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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指针向前移动的声音。随着一声清脆的契合声,我抬头看向时钟,时针分针秒针,都指向了零点。我就这样迎来了,失恋的第一天。6月27日.星期一.风和日丽我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个没有具体情境的梦,猛然醒来时,觉得这一觉有一辈子那么长。睡意彻底消失的前一秒,我还想要陷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因为我知道,但凡睁开眼,我就会看到几个硕大的当日主题词:分手、背叛、炒鱿鱼。我想要侧过头看看时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转动不了,恍惚间,觉得天花板也比平时要高,原来,一整晚睡在地板上,我落枕了。我挺着脖子,僵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公司里,前台小姐神情诡异,且埋头作认真劳碌状,这说明大老王今天一反常态地准时出现在公司里了。果然,我刚坐到座位上,坐我隔壁的同事王小贱就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通知我,大老王传唤。我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同时另一个自我也在积极地为我做着心理辅导和安慰:即使不开除你,你都是应该自己辞职走人的,还会有什么情况,能比得上你惨遭失恋还要在婚庆策划公司工作更悲凉?我目不能斜视地出现在大老王面前,大老王目光淡定地上下扫视我两圈,然后劈头盖脸地嚷道:“憋着劲儿想骂我憋多久了你?”我看不见大老王的表情,因为我站着,他坐着,我既低不了头,目光又不能大幅度下调,再怎么努力往下看,最多也只能看到鼻尖,一不小心还对了眼。大老王默默地看着我,然后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吗呢?”我结结巴巴地说:“王,王总,我能坐下说吗?我落枕了。”大老王给了我两个字作为答复:“活该!”我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坐了下来。“说说吧,你昨天吃什么了,骂我跟骂孙子似的。”“ 我失恋了,王总。”“ ”大老王愣了三秒,然后说,“活该!”我被大老王骂得很舒坦,因为只要大老王还愿意骂你,就证明你这个人的生存价值还有迹可循。“哪个不开眼的把你甩了?”大老王接着说,“是上次年会来的那个半秃子吗?丫配不上你,你就当之前的人生误入歧途了。”大老王是我们公司的一朵奇葩,我们人人都爱他。大老王的好是那种无性的老派的好,这在这个时代非常罕见。虽然他只有四十多岁,但每次走进他办公室,我总有种走进小时候外公房间里的感觉,他的人和他的房间散发出的气味,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但又觉得心里很妥帖。每次跟大老王谈事之前,我都想跟他先要块糖吃,就是那样一种奇妙的气场。关于这一点,公司同事们也曾热烈讨论过。美术组的小野猫CICI,混了半宿夜店,恍惚着到了公司,才想起来手上还有很急的单子没做完,当下就惊了,赶了一天,也没赶完,只好去向大老王如实汇报。敲门进去的时候,大老王正背对着她迎着斜阳看小津安二郎,转身看到CICI,便拍拍沙发,说:“一起看,我泡了普洱茶,还有海苔饼干。”CICI战战兢兢地坐下以后,大老王便不理她了,继续专注地看片子,CICI便也跟着一起看,看着看着居然还看进去了,两人一会儿咯吱咯吱地嚼海苔饼干,一会儿啜一口普洱茶。这一幕被闯进去交报表的同事看到了,便掏出手机默默地偷拍了一张,并取名为“天伦之乐”发给了大家。时至今日,CICI提起那个下午都忍不住热泪盈眶。被大老王教训了一通,我回到了座位上。坐我隔壁的傻广东仔又开始把脸埋在抽屉里偷偷抽烟,这个想法太鸵鸟了,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对面做设计的小可又在对着屏幕自言自语,刚开始我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恐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有阅读障碍,但凡是字,就必须读出来,我已经不下一百次看到他目光严肃地盯着屏幕念叨:用户名?哦 (打字声)。密码?哦 (打字声)。前台的36C善良妹又一次把盒饭热过了头,闻着从茶水间里传出的熟悉的塑料味儿,我知道,又一个上午安全而无害地过去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手机,看有没有短信和留言。
手捧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看了足足半个钟头,连按键里各个污垢藏身的具体位置,我都了然于心,但手机始终一点儿声响都没有。我担心是手机坏了,或是同我一样,一遇到重大事故,脑子就不好使了,于是我反反复复地开机关机,但无论我怎么折腾,手机都没有反应。我宣告放弃,与此同时,心中激荡起波涛汹涌的恨意。这对狗男女,即使我不要道歉不要解释,但昨晚我转身而去时,精神状态是多么的暴怒和扭曲,就算我没有跑去轻生,持刀抢劫或是杀人越货也都保不齐,难道你们都不好奇我是否还在人世,难道都不能够发条短信咨询一下我:“你好,请问你还活着吗?”气愤中,隔壁的王小贱神情严肃地转向我,开口说道:“黄小仙,你没事儿吧?”我下意识地说:“好得不得了。干吗?”王小贱漠然地说:“那你能别用腿撞隔板了吗?你一撞,我这边儿就跟着颤,你看,水都洒出来了。”王小贱也是我们公司的一朵奇葩,他恨我我恨他。此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但心里却住着一个敏感脆弱且幼稚的十四岁小姑娘。刚进公司时,他那柔弱娇嫩的风姿,迷倒了一大群负责保洁的中年妇女,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个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纯度百分百的GAY,我对GAY没意见,反而很有爱。但是我身边这个GAY实在太不一般,和他共事,简直是一场灾难。我们两个人大大小小吵过的架加起来,差不多要和一对结婚三十年的夫妻一样多。转眼到了下班时间。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CICI从一个小时前就开始化妆了,还问了我七八次,今天的绿色眼影会不会衬得她眼袋很浓烈。五点半一到,大家便纷纷作鸟兽散,不出五分钟,办公室只剩下一股股青烟,和我。我站不起来,心里是那种很苍茫的慌张,就像是“风吹草低,却始终不见牛羊”的那种慌张。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我明确知道,没有人等着我,那个人不会在楼下大堂一脸不耐烦地等着我。今天,明天,永远都不会了。我慌张得快要把持不住我自己了,想要撞墙,想摔东西,想要放声尖叫。我打开手机的通讯录,我想要和谁说说话,是个人就好,能回应就好。但长长的联系人名单上,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这也是我忘情沉溺于恋爱时种下的恶果。落地窗外的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我低不了头,只能盯着前方建筑的信号灯发呆。办公室里的阴影越来越浓厚,我站在窗前,大剂量的慌张静默地在我身后排成一排。这种慌张,令我比推石头的西西弗还悲凉,起码,他在每次快要抵达山顶时的那一刻,心里还会一半侥幸一半雀跃,但等着我的惩罚,却是每天一睁眼,只能看到标注着日期的一个接着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默不作声地,等待着我纵身一跳。我不能接受从今天起,在不可预期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傍晚,会一个接一个向我袭来,我也将毫无知觉地消化掉无意义的每一天。像复印机一样,开机、复制、复制、不断复制,直到被关闭上电源,那样的一天。脖子越来越疼了,那是因为它支撑的脑袋因为现实太沉重无望而快要自行脱落了。突然,身后的白炽灯一排排地亮了起来,扭不过去头的我只好侧耳倾听,有呼吸声!这儿有活人!我激动得几乎要喜极而泣,于是猛一转头,耳边传来清晰的“咔啪”一声。落枕就这样好了,但站在不远处的保洁大姐不知原委,上下扫视了我一番,然后教训道:“加班也要开灯噻,给老板省什么钱咧?”就这样,保洁大姐为我分手后的第一天,带来了一个痊愈的脖子,和一个光明的结尾。
6月28日.星期二.晴.闷热凌晨三点,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于是马上惊醒了。跳下床拿起手机,手机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站在黑黢黢的房间里,竖着耳朵听,然后像疯子一样四处寻找,最后发现,那震动声是冰箱传出来的。失恋第二天,冰箱坏了。我打开冰箱,冰箱里的灯也彻底歇了工,猛一看上去,冰箱像一个冒着寒气的黑洞。黑洞里,还有他不久之前,给我买的果汁和冰激凌。我拿出其中一桶,打开,然后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一勺一勺大口地吃着。窗外的城市安静极了,对面的居民楼,也有房间星星点点地亮着灯,我麻木地想,他们此刻都在干什么呢?无论干什么,一定都不会惨过我。即使是争吵,亦是一种幸福的交流。吃了好久,我都不知道嘴里的冰激凌是什么味道的。吃了好久,我才发现两颊有眼泪在流。早上,我肿着双眼困顿不堪地出现在办公室里,当在座位上坐好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一股阴云准确无误地定位在了我的上空。王小贱一脸淡定地喝着茶,侧身,目光迥异地上下扫视我一圈,然后又淡定地转了回去。我在心里骂,好,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现在你看热闹看得有多满足多乐观,自己倒霉的时候哭得就会有多惨。一天里,我查看了无数次手机,不断更新邮箱,查看MSN上他的头像是不是亮着。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总是不能控制地怀疑:我是一个硕大的移动中的待回收垃圾,在路人眼里,我漏洞百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惹人厌恶。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又想要放声大哭,就蹲在人行横道上,向全世界承认:我是造物主造出的那个为了警醒世人的冷笑话。就在这种夹杂着羞耻的焦灼感即将摧毁我之前,我走到了一个乐器店门口,于是我走进去,花了十五分钟时间,买了一把大提琴出来。拖着大提琴盒子走在街上,我收到了更多的目光,但这时的我变得有安全感多了。我想要一个家,容我栖身,容我重拾信心,容我免受他人笑话,但现在看来,实在太难实现。而无忧无虑住进棺材的那一天,又离我太远。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抱着大提琴盒子走在路上,而心里感觉十分稳妥的原因吧。6月29日.星期三.晴.大风半夜三点,我还是毫无睡意,也没有行动力,只是那么坐着,不过脑子里却是万马过境翻江倒海。坐在人生突然停顿下来的这一个时间点上,我回望往昔,展望未来,竟发现,若是此刻死了,那么,“失败”这个主题词,不是“关于我”这个故事的开始,也不是结束,而是我这个故事的全部。越想越绝望,我翻出之前他留在我这儿的一小瓶伏特加,兑着温开水一口气喝下去,趁着酒劲还没弥漫前,卧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勉强睡着了,但是噩梦不断,而且睡得很轻浅。早上醒来时,第一次领悟到睡觉居然也是一件耗体力的事,到了上班时,我又像一条海参一样,拖着漫长无边的阴影,缓慢地滑进公司里。大老王把委靡的我叫进办公室里,横着甩过一个文件夹:“开始跟这个单。”我打开看看,是一个高端婚礼策划。“王总,你知道我失恋了吧?”大老王十个手指忙个不停地玩着魔方,“知道。”“知道你还让我跟婚礼策划的单?”“公事私事分得清楚吗?新郎是你那对象吗?”“我要是策划成一个腥风血雨的婚礼怎么办?”“那也没事儿。我有一哥们儿是干殡葬行的,回头直接把你介绍到他那儿去。”“ ”看完一对新人的资料,我的心情更是坠到谷底。我现在需要的是酒,是睡眠,是有个人跑过来真诚地对我说,这世界真的很糟糕,你遭遇的悲惨根本是九牛一毛。我需要那对狗男女给我一个解释,我需要让自己冷静坚强,不要一碰就碎,随时都会痛哭失声。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一对恋人长跑恋爱一帆风顺之后准备结婚而我还要负责出主意。可是我现在却必须要做这样一件事。
&&&&&& 准新郎叫魏依然,小开钻石男,家境完美无缺,又肯谈那么久恋爱不分心,估计样貌应该好不到哪去。准新娘叫李可,小康家境,毕业自高等院校,应该是个聪明姑娘。我按照电话给魏依然打过去,商量面谈细节的时间,电话那头,魏依然的声音醇厚中带着磁性,很动人:“哦,好的,我得和小可商量一下时间,因为我想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来办,订好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好吗?”我说没问题。挂电话前,魏依然说:“小可挺特别的,她想要公主那样的婚礼。”我挂了电话冷笑,谁不想要公主那样的婚礼呢,从业多年,我也没听说过有客户提出,我要一个五十大寿那样的婚礼。下午大老王去河北见客户,经济不景气,我们的服务范围都跨省了,真是卑微得没道理。估计他下班前肯定赶不回来,我收拾东西,趁人不备,悄悄地回了家。看到屋角立着的大提琴,我又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从小就没有音乐天赋,合唱团里,永远是那个可以张嘴但不能出声的孩子。长大后每次去唱K,一进门就乖乖拿起摇铃,全程负责活跃气氛。别人唱完通宵,后果是喉咙嘶哑,我唱完通宵,后果是胳膊脱臼。这样的一个我,不知是发了什么神经,要买一把大提琴回来做摆设,睡觉时不能搂不能抱,用来发泄代价又太高了一点。我打开盒子,用抱尸体的姿势把琴抱出来。可能是因为傍晚阳光正好,褐色的琴面上像是铺了一层油在上面,闪闪发亮,我轻轻地摸了摸,然后叹了口气。真美好。这一刻,是我分手后突然平静下来的一刻。我拿起琴弓,虽然完全不知道怎么拉,但音乐会好歹也看过。摆好姿势,很文艺很少女,然后把琴弓放在琴弦上,轻轻一划。房间里响起和肺癌患者咳嗽类似的一声,非常撕心裂肺。那美好平静的一刻,“咻”的一声魂飞魄散了,我重新沮丧起来。6月30日.星期四.阴天.降水指数8起床刷牙时,我闭着眼睛,因为实在不想看镜子里那个一脸倒霉相的自己。心神不定地出了门,挤在地铁里时,一路闻着对面IT男身上浓郁的韭菜馅包子味,心中默默地一遍一遍重复着问自己,这世界还能再糟糕一点吗?来吧,我受得了,一次全给我,让我就这么涅了最好。下午,魏依然给我打来了电话,依旧文质彬彬,语气无比温柔:“小可今天有时间,我们约在万豪大厅见好吗?她在那儿喝下午茶。”我当然说好,你看,多奇妙,同样的一天,雨似下非下,阴晴不定,但有的姑娘就能牵着未婚夫的手,穿着小洋装在大厅里装模作样地喝下午茶,和婚礼策划说着“我要做一天公主”那样的傻话,但有的姑娘,比如我,就要心里揣着对前男友的恨和对前好友的质问,跨越半个城市,去听那些甜蜜的废话。所以别再和我说,这世界很公平,马丁·路德·金可能是说了:“我有一个梦想,”但后半句应该是,“不过它可能只是个梦想。”激进而盲目乐观的人们没有容他说完,不然他也不会死于非命。在有小乐队伴奏的大厅里,我看见了这对金童玉女,魏依然和他的声音一样,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处硬伤,文质彬彬,气宇轩昂,五米开外,就能看到他浑身上下闪烁着“我来自好家庭”的那种金光。可是李可,第一眼见到她,我感受到了一股气息上的不舒畅,她同样没有硬伤,笑意盈盈,光彩照人,连脚踝都闪闪发亮,但整个人就是让我觉得很不爽。握手,就座,开始谈婚礼细节,聊了几句话之后,我领悟到了,我对李可的揣测并不是百分百来自于嫉妒,因为,我眼前就座的,分明就是一个会提问会应答的大号芭比娃娃。李可操着一口港台腔,但技术性地模仿出了自己的特色:“我想要现场,只要宾客能看见的地方,都铺上紫色的玫瑰,记住,是紫色的哦,千万不要粉色的,粉色的太俗气,而且和我的肤色很不搭配呢。”
&&&&&& 我在本子上记下来,紫色玫瑰。写完以后,搜索了一下我寥寥无几的植物学知识,然后说:“成,要是有,我们就负责帮你搞到,要是没有,我们会给你找几个植物研究所的电话。”李可“咯咯咯”地笑起来,一个媚眼抛向魏依然:“要是没有,你们就把粉色玫瑰涂成紫色的。我们来出劳务费。”我顿时无语了,魏依然居然还是一脸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个和紫色最搭配的未婚妻。我把目光转向别处,把脸上已经僵住的笑意暂时收回,然后在心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在三天前,看到这一幕,我会一边在心里骂“好一对冒傻气的准夫妻”,一边勒令自己不要嫉妒,然后晚上回到家,我会和他说,你看你看,相比起来,我的要求多简单多无害。我会为清晨他在我鼻尖上留下的一个吻高兴一整天。我会为深夜赶工时他帮我倒的一杯茶亢奋一整晚。作为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我见过各式各样奢华的、温馨的或是古怪的婚礼现场,但每每我想象我同他的那场婚礼时,总觉得任何形式都无关紧要,最紧要的,是他在场。三天来,我一直在警告自己,别陷入那个深不见底的回忆之潭,一旦踏进去,便是万劫不复,必定会折腾到面目全非,才能抽身而出。但坐在这对登对的情侣面前,远远看去,我面带笑容,言行得体,但心里却像被入室抢劫过的房间一样,一片狼藉。
7月1日.星期五.晴上午十点,我终于等来了那通该死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个号码,我心里一惊,恍惚间心中涌出的,竟是喜悦。对,就是那种,接了电话以后问他,你在哪儿呀,我们要去哪儿吃饭,看哪场电影的幸福感。但那错觉转瞬即逝,我明白这会是一通我永生难忘的电话,但无论漫长或短暂,都和幸福感无关。我捧着电话跑到茶水间,然后用力扶着冰箱,按下了通话键。“喂?”我的声音不争气地抖着。“在上班?”“ 我们把这些对话省掉成吗?”“ 好,我,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解释一下,但是我不敢,不敢打这个电话。”我用力地深呼吸,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黄小仙儿,沉住气,黄小仙儿,沉住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给你打这种电话实在太难了,我想不出来要跟你说什么 ”但我还是没沉住气:“别来这套,行吗?当初你追我的时候,给我打表白电话,开场白和你现在说的一模一样,好,既然这么难,我又让你这么害怕,那我来问你来答,行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年前。”“半年前?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吃饭来着!”“是,可是,我们老是没有合适机会说这事。”“放屁,我们三个天天混在一起,上周我们还商量夏天一起去哪儿度假,你们当我是什么?你们火热恋情的忠实观众?还是一直琢磨着先别拆穿这档恶心事儿,因为没准哪天我还会想和你们一起3P?”“就是这样!小仙儿,我就怕你这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那可真好笑,当初是谁跟我说,姑娘,我真喜欢你的刻薄?”“小仙儿,我累了,你气场太强,我告诉你,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走到这一步,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嘿,让我告诉你,我这么刻薄,是因为你太值得我刻薄了!”“小仙儿 ”“ 你想要我哭给你看?想要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说,求你别离开我,求你回来?那你真是一开始就找错人了,我从小到大,浑身上下,唯独缺了这么一个基因,就是哭着求你回头 ”“小仙,我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才打这个电话的 ”“ ”血管里的血,像出了交通事故一样,一瞬间,全堵在了心口。我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们两个,可能真的不适合在一起。你骂我吧,这一次,我愿意把你最恶毒的诅咒和刻薄从头到尾听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听见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气泡碎掉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卑微的、被自尊劫持着的、奢望他回头的那个愿望。电话那头也沉默着。我想要潇洒地挂断电话,留一个漂亮的背影,但是我还是没忍住,对我爱了5年的人,说了这段感情中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会骂你浑蛋,但我会证明给你看,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再见。”挂断电话,我双膝一软,蹲在了冰箱前。冰箱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幼稚地想,不知道这声音,能不能盖住我号啕大哭的声音。想来想去,我做了个折中的决定,我竭尽全力哭出来,表情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但厉害的是,我没发出一点声音。脑海中,我努力塑造出一个人,扮作知心姐姐,在我耳边劝慰我,小仙儿,你能撑过去,你早就知道,你情我愿的事,结局不是A就是B,就算是背叛你,又有什么可痛哭的,男人可以一边背叛你,一边拿刀扎自己;男人可以一边背叛你,一边悔恨地喂自己喝敌敌畏;男人还可以一边背叛你,一边升个大气球下面挂个牌子说:一生一世只爱你。背后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咳嗽,我一惊,匆忙抹掉眼泪,转身,便看到了王小贱站在茶水间门前。我对这万恶的一天彻底宣告投降,我可以接受这通血淋淋的分手电话,但是此刻,我实在不想让我讨厌的同事,看见我这副模样。我看着王小贱,想努力露出一个“我什么事都没有”的笑,但是没有成功。
&&&&&& 王小贱俯视着我,一脸漠然,过了半分钟,他开口说:“你妆花了。”然后转身离开了茶水间。我努力想拿起手旁的玻璃杯向他的背影砸去。但浑身上下,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7月2日.星期六.热此刻是凌晨四点,我浑浑噩噩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墙壁,目不转睛。总有这样的一刻,我只想跪地大哭,号啕不止,小心翼翼走完每一步,却偏偏做错了关于他的这道选择题。我恨这个不入戏的对手,明明我们能演一出好戏,有一个happyending,但他却偏偏要逼我精神分裂满怀阴暗,人物性格复杂到值得捧回一尊奥斯卡奖杯。还记得他刚爱上我没多久,还在热恋期的时候,多少次他被我的刻薄击倒,捧腹大笑之后说,丫头,你真是朕的开心果。有时候他也会好奇地问,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让我言辞这样剑走偏锋地刻薄。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他,这还需要什么样的心境?像我这样的姑娘,胸前无大物,姿色也平平,若爱上一个人,要靠什么让他记得我?美好的姑娘一个眼神一个笑,就令他们神魂颠倒,但我只有仔细揣测,努力令说出的话语一击即中。我那上进的刻薄,曾经打动过他,此时又变作了双刃剑,在结尾时刺向我。我就那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那通电话伤到了我,也刺破了这几天我不肯承认的一个微弱的梦,我轻声说疼,但连四周的空气都通通保持沉默。我可以追过去破口大骂,或者双膝跪地挽留他。但是,我被我庞大的自尊剥夺了一切反抗的权利,我努力告诉自己,若有一日,他不再爱你,那么你这个人,哭闹也是错,静默也是错,楚楚可怜也是错,生机勃发也是错,你和他在一个地球上同呼吸共命运都是错,或许可以为他死?哈,那更是让他午夜梦回时破口大骂的一个错。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这里,除了留个潇洒背影离开,做什么,都只会呈现出一副漏洞百出的姿态。我看向身边,恍惚间,觉得那沙发旁,他坐过的痕迹还在,卫生间里,还有他那把备用的牙刷,镜框里,两个人的合影永不过期,笑得那么灿烂。我知道,世上的某处,一定正在进行着更悲壮的生离死别,但是,此刻的我,一个人,四处皆是回忆,因而处处都在凌迟我,这样的极刑,更可怕。一直坐到凌晨六点,我洗了个澡,然后出发去公司,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安然无恙。刚坐下没多久,王小贱也来了,僵硬地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坐在自己位置上,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开始做与世隔绝状。我觉得心中的某个地方,憋闷得好像俄罗斯方块快要堵到顶端了。浑浑噩噩撑过中午,倦意开始一点一滴地侵蚀我的意志,不是困意,而是无边的软弱无力,刚想要跟大老王请个病假的时候,魏依然打来电话,说李可有了一些新想法,要和我谈一谈。他明天要出差,所以只有今天下午有时间。我只能说好,然后收拾资料准备出发,这时,王小贱突然站起来,提出要和我一起去。我无比惊讶,不知道他又要怎样用冷暴力折磨我,王小贱揣着一副晚娘脸跟我说,大老王让我和你一起做这单活儿。我只好一路沉默地协同王小贱,去某个出了名奢华昂贵的SPA会所,见那位时时有新想法的芭比新娘。李可穿着浴袍,拉着她那位穿着西装好脾气的先生,坐在我们面前,眼睫毛上下翻飞。她拿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哔哔哔哔”语速飞快地说道:“我最近参考了好多资料呢,其实也是做功课了对不对,我替你省了好多事儿哦,黄小姐。”我愣了一秒钟,然后说:“嘿,谢谢您了。”“我想要那种,既梦幻又知性的婚礼,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只是一个好运气的女孩,找到了世界上最适合我的人,然后又顺理成章地结了婚,虽然都没错啦,但是你知道吗,哎呀你是女孩子你肯定知道,这样太简单了,对吧,都没有悬念。”我觉得有人自身后用沙锤猛击了我后脑壳一下,耳畔响起了“嗡”的一声。
我不知道,虽然我是女的,但我不知道这个姑娘在说什么。“哎呀,就是说,我不希望现场那么平常,那样很容易无聊的,对吧?我希望有悬念一点呢。”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雇几个小三儿去闹场?”李可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她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瞪着她那双无神的大眼睛看着我。魏依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可转移目光,怒视着他。一直像一幅静物画一样坐在我身旁的王小贱突然出声了:“她是开玩笑的,你继续。”李可看出了我的态度,于是收回了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感慨,开始一条一条地朗诵她那个小本子上记着的想法。“首先,我要我的出场特别有惊喜,音乐我不要《结婚进行曲》,好俗气,大家都用这首曲子,但是我要用的一定也是要跟结婚有关系的曲子哦,不能是中文的,中文歌显得很没有格调,一定要是古典乐。”我飞速地在纸上记着这位公主的要求,奇怪,自己写出的字忽大忽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出场的方式也要特别,我想要出其不意的出场方式,大家都猜不到我从哪儿出来的,大家都在找,然后, 砰 我就出现了,吓大家一跳,但是又要浪漫哦,不能俗气哦。”把你放进气球里,再放上天,然后一戳,“砰”,掉下来,吓大家一跳,还浪漫。“啊,我想要一段短片,从我和依然幼儿园时候的样子开始演起,我们那时候天各一方,谁能想到有一天会相遇呢,所以你们要开始找和我的样子相近的幼儿演员、少儿演员,青年时期就由我自己来演好了 ”我的左脑像是被一双大手捏住,不断地往墙上一下一下摔着,刺痛加轰鸣,李可尖利油腻的声音忽远忽近,格外刺耳,我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四周一下子像是失真的默片,又很像小时候那个硕大的、永远充满水蒸气的澡堂。每次去洗澡,我都十分恐慌,站在一片苍茫的水蒸气里,我只想往后躺下去,最后我也只好躺下去。我感觉到王小贱在拼命地摇着我:“小仙儿,你脸色很不好。”我努力地出声:“什么?”“我问你,你是不是中午没吃东西?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我缓慢地理解了王小贱的问题,然后缓慢地开始搜索问题的答案,是啊,我好像好久没有吃饭了,上一次吃饭,是昨天,还是前天,还是在我失去知觉前,我始终都没有想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7月3日.星期日.闷热.多云我被一阵引擎声吵醒,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午夜,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王小贱拿着手柄,全神贯注地玩着我的PS2。“你干吗呢?”我坐起来,问王小贱。“醒了?那我走了。”王小贱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状。“是你送我回来的?”“ 对,我一直看热闹,然后跟着一起来了。”王小贱聚精会神地玩着游戏,语气和往常一样不阴不阳地答复我。但我心里涌起一阵默默的感谢,怪不得电影里面反面角色最容易出彩,因为他们负面久了,偶尔一正面,真是有让人感动的效果。王小贱放下手柄:“走了,你好好休息,桌上有粥,自己喝。”我觉得很温暖,同时也觉得很尴尬。王小贱转身离开前,我开口说道:“谢谢你啊,王小,啊不是,王,王 ”和王小贱共事这么久,我居然忘了他的真名叫什么。王小贱双手插兜,面无表情,但是目光充满深意地看着我:“你除了不知道我本名,也不知道我是哪儿的人,在公司负责什么业务,已婚未婚,你都不知道,因为你也没关心过,所以不用不好意思。”他说得对,我从来都没关心过,就坐在我身边十米范围内,日日朝夕相处的这个人。我突然有一种感觉,现在的糟糕处境,都是我应得的,是我那张布满漏洞的人际关系网中,一段一段的漠视带来的后果。王小贱拉开门,留下了一个默默谴责我的背影。“可是我知道你的性取向!”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理智最终遏制了我。喝完粥,我发现王小贱还体贴地给我削了一根胡萝卜。这么贱的体贴方式,只有他能干得出来。我走到床边,扑倒,然后跟自己说,今天晚上就当自己死机了,什么都别回忆,也什么都别设想,只是好好睡一觉。等躺到床上我才发现,“好好睡一觉”这个愿望,怎么会这么难实现。不久前的每一天,只要一过晚上十点,我就呈现出一副吸毒妇女的风貌,哈欠连天,四肢乏力,胡言乱语,只要头一挨着枕头,连“啊!真幸福”这心情都来不及感慨,就火速进入了梦乡,可是现在,我像一条泥鳅一样,沿着床边滚来滚去,寻找最佳姿势,但结果都是徒劳。我开始数绵羊,数到三位数以后,我脑海里的景象开始变得恐怖起来,上百只绵羊在一个狭小空间里挤来挤去,俯视着看,就是一个硕大的蠕动中的毛团。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去试验传说中治疗失眠的第二招 喝牛奶。冰箱里有一盒开了封的牛奶,我一口气喝下去半盒,然后重新回到床上,做垂死状,等着睡意召唤。但睡意没来,肚子却有了反应,一阵阵,忽远忽近,时重时轻地抽搐了起来。我骂了一声,你能再倒霉点儿么黄小仙儿,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向卫生间。出来时我无力地打开冰箱,看了看那盒牛奶的保质期。已经过期两个月了,它却还在我的冰箱里,遇到我这么重情义的消费者,作为一盒牛奶,这真是它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于是,就在一整晚抽水马桶间歇性的咆哮声中,我终于成功地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软塌塌的像一块塑胶果冻,裹着毯子,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什么梦都没有做。7月4日.星期一.晴.大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五点。看来过了期的牛奶,或许会成为我今后漫漫人生旅途上的贴心良伴。我坐在床上,靠着窗,发了一个漫长的呆。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头,来自十亿年前,不用思考,也不用伪装,更不用装出一副吉利相去四处讨好。我只是一块石头,甚至连呼吸都不用。
这段漫无边际的冥想让我心情好多了。转眼已经过去了八天,在这八天里,我明明可以抓着他的衣角大哭,或是去往闺蜜脸上泼硫酸,或者拿把小刀自残。但我什么都没干,我连回忆都克制自己,我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小心翼翼与循规蹈矩。第一步我做到了,不给这一对戏剧爱好者自编自演的桥段赏脸,不给任何让他们激动的反馈,这一步,我做到了。却也花光了我全身力气。就好像壁虎的逃生本能,遇到危险时,绝不会费力纠缠,马上断尾逃走。但真正折磨人的,或许是那尾巴重新长出来的过程。我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前走。若是奢望他回头,连身上最不堪的污垢,或许都会看轻我;可用尽力气死撑的结果,就是身体背叛我。我想躲起来,外面再风和日丽,在我眼中也只是一片凄风苦雨,我只想躲在家里,等着我的尾巴重新长出来。从技术角度上讲,没什么不可能实现的障碍,因为现在,就算是卫生巾,在淘宝都有的卖。我翻出手机,想要给大老王打个电话,请几天假。大老王在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半天,然后说,你现在马上出来,出来跟我吃个饭。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都不单单只是蓬头垢面,温和点形容,镜子里的人干瘪苍白,全身上下,只剩下眼袋还算丰满。大老王见我半天不说话,不耐烦了,在电话那头喊了一声:“福门饭店,12点,迟到扣工资!”我彻底颓了,真是,变幻的人生避无可避,想掩耳盗铃都有人拿着相机围观你。我鼓起勇气再看一次镜子里的我,然后彻底放弃了稍微完善自己一下的念头,因为想着是老板请客,如果不是涮羊肉,那就是街头小店的家常菜,所以,即便衣服上还沾着牙膏,我依旧坦然地出门了。穿燕尾服的服务生假模假式地为我来开门,涌过来一阵波光闪闪,四周全是“叮叮咚咚”银质餐具发出的声音,男的女的,各个都穿得像芭比和她的塑胶男朋友肯尼。我下身运动裤,上身耐克大红色套头衫,那个对勾的尾巴末梢,因为刷牙的时候滴下了牙膏,长长的一条,看上去好像对勾快要融化了一样。大老王远远地注视我,一脸触目惊心的表情。我在心里暗想,不好,大老王请我来这种人均消费超过了一百块的地方吃饭,不是要炒我就是要泡我。我站在大老王对面,恭恭敬敬地说:“王总,我来了。”大老王脸皱成一团,从上到下扫视我一遍,然后说:“唉,真是想装着不认识你。”像幽魂一样走路不出声的服务员站在我身后,偷偷摸摸地要帮我拉椅子,我手一挥差点儿扇到他脸上:“不用,我自己来。”服务员猜到我这号儿的没能力再光顾第二次,所以勇敢地给了我一个白眼,走了。我胆战心惊地坐下,然后痴痴望着大老王,等着他开口,心里因为紧张,所以一眼望去四下里草木皆兵。我一点儿都不怕他要辞退我,反正已经惨到谷底了,再大的悲剧,对我来说都只是饭后甜点而已。我怕的是大老王突然张口对我说:“小仙儿啊,其实我一直对你 ”我做好了大老王一旦说出这样的话,我就当机立断马上拔腿就走。但大老王一派气定神闲,伸手打了一个漂亮的手势,幽灵服务员便又出现在我身后,往我面前的杯子里注上红酒。“这酒是智利的,你尝尝,有樱桃和黑巧克力味儿。”我乖乖举起杯子尝了尝,果然,比我自制的长城干红加雪碧是高端那么一个档,细细品,满嘴都是崭新芳香的人民币味儿。我坐立难安,终于忍不住发问了:“王总,大中午叫我出来喝酒是有事儿吧?”大老王避左右而言其他:“这酒配猪肉最好,你不是回民吧?”“你是不是要开除我?”“别瞎想,你们这一代,怎么男的女的都有被害妄想症啊?”“那你是要泡我?”大老王手一抖,叉子跌落在盘子上,发出一声脆响。“黄小仙儿!你跟我女儿一般儿大,我泡你?我他妈疯了我?”看大老王的表情,他确实受惊不小,我心里踏实了,趁着羞耻心还没繁衍起来,我赶紧刨根问底:“那你这到底是要干吗?您搞得我很不安啊。”大老王把叉子重新排好,神情莫名其妙地凝固了那么一瞬间,然后目光定格在别处:“小王跟我说,那天你见客户,晕倒了,是最近都没好好休息也没好好吃饭吧?”我点点头。“因为失恋?”我点点头。&
“多大点儿事!搞得这么极端。你们这些二百五,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心里升起一股怒火,失恋就算了,被别人笑话就算了,凭什么还要被老板趁机来训话。我低着头,没有说话。“现在的小男孩们,情义千斤,不敌胸脯四两!这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物种,你寻死觅活的,对得起自己吗?”我忍不住了,怒视着大老王,你不过是我老板,又不是包养我的大款,工作时间外,我凭什么给你教训我的权利:“谁,谁寻死了啊?我活这么大还不准突然死下机啦?您也有女儿,要是跟我差不多大,多半也失恋过一两次吧?要是她失了恋回了家,您会这么大大咧咧地上来就骂她二百五吗?”大老王没说话,转过头,又看向别处。烤猪排配着柠檬片送了上来,看上去十分可人,大老王把我那份端过去,用刀一块块帮我切开。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我压抑着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怎么挡都挡不住。“我已经努力想做到最好了 ”我也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强大的理由,需要我对着我的老板哭诉。我只是忍不住了,看着大老王手指粗粗地帮我切着猪排,我突然就想回家了,回那个山西的小城里,敲开家门,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妈妈,跟她说我累了。我拿着餐巾捂住脸,我知道我失控了,此刻我真想找到这世界的软肋,然后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踹它一脚。大老王慢悠悠地开了口:“我没机会骂我女儿。”四周的声音一下子抽离了,变得十分安静。“我那时候想啊,这姑娘那么傻,以后谈恋爱,少上不了当,我到时候该怎么劝呢,首先肯定是把那浑小子叫家里来,狠狠地抽一顿,然后跟他说,你小子太没眼光,以后的人生没什么太大指望。然后带着女儿出来好好吃上一顿,跟她说,你看,美食、好酒,都不会因为你失恋了就停止供应,是,牙疼不能忍,但它也要不了你的命。”我把脸从餐巾里抽出来,看着大老王,大老王依旧看着落地窗外。“结果,她十一岁那年,我跟我老婆就离婚了,她跟着她妈出了国,我跟她两三年见不到一次面。到现在,她给我打个电话,恨不得论秒算,连假客气都不愿意,我问她,丫头最近交男朋友了吗?你知道她怎么说, 你有什么权利问我这种问题。 ”我们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里,四周的客人们大声谈笑,推杯换盏,杯子互撞时,发出透亮的声音,令人警醒。大老王把切好的猪排放到我面前:“吃吧,一口酒,一口肉。”我想说谢谢,但又觉得很矫情,于是大口大口地吃肉,大口大口地喝酒,就像大老王要求的那样。大老王看着我,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太慈祥的父亲的笑。临走前,大老王问我:“还准备歇一段时间吗?”我还没说话,大老王便接着说:“干完这单活儿再说,好吧?”我点点头。“回家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把自己好好整理整理,别搞得一适龄少女跟库存甩货似的。”我点点头。回家的地铁上,我看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臃肿,面无表情,那真不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我是得做点儿什么,是的,被牙疼夺取生命这样的新闻能上报纸头条,但却也实实在在地惹人发笑。回到家,我马上把自己放进卫生间,从头到尾,好好地洗了一个澡。
7月5日.星期二.闷热清早,我盯着立在墙角的大提琴发呆。如果非要做点儿什么来转移痛点的话,那么,就先从这儿开始吧。遥远的少女时代,我总是给自己描绘出这样一幅矫情画面:一束光笼罩我,我坐在众人面前拉起那《爱情万岁》,台下的美型男们被我迷得随风飘荡昏头涨脑。我不知道现在重拾童年梦想是不是有点晚,但是既然梦想是那样的容易破碎,那么,是不是也可以不分时机地重新憧憬、重新实践起来?我抱着大提琴出现在公司里,因为想下班后去附近的音乐教室试上一节课。公司里的人都围过来,要看一看摸一摸活的大提琴,CICI还偷偷摸摸地告诉我,曾经在夜店和一个在交响乐团拉大提琴的美型男分享过一个极美好的夜晚,美型男光着身子拉大提琴给她听,CICI双眼放光地向我细致描述着,一直说到我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刚坐下,王小贱就凑过来,扔给我一叠资料。“这两天李可提的要求。”我翻开看,满纸密密麻麻地“高贵典雅”、“别出心裁”跃入我眼帘,我软绵绵地哀叹一声:“这女的真是个 ”“傻瓜。”王小贱在隔壁帮我完成了这个句子。我转头看看王小贱,这个人在我心里的印象虽不至于脱胎换骨,但真的是“别出心裁”了一点点。下了班,我拖着大提琴去了公司附近的音乐教室。一进门我就后悔了,满坑满谷,都只有小朋友们正襟危坐。小朋友们瞪着一双双大眼睛,像看无头怪物一样看着我。我抱着那把大提琴,进退两难。站在教室中央的一位老师模样的女孩子,转身看向我,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真是个美好的姑娘。美好的姑娘走向我,伸出手:“我是初级班的老师,叫我杉杉就行。”我吭吭哧哧地说:“那个,杉老师,这班里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学生吗?”杉杉又露齿一笑:“以前是有的,有个老大爷在这儿学,学得很好,后来突然中风了,就没有再来,特别可惜。”我顿时释然了,虽然和小朋友们比起来,我都老到骨头里了;但是和老大爷比起来,我暂时还没有因为中风而辍学的危险。在小朋友中间坐好后,杉杉抱着琴在我们前方坐下来。“小朋友们,”杉杉看看我,然后又笑了,“还有大朋友,大家好。”小朋友们脆生生地一起喊:“老师好!”我一激灵,差点站起来落荒而逃。“今天我们要学的是, 认真听你拉出的声音 。大家拿好琴弓,然后看我的手势。”高高低低的琴弓被举了起来,然后我们都看着杉杉,努力模仿她的手势,将琴弓握紧。“好,现在我们把琴弓放在琴弦上,随便哪根琴弦都可以。轻轻放好。”我把琴弓轻轻放在琴弦上。“然后,我们放松,全身都要放松,只把力气集中在手腕上,然后,我们开始听,什么都不要想,只是仔细听你拉出的声音。”我深呼吸,然后动作僵硬地将琴弓放在琴弦上,向后一拽。整个教室里响起了一片万恶之声,又沉重又嘶哑,让人听了真是能万念俱灰。杉老师没有被这声音击倒,她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大家知道为什么这声音不好听吗?是因为用力的问题,我们把琴弓放在琴弦上以后,首先,你自己要完全放松下来,当我们拉出琴弓时,不能太用力,但又不能完全松懈,当你把这个力量结合好以后,你拉出来的声音就会非常好听。我们再来试一次,好不好?”小朋友们开始再次实践,我愣了一拍,恍惚起来。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完全松懈。除了拉出完美的声响,这世上,又有什么事不是要按照这个要求去做的呢?我的恋爱就是谈得这么用力,最后反而奏出了一首无疾而终的烂俗苦情歌。7月6日.星期三.晴.37摄氏度今天是第十天。如果分一次手要一个月才能不再阵痛,不再时时都想求他回头,想到他名字时不再心慌手颤,那我已经成功地走过了三分之一的路段。&
当然这想法有些乐观,大片大片的人走在路上时,身后拖着的影子都恨不能魂飞魄散,上去问问,其中有一半的人得说,呜呜呜,我半年前失恋了。但我还是有点高兴,毕竟,我从个位数撑到了两位数,怎么说也是质的飞跃。意识到这一点,我终于有了点儿小欢乐,这份悲凉的小欢乐带给了隔壁王小贱难得的清净 因为我一上午都没有长吁短叹。魏依然打来一个电话,礼貌地询问我身体好些了没有。我心又一软,多好的人儿,可惜不是我的。这种羡慕嫉妒的心情,我也早就习惯了。从小和妈妈上街,妈妈拉着我的手,夸别人家的孩子:哎哟,多好的孩子,可惜不是我的。谈恋爱也是,男朋友在街上看见36D翘臀丝袜妹,也会两眼放光地喃喃自语:嘿,这姑娘真帅气。温柔聪敏的我,就会一边踢他要害处一边替他把下半句补齐:可惜不是你的。我走了个不大不小的神儿,刚好魏依然开始在那边说正事:“ 这么安排你看行吗?”我赶紧问:“什么?”“小可说,想请你们找人拍一个纪念短片,她想用胶片拍。”“用胶片拍可很贵啊。”“没事儿没事儿,关键得把她拍好看。”“了解。”“那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再约见一次?小可她写了个剧本,你能不能找个懂行的人来帮着看看?”我顿时犹豫了,但是嘴里一个劲儿说好好好。“那,那你看今天下午你有时间吗?”我心想,这是拿我们服务业者当城管使吗,一个电话就火速出现?我心情刚好一点儿,实在不想去见了你们这甜蜜的一对儿后,重新蹲回角落里自怨自艾。我刚想说,“哟,今儿不行,日程满了。”偏偏此刻,大老王将目光聚焦于我身上,横着个肚子,一路溜溜达达地经过了我们区域,做侧耳倾听状。于是我只能说:“成,没问题。”挂了电话我开始着急,到哪儿去找会写剧本的文艺青年啊?于是我鼓足勇气打扰了一下埋头工作中的王小贱,王小贱苦着脸转过头看向我:“干吗?”“你认识电影学院的人吗?”王小贱叹了一口气:“黄小仙儿,我是电影学院文学系毕业的,这事儿连扫地大姐都知道。”看来,电影学院是同性恋圣地这个传闻,不是风中飘着的传说,而是一清二楚的事实。和魏依然两口子谈完,我顿时筋疲力尽,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李可一副职业编剧的模样,把本子发给我们,大面积的“深情一吻”、“干柴烈火”、“天地交融”看得我那个触目惊心。王小贱更可恨,从看完剧本以后,就一副进了核反应区的模样,不说话不表态,问他什么,他最多用两个字答完:“也许”、“可能”、“还成”,他不当公务员,实在是太可惜了。我只能痴痴地指着一段文字咨询李编剧:“您看这儿, 李可和魏依然终于相拥在一起了,这时,天地交融,风起云涌,大片大片的云朵散开,流星雨下了起来 ”李编剧打断我:“特别美好吧?”我把“美好个屁”这句话费力地咽下去,然后接着说:“呃 对,是美好,不过关键是,怎么拍呢?这么大场面,这流星雨也不是说租就能租到的啊,对吧?”我看向王小贱。王小贱面无表情:“没错。”李编剧不高兴了,小脸儿一沉:“你们还专业的呢,连我都知道,这些都可以做特技啊。”王小贱又在旁边冷静地答复了这个问题:“浪费。”“钱不是问题,人一辈子才结几次婚呀,该浪费的时候就得浪费。对吧,依然?”魏依然也传染了王小贱的两个字答复综合征:“嘿嘿。”我彻底颓了,我想象着这个片子的画面:两个人站在一片京郊的旷野中,饥渴地紧紧相拥,此时,天怒人怨,风呼啸,云飞扬,大片大片的陨石砸下来没准儿也挺好看。送走了魏依然和李可,我坐在沙发上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有。王小贱还是一脸气定神闲:“不走?”我被他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的说话方式击败了:“不走。”王小贱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拜拜。”“回见。”&
本来应该是乘胜追击的一天,趁着心情好,回家,洗个澡,喝杯温牛奶,好好睡一觉。但我现在却沮丧得像一条海带,软弱无力地挂在了酒吧的沙发上。魏依然每次约见,应李可的要求,都是约在城里声色俱佳、金碧辉煌的场所,这次也不例外,酒吧里弥漫着各种高级香水聚作一团的混合气息。我坐着的露台,稍微转个身,便能看到故宫大殿的屋檐。夜色慢慢沉了下来,空气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生猛味道,但风却吹得很温柔,这是北京的夏天,我和它共处了好几年,但每次换季时它挥手告别我,我都很留恋。景山街道上,车依次缓缓滑过;老头坐在树下藤椅上,摇着蒲扇,和小卖部俏模样的大妈以夕阳红的方式打情骂俏;姑娘们穿着短裙一脸正气匆匆地沿着路边走过;树木沉默地摆动,发出齐刷刷的声音,那声音真让人心动;云朵此刻真是像李可描述的一样,目的明确地向天际线卷动,然后再层层翻转开。我心里什么地方变软了。十天前,夏天还是一股欲语还休的模样,但现在已姿态坦然地莅临到了我眼前,我最喜欢夏天,但今年,它来得太匆忙,我根本无暇好好看一看。虽然这酒吧里弥漫着一股装腔作势的味道,但我还是伸手加了一杯酒,那价格贵得让我想打12315投诉。我竭力不去看向视野里最美好的风景 故宫,但喝完酒,我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它了。故宫。下雪的故宫最好看。我只去过一次,是和他一起。那也是多年前,故宫一片白色,令建筑群看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我们两个人说情话说到清晨,却还是死死看着对方的眼睛不想回家,眼睁睁地看着天亮起来,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他说,去哪儿再走走吧。我们就到了故宫,两个人穿得一个赛一个的单薄,是那天的第一批游客。有那么半个小时,整个故宫里只有我们,我们突然失声了,谁都不再说话,在一片白茫茫里,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冻得哆哆嗦嗦,一路张望着身后留下的脚印。那一刻我们被自己制造出的硕大的感动淹没了。雪地里他说:“黄小仙儿,冷不冷?”我牙齿打战,大声嚷:“不冷!心里暖活。”他用大衣裹住我,在我耳朵旁边轻声说:“黄小仙儿,我爱你。”我到现在还能感觉到那一刻,他嘴里的热气吹在我耳边,我的头发摩擦着他的脸,他说完那句话后,这片雪地,雪地上那气势浩大的建筑,屋檐下的风铃,都随着我,一起荡漾了起来。往昔这么历历在目。“人非”已是现实,但“物是”也带给我扼住呼吸的痛。不知不觉间,我就喝多了,两个现实摆在我面前,一个是掏光钱包,一个是酒后失态。我想满酒吧乱跑,我想做民意调查,我想跑到那些西装笔挺神色正经一口一口喝着马丁尼的中老年人面前,问他们,现在你们还害怕吗?穿上了几万块一身的名牌盔甲,会让你们免受伤害吗?我想问那些浑身香气四溢眼神飘忽不定一笑便整整齐齐露出8颗小白牙的姑娘们,现在让你们坐在一个北京男孩的自行车上满胡同肆意游荡,你们还愿意吗?怎么才能进化成今天这副无坚不摧的模样?我什么都没做,心潮虽然澎湃,但周身已经没了力气,我只能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傻笑,看着四周的景物飞速旋转,一直转到我头晕眼花,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恍惚间,我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黄小仙儿,有个事我得跟你再确认一下 ”我大声嚷嚷:“你是谁?”那边短暂沉默了一下:“我是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王小贱!”“ 对,就是我。”“啊!你不说两个字了?不说两个字了!改三个字了? ”“黄小仙儿,你是不是喝多了?”“我跟你说,我也喜欢说三个字, 对不起 , 原谅我 , 放狗屁 都是三个字 ”“你在哪儿呢?”“我在哪儿?我能去哪儿?我一直都没走啊,我不动,我就站在原地啊,先走的人***不是我,好吗?”电话挂断了。我的倾诉欲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活生生地扼杀在了喉咙里。
&&&&&& 我被服务生摇醒,他的脸忽远忽近,声音很飘忽:“小姐,你看需不需要找个人送你回家?”我迷迷糊糊地说:“送我回家?谁?这么好心,你吗?”服务生尴尬地笑了一下:“您现在还能打电话吗?叫您朋友来接您吧。”我动作迟缓地拿过手机,翻着通话记录:“ 王小贱 他不行,他是GAY,你是GAY吗?你要是GAY我把他介绍给你 大老王 也不行,这是我老板 魏依然 唉,真可惜,找了那么个傻逼媳妇儿 ”服务生站在我对面,就算是醉着酒,我也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可是我还是不能自控地拿着手机,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念叨。一直念到他的名字,我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服务生可能观察到了我复杂的神情,在我愣神的时候,把手机拿了过去,拨通了那个电话。我又陷入天旋地转中,耳边模模糊糊地有人在说话:“喂,您好,您的朋友有点喝多了,现在在我们店里 嗯,地址是 ”我眼前出现了那张脸,一片模糊里,唯有这张脸最清晰,单眼皮,嘴唇薄而锋利,眼角有笑纹,是我花了那么多年时间,细细揣摩过的一张脸。这张脸上,最极致的笑我见过,咬牙切齿的恨我见过,绵长无边的眷恋,我也见过。但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我从没想象过的。以歉意打底,上面覆盖着一层稀薄的关心,但中坚力量,却是厚厚实实的“事不关己”的冷漠,他脸上出现的,是这样的一种表情。他俯视着我,我竭尽全力地看着他。我太想念这个人,这十天,就算不是朝思暮想,也是那种拼命摇头妄图将他的影像甩出去,但脑浆散尽他的脸依然清晰可见的那种想念。他俯视着我,我在酒精的驱使下,弥漫出一股侥幸的心情,所有的变化都是幻觉,其实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在这一刻,这一秒钟,你看我们两个人,还是在一起的。我笑了起来,控制不住地笑,我轻声跟他打招呼,我说:“嘿,你来了。”我指着故宫给他看:“看,故宫。”我笑着问他:“我们去故宫吧?”他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角。他一动不动。我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他无动于衷。我鼓起勇气开口说:“你说句话吧。”他看着我眼睛,四目相对的距离里,再没有对流的火花。他说:“起来吧,我送你回家。”我等的不是这样一句话。走出酒吧,被风一吹,我突然清醒了。我***干什么呢?我艰难地开口,说:“我没想要麻烦你的。”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站在原地,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不看我,看着面前的街道:“你不是那种会给别人台阶下的人。”“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他突然激动了:“黄小仙儿,真不明白吗?我们两个人是一不小心才走到这一步的?你仔细想想,在一起这么多年,每次吵架,都是你把话说绝了,一个脏字都不带,杀伤力却大得让我想去撞墙一了百了,吵完之后,你舒服了,想没想过我的感受?每次都是我自己腆着脸跟狗一样自己找一个台阶下!你永远趾高气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段楼梯,我已经灰头土脸地走到最下面了,你还站在最高的地方,我站在这下面,仰视你,仰视得我脖子都断了,可是你从来没想过,全天下的人,难道就只有你有自尊心吗?我要不然就一辈子仰头看着你,或者干干脆脆地转过身带着我的自尊心接着往前走。你是变不了了,你那颗庞大的自尊心,谁都抵抗不了;但我不一样,小仙儿,我得往前走。说这么多,你明白了吗?”我还是不明白。一阵沉默,我在心里组织着各种各样能打破沉默的语言,但最后从我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自己能回家了,你走吧。”我们两个人,中间相隔一米远,唯一的交流就是这要人命的沉默。终于,他挥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打开车门,靠在车边:“那我先走了。”我机械地说:“好。”
然后真的不由自主地,又微微仰起了头。他俯身钻进车里,车缓缓向前开动。深夜里一片寂静的景山街道上,我看着出租车在我视线里越变越小。我突然明白了他刚刚说的话。我追了上去,跑得飞快。我要追上那辆车,我有话要跟他说。我要问他,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不可以在下面,再等我片刻?我令你没有尊严地一步步走了下去,为了惩罚我,我甚至愿意一路滚到你脚边,从此和你平起平坐,你能不能再等等我,前路太险恶,世上这么多人,唯有你是令我有安全感的伴侣,请不要就这么放弃我,请你别放弃我。我一定要对他说。我不再要那一击即碎的自尊,我的自信也全部是空穴来风,我能让你看到我现在有多卑微,你能不能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我一路追,一路拼命地喊着停车,眼泪大剂量地流着,我知道,我像个疯子,这不是我本意,但我无能为力。前面有个红灯,出租车缓缓停下来了。我看到了希望,于是更加奋力地向前跑去,可就在这时,有人自身后抓住了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拽住了,我猛一趔趄,差点儿栽倒在地上。我愤怒地转过身,看到了一脸平静地紧抓着我胳膊的王小贱。我拼命挣脱他的手,连哭带嚷:“放开我!没时间了,你放开我! ”王小贱松开了我肩膀,但我还没来得及接着追,他突然一反手,实实在在地,干脆利落地,抽了我一个耳光。我耳朵里“嗡”的一声。激流的血脉也一下子暂停流动了片刻。王小贱冷静地盯着我,然后轻声问道:“醒了吗?”我能听到万籁俱寂的宇宙里,一辆出租车缓缓驶去的声音,那声音消失得钝重而缓慢,那声音彻底湮灭在一个我永远都无法进入的黑洞中。我声嘶力竭地喘息了很久,然后终于止住了失控的痛哭,看着王小贱,轻声说:“谢谢。”尤瑟纳尔说过一句我一直觉得无比刻薄但又无比精准的话:世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此刻我突然意识到,即便肮脏,余下的一生,我也需要这自尊心的如影相随。
7月7日.星期四.晴.热李可一脸怒容地坐在我们面前,小嘴一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魏依然不同意拍短片,我们吵了一晚上,我难过得要死了。”我酒劲儿还没消,王小贱更是困得哈欠连天,我们两个人都对她没头没脑的抱怨做不出任何反馈。王小贱在昨天打完我一个耳光后,自己也沉默了。我们两个人在街上站了半天,然后各自打车回了家。我躺倒在床上,深呼吸了几次之后,疲惫感劈头盖脸袭来,很快便睡着了。凌晨六点半,我和王小贱分别接到了这位小姐的电话,电话里,李小姐语气异常惊悚,我和王小贱各自花了半个小时,火速出现在快打烊的鹿港小镇,听到的是这样古怪的几句话。“你们得帮我,你们是专业人士,短片我必须得拍,我要放给朋友看的,想到这件事情确定不下来,我根本没办法睡觉的呀。”我看着李可,仔细琢磨着眼前这个姑娘,她是疯了吗?是刚刚在唐会里跳舞被人下药了吗?“要是你们帮不了我的忙,我只好换别的公司去做了。”我心里一惊,刚想说:“啊!别别别,要是大老王知道了我们会被他一掌劈死的 ”话还没说出口,王小贱开口了,说道:“随您便。”李可一愣:“你说什么?”王小贱脸色凝重得像是在参加葬礼,他冷静地重复了一遍:“随您便。”李可一副受到了非礼的表情:“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啊.!”“我告诉你我们是什么态度,李小姐,你和魏先生意见不合,那就打完架以后,再统一出一个结果来告诉我们,劝架这事儿,首先我们干不了,其次我们没这个义务。六点多被你叫起来听你说这些话,我们就当是听陌生人发牢骚了,出了这个门,我绝对把这事儿留在这儿。您明白了吗?我们公司是在赚你们的钱,但不代表我们两个人就得24小时随时恭候你使唤,我们是有上班时间的。”王小贱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慢条斯理、深入浅出,李可的脸色呈现出一个渐变的过程,绯红、深红、猪红色,我也被激荡了,因为我突然发现王小贱的刻薄真是和我不相上下如出一辙。李可坐在那儿,脸红得像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头上噗噗地冒着蒸汽。王小贱站起来说:“小仙儿,走吧,回去补个觉。”我愣着神,半张着嘴,跟着王小贱站起来,王小贱冲着李可微微一俯身:“临走劝您一句,干这行有几年了,临结婚两口子突然谈崩了的情况,我遇到过不止一回,男的被那些二百五要求逼得反了悔,女的悔不当初拼命在后边追,这种结果可真是一点儿都不童话。我说这个没别的意思,前车之鉴,跟您分享一下。回见,李小姐。”王小贱转身走出门,连背影都不卑不亢,我横生出感叹,这人可真是个百里挑一的高品质贱人。我跟着王小贱屁股后面走出鹿港,天气还没热起来,空气里有一股久违的凉爽。鹿港小镇旁,后宫和唐会的霓虹灯灭掉以后,在光天化日下看起来一脸疲态。有三个小姑娘一身短打,脸上带着褪了色的烟熏妆,神色恍惚地坐在马路边上,三个人轮流抽着一根烟。王小贱转过头来说:“去吃个早点?”虽然我这单活儿就这么鸡飞蛋打了,但心里却感觉无比轻松愉快。“走着啊,去哪儿?”“我知道有一豆汁儿店,特地道。”“我不去,我干吗一大早喝臭烘烘的玩意儿啊?”“那你就喝碗杂碎汤呗。”“凭什么啊?大早起的,我就跟羊下水过不去?”“ 我看你是酒醒了。”“不光酒醒了,我记忆也恢复了,你凭什么抽我一大耳光?”“ 你哪儿那么多凭什么啊?”我和王小贱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拌着嘴,一边沿着马路边向前溜达。天渐渐热起来了。
&&&&&& 坐在早点摊上,我看着王小贱埋头吃饭的样子,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早餐了,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买个面包就着淡若白开水的豆浆,对着电脑匆匆忙忙咽进肚子里。而这种坐在路边,把脸埋在热气里一口一口喝豆腐脑的日子,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往昔了。我自然而然地回忆起那些和他熬夜刷通宵,大冬天坐在路边吃油条喝豆腐脑的早上,抓着油条的手不一会儿就冻僵了,但还是会一路满足地傻笑。胃里吸收的热量很妥帖,那样的早晨沉甸甸的充满质感。回忆,回忆,若是没有它就什么都好办了,这世界该变得多么轻快明晰。我还没来得及重新堕落回这泥潭里,王小贱又开始骚扰我了。“黄小仙儿,”他把冒着恶臭的豆汁儿推到我鼻子底下,“喝点儿啊。”“我不,你快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吐在你脸上。”“喝点儿,解酒的。”“快拿走!你这个恶心的人。”“你能喝下一口,我给你十块钱。”“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物质 ”“十五。”“滚,千金难买我一吐,我知道你想看我笑话。”“三十!”我动心了。我屏住呼吸,看着那碗暗绿色的冒着幽怨臭气的东西,然后喝了一口。那被诅咒了的味道,在我嘴里四处弥漫开,我真好奇,给人以这种味觉感受的东西,到底是凭什么跻身于餐桌上的呢?王小贱的低级趣味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你得咽下去,快快快,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儿。”我还是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勇气,驱使我把那一口豆汁咽下去,我站起来,转身,冲向了离我最近的墙角,身后,王小贱快乐地嚷嚷着:“你跑远点儿吐,这儿有这么多小朋友 ”7月8日.星期五.多云转晴我正准备把李可他们这个单从电脑里彻底删掉,魏依然打来了一个电话。我还没来得及假惺惺地客套,魏依然却在那边儿先给我道歉了。“黄小姐你别介意,小可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说起话来没心没肺的。”“别别别,别这么说,她没有我们这边王一扬没心没肺。”(查了公司的通讯录以后,我终于知道王小贱的大名了。)王小贱很不满,椅子一转冲着我嚷嚷:“嘿!”我空出一只手,丢过去一个纸巾盒,正中他面门。“魏先生,这次合作没成功,真是很抱歉,不过还是祝你们能有一个顺利的婚礼。”“你不想负责我们的婚礼了?”我顿时震惊了:“李小姐还想让我们负责她的婚礼?”“呃,是我还想让你们负责这个婚礼,你和王先生合作得挺默契的,有问题也能提出来,我想让你们来办这个婚礼。”我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在便条纸上写:“他们还要我们负责婚礼!!!”然后举着便条纸戳在了王小贱面前。王小贱也很无力地沉默了。“这样吧黄小姐,你现在方便出来一下吗?我想带你看看我准备办婚礼的现场。今天只有我,李可不来。”我想了想,然后答应了。魏依然要来接我,我说不用了。心想着,不就是王府、万豪、希尔顿的几个宴会大厅吗,我实在太轻车熟路了。结果,按照魏依然给我的地址,我一路寻觅,2号线换5号线换13号线,长途跋涉后,当我灰头土脸地钻出城铁站时,发现四下里一片荒凉,寸草不生,视线可及之处,不是拆迁中的小村子就是待建中的工地现场。我心里一凉,魏依然莫不是来替李可报仇的?因为王小贱一时的口舌之快,组团来强奸我的黑道大哥们,可能就潜伏在不远处的那辆面包车里,正拿着我的照片指认我。我正准备拔腿就跑的时候,魏依然在不远处冲我招招手,他身后的木牌子上写着:东坡岭森林公园。我往他身后看了看,几棵枯树,一片野花,居然也好意思号称是森林公园,我顿时都替承载着这个名号的那块木牌子害臊起来。“难找吧,这地儿?”我勉强一笑:“还成,还成,这是河北了吧?”魏依然说:“别看外边荒凉,往里走,有片特别好的地方。”我跟着他往里走,心里想着,除非您往里走五分钟,就一步跨进了普吉岛,否则一定是李小姐发了失心疯,才愿意跟你来这种荒山野岭里结婚。沿着小路往前走了没多久,视线豁然开朗,我顿时惊艳了。
&&&&&&& 眼前是一片大面积的草坪,不是宾馆后院或是街心小花园里的那种小眉小眼的草坪。视线可及之处,满眼全是大面积的绿色,绿色之中,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那种野花是白色的,开得很恣意很张扬,显出一派豁然大度的高姿态。草坪上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白色阳伞和椅子,而是一排排带蓝色靠背的铁皮座位,上面的蓝色油漆已经被磨得星星点点,看起来非常亲切可人。草坪前方,是一个水泥砌成的舞台,舞台上空无一物。这地方真梦幻,是我的世界里的那种很简单的梦幻,在这儿结婚,你闻不到虚情假意和前途莫测的味道。我看向魏依然,然后笑一笑:“这地方真好。”“是吧?走,我们过去坐。”我和魏依然走到一排排的坐椅之间,挑中其中一排,坐下来。“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魏依然指了指身后:“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住在这后面的村子里。”我虽然没表达,但是很惊讶。魏依然难道不是裹着羽毛毯子出生的吗?魏依然知道我在惊讶什么:“黄小姐,我前几年,也是半夜会被客户叫醒,然后去KTV里陪他们喝酒的人,所以我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八卦的我想接着往下问,但是那未免太冒昧。但我已经能想象到,魏依然在这出戏里,是个什么角色。有人出身贫寒,家世微薄,但却长着一张百年一遇的高贵的脸,五官和举止,时时会让人觉得,就算他此刻落魄,但随时一个小机会,都会令他飞黄腾达起来。而这样的人,最常遇到的,是来自女贵人给他们的机会。想想那个矫情指数爆灯的李可,还有时时保持微笑的魏依然,我顿时觉得,这搭配变得合理了起来。也无可非议,从我的角度出发。我对任何形式的成功经历,都保持中立态度。大老王说过,脸上时刻挂着笑的人,大概只分两类,一类是生活平静到令他们无欲无求,而另一类大概是生活里充满太多变数,这变数令他们提不起任何欲望,也不敢过多奢求。成语“鸡同鸭讲”,在今天应该解释成,希望遇到大款的发廊妹和被富婆包养中的小白脸擦出了爱的火花,这种混乱的资源配置,才让我觉得可悲。魏依然开始讲他的想法,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做,那真是一个很温暖的婚礼。“我一直想把那个水泥台子刷成白色的,以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就是。水泥台子后面拉个幕布,后面放一个放映机,放老电影。搭一些彩灯,一直延到那边的小路上。不用那么奢华,简单一点儿,但是能让大家真心实意地祝福我们就行。”我点点头,说不错。心里想,李可那么虚荣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她的婚礼上没有闪光灯没有衣香鬓影没有一大批侍女和三等公民齐齐俯身对她高呼:公主千岁?“黄小姐做了这么多年,想过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吗?”魏依然轻轻松松的一个问题,却深深戳进我的痛处。我和他,多年前水深火热的一个美好片刻里,也曾实实在在地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时候他问我:“你想要我怎么跟你求婚?”我开玩笑地说:“对我这种创意型人才来说,你的求婚方式一定得剑走偏锋别出心裁才行。”他搂着我说:“求你指点我一下,我按分钟付咨询费。”我说:“好吧,首先,你得先去买一戒指,依照钻石尺寸来看呢,特别大的,允许是假钻,但三年内得保证不掉色;要是肉眼看不见灰尘大小的钻,那你可得保真。”“成,没问题,从今天开始你包养我吧,我把工资全攒起来,给你买大钻戒。”“求婚方式呢,你去尼姑庵,让里面最老的尼姑手里捧着你的大钻戒,然后我出现了,老尼姑身后站着的弟子们就对我齐声嚷嚷: 姑娘,嫁给他吧!以免步我们后尘。 ”他愣了三秒钟,然后笑着从床边跌落到地上,一边喊痛一边说:“黄小仙儿,你太恶毒了,太恶毒了。”他重新爬上床,我躺在他肚子上,他摸着我头发,说:“我其实也有一个方案。”“是吗?说来听听,让专业人士给你点意见。”“我带你去海里潜水,潜到最下面时,我左手掏出戒指,右手掐住你氧气管子,然后问你同不同意。不同意?那我就一直掐着氧气管子。”
这次换我震惊了,愣了半天我才开口说话:“乌龟找王八,臭鱼找烂虾,这话放咱俩身上多贴切啊。还是劳动人民有智慧。”但是这年头,连臭鱼烂虾的组合,都有人来插上一腿。我在别人的结婚场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魏依然开口问:“黄小姐,没事吧?”我点点头。所有曾经倍加珍惜的回忆,现在想起来都已难辨真假。告诫自己,驱赶自己往前走的每一分钟里,我都在对那些将要被我藏进记忆深渊中的往昔说,对不起,不是我不留恋。而是代价昂贵,我负担不起。坐在这一片清朗的空旷里,我第一次有勇气,开始期待那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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