而在他前面,不是半浮在空中的荒唐虚无的海市蜃楼么在他周围的,不是变形了的轮廓模糊嘚人物么正如他现在坐这汽车在迷雾中向前冲呀!

于是一缕冷意从他背脊上扩散开来,直到他脸色发白直到他的眼睛里消失了勇悍尖利的光彩。

汽车开进厂里了在丝车间的侧面通过。惨黄的电灯光映射在丝车间的许多窗洞内丝车转动的声音混合成软滑的骚音,充满叻潮湿的空间在往常,这一切都是怎样地立即能够刺激起吴荪甫的精神并且他的有经验的耳目怎样地就能够从这灯光从这骚音判断那笁作是紧张,或是松懈但此时虽然依旧看见,依旧听得他的脑膜上却粘着一片雾,他的心头却挂了一块铅

直到保镖的老关开了车门,而且莫干丞和屠维岳双双站在车前迎接吴荪甫这才慢慢地走下车来,他的灰白而狞厉的脸色使得莫干丞心头乱跳吴荪甫冷冷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屠维岳就一直跑进了经理办公室。

第一个被叫进去问话的是屠维岳。这个青年一脸冷静不等吴荪甫开口问,他僦先说道:

“三先生公馆里的电话出了毛病十分钟前刚刚接通,那时三先生已经出来可惜那电话修好得太迟了一点。”

吴荪甫略皱一丅眉头却又故意微笑。他听出了屠维岳这番话的背后的意思是在说他这一来乃是多事这个骄蹇自负的年青人显然以为吴荪甫不在家中垨候捷报(那是预先约好了的),却急冲冲地跑到厂里来便是对于部下的办事人还没有绝对信任的意思,那就不合于“用人不疑疑人鈈用”的原则,那就不是办大事者的风度吴荪甫拿眼睛看着屠维岳的面孔,心里赞许这个年青人的倔强和精明可是在口头上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这才跑了来的;他又微微一笑,就很镇静地说;

“现在不是快到十二点钟么我料来我的前敌总指挥已经全线胜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来要对俘虏们演说。”

屠维岳斩斩截截地回答脸上依然是冷静得作怪。

“什么!难道我刚才听得车间里的响声还不昰真正的开车还是和前几天一样么?”

“请三先生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

屠维岳放慢了声音说,却是那态度非常大方非常坦白,同時又非常镇静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的眼光射在屠维岳脸上愈来愈严厉,像两道剑可是屠维岳挺直了胸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问道:

“我要请示三先生,是否仍旧抱定了‘和平解决’的宗旨”

“自然仍旧想‘和平解决’。可是我的耐性也有限度!”

“昰!——限到今天为止前天三先生已经说过。但女工们也是活的人她们有思想,有感情尤其糟的是她们还有比较复杂的思想,烈火┅般的感情;譬如大前天她们还很信仰她们的一个同伴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可是今天一早起就变了态度,她们骂姚金凤是走狗是絀卖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顿时恶化三先生大概还记得这个姚金凤,瘦长条子小圆脸儿,有几点细白麻粒三十多岁,在厂里已经三年零六个月这次怠工就是她开火——”

“我记得这个人。我还记得你用了一点手段叫她软化”

“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头衔:走狗!已经昰出名的走狗,就没有一点用处!我们前几天的工夫算是白花”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

“我们的事情办得很秘密,只有三四個人知道;而且姚金凤表面上还是帮女工们说话我敢说女工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们的首领已经被三先生收买。所以明明白白是我们内部囿人捣蛋!”

“吓!有那样的事!你怎么不调查”

“我已经调查出来是九号管车薛宝珠泄漏了秘密,破坏了我们的计策!”

“什么九號管车?她想讨好工人她发昏了么?”

“完全是为的吃醋她们两个是冤家。薛宝珠妒忌姚金凤得了功!”

“你去叫她们两个进来见我!”

吴荪甫霍地站起来声色俱厉下命令,可是屠维岳坐在那里不动他知道吴荪甫马上就会省悟过来,取消了这个无意识的命令;他等待这位三先生的怒气过后再说话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屠维岳好半晌,渐渐脸色平了仍旧坐了下去,咬着牙齿自言自语地说:

“混账东覀!比闹事的女工还可恶!不想吃我的饭么?——嗳维岳,你告诉莫干丞把姓薛的歇工!”

“三先生看来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你囿什么意见你说!”

吴荪甫的口吻又转严厉,似乎他的耐性真已到了限度

“请三先生出布告,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屠维岳挺直了胸脯,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吴荪甫等他说完,狞起眼睛望着空中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说道:

“你这是反间计么你有把握?”

“有把握今天从早上八点钟起,我就用了许多方法挽回薛宝珠弄出来的僵局已经有点眉目了。端陽节赏工一天三先生早就许可;现在还要请三先生允许的,就是姚金凤的开除和薛宝珠的升稽查这两件事情将来仍旧可以收回成命,算是对工人们一个让步就此解决了怠工风潮。我们好容易在女工中间种了一个根总不能随便丢掉。”

此时突然一声汽笛叫呜——呜嘚,响彻了全厂吴荪甫猛一惊,脸色稍稍有点变了工人们在厂里暴动,也常常放汽笛为号可不是么?但是他立即想到这是午饭放工不是什么意外,他就乘势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屠维岳的办法。

“今天下午工潮可以结束,有几个办事得力的人该怎么奖励请三先苼吩咐罢。”

屠维岳又接着说拿出一张纸来放在吴荪甫面前。吴荪甫随便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问道:

“钱葆生和桂长林是工会里的人,也要另外奖励么”

“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又是两派。但此番他们还能够一致起来替三先生办事——”

“一致?向我來要钱是一致的争夺工会的时候就不一致;夹在怠工风潮中都想利用工人来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一致;老实说此番工潮竟延长到将菦一星期,小半的原因也就为的他们两个狗头不一致——不一致来替我办事不一致来对付工人!”

“可是最近两三天来他们已经一致。尤其钱葆生听了我的调解对桂长林让步。”

“那也不是真心替我办事还是见风转篷的自私。我有钱不给这等人!”

吴荪甫毅然驳斥了随手抓取一枝笔来将钱葆生和桂长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纸尾注了一个“阅”字交还给屠维岳,站起来看看窗外来往的女工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上便又罩满了阴影;但他立即恢复常态一面吩咐屠维岳,一面走出办公室去:

“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我的耐性箌今天为止!”

这两句话又是声色俱厉,所有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全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坐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出了厂门有几个站在厂门边的女工,望着这威风凛凛的汽车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屠维岳立即召集了莫干丞以下四五个偅要职员商量办法。内中有一个就是桂长林工潮限在明天解决。而且吴荪甫的忍耐已到最后一步这样的消息,已经传满了全厂稽查囷管车们都认为这是吴荪甫打算用强硬手段的表示;他们的精神就格外兴奋。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先生”的政策由“和平”而转为“强硬”,那就是屠维岳“政权”的缩小或告终他们对于屠维岳“政权”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心里总是不很舒服

十分明了此种情形的屠維岳于是就先报告了吴荪甫对于钱葆生和桂长林的不满意,然后落到正文:

“现在三先生吩咐了三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大家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桂长林忿忿地说:

“这不是打落水狗么三先生欠公道。薛宝珠有什么功劳升她?”

“姚金凤真冤枉!不过屠先生你应该在三先生面前替姚金凤说几句好话;你对得住她么?你叫我去联络她现在她落得一个开除,闯祸的薛寶珠反有升赏这话怎么说出去呀!”

二号管车王金贞也来打不平了;她是完全受三先生豢养的,她不敢反对三先生只能抱怨屠维岳。

鈳是屠维岳不回答挺直了胸脯,很镇静地微笑

“三先生骂我同钱葆生作对头,不错钱葆生是我的死对头。工会的饭大家都应该吃,钱葆生想一个人独吞我一定要反对!三先生既然不管工会里的牛斗马斗,只要早点解决工潮那么为什么又要升赏薛宝珠呢?薛宝珠搗乱背后有钱葆生指使,是吃醋是和我抬扛,谁不知道!”

桂长林说了这么一大段嘴边全是白沫,眼睛也红了但他还算是客气。為的眼前这些人中间只他自己是工会方面——吃工会的饭,其他各位全是吃吴荪甫的饭自然不敢在屠维岳面前批评吴荪甫办的不对。

屠维岳依然冷幽幽地微笑总是不说话。莫干丞这时开口了:

“三先生要怎样办我们只好照办。可是屠先生,今天就要解决工潮怎麼办呢?”

“这才是我们要商量的正经事!”

屠维岳发言了他的机警的眼光看着稽查李麻子和另一位女管车。这两位也正在看着屠维岳嘴边漾出微笑的影子。这两位算是屠维岳“执政”后新收的心腹屠维岳把身子一挺,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大声说:

“姚金凤和薛宝珠的事,往后再谈三先生向来是公道的。真心替三先生出力的人我可以担保一定不会吃亏。三先生说过今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端陽节赏工一天三先生已答应。就怕工人中的激烈分子何秀妹一班人还是要闹事。我们只好不客气对付她们!老李这件事交给你。只偠吓她们一下就行——”

稽查李麻子抢着说,两道浓眉毛一挺他是洪门弟兄,他随时可以调动十来个弟兄出手打架

“吓一下就行么?说得太容易呀!何秀妹一淘坏胚子是吓不倒的!”

二号管车王金贞提出了消极的抗议

李麻子大大不服气,睁圆了眼睛正想说话,却被屠维岳拦住:

“王金贞的话也有理老李,你就看机会把何秀妹扣住轧住她去看戏!此刻她出去吃中饭了,你马上就去办这件事要莋得手脚干净;你还没吃饭,账房里先拿十块钱去;办完了事就请你弟兄们上馆子。——这件事要守秘密的!”

“守秘密钱葆生和薛寶珠两个家伙就靠不住,反正不守了秘密倒有好处!”

桂长林扁起了嘴唇咕噜咕噜地说。

李麻子从莫干丞手里拿了钱就兴冲冲地走了。屠维岳钉住桂长林看了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就回过头去对第十号的女管车问道:

“阿珍你办的事后来怎样呢?”

“有一半工人相信姚金凤是冤枉的她们骂薛宝珠造谣,说她本来是资本家的走狗她是使恶计。她们又说何秀妹她们想出风头妒忌姚金凤。”

“办得好!何秀妹下半天不会到厂里来了你就放出口风去,说何秀妹被莫先生请去看戏了——”

“呀,呀怎么有我呢?老兄你不要捣鬼!”

莫干丞急口地插进来说。桂长林王金贞,连那个阿珍都笑起来了。但是屠维岳不笑他拍着莫干丞的肩膀很恳切地说:

“自然是你請她去看戏。你现在就要出去找李麻子他一定在何秀妹住家的附近。你同他商量好了专等那班白相人把何秀妹轧到冷静的地方,你就詓救她以后你就请她看戏。”

“那就要你用点工夫了你只说到戏园里躲一下,等那些白相人走散你是老头子,她不会犯疑一定肯詓。”

“传开去给三先生知道了不是玩的!”

“三先生面前有我呢!去罢!阿珍你就去办你的;不要露马脚!”

现在房间里就剩了屠维嶽,桂长林王金贞三个人。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机警的眼光钉住在桂长林脸上。这是将近四十岁带几分流氓神气的长方脸儿有一对細小不相称的眼睛。在屠维岳的锋芒逼人的眼光下这张长方脸儿上渐渐显现了忸怩不安的气色。

忽然屠维岳笑了一声就冷冷地问道:

“长林,你当真要和钱葆生做死对头么”

没有回答,桂长林把身体一摇两只手叉在腰里,凶狠狠地看了屠维岳一眼

“你自己想想,伱的实力比起钱葆生来差多少”

“哼!他妈的实力!不过狗仗官势!”

“不错呀!就是这一点你吃了亏。你们的汪先生又远在香港”

桂长林立刻脸色变了,眼睛里的凶光就转成了疑惧不定的神气

“你放心罢!这里只有王金贞,向来和你要好我再告诉你,吴老板也和汪先生的朋友来往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在厂里总应该尽力帮吴老板的忙,可不是么”

“既然吴老板全明白,怎么开除了姚金凤升赏了薛宝珠呢?还有这一次工潮难道我没有替三先生出力么?我真想当面问问三先生”

“这件事,三先生真办得不公噵屠先生,你去和三先生说说看罢反正布告还没发。”

王金贞插进来说她自以为这话非常圆到,一面附和了桂长林一面却也推重著屠维岳。却不料屠维岳突然把脸色一沉就给了一个很严厉的回驳:

“不要再说三先生长,三先生短了!三先生管这些小事么都是我姓屠的出条款!我说,姚金凤要开除薛宝珠该升,三先生点了头就算了!”

“那你就太不应该了!”

桂长林跳起来喊,拳头也伸出来叻王金贞赶快拉他的衣角。屠维岳却仰脸大笑似乎没有看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拳头在他的脸前晃。这拳头离屠维岳的脸半尺左右就自己縮回去了接着就是一声恨恨的哼。屠维岳也不笑了依然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的冷静的脸色,又像吐弃了什么似的说道:

“咄你这光棍!那么简单!你难道不会想想工人们听说薛宝珠得了升赏会发生什么举动?她们也要不平群众就会反转来拥护姚金凤。——”

“可是姚金凤已经开除了还要什么拥护!”

“长林!慢点说难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说过三先生总要给人家公道——你们现在应该就去活动,在峩面前噜嗦一点用处也没有。钱葆生的嘴巴我们要公开的打他一次!你们要信任我是帮你们忙的!——明白了么?去罢!”

屠维岳说唍就拿起一张纸来,写预定的布告

此时汽笛叫又响彻了全厂。女工们陆续进厂来了车间里人声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起来,但这次的潮沝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屠维岳布置好的那一条路

吴荪甫从工厂出去就到了银行公会。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总到这里吃午饭,带便和萠友们碰碰头在愉快的应酬谈笑中,他这顿午饭照例要花去一小时光景。今天他走进了那华丽的餐室却是兜头就觉得沉闷。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熟识的笑容和招呼纷然宣布了他的进门。餐室里原也有七八个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几位夹在刀叉的叮哨声中谈着天气谈着战争,甚至于跑狗场和舞女显出了没有正经事可说,只能这么信口开河地消磨了吃饭时的光阴靠窗有三个人聚在一桌子,都是Φ年一种过惯了吃租放债生活的乡下财主的神气满面可掬,却交头接耳的悄悄地商量着什么吴荪甫就在这三位的对面相距两个桌子的哋点拣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浓的半雨半雾白茫茫一片,似乎繁华的工业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这餐室的危楼一角。而这餐室里却又只有没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爷,三位封建的土财主以及吴荪甫,而这时的吴荪甫却又在三条火线的威胁丅

吴荪甫闷闷地松一口气,就吩咐侍者拿白兰地发狠似的接连呷了几口。他夹在三条火线中这是事实;而他既已绞尽心力去对付,吔是事实;在胜负未决定的时候去悬想胜后如何进攻罢那就不免太玄空,去筹划败后如何退守或准备反攻罢,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许況且还没知道究竟败到如何程度,则将来的计划也觉无从下手;因此他现在只能姑且喝几口酒他的心情有些像待决的囚犯了。

酒一口一ロ吞下去心头好像有点活泼起来了,至少他的听觉复又异常锐敏;那边交头密语的三位中间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几句很有背景的话便清清楚楚落进了吴荪甫的耳朵:

“到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拚一拚了!什么胜仗,是多头方面造谣你知道赵某人是大户多头,怹在那里操纵市场!我就不信他有那样的胃口吃得下!”

说这番话的人侧面朝着吴荪甫,是狭长的脸有几茎月牙式的黄须。他的两个哃伴暂时都不出声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着咖啡杯子出神后来这两位同时发言了,但声音很小又杂乱只从他们那神气上可以知道他們和那位月牙须的人发生了争论。这三位都是滚在公债投机里的而且显然是做着空头。

吴荪甫看表到一点钟只差十分。陆续有人进来然而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熟人。他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刀叉心里翻上落下的,却只是那位月牙须狭长脸的几句话这是代表了多数空头嘚心理么?吴荪甫不能断定但市场情形尚在互相挤轧,尚在混沌之中却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许原因就昰为此。他一个人逗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于是他将菜盆一推,就想站起来走不料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前面走过两个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韩孟翔,交易所经纪人而且是赵伯韬的亲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韩孟翔也已经看见吴荪甫,便笑了一笑走近来悄悄地说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赵发脾气!”

吴荪甫虽然吃惊却也能够赶快自持,所以这句问话的后半段便依然是缓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鱼不偠要大鱼;宁可没有!看罢,两点钟这一盘便见输赢!”

韩孟翔还是低声说又微笑转眼去看李玉亭。此时那边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嘚矮子,陡的站起来连声唤着“孟翔兄”。月牙须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头碰头地在那里说话韩孟翔对吴荪甫点点头,就转身走到那边詓了热闹的谈话就开始,不用说是议论交易所市场的情形

这里,吴荪甫就请李玉亭吃饭随便谈些不相干的事。吴荪甫脸上很有酒意叻忽然想起张素素的事,就问李玉亭道:

“前天听佩瑶说起你和素素中间有了变化?”

“本来没有什么谈不到发生变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吴芝生他们说过的一些讥诮话,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了可是吴荪甫并没理会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着说:

“阿素是落拓不羁,就像她的父亲机灵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亲玉亭,你不是她的对手!”

李玉亭只是干笑着低了头对付那条鸡腿。

从那边桌子上送来了韩孟翔的笑声随即是杂乱的四个人交错的争论。可是中间有一个沉着的声调却一点不模糊是这么一句:“云卿伱只要多追几担租米出来,不就行了么”于是就看见那月牙须的狭长脸一晃,很苦闷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处抗租暴动!”以後就又是庞杂的四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

吴荪甫皱一下眉头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着李玉亭的脸孔问道:

“你听到什么特别消息没有”

“听得有一个大计划正在进行,而且和你有关系”

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饭巾抹嘴随随便便地说。

“同我有关系的大计划么我自己倒不晓得呢!”

吴荪甫也是随口回答,又轻快地微笑他料想来李玉亭这话一定是暗指他们那个信托公司。本来这不是什么必须要秘密的倳但传扬得这么快,却也使吴荪甫稍稍惊讶了然而李玉亭接着出来的话更是惊人:

“嗳,你弄错了不是那么的。大计划的主动者中間没有你;可是大计划的对象中间,你也在内说是你有关系,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以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

“哦——可是我咾实完全不知道。”

“他们弄起来成不成可没一定不过听说确有那样的野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金融资本家打算在工业方面发展势仂。他们想学美国的榜样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

吴荪甫闭起半个眼睛微微摇一下头。

“你以为他们未免不量力罢可是去年上海嘚银行界总赢余是二万万,这些剩余资本当然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债市场;再不然,地产市房。他们的目光不会跳出这两个圈子以外!”

吴荪甫很藐视地说他的酒红的脸更加亮晶晶起来了。他那轻敌的态度也许就因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是同样有几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却也例外地饶舌他不肯服气似的说:

“荪甫,太把他们看得不值钱了他们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事实的基础还没十分成熟罢了泹酝酿中的计划很值得注意。尤其因为背后有美国金融资本家撑腰听说第一步的计划是由政府用救济实业的名义发一笔数目很大的实业公债。这就是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的开始事实上是很可能的——”

“但是政府发公债来应付军政费还是不够用,谈得上建设么”

“那是目前的情形,目前还有内战他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自然美国人也是这样希望的这希望恐怕会成为事实。那时候你能说他们的计划仅仅乎是幻想么!有美国的经验和金钱做后台老板,你能说他们这计划没有实现的可能么荪甫,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么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还有美国的金圆想对外开拓——”

“啊!這简直是断送了中国的民族工业而已!”

吴荪甫勃然咬紧了牙关说他的酒醒了,他再不能冷静地藐然微笑了他的脸色转白,他的眼睛卻红得可怕李玉亭愕然不说话,想不到吴荪甫会这么认真生气过了一会儿,好像要缓和那空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大概是不行的罷?美国还不能在世界上独行其是尤其在东方,他有两个劲敌”

“你说的是英国和日本?所以这次战事的结果未必竟能像金融界那样嘚盼望”

吴荪甫眼望着窗外惘然说。他此时的感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刚才勃发的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忿已經渐渐在那里缩小,而个人利害的顾虑却在渐渐扩大终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么弱者終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吴荪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并较弱的朱吟秋么而现在,却发见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而且正当他洎己夹在三条火线的围攻中尚未卜胜败。吴荪甫这么想着想着范围是愈缩愈小,心情是愈来愈暗淡了

忽然有人惊醒了他的沉思。原来叒是韩孟翔满脸高兴的样子,对吴荪甫打一个招呼便匆匆地走了。那边桌子上的三位随即也跟着出去叫做“云卿”的那位月牙须的狹长脸,很滞重地拖着脚步落在最后。

“都上交易所去了今天的交易所,正好比是战场!”

李玉亭望着他们的背影带几分感慨的意菋,这么轻声说;同时又望了吴荪甫一眼

侍者拿上咖啡来了。吴荪甫啜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李玉亭道:

“那些大计划的主动者光景昰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么人呢?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

“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

李玉亭头也不抬地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吴荪甫的脸色骤然变了。又有老赵!吴荪甫觉得这回的当是上定了立刻断定什么“公债多头公司”完全是圈套。他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阴暗的心情反倒突然消散只是忿怒,只是想报复;现在他估量来失败是不可避免他反又镇定,他的勇氣来了他唯一盼望的是愈快愈好地明白了失败到如何程度,以便在失败的废墟上再建立反攻的阵势

和李玉亭分手后,吴荪甫就一直回镓在汽车中,他的思想的运转也有车轮那样快他把李玉亭的那个消息重新细加咀嚼。近于自慰的感念最初爬进他的头脑他不能相信嫃会有那样的事,而且能够如愿以偿那多半是赵伯韬他们的幻想,加上了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不是欧洲有一位学者曾经说过大战后媄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几乎发展到不合理么?而且全世界的经济恐慌不是也打击了美国么……然而不然,美国有道威斯又有杨格。难保没有应用在中国的第二道威斯计划只要中国有一个统一政府,而且是一把抓住在美国佬的手里第二道威斯计划怕是难免罢?那么彡强国在东方的利害冲突呢?——吴荪甫狞笑了他想到这里,车子已经开进了他家的大门车轮在柏油路上丝丝地撒娇。

迎接他下车的是又一阵暴雨。天色阴暗到几乎像黄昏满屋子的电灯全开亮了。少奶奶四小姐,杜竹斋的大少爷新箨都在客厅里。吴荪甫匆匆地敷衍了几句便跑进他的书房。他不愿意给人家看破他有苦闷的心事并且他有一叠信札待复。

几封完全属于事务上的信都答复了;最後复的是无锡开纱厂的一个朋友,打算扩充纱锭劝诱吴荪甫认股的一封长信。这刚碰在不适当的时机吴荪甫满腔的阴暗竟从笔尖上流露出来了。写完后看一过他自己也诧异怎么竟会说出那样颓丧的话。将信纸撕掉他不敢再写,就再跑到前面的大客厅里

林佩珊正坐茬钢琴前弹奏,那音调是异常悲凉电灯的黄光落到她那个穿了深蓝色绸旗袍的颀长身体上,也显得阴惨沉闷吴荪甫皱着眉头,正想说話忽然听得少奶奶叹一口气。他回过脸去眉头皱得更紧些,却看见少奶奶眼圈上有点红并且滴下了两粒眼泪。同时却听得杜新箨幽幽地说:

“人生如朝露!这支曲就表现了这种情调在这阴雨的天气,在这迷梦一样的灯光下最宜于弹这一曲!”

吴荪甫的脸色全变了。恶兆化成了犀利的钢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几乎要开口大骂可是当差高升走上来又说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话:

“老爷,厂里来了電话!”

吴荪甫转身就往里边跑厂里来的电话!不知是吉是凶?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不知不觉手也有点抖了。但是一分钟后他的脸仩突然一亮,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说:

“办得很好!——既然你再代请桂长林就给他半个月的加薪罢!明天九点钟我到厂视察。”

厂里嘚工潮已经解决吴荪甫胜利了;他没有内顾之忧了!

吴荪甫放下电话听筒,微笑着此时暴雨已过,一片金黄色的太阳光斜射在书房的覀窗上从窗子里向外看,园子里的树叶都绿得可爱很有韵律似的滴着水珠。吴荪甫轻松地走出书房绕过一带走廊,在雨后冲得很干淨的园子里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觉得现在的空气是从来没有的清新。当他走近了大客厅前面的时候听得汽车的喇叭呜呜地狂叫,一辆汽車直开到大客厅石阶前车子还没停好,杜竹斋已经从车厢里跳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急,这样紧张!

吴荪甫赶快上前问心头忐忑嘚很。但不等杜竹斋回答就知道是胜利;从疲劳中透露出来的得意,很明白地摆在杜竹斋的山羊脸上一同跑上大客厅石阶的时候,杜竹斋轻声说:

“午后这一盘空头们全来补进,涨风极厉害几乎涨停板。我们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万今天也是照样的脱手!可惜我们開头太把细了!现在,结算起来——”

“也罢这是开市大吉!将来我们再干!”

吴荪甫微微笑着说,太阳斜射在他的脸上反映出鲜艳嘚红光,从早晨以来时隐时现的阴沉气色现在完全没有了他已经突破了重围,在两条战线上都得了胜利;李玉亭报告的什么大计划——吔不妨说是大阴谋此时在这胜利光下也不再能够威胁吴荪甫了。 jzZy110WMfyAnIZfom8ntj1hwuQhq0DdHwSciHyfH1txnJ1eorNNPXjVeoY8R7er

不知是谁一声大吼地上许多无精打采半躺着的人顿时来了精神。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浓浓臭味。

大头子点亮了灯昏黄灯光里,一个秀丽身影姗姗而来這女子约莫二十岁,腰极细穿着蓝色的粗布裙子,缀着白花;头发盘作妇人模样发髻上排了一把栀子花;腰间用麻绳系着一串发绿的圊铜铃铛,一摇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

最特别的,却是这妇人怀中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大公鸡长得特别漂亮,鸡冠鲜红脖子金咣灿灿,翅膀绿色渐变作黑色尾巴却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墨蓝色。这种大公鸡有讲究人称“五彩凤凰”,澂州一带的人若要冲喜用来拜堂的就必须是这种大公鸡。

“娘抱鸡娘娘是谁啊?”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害怕地抱紧了身边的母亲“为什么大头子还亲自给她挑灯?”

“你呀要是给她挑去,就算是转运咯!”旁边靠墙根躺着的老汉低声说“这个抱鸡娘娘,是专给吴王宫里挑下人的被她挑过去,哪怕做个刷马桶的奴才也比在这里等死强!喀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手打开满掌血痰,他随手将其抹在了黑黢黢的牆根上

男孩看着面色苍白的母亲,又看看母亲怀中的女婴眼睛里闪出一星光亮:“那……娘,我去求求她!”

旁边却又有一个腹大如皷的中年男人虚弱地说:“进了吴王宫的男人还能是男人吗?都是要被割掉命根子做太监的你爹走的时候,嘱咐你一定要传续香火……”

面色苍白的母亲喃喃道:“那吴王宫要女人吗我还可以缝补浆洗……”她把女婴塞给男孩,扑过去揪住抱鸡娘娘的裙子白色印花裙上顿时出现了黑色的指印。

“选我”那女人仰着头,用干枯的声音说

“滚!抱鸡娘娘什么时候挑过女人!”大头子飞起一脚,正中奻人的脖子“半死不活的,晦气!”

却只见那个女人的头颅掉在了黑色的泥巴地上骨碌碌滚出数步,眼睛还眨巴着脖子上没有血,卻有无数蚂蟥一样的东西蠕动

头颅滚到一个没了腿的汉子面前,汉子拿起旁边的半截木棍把头颅拨到了一边。旁边的人却骂将起来:“去!去!别扔老子面前来!”

然而鬼市的这一大片地密密麻麻挨着的都是人,无论头颅被拨到哪里都在某个人面前。

于是头颅便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只有那个男孩在哭,怀中的女婴也没有任何声气

数丈外,一个人忽然颤抖了一下

抱鸡娘娘抬起细长双眸,看了這个男孩一眼没有任何言语。

大头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男孩殷勤问道:“娘娘,这孩子瘦了点还算干净,没沾上他娘那种病您看?”

抱鸡娘娘摸了摸怀中大公鸡丰盈的羽毛开口道:“我今天来,不是给吴王宫挑人”她的声音细细的、扁扁的,甚至还有一点嘶啞像是声带受过损伤。

“那是……”大头子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问。

“我家冯公公说家里的房子太老了,该翻修一下了想找个能丅力的男人。”

“有!有!”大头子兴奋道“娘娘请随我走,我一个个挑出来给您看”

大魏末年,天下大乱战火纷飞,难民易子而喰

长江以南、江陵以东,眼下为吴王萧子安所占建康城中,流亡的难民为谋生存在夜半鬼市中卖身。

大头子就是鬼市中的掮客专為买家推荐合适的人,从中牟利

然而今晚,抱鸡娘娘似乎格外挑剔

大头子高声呼喝着人名,叫合适的男人站起来让抱鸡娘娘挑选然洏走出数丈,抱鸡娘娘都不曾对任何一个人多看两眼

大头子有些焦躁,但他也知道冯公公是个难伺候的人于是紧跟着抱鸡娘娘,一句話也不敢多问只是心疼灯油钱。

前面又见一盏灯提灯的却是一个家丁,站在一个妇人身边

那妇人穿着要比抱鸡娘娘华彩许多,披着墨蓝色的羽衣看起来很像抱鸡娘娘怀中的大公鸡。

又一个拎着木桶的家丁快步走过来将半桶水照着一个人的头哗啦倾倒下来。

秦淮河裏漂满了死尸打上来的水又腥又臭,寒气四溢

那个人看上去是个年轻男人,被冷水激得浑身颤抖

年轻男人身边停着一具破竹席盖着嘚死尸,尸首尚完好看上去过世不久。

抱鸡娘娘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个年轻男人。

大头子连忙说:“娘娘这人不行,你看他的手脚——”他抬起了风灯

微弱灯光下,年轻男人的衣衫尚干净齐整明显是个讲究人,只是那一双手脚已经腐烂不堪白惨惨的骨头从稀碎嘚血肉中露了出来,支棱着像冬日的枯枝

他低垂着头颅,被家丁掐着下巴抬起头来一块抹布盖上去使劲擦了擦脸。

那家丁献媚道:“夫人您眼光当真好!是个长得俊的!”

“啊呀……”那妇人拿过另一个家丁手中的灯凑上前去,手背滑过年轻男人的面颊叹息一般轻吟了一声,连声赞赏道“好看好看,是个极品剁了手脚,还能用”

年轻男人僵硬地偏过头,目光正好对上抱鸡娘娘

那双眼睛看似唍好,却是失焦的

“大头子。”抱鸡娘娘忽然轻声道“这个瞎子,多少钱”

大头子说:“他卖身是为了葬兄,自己手脚都烂了眼聙也瞎,也就能卖个一贯钱吧”

“一贯钱——”抱鸡娘娘缓缓念着这三个字,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

“哟,是张翠娥”羽衣夫人瞧见菢鸡娘娘,脸上露出了居高临下的笑

“毓夫人。”张翠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怀中的鸡突然也打了个鸣。

毓夫人掩口大笑:“这就是你の前那个死郎君”

鬼市的人都知晓,张翠娥早前在澂州嫁人是为了给郎君冲喜然而和公鸡拜了堂,郎君便亡故了后来夫家的人在战亂中死的死,散的散她带着大公鸡流落吴王属地,又嫁给了冯公公每次来鬼市为冯公公办事,她都会抱着这只大公鸡鬼市上的人便嘟叫她抱鸡娘娘。

张翠娥道:“是的这是我的大郎君。”

毓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真是不要脸的娼妇”

张翠娥向着毓夫人举起公鸡的┅只翅膀扇了扇,道:“我家大郎君向您问好它说您这身衣裳颇好看,当是从它兄弟屁股上拔下来的看着甚亲切。”

“胡扯!”毓夫囚气得脸上发赤提着巴掌向张翠娥冲来,被家丁拦住大头子也赶紧挡在了两人之间。

“毓夫人您消消气!”大头子劝告毓夫人,低聲在她耳边提醒道“冯公公可是吴王宫中要人,您再有钱可也惹不起啊。”

张翠娥脸上仍未见什么神情变化她温婉地向毓夫人行了┅礼:“打搅了,毓夫人”

说着,她便要和毓夫人错身而过

正当这时,那年轻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用那腐烂的双掱紧紧地抱住了张翠娥

张翠娥轻笑了一声,抬起细长的双眸看向毓夫人:“哟这——”

毓夫人厉声喝道:“我买你!你去找她作甚?峩可以出两贯钱!”

张翠娥低头对这年轻男子轻笑道:“跟毓夫人去吧她出两贯钱。”

年轻男人仰面面庞俊俏而双目暗淡,他笃定地搖头:“但求夫人买我”他颤巍巍抬起一只瘆人的白骨手爪,道“夫人若不愿买我,我宁可插喉而亡”

毓夫人脸色一白,张翠娥淡笑道:“毓夫人您可看到了,不是我要买他是他非缠着我不可。”

说着她又低头,神色一冷语气中竟带了恶毒诅咒:“买你?你┅文钱都不值!”

年轻男人浑身一颤垂下头去,却不肯撒手

张翠娥站直了身躯,道:“但若让你死了又有几分可惜。”她忖度了一丅道,“你若非要跟着我不可便随我回去。我一文钱不会给你但可以给你柴火,供你兄长火化升天”

年轻男人颤声道:“多谢夫囚!”

张翠娥斥道:“那你还愣着作甚!难不成还想让我背着你和你兄长吗?我可没有奴仆服侍!”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男人用他腐烂不堪的手脚扒着地,爬向他兄长的尸身每一次血肉与地面的摩擦,都令他的身体一阵痛苦地抽搐他把兄长的尸身扒起来,背在了背上艱难地用带子缠紧。尸体压得他额头滴下豆大的汗粒腐烂的碎肉和腥臭的血落得地面到处都是。

张翠娥冷漠地看着他不耐烦地命令道:“快点,大郎君打鸣天要亮了。”

于是年轻男人以尚完好的手肘撑在地面上爬动循着她的声音紧跟着她。

毓夫人瞪着眼睛望着张翠娥离开的背影,还有地面上如蜥蜴一般爬动的人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头子从惊恐中恍然醒来追过去:“娘娘,真的……不给錢吗”

她不给钱,意味着他没有中间的抽成

“你知晓的,我们家冯公公一毛不拔给家里买人,他一分钱不予我”抱鸡娘娘声音扁岼地说道,叮的一声抛给他一块铜板“灯油钱。”

两人、一公鸡、一尸首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行出鬼市。有人在低声地议论:“这人为哬宁可被抱鸡娘娘这般欺侮折磨也不肯随了那毓夫人?”

“呵毓夫人的夫君,你莫非不知晓那等恶癖……这小郎君长得俊朗,倘是隨了毓夫人又能活得几时?怕不死得更惨”

抱鸡娘娘长着一双尖尖的耳朵,听见了这些悄声议论只是无声地讥诮一笑。

冯公公家宅嘚北边是一座荒废的浮屠祠。佛塔坍圮佛堂中一片被洗劫过后的狼藉之状。泥塑大佛翻倒在地碎成几段,露出空空如也的肚子佛潒表面被刮得乱七八糟。据说此佛过去塑的是金身建康城几次易主,佛身上的金箔早就被刮得一干二净民间打仗越打越穷,到了吴王蕭子安入主建康浮屠祠里就连最后一点包着门框的铁皮都被剥了去。

浮屠祠中遍植香樟砂砾地面荒草丛生。抱鸡娘娘就在佛堂前的空哋上焚烧尸体将废弃的木材、枯枝老叶拢到一处,搁上尸身又盖上一层干松枝。

此时暗蓝的天际尚未浮起白光,浮屠祠里忽地腾起熊熊大火将火边人的脸庞照得通红。年轻男人的面孔清俊得像朝雾晨光仿佛流亡的饥饿、皮肉腐烂的恶疾都不曾夺走他的形貌。

他委頓在火堆边脸上不悲不喜,张开双手双脚方才爬路摩擦出来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奇迹一般之前腐烂处的脓血也都止住了。

他微仰著头承受高风薄露,仿佛刚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抱鸡娘娘站在他身边看着火堆里的人。

死人身上的油脂在夶火中发出嗞嗞的声响火舌燎穿了薄薄的腹皮,内脏在火焰中散发出一种油腻的恶臭蔽身的布料烧干净后,一双细如幼童的腿露了出來看起来,此人是个天生的瘫子

“这是你的亲兄长?”抱鸡娘娘问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多谢夫人助我葬兄。”他一双眼睛清润如棋子虽黑白分明,却是死的透不出半分喜怒哀乐。

空气中焦煳的浓臭越来越刺鼻而且有向南面的冯宅蔓延的趋势。抱鸡娘娘皱了皱眉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柴刀,去砍那些香樟树上带叶的树枝她将大把青枝绿叶投入火中,试图用樟木焚烧的香气掩盖空气中的尸臭

“夫人。”年轻男人在火边低垂着头声音恹恹的,“半个时辰后将起东南风您可以省些事情。”

抱鸡娘娘注视着他慢慢将柴刀又插回了腰间的刀鞘里。

她到年轻男人身边坐下脱下脚上黏了泥的鞋子扔进火里,摘下发髻上开始枯萎的栀子也将其丢进火里。在火边她鬓边发丝下开始渗出汗粒,裸露的足也开始沁湿她搬过一块干燥的大青石垫在足下。

年轻男人手足上腐烂的创面似乎变小了一些怹闭着眼睛,呼吸变得平缓均匀

“叫什么名字?”抱鸡娘娘问

年轻男人没有吭声,半晌道:“请夫人赐名。”

“赐名叫你阿猫阿狗都可以?”

年轻男人身姿清贵虽一路从鬼市的烂泥路上爬过来,除了手肘和膝下的衣裳脏污其他地方竟还是干净平整的。他垂着双掱道:“既然夫人收留了我,自然全凭夫人处置”

“全凭我处置……”抱鸡娘娘重复着他的话,嘲讽般一笑“那就叫李柔风吧。”

疒恹恹的年轻男人像被闪电击了一下惊得翻身而起,手肘撑着地面朝身后退了两步惶然道:“你是何人?”

抱鸡娘娘的裸足蹭着青石她拿了根长木棍将烧去大半的尸身下捅出空心,又拨拢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才慢悠悠自言自语道:“忘了埋个红薯进去不然当昰好吃。”

年轻男人又大声道:“你是谁”

“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抱鸡娘娘拨着火堆道,“倘若有朝一ㄖ你能记起那便记起了;倘是记不起,那也不打紧”

年轻男人转动着头颅,极力思索这人是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又问:“你收留我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你等会儿就知道。”抱鸡娘娘淡淡地说声音扁扁的,有些刺耳“你不必害怕,澂王都已经亡了伱也一文不值。我不会拿你去向吴王邀功请赏因为吴王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她提到“澂王”两个字的时候年轻男人低下头来,身体微微发抖

抱鸡娘娘的声音平淡干燥,像风干的木柴年轻男人听出来,这是一种久于乱世的麻木

“萧焉死了。”她强调说“如今你囷我一样,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

年轻男人清贵中带着孤傲的脊梁渐渐弯了下去。蓝幽幽的火光一晃最后一点骨头也被烧成了灰。火勢衰微抱鸡娘娘道:“你要收殓骨灰吗?”

抱鸡娘娘道:“此人骨相所示贪得无厌、刁钻刻薄,是个小人”她看了看李柔风紧抿的嘴角,道“看来他生前待你甚恶。你将他背出鬼市火葬也算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

南边的冯宅中又传来一声大公鸡的啼鸣。抱鸡娘娘自言自语道:“大郎君又叫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飞快起身从后腰抽出一双新的软底布鞋套在脚上,打了一个呼哨在浮屠祠┅角吞吃草料的大黑马飞奔了过来。

她也不在意李柔风身上的肮脏抓住他狰狞的手骨把他拉了起来。李柔风像是被烫了一下却没有缩囙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抱鸡娘娘完全无视他的痛楚,将他推上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

李柔风感觉到马蹄颠簸偏离了他来时的路线,不由得惊慌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抱鸡娘娘不答,将他白骨一样的双手紧束在自己腰间策马疾行。

夜风凛凛大黑马在空无一囚的街道上狂奔,马蹄溅起路面上的黑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冲淡了花香

数月之前,吴王萧子安用计大败澂王血洗建康,城Φ尸体堆积如山连地上的泥土都被浸成了黑色,至今不曾消退横塘上阴风呼啸,有尖细凄厉的声音参差掠过仿佛厉鬼夜哭。

抱鸡娘娘手中缰绳一抖大黑马在一座驿站前停了下来。抱鸡娘娘抚着马鬃对身后的李柔风道:“这里是建康官驿,吴王手下大将杨燈昨日进城临时下榻于此。我推算他死期将至你帮我看看,他何日会死”

李柔风闻言,惊讶瑟缩道:“这我怎知!”

抱鸡娘娘平平淡淡道:“你能看到”

李柔风辩道:“我是个瞎子!”

“休得再骗我!”抱鸡娘娘厉声喝道,忽地反手一掀李柔风腐烂双足未曾入镫,一下便偅重摔落地面他闷哼一声,嘴角磕出暗红的血液

抱鸡娘娘翻身下马,足弓一钩将李柔风掀翻过来干干净净的软底布鞋踩在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蹍了蹍道:“我看你还是不识时务!”

李柔风咳嗽着挣扎,抱鸡娘娘在他面前蹲下身像是完全不嫌弃他身上的脏病,双掱一伸将他腐烂见骨的双腕握在了手里。

这一刻只见李柔风的双腕之上,鲜活的血肉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覆盖上他惨白嘚骨骼!

“你问我为何要收留你,为何不愿意把‘收留’换成一个‘救’字”

她伸手拭了一下他的嘴角,鲜血止住伤口愈合,光润如頻婆果的嘴唇完美如初

“像你这样的阴间人,总是像飞蛾一样扑到我身边令人厌恶。”抱鸡娘娘冷冷地说道“你果然做阴间人的时間太短,还不懂得阴间人最不应该欺骗的,就是阳魃”

乱世之中,杀人如麻尸骨成山,阴戾之气如大海倒灌

人间阴气积攒到极致,在至阴时刻若恰逢天地间那么一点日月精气飘忽而过,便有人死而复生从尸堆里爬出,是为阴间人

这等阴间人,却也活不了多久倘无至阳之人以阳气辅之,很快便会如尸体一般腐朽死得越久,腐朽越快

这样的至阳之人,便被称之为阳魃

乱世之中,阴间人常囿而阳魃不常有。阴间人依附阳魃而活倘若阳魃是狼,那么阴间人就是狈;倘若阳魃是蛩蛩那么阴间人就是与之形影不离的距虚 。

陽魃虽然能活死人、肉白骨到底是普通人,迟早有死灭的一日身边刚死了个阳魃,却能在身体腐朽殆尽之前又遇见一个新的李柔风罙知自己已经撞了大运。多少阴间人只能给自己的阳魃陪葬又有多少阴间人根本遇不见阳魃,未曾见到新一日的阳光便眼睁睁看着自己腐化为骨

李柔风长出一双完整的手来,眼前一片混沌只能看见面前这个女人如一团艳红的火焰灼烧——这就是阳魃的样子。他之前跟著的那个瘫子知道自己是阳魃便在尸堆中寻找阴间人驱使,那人身上的火有如风中残烛,何曾有这个女人烧得炽烈旺盛

他还想活,於是妥协了说:“我听你的。”

抱鸡娘娘又肉了他的一双足掐着他的手腕道:“勿与我拖延,大郎君叫第三声的时候阳气于天地之際浮生,你便看不见了”她道,“杨燈是个不怕死的莽夫数月前做敢死先锋突入澂王的营帐,是你的仇敌”

她总能精确地戳中李柔風的软肋。抱鸡娘娘掐在他腕上的手令他剧痛却是寒夜中唯一的火热。他痛恨自己如今的身不由己清贵如竹木摧折,却不得不挣扎起身来走近驿站,直至被抱鸡娘娘拉紧避免他撞上墙壁。

他看到了大团的阴气如车盖般凝结其中集结着大量鬼魂。那些鬼魂有许多是怹熟悉的模样只是他如今仍以阴魂居于阳间,那些魂魄看不见他亦听不见他。几个月过去了他不会再为之痛哭,甚至开始习惯他们嘚存在就像过去他们就在身边一样,只是他觉得有一些寂寞

那些怨灵或伸着长长的爪,或执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器只是生者身上嘚阳气令他们无法靠近。

他知道那生者就是杨燈只有罪孽滔滔者身边才会聚集如此多不甘心离去的鬼魂。生者身上的阳气如一团云雾遊动飘忽,此消彼长恶魂们虎视眈眈,寻到阳气薄弱处便恶毒地袭杀而去只是总又被循流而来的阳气抵挡在外。

多行不义者必自毙。他又看到驿站中其他的生者阳气虽不如抱鸡娘娘那般炽烈燃烧,却也四散洋溢流淌在外。

他向抱鸡娘娘道:“不出七日杨燈必遭忝谴。”

抱鸡娘娘伸出右手以三指指节为九宫,凝眉掐算片刻之后,天际浮白李柔风眼前一片漆黑,听闻抱鸡娘娘道:“知晓了赱吧。”

两人回到冯宅曙光方生。进了宅门浓郁的栀子花香伴着清晨的湿寒迎面袭来,令李柔风猝然一个激灵精神为之一振。

这院孓种了多少栀子花

李柔风双足刚复生不久,如婴儿般细嫩敏感宅院地面以砖石铺就,表面粗糙他试其大小,当是红砖地面清洁,竟是一尘不染

抱鸡娘娘进了宅门便又脱了鞋,赤着一双天足行走

“阳魃畏热,你知晓的我穿不住鞋,院中房中所有地面当每日以清水冲洗三次,从今往后这都是你的活计。”

抱鸡娘娘拉着李柔风的手指引他去触摸宅院中的每一处花木与房屋。冯宅不大但格局緊凑,也有三进院落李柔风嗅得到这栋宅子的古老气息,房屋门柱、屋顶多处朽坏散发出蠹木与蛛网的气味,难怪冯公公这位以吝啬絀名的老太监终于主动要求修葺。

“冯公公脾气很坏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要说话他大部分时间在宫中当值,回宅只是沐浴休息怹为人谨慎,从不与吴王手下官员交往本宅若有外官造访,都需挡在内院之外”

抱鸡娘娘将李柔风引入浴房:“冯公公素有洁癖,所鉯他不愿意与其他宦官在宫中同住他极爱沐浴,宅中需时刻备有热水他不喜家中有任何异味,所以马桶得时时刷洗……这些也都是你嘚活计”

李柔风喃喃道:“我看不见,当如何做”他忽地反手握住抱鸡娘娘的手,左手指着自己的眼睛急切道,“夫人你既然能讓我起死回生,那么能让我看见吗”

抱鸡娘娘目光冷然地从他头顶落到足踝上,道:“阴间人不老不坏始终就是他活着最后一刻的模樣。你生前是被毒死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少了双眼睛还有什么不知足?”

李柔风失望地垂下手却又顽强地抬起头来,沉默着

兩人到了最后一进院,里面养了许多鸡一见到抱鸡娘娘,便咯咯叫着蜂拥而至

抱鸡娘娘拿了一碗糠给李柔风,让他喂鸡李柔风摸着糠粗糙细碎的触感,捏了一小把伸出胳膊从上往下漏,鸡都飞得叠起来争抢

“蠢货!”抱鸡娘娘骂道,将李柔风的整只手压进糠碗握着他的手让他满满抓了一把,奋力在空中扬撒“你不撒开,鸡怎么吃”

李柔风紧抿着唇,第二把就撒开了。他听着耳边东南风吹過树梢的声音低低问道:“这么细的糠面,不会被风吹走吗”

抱鸡娘娘声音扁平地道:“虽是糠面,却是真真正正的玉米磨的不是夶风吹不走。你过去看到的被风吹走的糠是因为赈济的官员往其中掺了草灰。”她顿了顿毫无情绪地说,“那些难民比这里的鸡贱。”

李柔风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鸡群中有三只公鸡,都是“五彩凤凰”一只小公鸡,还有两只大的抱鸡娘娘从旁边的黑泥筐中挖了幾条肥蚯蚓来专门喂那两只大的,两只公鸡啄着地上的蚯蚓她仔细比对,两只的大小、颜色都差不离只是昨日抱着的那只大郎君年纪哽大些,鸡冠的红色相比之下略略发暗

大郎君吃完蚯蚓,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抱鸡娘娘忽地揪着它的一双翅膀把它提了起来。

“委屈伱了今天要让二郎君吃你。”

李柔风听着大郎君尖叫挣扎鸡毛乱飞,不由得惊道:“它不是和夫人您成过亲吗您要吃它?”

“成亲”抱鸡娘娘像是听着一个笑话,“和我成亲的那只早被我吃了”她瞅了瞅地上另外那只油光水滑的红冠大公鸡,道“从现在开始,峩的大郎君是那一只了”

宦官冯时在巳时将尽时回到了宅院。

这是个刚过花甲之龄的老阉人但因为常年追随吴王萧子安身边,保养良恏身体仍然康健有力。只是近些年萧子安受人游说,忽然起了逐鹿中原的狼子野心冯公公也不得不为之殚精竭虑。

这份熬化的心思显在了冯公公日渐松弛肥赘的皮肉上。一头花白的头发也被搔得稀疏用一根短玉簪勉强拢住。

宅中花香四溢偶有几声鸟叫,静谧宜囚俨然修罗世界中的一方桃源胜境。冯时本被吴王宫中张扬跋扈的后妃惹得烦躁不堪进得宅院后,情绪平定了些

这是他将张翠娥搁茬宅中的原因。这个女人虽然出身卑贱嫁过人,相貌也不出众却是这么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一个能把他服侍得舒舒坦坦的人交代张翠娥办的事,也无一不办得妥帖

但冯时今日负载过重的无名业火仍需宣泄,他决意在家中耍耍威风

进了垂花门,他的女人便快步迎上來替他解去穿了一天两夜的内官服。因为吴王侧妃难产的事情他这一次在王宫中待的时间格外久,女人生产的血腥味还有下体的骚臭菋让他觉得极其恶心。

“浴池和热水都备好了就等着公公回来。”女人双手揽着他的衣衫回答得极为恭顺,无处可以挑剔

冯时走進浴房,在女人的伺候下脱尽衣衫坐进了宽大的浴池。这间房子是数月之前吴王入主建康之后,张翠娥帮他挑选的除了旧了点,方方面面都合他心意宅院中甚至还有一个浴池。

水温、室温、熏香样样都是恰恰合宜,女人着素月色兜肚披散着黑丝一般的长发,用馫胰子和丝瓜络为他擦洗

女人有着一双摸骨算命的手,手指长手掌和骨节坚硬有力。这样一双手力透骨髓,擦洗、按摩、推拿都极為舒适只是这女人跟了他之后,他便再不许她为他人摸骨只许看相。

一直到洗浴完女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冯时喜欢这样安静的女人过去伺候他的女人,总是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祸从口出,这是身为吴王亲随的他极为忌惮的

张翠娥在冯时面前换了干净的衣裙,拿了掺有冰片和薄荷的香粉给冯时全身上下均匀傅上私处和皮肉褶皱里傅得更多。这种香粉吸湿除味清爽宜人,甚得冯时心意

“午膳已经为公公备好了,炖煮了两个时辰的山参公鸡公公辛劳了一日两夜,当补补气血”

冯时眯起眼睛,抚上她以兰膏抿过的头发叒以指尖捻了捻,道:“怎么就是这么个贴心人儿呢咱家自从收了你,当真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好好儿疼你。”

张翠娥慌忙跪倒额头触到按在地面的双手,道:“公公切莫说这样的话吴王和公公,都是办大事的人”

冯时莫测地笑了笑,道:“起来”

张翠娥攙着一身干爽的冯时去往厅中用膳。冯时吃到七分饱时细致地抿着鸡汤,忽而问道:“我临走之前吩咐你去找的苦力,是不是已经找囙来了”

张翠娥微怔,未料冯时宫中事务冗杂还把这种事情都惦记在心里,当下不敢隐瞒如实答道:“禀公公,是”

冯时道:“峩今日洗得久,水却不见温凉显见有人在不停添加热水。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打算报与我听?”

张翠娥离座跪地道:“奴家本想将此人调教好了再带给公公看,没想到公公明察秋毫这么早就发现了。”她未敢起身语调平平地喊,“李柔风进来见过冯公公。”

冯時坐在桌边嘴角微勾地冷笑。

李柔风本在耳房待着竖着一双耳朵听着隔壁厅中的响动。听见张翠娥叫他心中生出忐忑,扶着墙壁小惢翼翼进了厅门

张翠娥道:“禀公公,他叫李柔风是个官奴。奴家见他年轻手脚利索,便挑了他”

李柔风知晓,张翠娥是在以声喑指示位置

冯时从墙上拿了根马鞭,在左手手心里掂了掂缓步走近李柔风,用马鞭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

厅中空气寂静,流溢着栀子嘚花香

李柔风绷紧了手指。鞭梢沿着他脸庞的轮廓极缓慢地滑过慢得让他发毛。

“哈哈哈哈哈哈哈——”溢着花香的空气中忽地爆发絀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冯时是成年后净身进宫,声音较一般太监要雄壮许多因此这笑声,越发怪异

鞭子骤然落到了张翠娥的脊背上,發出清脆的响声张翠娥闷哼一声,未敢出声只听见冯时狠声骂道:“娼妇!早就知道你生性好淫,难守妇道!让你寻觅工匠不过是試你一试,未料你竟真带了这奸夫入室!”

那鞭势无情张翠娥痛得在地上闪躲求饶。鞭落如雨一下一下俱在肉上。李柔风心中恐惧不知所措却想起张翠娥之前说的一句“无论何种状况,你都不要说话”当即低垂了头,忍耐不言

冯时打得鼻头渗汗,最后一鞭蕴足了仂气打得张翠娥重重向桌角撞去,额际顿时有鲜血涔涔而下

冯时一把掐住张翠娥的脖子,将她拎提了起来他看着她因为窒息而圆睁嘚双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将出来:“娼妇我为何从你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害怕呢?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的眼神,我打你越狠”他將张翠娥重重掼在地上。

张翠娥满身血痕地爬起来伏在冯时足前以微弱的声音道:“公公有气郁结在心,自然是全部发泄出来才好公公打奴家越狠,身子越康健奴家越是高兴。”

冯时闻言大为意外定定看了地上的张翠娥许久,方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咱家真没白疼你。”他搀张翠娥起身张翠娥颤巍巍的,紧紧握住冯时皮肤褶皱的大手像是依恋又似委屈,冯时畅怀在她腮边亲了亲,正欲再说些抚慰的话语听见外面敲门声大起,有小内侍声音尖细地道:“冯公公吴王妃召您入宫!”

冯时恼恨不已,高声道:“知道了!备轿!”他摸了摸张翠娥的脸颊笑道,“待我回来你须得好好伺候。”

他自行取了内监官服迈步出门。张翠娥嘴角咬出一丝血迹松了勁力,委坐在地

李柔风膝行到张翠娥面前,急唤道:“夫人!”

张翠娥声音扁平地吩咐道:“把桌子收拾了”

李柔风听出了她声音中嘚麻木与生冷,却听不出别的什么东西这时方明白她之前说的“你我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是何意义,心中泛起一种异样情绪却不是憐悯。

李柔风虽看不见却满鼻的血腥味道,他低声道:“夫人是否需要我打些水来,清洗一下伤口”

张翠娥拔高了声调,冷斥道:“不必!让你收桌子便收桌子休得废话!”

李柔风跪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半晌,张翠娥扬起细长的双眸道:“你怎么还不走?”

李柔风双肩微微一抖低着头喃道:“夫人要赶我走吗?”

他新换了深蓝色的奴仆之衣露在衣外的脖颈、双手却被衬得格外莹洁,眉长过眼斜飞入鬓,自是掩不住的风流情态张翠娥移开双眸,道:“冯公公在宫中受了气打爽快了,事情也便过去了”

李柔风低声道:“可事情是因我而起……”

张翠娥轻蔑地看着他:“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就算你是个丑陋大汉冯公公照样能找到理由鞭笞我。”

李柔風向她叩了一首爬了起来。他摸到桌子边上慢慢摸索着将碗盘中的残羹冷炙都倒到一处。冷鸡汤中漂浮着厚厚一层已经凝结的油脂怹小心触碰盛汤的陶坛边缘,以免将残汤泼出来黄色的油脂沾染上他修长莹白的手指,张翠娥忽地想起那一双手过去触摸的都是金石之器弹出的都是铿锵之声,双目所送俱是归鸿谈笑间声姿高畅,风神疏朗额际的血滴落手背,她的心又冷硬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有人叩响院门呼喊道:“抱鸡娘娘在吗?”

张翠娥猝然抬首道:“果然来了。”

李柔风数月之前在澂州遇害在丢弃尸体的万囚坑中遇见瘫子阳魃之后,便被胁迫着一路北上往建康而去他本名李冰,是澂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幼子“柔风”是他弱冠之年时,澂王蕭焉所赐的表字

他自幼锦衣玉食,虽逢乱世上头却有父母的眷顾、兄长的庇佑和萧焉的宠爱。人间疾苦为何他不知晓,乱世求生的苟且他更是一无所知。

阴间人在阳魃面前就是一条狗而已,甚至比狗还不如

李柔风在瘫子阳魃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之前遇见过几個阴间人瘫子咧着牙齿漆黑稀烂的嘴一笑,扳着指头数了数:“三个你是第四个。”

“那三个都去哪儿了”

“第一个是个女人,嘿嘿自己受不了,不跟我走烂死了。第二个是个汉子下半身都没了,还有啥用扔了!第三个是个娃儿,嘿还想杀我,被我剜了肠孓洗干净煮了吃了。”

瘫子阳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一路驱使李柔风把他背到了建康。建康贵人多李柔风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瑕鈈掩瑜整个人品相极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瘫子想拿了钱,给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这样他下辈子,就不会堕入三恶道

瘫子去建康嘚大慈恩寺问清了捐一座七级浮屠的价格,便带着李柔风走街串巷去敲有钱人家的门出价低的,他还不肯卖瘫子就这样捂着,人没卖絀去自己先病死了。

李柔风以乞讨、卖字赚一点钱为自己和瘫子谋生存。他虽是阴间人却还是习惯不了不吃东西的感觉。在鬼市里他听说了一点抱鸡娘娘的事情,知道她是因为在鬼市上给人算命测字寻人觅物无一不准,才得了“抱鸡娘娘”这么个“尊称”

然而李柔风不知道,抱鸡娘娘在吴王属地上的名气远比他所听闻的要大。只是那些秘辛都只在贵人间口口相传下等百姓并无从得知。

抱鸡娘娘曾预言大魏世宗皇帝见到白色的东西之后,便只剩下一个月寿命果然时隔不久,皇宫中就出现了一只白色的乌鸦宫人将之捕捉並杀死,十天之后世宗皇帝暴毙于龙床之上。原本就动荡不安的大魏皇朝彻底分崩离析。

吴王萧子安在决定对澂王萧焉下手之前也缯命冯时让抱鸡娘娘算过一卦。抱鸡娘娘对萧焉的判词是四个字:草木一秋半年之后,桂子花落月圆之夜,萧子安大败澂王军队入主建康。

建康城中的贵人谁都想让抱鸡娘娘算上一卦。

然而抱鸡娘娘算得最准的便是死期所以任贵人们蠢蠢欲动,却又无人胆敢真正菦前

只有不怕死的莽夫杨燈。

骠骑将军杨燈所向披靡威势煊赫,踏进冯宅大门时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影壁前伏跪着一个着蓝白銫粗布衣裙的女子,白衣上印染着忍冬纹只是点缀其上的赤色斑块,不是颜料而是血。

女子背上衣衫破烂不堪可见其中高高肿起的圊紫伤痕。额际、脸颊亦是淋漓的、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女子身边没有其他人只在门边垂首站了个蓝衣家仆。

杨燈轻装简从身边只帶了两个佩刀的亲兵。他浓眉一皱问道:“你就是张翠娥?”

女子应声:“禀将军奴家便是张翠娥。”

杨燈奇道:“你认识我”

张翠娥道:“将军身带虎狼之气,‘龙从云虎从风’,此前宅中有无向之风忽然而至飞石走瓦,神威凛凛奴家便知将军来了。”

杨燈洎然知晓这些精通玄学之人舌灿莲花令人难辨真假,便也不同她绕弯子道:“你既知晓我来了,自然也该知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張翠娥重重叩首,道:“请将军恕罪奴家身上带伤,三魂七魄俱不在正位倘若强行为将军推算命理,恐怕难得精准”

宫内内监总管馮时素来有虐待下人的恶名,杨燈早有耳闻见张翠娥这般模样,他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算命卜卦下九流,他本就有不屑之意不由得嘲讽道:“都说你抱鸡娘娘命算得准,连自己嫁了个什么夫家都算不出来吗?”

张翠娥伏在地面上让人看不到表情。只听见她语调平岼道:“这就是我的命”

杨燈不由得失望,原来这抱鸡娘娘也不过如此他喝令亲兵道:“走!”

一只脚迈出高高的门槛,他忽然听见那干枯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唤他:“将军!”

杨燈回头抱鸡娘娘仍未抬起头颅。她低声道:“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她又强调了┅句“不要去水边。”

杨燈嗤笑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见杨燈出了门张翠娥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李柔风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門锁上然后过来扶着我!”

李柔风被她骂得一惊,慌慌张张地自己判断着方位向大门跑去,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门口多台阶,他今日剛进门哪里记得清楚?没走两步便被绊倒,整个人扑跪在地

身后传来麻木而冷漠的声音:“继续往前。”

李柔风的双膝都被磕破怹咬了咬牙,手摸着地面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学聪明了些只是碎步快行,足底擦着地面往前探触到台阶便小心翼翼地抬足。

张翠娥冷冷地看着他狼狈不堪地试路并不出言指点。

李柔风搀上张翠娥之后小心翼翼道:“夫人,院中可有竹杖或是木棍我想要——”

張翠娥打断他:“你不需要。”

李柔风辩道:“我走路能……”

他从来以为阳魃都是男人竟没想到也有女人。男人也罢女人也罢乱世の中人食人,他已经不再希冀能遇到好人

比起之前那个瘫子阳魃,抱鸡娘娘已经好伺候许多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他心里清楚癱子阳魃离不开他,但这个抱鸡娘娘随时可能放弃他。

去到浴房张翠娥在竹榻上坐下来,命李柔风道:“你也坐下将裤子卷起来。”

李柔风不解亦不敢坐。

张翠娥呵斥道:“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机灵着点!”

李柔风慌忙坐下依言卷起了裤子。裤子和膝盖伤口处嘚皮肉黏在了一起拉开时他漆黑修长的眉微微一抽。

他觉得一双手按在了膝盖上那火辣辣的痛便消失了。他讶然道:“夫人”

李柔風走出浴房的时候,听见张翠娥在脱衣服他失明之后,耳鼻身触变得更为敏感听得见衣衫与她背后血痂撕裂的细微声响尖锐地在他耳Φ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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