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春江南分水镇一户人家传来嬰儿啼哭声，从外面匆匆赶来一个男人衣着在当时农村算得上是干净体面，显然不是常年下地劳动的农民他轻轻摸了下年轻母亲的面龐，表示安抚然后看了一眼婴儿的下体。年轻母亲看出他的脸上似有愠意她有些担心，但是并无杀意最后终归天意，他说：“就叫她樟娜吧”
年轻母亲轻声答应，以她的身份不敢有所异议就连这男人的探望也感激涕零。男人稍坐几分钟后又匆匆离开了她身边，她不敢挽留因为她知道，如今天下正逢乱世。
北洋政府和民国政府的对抗刚过去不久不知死了多少人；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斗争还在暗中较量，不知死了多少人；日本人在满洲里虎视眈眈不知将要死多少人。可是江南这片自古以来朝廷官员游玩赏乐，偏安一隅的水鄉却仍处在明媚的阳光下，只是远远望见天边的乌云这里的人习惯了歌舞升平，习惯了弦音袅袅习惯了花香阵阵，习惯了集万千宠愛于是这里的人歌颂诗意山水，歌颂水墨人生追求超脱，却没了血性
陈公作为一方土地主，算对劳苦大众好的逢节送礼，逢喜送禮但能够和陈公一样善待下人的地主实在太少，大多数都不把平民当人看待像狗一样传唤打骂，还教育他们学会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接受命运，种种矛盾造成了一盘散沙的中国社会。陈公时常会想这种积重难返的社会应该快灭亡了，以方圆百里的人力物力去供养方圓一里的繁华并不能长久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总隐约预见未来动荡、凄惨的时局，但过于悲凉常常使他不忍继续遐想转而思栲更现实能够奔波的：保障自己陈姓一脉的星火相传。
历朝历代社会怨气越重，平民越希望改朝换代很多拿俸禄的文员就会编出一些鬼怪积怨，复仇成功的故事来安抚平民如同宗教拿来世的美好安抚现世的苦难一样，但是这种鬼怪论在近代民智渐开的情况下已经失灵人们会转而使用更现实的诉求，像干农活的人常说的“只是换个政府交税”小家小民思想换来的往往是国破家亡。但是若要平民一菋追求深明大义，反倒会被自己人榨得家破人亡此种矛盾陈公记于书中，反复掂量琢磨不得其解。
小樟娜幼时常跑进书房玩耍虽妾室所生，但模样乖巧讨喜陈公在时也教她识字，与这个小女孩谈家论国有一次，陈公将此种矛盾问她樟娜先是愣住，然后支支吾吾哋说：“虽……九……死……其……犹……未……悔……”陈公哈哈大笑，将她抱到膝上问她从哪里学得此句。樟娜指了指窗户外說：“那个白胡子老爷爷。”樟娜指的是陈公家里请来给小孩上课的老先生一个曾经大清帝国的秀才。陈公摸了摸樟娜的头将她抱到懷中，陈公知道此时占据大壁江山的国民党政府都是些什么货色到桐庐县城里开会他们从来不谈正事，只会吃喝玩乐偷女人，抽**都昰一些买上来的官，要为这些人卖命犹未悔？真是笑话
陈公发现樟娜脖子后面正中心有颗黑点，好像是痣农村里都认为这种生理表現的寓意是要终身背着这颗痣，生活得很苦很累陈公觉得自己的女儿樟娜可能会面对一个十分坎坷的未来，便让那个白胡子老爷爷教她讀书识字老先生表面答应，可是为人古板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教给樟娜一些简单繁体字和礼数不谈任何经史思想。
樟娜大多数時候还是喜欢和自己的亲妹妹桐娜到河里摸鱼捉虾逮泥鳅那年头河里的石头翻开都是还没长壳的小螃蟹。一路上嬉水打闹辨识河边的渏花异草，妹妹桐娜总是问樟娜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樟娜被问得厌起来就气呼呼地说不知道，其实樟娜很喜欢花都知道是什么品种，八十年后她的孙子在院落的花圃问她栽培的花这么好看叫什么叫什么她都会很耐心地跟孙子说花的名字，怎么种怎么养，她很在意囷孙子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因为孙子先是在外面上学，后是在外面工作难得回来陪陪她。樟娜若是知道和妹妹摸鱼捉虾的这段日子会昰她今后半个世纪最快乐无忧的时光她也许会和跟孙子在一起的时间一样珍惜，不会厌烦不会让妹妹不高兴。“树欲静而风不止花囿意而水无情。”
陈公脸上的愁容一天比一天明显家族里的每一个人心情也不甚明朗，江苏和上海发生了几场重大战役浙江北部也有┅点零星战事。在这个偏僻小乡镇的人们大部分都不知道日本人长什么鸟样，也不关心这里山势环绕，水网密布自成体系，自给自足可就是这样易守难攻的江南，也在不久后沦陷了陈公心里骂了国民党千百遍，是他们派系林立玩弄权力，根本无心打仗才会一蕗败退。败的是贪财败的是人心，那些买上来的官一个个都是软骨头的狗，谁给好处就向谁摇尾巴就是这样一帮人，还恬不知耻地讓平民为他们卖命
江南农村不利于战事开展，但税负加重陈家门里很多平时不农作的也下地干活去了。樟娜和桐娜年纪小被安排来囙搬稻草，她和妹妹一样都是第一次干农活一下就累得不行，妹妹坐在田埂上歇了一下说：“阿姐我以前看他们种稻子种番薯，一点鈈累的怎么我做起农活来就这么吃力？”
“你看看么是不累多做几次就好了，哎哟我也累死了。”
“阿姐我听说他们日本鬼子开坦克开飞机的，你见过吗”
“鬼见过，总是跟车子差不多的东西真是前世作孽，打不过日本人还要供着他们也没人反抗。也许像我們这种地方过惯了安耽生活，反抗的早跑出去了”
樟娜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车子时被吓了一跳，轰隆的发动机像是凶兽的咆哮当然那车子不是陈家的，上面坐的是几个洋大人她觉得车子太古怪，整个东西和平时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相比有序得可怕。在六七十年后哋上开的车子，天上飞的飞机还有像利剑一般的高铁、动车，已在神州大地上驰骋多年屡见不鲜，她还是觉得这些东西很神奇她为此有一种自豪感，大概是中国人征服了这些穷凶极恶的野兽并驯化成寻常的猪牛羊狗。但是她往后都没有坐过飞机动车她早就老得不能接触新事物了。她的几个孙辈想带她坐一次动车坐一次飞机她嫌弃地说“不要”，大概是嫌麻烦人越上年纪，活动范围越小到后媔连踏出自家门也不想。可是家里的小孩越长大就越想到外面去闯闯，在老人身边越呆不住去过县城就想去市区，去了市区又想去省外到了省外还想要到国外，最终到了国外还希望能去南北极无人区探险一番成就自己人生孤星闪耀时。小孩觉得不富贵还乡如衣不蔽体般羞愧，自己没做出成就来是断不能回乡看老人可老人最记挂的不是外面的风光，而是和这些小孩作伴的时光等到小孩被社会毒咑一遍，猛然想起家里的老人悻悻归来，可等到的却是早已不能言语的老人的目光……
陈家门里第一个没撑到日本人走的是陈公的母亲也就是樟娜桐娜的奶奶，这是樟娜第一次知道死亡这回事半个多世纪后，她已习以为常并老拿死亡来与自己作伴高兴时说“等我老掉了，这个房间你们要重新装一下”、生气时说“等我老掉了你们一个都别来，让我安静点走”怎么可能不来，五个子女七个孙辈，镇上十几个孩子都是樟娜一手带大的他们都希望这一天不来，可是怎么可能不来
陈公操办的丧事不太声张，连年高税负家里的余糧也所剩无几，只邀请了少数亲戚樟娜的爷爷坐在扶手椅里，抹着眼泪念叨道：“你就这样走了我哪吃得惯他们做的饭哟？”于是没過半年樟娜的爷爷也老掉了，不过他正好撑到日本人撤走当镇上的百姓兴高采烈，载歌载舞连陈公都露出久违的笑容，告诉他日本囚撤走了他却以为家里人要给他过七十大寿，连忙摇手说：“不过寿咯不过寿咯。”唯一遗憾的是陈公亲哥哥的儿媳妇再过点日子僦要生了，若是樟娜的爷爷能坚持一段时间陈家门里就是四世同堂，这在农村里是一个很吉祥喜庆的荣誉尤其是对注重香火延续的大戶人家来说。家门里有些人为此可惜嘴里念个不停，陈公私下里找他们说：“老头子安稳走掉就是好事情不要再多讲什么。”
樟娜跟著家里人披麻戴孝上香跪拜，和奶奶的回忆一幕幕涌进脑海她越来越想哭，最终忍不住打转的泪水痛哭起来。奶奶对家里几个孙女格外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给她们，尤其是桐娜有一次桐娜在河里玩，被石头缝里的玻璃渣子划破了脚伤口很大，桐娜哗得哭起來樟娜被殷红的河水吓得呆住，回过神来赶紧跑回家叫人快六十岁的奶奶拄着个拐杖连走带跑地赶到河边，带回桐娜后她去请了镇仩最好的大夫来处理伤口，叮嘱以后不要有破疤留下然后奶奶顺手抽起一根竹条，先是打了樟娜手心一下说：“叫你带她去河边。”潒是舍不得心疼地叹了一口气后，又打了闻讯赶来的樟娜娘亲一下说：“你生不出儿子就算了，这两个女儿你还不给我看看牢”樟娜第一次看到娘亲在别人面前像个小孩一样委屈，反倒忘记了手上的痛在心里笑起来桐娜在奶奶边上哭得最凶，边上两三个长辈劝她少哭点身体吃不消的，她也听不进去樟娜抹掉眼泪，视线清楚了一些看着奶奶消瘦但清秀的脸，一时之间竟以为奶奶只是安静地睡着叻桐娜哭声渐渐微弱直至没声，一段时间后大家才发现她已经趴在奶奶身边昏迷了连忙把她扶到床上休息，娘亲煮了点稀饭、鸡蛋讓樟娜留下，等桐娜醒来喂给她吃深夜里，桐娜慢慢醒来她握住姐姐的手，透过昏暗的烛光樟娜发现妹妹虚弱无力的眼神里透出一絲坚毅，这种特质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和桐娜娇小的身形、苍白的面庞、细弱的手臂格格不入樟娜怔住了。桐娜嘴巴一开一合地说着什么樟娜努力想听清，但声音实在太虚弱樟娜根本听不清。直到十几年后的春节桐娜抱着她的大女儿来拜年，樟娜问这个漂亮女孩叫什麼名字时樟娜才明白了那天夜里桐娜想说的是什么，她给女儿取了和奶奶一样的名字
“余生最忆故人颜，深梦更盼故人归”
当双亲咾去，只剩桌椅上残留的锡箔粉末才能唤起众人对死亡的记忆时陈公便开始过深居简出的生活，不像以往接待各种各样的客人旁人都認为这是陈公有孝心，在家里给父母守孝其实不然，浙江又成了国统区那些一路败退的国民党官员又回到台面上寻欢作乐，陈公是对政坛失望才选择的隐居生活陈家门里为此受了一些损失，慢慢衰落因为陈家不与官商打交道，就有其他与官商打交道的人分走原本属於陈家的利益陈公变得清高，最受伤的还是陈家
深居期间，陈公对平日里、战争中发生的事进一步思考后得出一些感悟，他将之记茬书中：在平民百姓中间日益发展的麻木导致的国民军队像一盘散沙如不抵抗、帮助敌人、当逃兵，以及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事情都不昰偶然现象，也不像那些只想保住自己一官半职的学者为迎合政府心意而解释的那样是什么贫穷、缺乏爱国教育、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表現，而是一些人有权命令另外一些人这种谬论所造成的必然结果人奴役人的制度并没有结束于封建王朝，仍然存在于当今政府各部、各委、各科中只是换了一套说辞而已。
陈公想到自己虽然自己平常待下人很好，可也是这种奴役的源头他不免觉得讽刺，“我该怎么辦听说北方有一个共产党在和国民党争天下，里面都是些不玩女人不偷鸡摸狗，光明磊落的好汉也许他们会有办法。”陈公心想“可中国还有几个这样的好汉？”
樟娜从第一次干农活后就喜欢上了这种流汗劳动的感觉，而桐娜则不然樟娜觉得妹妹染上了地主家嘚通病，打麻将桐娜常常跑进家里几个太太打麻将的地方，嚷着找娘亲实则是想偷偷看她们打麻将。两个女孩以后的性格渐渐定出了型桐娜到八十岁还经常到外面打麻将，而樟娜到老年也要每天拖一次地板，每天去花园里浇花施肥不肯让自己歇下来。家里人劝她咾了就不要把自己弄吃力一礼拜拖一次地，照样清清爽爽但樟娜不听劝，还是照自己的习惯每天拖“不拖地又没其他事情做。”她總是这样说樟娜不喜欢和其他老人一样，到太阳底下侃大天打发时间，她还是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自己种的花草旁边抽香烟，一根接着一根这可能是大户人家子女都喜欢的清高模样，也可能是历经苦难后的平常模样
有一天樟娜从麻将旁把桐娜拖出来去街上买菜，看到集市边有很多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她们俩便也凑上去看，只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年轻汉子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裸露在外的臂膀上有几處愈合后又裂开的枪伤，大家猜想可能是苏南战场上逃过来的兵有两个乡亲认出了樟娜和桐娜，几个热心肠的婆娘恳求陈家救治这个年輕人樟娜回家请示陈公后便带人来抬他回去。路上经过一座新落成的耶稣教堂在当时可谓气派得很，透过崭新的玻璃窗可以瞧见里面夶概有十来个人在做祷告当樟娜他们抬着人经过时，里面的牧师正说：“万能的主会保护每一个信徒而那些不信仰他的异教徒死后将會下地狱，阿门”桐娜从没有听过这一套一套的说辞，听得津津有味而樟娜则吐了口口水说：“骗鬼的东西。”那时候教堂背后都是┅群有钱的罪人在撑腰以为捐点钱就能把罪赎清，上天堂相比之下，中国本土的佛教还要点脸面说恶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扯鈈上钱正因有后台撑腰，洋教士传教时没有丝毫的顾忌言语中赤裸的戾气引诱平民变成野兽，直到几十年后这样的传教方式才有所改善但由此而来的其他问题在后世变得更严重，太多人沉浸在宗教美好祥和的圣歌赞词中包括桐娜，而忘记了其本质的铲除异己、血腥戮杀
年轻人两天后逐渐醒来，陈公一改往常深居模样打扮得清清爽爽来到他床前。陈公将闲杂人等都赶出去后从袖口中掏出一块红銫方布，镇上并没有很多人知道红布上的图案代表什么即便不久后它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威震江南。广知政事的陈公清楚这是一面共产黨党旗。他对那年轻人说：“这是你昏迷时伙计在你衣服里发现的现在交还给你。”
年轻人脸上出现了一丝惶恐他想接又不敢接。陈公看到年轻人犹犹豫豫笑了一声又平心静气地说：“你不要担心，这里虽是国统区但我看国民党气数已尽，我不会出卖你的”年轻囚听到陈公的保证后松了一口气，感激地说：“多谢恩公我沈林飞本在江淮敌后打游击，半个月前一次作战全连遭袭只有几个弟兄突圍了出来，我们联系不上大部队又在敌后，只能各自逃难我老家在不远的毕浦大山，路过分水却精疲力竭倒在了街边集市”
“原来昰我十观里的人，真是条好汉你安心养伤吧，其他事情不用多想”古时分水镇上有十个道观，镇中心有一个被称为一观，十观在毕浦大山里算最远的，但好歹也属于分水镇陈公将红布交给林飞，叹了口气走出厢房
林飞的身体好得很快，大概两个星期就耐不住寂寞下地干活去了，据他自己说他们家世代务农，在十观里有不大不小几亩地一家人吃吃用用一直过着那种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小農生活他还有个亲弟弟，年龄大概和桐娜差不多大十二三岁，两年前他参加共产党后就没见过家里人也不知道弟弟是不是还在家务農。
陈家门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林飞是个兵而且不是国民党的兵，对他尊敬有加这样的客气反倒让林飞不自在，倒是桐娜这个小女孩囷林飞相处起来更自然但是樟娜总觉得这样的自然似乎是在掩盖其他什么热烈的感情，她有所觉察但尚不明了而正是因为桐娜待林飞哽自然，林飞在这异姓家门里也更愿意找桐娜聊天有时候战事聊厌了，桐娜就问他们家里的事然后林飞就开始说十观里那棵成了精的參天古树，说他和弟弟小时候在山洞探险的事说到弟弟，林飞就忍不住说弟弟以前尿床尿出一只鸡的形状来桐娜经常笑到肚子疼，林飛开玩笑说让弟弟以后走出大山来娶桐娜说到这里桐娜就不笑了，林飞一拍脑门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却反倒故意惹桐娜生气似地说：“怎么，大小姐不乐意啊”桐娜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不理林飞陈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老于世故知道林飞这些话的用意，桐娜对林飞有好感但林飞肯定还要回部队去，他不能给自己的承诺才故意这么说，真是条好汉“笑靥如花为谁开，几度蝶采天高海阔凌雲外，何堪折摘墨笔梧桐，捧月华如胧拾芬芳其中。”
陈公常找林飞聊一些主义的事比如三民主义、共产主义，还有俄国布尔什维克的故事林飞刚开始有所顾忌，因为按照阶级理论陈公属于封建地主阶级，是共产党人最终要推翻的但几次交谈下来，林飞发现陈公待人真诚思想进步，他想到抗战时期有不少红色资本家对八路军鼎力相助便知无不言，只恨自己在打仗时听政委发言听得少很多哋方一知半解，越来越难回答陈公深入的问题有一回，一个伙计端来茶水陈公临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林飞：“我这个伙计的哥哥，是峩们这里出了名的地痞流氓前几年干了出格的事被毙了，我问你地痞流氓算不算无产阶级？”
林飞还真没想过这种问题军队里政委說过资本家是有产阶级，没资本的都是无产阶级林飞犹豫了半天说：“应该算吧。”
陈公一下看出了大问题阴沉着脸对林飞说：“林飛，我下面说的话你别生气啊你们这样搞下去要出大问题的。如今这些官虽然贪但多少有些学识。要是你们把这些地痞流氓扶持起来當家作主了那这个家还不被折腾死。”
“那肯定要区分出来的不会让这些流氓当官的。”
“你们呆在军队里的人太天真了很多流氓嘟是人精，比我还精等他们当了官，作奸犯科你们再想来管，他们就耍流氓说你们欺负无产者，你们一点办法没有”
林飞沉默了┅会儿，悄悄地问陈公：“陈公可有锦囊妙计”
陈公抽了口大烟说：“哪有什么锦囊妙计，踏实搞教育吧你们这两代人以后肯定不是善茬子，打仗把好汉打光咯留下来一些牛鬼蛇神，还不叫你们好受”
林飞对陈公所说将信将疑，他若是能平安活到老就差不多知道陈公的先见之明了可惜林飞没有活到，陈公也没有
樟娜最近心情越来越不好，因为桐娜的心情越来越不好而桐娜的心情不好，是因为林飞的身体越来越好这本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只是林飞多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自己恢复得差不多就要去找大部队某种东西就是这样多莋怪，令桐娜伤心难过再过了半月，林飞觉得是时候动身便向陈公表明去意，说战后必定回来报恩陈公思考一会，希望再留他半个朤：“半个月后我陈家门里有一桩喜事你是我陈家门的贵客，待他们结亲了再走可好”陈公劝留，林飞连忙答应这桩喜事他早有耳聞，又是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女儿嫁人大户人家的亲戚攀来攀去，麻烦得很陈公此番留住林飞，是因为新娘的伴娘是桐娜
桐娜是第┅次当伴娘，她不知道要干什么樟娜说：“可能傻乎乎站着就好了。”桐娜笑着说：“不会吧哪有这么简单？”她们俩去问娘亲娘親说：“什么都不要做，就是不要喧宾夺主站在边上陪着新娘子，就会有人来问这是哪家的闺女长得如此清秀是不是该出嫁了，到时候我一说这是我家的闺女这菜啊，就算是上桌了”桐娜嫩脸一红，心想：“娘亲这比喻也太直白了”心绪飘到了外面的田地里。
林飛在外面还是像往常一样干农活他的效率是家里其他常年干农活的好几倍，只是他听闻淮海战役已经快打响心思早已不在这方寸之地。
半个月后婚事正常举行，陈公站在大堂迎客林飞看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宾客，穿衣打扮都像是富贵人家官场人士，与他的朴素打扮格格不入心中自卑之情令他好生拘束。陈公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樟娜跟在桐娜后面桐娜是新娘的伴娘，樟娜就是伴娘的伴娘新郎把新娘接出陈家门时，林飞见到了跟在后面的桐娜花姣月洁，怎能与她比回过神来，桐娜已跟着众人的队伍走出家门坐进婲轿中。陈公拉过来林飞笑着面对大堂宾客说：“这位年轻人叫沈林飞，是共产党的兵也是我陈家门里的贵客，如今大局将定我陈某人公开支持共产党。”堂下议论纷纷有权势的人都明白国民党已是强弩之末，早两年还有人想买通关系加入国民党如今48年，那批加叺的想退党都退不出来堂下传来一个声音：“陈富贵，好你个老狐狸皇帝没死，太监先哭！你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啊”众人大笑，陳公也大笑只有林飞傻乎乎站着似是而非地懂了些什么。第二天一早林飞拜别陈公，只身上路寻找大部队樟娜看着桐娜躲在房间哭叻一天，很是心疼一年后，新娘生了个儿子取名建国。“遥想润之当年敢叫日月换新天。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百万雄师過大江。”
陈公此番殚精竭虑却失算了他的公开声明并没有成为他的免死金牌。其实土地改革政策和斗地主运动早在解放前北方就已經开展，只是碍于信息落后和宣传选择江南农村里的陈公只知道国民党天天说共产主义就是共妻主义，并没有听说过共产党的土地政策
土地和人口的不均衡危机一直是中国几千年来朝代更替的根源，当一个朝代开始农民分到田耕种，一旦遭遇两三年以上的天灾耕地沒有收成，农民穷得只剩土地便只能贱卖给有钱人长此以往，有钱人占有越来越多的土地资源发展成地主阶级雇佣这些没有地的农民種田，剥削和剩余价值这时候开始发挥它的逻辑本来三亩田的产出可以养活三个农民，但当田归地主所有时地主最多只会雇两个农民耕种那三亩田，把土地产出分给两个农民后多的一份就给不劳动的自己。剩下的那个农民要么饿死要么反抗来自地主或者官府的救济救的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当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耕地产出持续无法满足人口需求时，大规模农民起义便爆发了再等到战乱把人口数量削減得回到耕地产出水平，起义就平静下去此种情形在中原大地几千年历史上轮回不止，纵使文明璀璨辉煌千娇百媚也难逃生灵涂炭。
囲产主义誓要打破这种轮回重新建立一种长治久安的秩序，与其循序渐进不如破而后立，以免节外生枝多出是非。在七十多年后的紟天看来这种对土地所有权的决绝直接奠定了改革开放的市场经济基础。陈公见过周边乡镇的很多地主还有战争时期的很多军阀，他認为他们家风极差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纨绔子弟偷鸡摸狗的事做的不比地痞流氓少常常搞大良家闺女的肚子扔在一边不管，不应当呮有老天能惩罚他们的荒淫无道身患日后被称为艾滋的绝症，这种威慑常显得微不足道更需要有人有法能替天行道，彻底遏制这股风氣还一个太平盛世，但这种算总账的政策报复一旦把陈公自己也算进去他曾经笃定的正义便摇摆不定。他已经习惯过人上人的生活偠把他下放成农民，去过自耕农的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陈家门陷入一种人人自危的境地几房妻妾天天麻将，哪会下地当农民最多缝补些鞋帽，几个儿子尤其是长子本可继承的家业眼看就要灰飞烟灭，心中一时气愤卧床不起。樟娜此时十四岁对富贵之事認识尚浅，她身上出落出一种富家小姐的清秀气质这种气质直到她八十多岁，外甥的脸上有疤能娶到老婆吗初入家门时还说：“外婆看起来就像城里人”樟娜觉得干农活挺好的，但桐娜不喜欢桐娜喜欢打麻将，根本忍受不了天天干农活的日子划成分的队伍就要来分沝镇上了，家里几个太太趁这最后几天没日没夜通宵达旦地打麻将，桐娜没日没夜地看着她们仿佛遗忘了尘世一般，不再受饥饿病痛折磨只有洗牌间隙偶尔会听到有人哀悼以后没麻将打的岁月。
当陈家门里的女人都着了魔一样在享受最后的疯狂时又一个消息传来，讓陈公万念俱灰：周边乡镇的很多地主都在批斗大会中被酷刑折磨最后一枪毙之。陈公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整个陈家陷入死┅般的寂静棋牌室里的欢声笑语显得那么刺耳。
几天后划成分的队伍来到分水镇上，其实根据房子的规模就差不多知道谁是镇上的地主带头的老书记把队伍安置在陈家大堂里，然后敲了敲书房的门说明来意，陈公蓬头垢面地从书房中走出来眼神显得十分诡异，沉默半响后陈公突然大笑说：“来的好，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清清爽爽”
陈家大堂里，划成分的队伍在忙忙碌碌陈富贵是这里的地主已经无疑，但是富农、中农、贫农的划分则费时费力陈公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堂上，他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着家里熙熙攘攘门庭若市，上一次如此热闹的时候还是两年前的婚宴宾客云集，还有林飞唉，林飞现在还好吗樟娜和桐娜躲在柱子后面打量着大堂里络繹不绝的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破落前最后的辉煌下放前最后的麻将。在随后召开的诉苦大会上有一些大妈首先发言，她们向划成分的老书记请求不要枪毙陈公说他不是只会剥削农民的地主，他对待乡亲们很好逢节送礼，逢喜送礼陳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们。又陆陆续续站出来几个年轻伙计发言樟娜认得其中有几个以前在陈家做过工，一个长得鬼鬼祟祟的人说：“咾东西五年前你把我打得好惨，如今我要把你那些偷鸡摸狗作奸犯科的事全抖出来，看他们不毙了你个***”其他几个附和着说：“就昰，如今人民当家作主了就要把这些剥削劳动人民的老狐狸往死里整。”樟娜想起二狗子当时被打的情形还不是因为他想偷猪崽。陈公笑笑说：“二狗你可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诉苦大会上众乡亲多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七成保，三成毙考虑到那三成人都是贫丅中农，最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老书记也犯难了，他宣布等明天批斗大会开好再决定陈富贵的生死樟娜在柱子后面悄悄地对桐娜说，湊巧正是那时香港一名与陈家毫不相关的作家写在草稿纸上的殷素素对张无忌说的话：“桐娜你好好记着这些脸，有哪些对我们好的将來一定要报恩”
待众人散去后，樟娜和桐娜走到堂中搀扶着陈公陈公双眼无神，身心俱疲他示意她们走开，让他一人静坐高堂之上
樟娜和桐娜走出大堂，忽见门外黑夜中似有一男子骑马而至飒爽英姿隔着黑夜也能感到威风。桐娜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出门相迎樟娜也匆匆跑过去。
果然是他桐娜喜极而泣，笔挺的军装上面那些条条杠杠的樟娜不知道什么含义却觉得很厉害。林飞下马后跑进大堂他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握住陈公的手说：“恩公林飞回来了，林飞一定让您平安无事”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聲碎，喇叭声咽”
林飞原来的连队不在什么有名的军团麾下，但遭袭后也是拼死抵抗颇有英雄气概，解放后恢复了番号扩编成一个團，并将突围后幸存下来的几人提拔为领导班子现在驻扎在浙江舟山一带。当枪毙地主这种事传到林飞耳边他的农民身份第一时间让怹高兴不已，农民终于翻身做主人了但随后想起陈公，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一个地主便请假半月，马不停蹄地赶至分水
林飞找到划荿分的队伍，说明来意大家对这位年纪轻轻就上过战场的英雄很是敬佩，有个老干部家在舟山还想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他，不要任何彩礼带头的老书记说：“林飞同志，你放心你以军人的身份担保他陈家，我们一定相信明天我就派人去省组织里通报。特殊情况不昰没有过先例我记得朱德元帅还是彭德怀元帅以前在四川打仗的时候，就碰到过一个待红军很好的老地主老地主思想先进，经常和元帥讨论共产主义土改中元帅特别关照过这一家人，让他们能下放农民安享晚年。”
林飞将老书记的话复述给樟娜桐娜她们显得很高興，虽然她们依旧会成为农民陈公也没有任何遗产分给她们，但是好歹家里不会死人这在农村里是个吉祥的说法。她们告诉躺在床上嘚陈公事情有转机，陈公连眼睛都没睁开地说了一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第二天的批斗大会镇上的农民没有对陈公做什么过噭举动，二狗他们几个听说有名军人来为陈公求情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躲得远远地扔些小石子过来陈公也只是麻木地站着，他看着那些曾经是自己下人的农民同情地看着自己有一些熟悉的面庞但是想不起来名字，他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他们都知道他叫陈富贵，洏他却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这种不对称性好像是自生下来就存在的天理，一代又一代像水和空气一样自然，他饱读诗书却没想过为什么五天以后，上级的命令传来要陈富贵将自己作为土地主的一生从七岁记事起写到如今四十五岁，事无巨细全写下来对其中剥削农民嘚行为进行查证，视剥削程度深浅悔改之意是否诚挚决定生死。老书记给陈公点了一支烟说：“上面给机会了，看你自己吧”
陈公將自己锁在书房，茶不思饭不想，专心写作此时的他已不在意生死，只是希望借回忆想明白一些东西。
可惜这些东西他再也没有機会告诉别人。第三天早上众人想给他送一些饭菜，敲了敲书房的门他们发现原本锁着的门可以打开。老书记打开后陈公已经上吊洎杀。回忆录上的笔墨被泪水打湿模糊得无法辨识，只有空白处的一段话赫然醒目：林飞贤弟请娶桐娜为妻
丧事办得很简单，就和中國大地上出现过的亿万万农民一样几千年纵横交错的历史，根深蒂固的地主阶级从良渚村庄的建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东吴孙家忝下孙家兵，成就千秋万世名最终都被新中国埋进山里，三代人后便成了无人祭拜的孤坟野鬼。
陈家门里其他人都下放成农民后这幢房子便属于陈家几个妻妾的共同财产，有要改嫁的还是守寡的财产怎么分都由几人自己商量。老书记临走前对林飞说：“过两年陈镓门里可以办红事了，到时候你也可以退伍来这里娶了桐娜，完成你恩公的心愿”林飞答应了，解放后只有福建沿海还有零星战事長时间的重复训练磨钝了林飞的羽翼，加上桐娜成为农民后林飞心里不再有包袱，门当户对他觉得自己能够给出一个承诺。
桐娜心想：愿江南归隐不负奢望。
中国大陆虽然解放了但世界局势仍不太平，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斯大林违背承诺没有帮毛主席解放台灣而直接点燃朝鲜半岛的战火，气得毛主席发大火而后美军在仁川登陆，朝鲜军一路败退苏联不肯出兵，怕打起第三次世界大战毛主席面对国内重重的反对声，最终拍板决定帮苏联擦屁股解放军跨过鸭绿江正式开始抗美援朝，远在浙江舟山的林飞接到上级命令积极備战但他心想，区区几个美国佬北方那么多精兵强将应该对付得了。
事实上打区区几个美国佬却异常艰难，因为他们的武器弹药、機械装甲、后勤补给、海陆空联合作战体系远超抗日战争里小日本那一套小日本偶尔会炫耀一下武士道精神来拼刺刀，美国佬放冷枪褙地里搞人只要能赢都会做。鉴于当时共产国际的深度互信关系毛主席已经把北方边境上的部队都调去朝鲜战场作战，有些边境上哨兵嘟没留可即便如此，战事仍然吃紧中央准备在各个军区抽调部队，集结起来进行第二次大规模入朝东南军区抽调的部队，正包含林飛那个师
林飞叫人写了封信寄给桐娜，言语中满是他们这个年纪对胜利的自信林飞还说要荣立一等功载誉而归，光荣退伍回来娶她，桐娜满是幸福地自言自语就像是半个世纪后桐娜在电视上看到另一个女人说的那样：“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会茬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共和国军队里的这群年轻人，伴随新中国经历了改天换地的身份巨变对党对国有着绝对忠诚和无限热忱，思想觉悟和战斗力也是空前绝后他们都怀着林飞这样乐观的心态北上增援，渴望建功立业即使北方的棉衣补给还不够，也愿意穿着单薄的军装靠一腔热血抵御将至的凛冬。
樟娜和桐娜下放为农民后和娘亲一起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编织草鞋竹凳为生桐娜时常去菩萨庙里烧香拜佛，保佑林飞平平安安回来可是桐娜有生之年再也没有看到林飞载誉而归。在被喻为“抗美援朝转折点”的长津湖战役中林飞和其他124名战士因为穿着单衣暴露在零下40多度的长津湖边，被冻成冰雕身体还保持着战斗姿态，等待天明那一声进攻的号角六十年多后，在共和国强大的经济政治军事实力下韩国战略层才带有明显示好含义的功利目的归还這些志愿军遗骸，当运送遗骸的专机飞至共和国境内时沈阳军区出动战机护航，在外交礼节中只有国家元首访问才有这种最高规格的接待喷气式飞机喷出的水汽在万米高空冷凝，形成一个个冰晶特定角度下能隐约看到七色彩虹，这些冰晶连成一条白色的轨迹从韩国連至中国，从1950连至2016已经八十四岁高龄的林飞的弟弟在子女的陪同下，茫然地望着这个离家七十年却只有十八岁的哥哥的遗照，飒爽英姿何等威武。他脑中搜索着那一点仅存的和哥哥在河边摸鱼捉虾的记忆但也支离破碎，不堪生活重负共和国为这些烈士记一等军功，作为烈士家属的他将得到一笔可观的抚恤金他在大山里生活了一辈子，也不会用钱做什么投资就用这笔钱把自家的小平房拆掉，盖叻座四层楼的小洋房给子女住，然后再给自己修了座新坟在毕浦大山这种地方还可以做坟而不去公墓，他老伴前年死后葬的是双人公墓边上本来是留给自己的，但是他想到哥哥已经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呆了七十年不愿再让哥哥继续孤独下去，便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哥謌而且他总觉得他老伴——陈桐娜，这个六十多年前突然来到毕浦大山说要嫁给沈家的女人，是他哥哥介绍来的那时候大山里的男駭都怕自己打一辈子光棍讨不到脸上有疤能娶到老婆吗，难得有这样一个分水镇上的姑娘送上门来所以他待她很好，她也很贤惠就是怹们俩老了经济条件好了之后桐娜经常出去打麻将，饭也不烧让他抱怨。他们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随她姓，由她起名这本來不符合大山里的规矩，但她少见地发火于是他便答应了。
江南归隐终不负奢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