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别在伤口上撒盐。还是那么的刺骨、那么的显眼、他们说这别在伤口上撒盐…

习近平访美期间讲述的鼓岭故事 强调中美友谊
[摘要]《啊,鼓岭!》是关于中美民间友谊的纪实小说,以密尔和小山子的友情相聚分离为线索,小山子去加拿大做劳工客死他乡,密尔顿等来好友死讯。这个故事在习近平访美期间被讲述,感动亿万美国人。《啊,鼓岭!》书封《啊,鼓岭!》是根据一个真实的关于中美友谊的故事写成的纪实小说。1901年,年仅一岁的密尔顿跟随父母来到中国,在福州鼓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当地少年小山子(郭小山)义结金兰,可巧小山子的父亲正是密尔顿父母的救命恩人。小山子为人勇敢仁厚,成为童年密尔顿的偶像,也成为影响他一生的人。1911年,中国爆发辛亥革命,密尔顿随父母回到美国,临别时他与小山子约定重聚。为践重聚诺言,小山子登上加拿大招募华工的船,跨越太平洋来到美国近邻加拿大。为救工友,小山子客死他乡,密尔顿并不知情,三次北上加拿大寻找小山子,最终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这无疑是致命打击。密尔顿一心想回中国探视“故乡”,却因“二战”爆发以及其后的中美关系,无以成行。时间飞逝,直至去世,密尔顿的心愿仍未达成。他嘱托妻子为他还愿,无奈妻子不知“kuliang”具体所指,几赴中国,发现所到非处。历经周折,在留学生钟翰的帮助下,他们终于解开“kuliang”即福州鼓岭的谜底。钟翰有感于密尔顿夫妇的深情,在《人民日报》发表《啊,鼓岭!》一文,偶为当时的福州市委第一书记习近平看到,他当即安排密尔顿妻子来鼓岭探访。2012年,这位昔日福州书记已成国家领导人,他在访美午宴上佳话重提,使这段中美友谊佳话更为传奇。本文摘自:《啊,鼓岭!》 作者:刘中汉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1月故事应该追溯到中国近代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后不久,中国东南濒海一隅,一个叫鼓岭的地方。1900年,晚清政府摇摇欲坠,慈禧太后欲废赞同“戊戌变法”的光绪皇帝。然而西方各国并不支持一味守旧的慈禧太后,反倒同情主张变法、鼓励改良的光绪,致使慈禧另立“大阿哥”的图谋夭折。此前,清军在一系列战争中屡屡败于洋人,为洋人所逼,朝廷不断割地赔款,专权的慈禧太后和列强各国的矛盾日益尖锐。腐朽的清王朝自第一次鸦片战争被西方强权卡住脖子以后,又连遭英、法、俄、日等列强发动侵华战争,不堪一击的清军屡战屡败,各国强加的不平等条约花样百出,国家主权丧失殆尽,各国洋人趁虚而入,不仅在政治上,还在经济、文化和宗教各个领域对我中华大肆入侵,恣意妄为,洋人士兵杀人强奸愈演愈烈,中国各地民怨民愤已势同火山,一触即发。洋人的罪恶行径终于引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运动,最先爆发的是从山东兴起的义和拳运动。义和拳设坛立教,开办拳场,笃信靠拳道加咒语能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虽洋枪洋炮,其奈我何?义和拳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焚烧洋人教堂,攻击西方传教士和中外教民,锋芒所向,洋人闻风丧胆。慈禧甚觉解气,欲借助义和拳打压洋人气焰。倚仗慈禧太后和朝廷的怂恿,义和拳迅速进入北京,不仅打杀京城的传教士和教民,日、德驻华外交使者亦有被击杀的。历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义和拳成员多为农民,全不知顾及后果,这是洋人最感可怕的。当年,北京的有钱人崇尚西方,习圣经,入洋教,以为时髦,为义和拳所痛恨,于是崇洋入教的有钱人被当成主要打击对象。义和拳拣教民店铺下手,正阳门外数百商家,遭义和拳火烧连营,教民商家奔走逃命,京城秩序大乱。慈禧太后不仅纵容义和拳,还火上浇油,竟置外交公法于不顾,贸然派清兵协助义和拳包围东交民巷各国使领馆,动用火枪日夜攻打,被围攻的使领馆情势一度非常危急,遂导致八国联军来犯。坚船利炮的八国联军很快占领大沽口炮台,进而直捣津京。义和拳民众和清朝官兵英勇抗击,也一度挫败过洋人,但终不敌洋枪洋炮,津京很快失守,大清皇室惊慌失措,慈禧太后强挟遭软禁的光绪皇帝狼狈出逃,路经太原,一直躲到了西安。洋人在北京烧杀掳掠,百姓尸横遍地,被八国联军洗劫一空的圆明园成为一片火海,北京西城连续三日火光冲天。洋人占了京津,却激起其他有洋人传教活动地域的更持久的义和拳反洋教运动,朝廷在逃,天下大乱,民怨如烈火遇干柴,很快蔓延成各地的义和拳起义。参加者多为农民、小手工业者和游民,也不乏唯恐天下不乱的浑水摸鱼之徒。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无领导和章法的一次民众起义,他们高举“扶清灭洋”的旗号,专事打击洋人。苍茫的东南海滨,沉寂的福州东郊,本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山岭雄奇,峰峦叠嶂,有山曰“鼓山”。鼓山主峰之上,兀立一块刺天的巨石,红漆套刻“无山与齐”几个粗犷的大字。鼓山北望,山峦连绵十余里,诸峰拱卫,一峰独奇,奇在云雾如期缭绕,聚散有时,每日巳时雾起,午时雾散,名曰“鼓岭”。自鼓山北麓蜿蜒而下,行三五里地界,便豁然开朗起来。午后,斜阳当空,一条官拓驿道横陈,比之两旁险峰怪石、荆棘古树,这里却是大路朝天。顷刻间,一辆金辇胶轮的大马车奔驰而来,蹄声仓皇,尘烟四起,车厢内不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催促赶车人之声,虽是汉话,却透着一股洋腔,更透着惊慌和绝望……女人肚子微微隆起,一看便知怀有身孕,惊恐失色地唤着:“小密尔顿,我的小密尔顿!我还没出世的孩子啊……”车后不到一华里的地方,一彪身着黄红衣衫、孔武凶悍的义和拳马队疾驰追来,刀光刺眼,杀声惊魂。眼看马队与马车间的距离越靠越近,情势危在旦夕,刀挥血溅只在瞬间。偏偏此时致命的弯道出现了,或因车夫赶得太急,马蹄奔腾太快,或因石路太滑,出门之日运数太坏,只听“轰”的一响,金辇胶轮的马车应声倾覆了,翻倒的马车沿路面滑出,彼时尖叫的女人此时像一只中箭的天鹅,瘫软地挂在撞开的车门处,已是声息全无。被甩出车外的高鼻子男人,鼻子流着鲜血,汗水布满双颊,横飞而出的金丝眼镜摔成数截,无处可寻。他表情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捧住血迹斑斑沾满泥土的脸,大声而绝望地哀号着:“My God! My God !……”正值皇天不应,后土不灵,命悬一线,必死无疑之际,一个人影倏地从天而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肩上挎着草药包,腰间悬挂饮水壶,高大魁梧,动作敏捷,迅速从车门处拖出女人,往自己身上一背,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一手拽着受伤的男洋人,一手拽着吓破了胆的车夫,猫腰钻进山道旁的莽莽杂草丛林,一行人眨眼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一拐弯,狼奔而至的马队仅见倒地的车和马,车内已是空空如也,被追杀的洋人和车夫也如同蒸发了一般。十余骑人马勒缰急停,人仰马嘶,搅起一片烟尘。来势汹汹的这帮人围成一圈,仔细翻找马车,值钱之物悉数被卷去。领头那人诧异自问:“洋毛子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且便宜了这帮孬种,都跟我回吧。”随行者乱吼一通,尾随着领头的络绎而去,把洋人的马也赶走了。闽东地势,既有奇山,山峦间亦有平川,这是东南沿海特具的水陆交接地貌。亡命逃奔的两男一女,被奇迹般出现的小伙子轻车熟路地带到一个蝉鸣鸟唱、青石幽泉的地方。那个西洋男人早已是气喘如牛、腿软如蜡了。“吓死我了!太可怕了!我的妻子……眼镜,我的……”他语无伦次地说,“让我们休息休息吧,就一小会儿,可以吗?”小伙子机警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山环岭抱,渺无人迹,于是慢慢放下背上的女人,扶她轻轻躺在一片柔软的蒲公英草地上。女人面若死灰,气若浮丝地呢喃道:“安德森,安德森……我们这是到哪里了?那些人被我们甩掉了吗?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安全了,我们还活着吗?”“别怕,别怕了,亲爱的,都活着,我们都还活着!”安德森如释重负,“让我们一起感谢上帝吧!感谢上帝派来了一位天使,芭芭拉,我们没被乱民抓到,是这位年轻的天使救了我们,我们还活在上帝的恩宠下呢!”这时两个洋人才注意看眼前的救命恩人,此人浓眉大眼,气宇轩昂,着一身农家自纺的土布衣衫,看起来虽年轻却沉稳。叫安德森的洋人问小伙子:“勇敢的年轻人,我们应该怎么谢你才好呢,能说一下你是谁吗?你到这深山里干什么来了?”小伙子答道:“我是这座山里的一个药农,我家就在鼓岭之下,我正要到山里采草药,不巧碰到了你们。”洋人此时气息已定,面带惊喜地说:“我妻子和我也住在鼓岭,是镇子东边的万国公寓,公寓里边有很多石头别墅,年轻人你知道吗?那里面住着很多的洋人,就和我们一样。”小伙子说:“我当然知道,以前我经常路过你们那里,想进去看一看,可是有不少长着红胡子、用咖啡色布包着头的大胖子把守着各个进口,总是对我们当地人气势汹汹的,我从来就没有进去过。”洋人笑了:“呵呵,红胡子,大胖子,呵呵,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吗?他们是我们从印度招来的守卫,专门看守公寓大门的,印度是一个紧挨着你们喜马拉雅山的国家。”两个男人正说着闲话,草地上躺着的洋女人突然呕吐起来,满脸汗珠,胸口急剧地起伏。小伙子忙从腰间的药囊里倒了一点微带棕色的药粉在那女人手上,劝她把药吞服下去。安德森不知这个年轻人倒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急急忙忙阻止道:“不行的,不行的!我妻子正怀着小孩,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会出事的……”小伙子客客气气地打断他:“你也许不了解我们的中药,但是你不用担心,你想想有一条活的生命在你太太的肚子里闹,她怎么会不难受呢? 我给她的是我们山里的草药,全部是自然生长的花草,这些草药承受日月光照,汲取天地精华,大自然生它们出来就是要辅助生命的。我的媳妇也快要生孩子了,可能就在这两天,早些时候她也害喜,只要吃一点这个药粉很快就好,为什么不让你太太试一下呢?”小伙子拿他的水壶喂一点水让芭芭拉服下了草药,然后对安德森说,“要不信,你就看好吧,你的太太很快就会平复的。”安德森一听是用花草制作的药粉,心略微放下,没再劝止他太太服药。真如小伙子所说,芭芭拉没过多久就平静了,不仅不呕吐,脸色还有了一些红润。她对小伙子说:“可爱的年轻人,你不光很勇敢,还很聪明,很有办法,你太神奇了!谢谢你在危急中救了我们,刚才我们遭遇的事情实在太恐怖了,如果没有你奋不顾身搭救我们,我们注定一个也逃不掉,一定会被乱刀所杀。谢谢你,非常感谢!勇敢的年轻人,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安德森这时感觉到刚才不免失礼,连忙插话进来:“年轻人,我太太叫芭芭拉,我叫安德森,我们都是美国人。那么你呢,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安德森伸出他的右手,“现在让我们来认识一下吧。”“我姓郭,全名郭大山,你们就喊我大山子好了。我平时常到鼓岭镇上卖中草药,都是我自己配制的,刚才给你太太吃的这种药末,就是我配制的。我家是祖传很多代的中药世家,我爷爷传给我父亲,我父亲传给我,我们配制的草药治好过很多本地穷人的疾病,救过好多人的性命呢。认识我的人,他们都喊我大山子。”“你很了不起,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中国的中医和中药,”安德森说,“不过以前我一直认为中医没有科学道理,可是没想到,你配制的草药真的很神奇很有效,今天我算开眼界了,你的中草药缓解妊娠反应,比西药快得多呢。”“我们的中医还包括针灸,要不要让你的太太也试一下呢?”郭大山问。“不要,不要,”芭芭拉自己急忙忙开口了,“我知道你们的针灸,那么长的一根针刺到肉里面,我可害怕!不要,不要。”“呵呵呵,只是说一说,让你们知道中医的针灸,我的针根本没有带出来呢。”觉得这个女洋人很可爱,郭大山不禁笑起来,“都说良药苦口,可是得病的人大多还是喜药不喜针,所以我经常出来采药,镇子周围的人有了毛病都服用我的药方,有急症重症了,我也会用针灸。”安德森和芭芭拉也开心地笑了。安德森问道:“大山子,现在我们很安全了吧?你既然知道我们住的地方,能不能现在就带我们回去呢?”郭大山说白天还不可以,一路上都会有危险,镇子周围到处聚集着义和拳的人。万国公寓里全是洋人,有印度守卫,官府近来也派了不少枪兵把守,住在里面肯定是安全的,可一从公寓出来就难免不被发现,难免要遭到攻击,只能等到夜间人都散了,才敢悄悄地回去。安德森知道一时回不去,就和年轻人闲聊,他很不解地问:“这么多人参加义和拳,那你为什么不参加,而且还不顾自己的安危挺身而出帮助我们呢?”郭大山告诉他:“我并不信义和拳,他们说刀枪不入,怎么可能呢?而且他们放火杀人都是神佛所不容的。我敬奉救苦救难的神佛,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敬佛,神佛告诫我们一辈子都要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我们山里的老百姓都是供奉神佛的。”“说得好,太好了。”安德森说,“你们信奉的神佛是上帝吗?上帝的名字叫耶和华。”郭大山答:“我们敬奉的神佛不是上帝,她的佛号叫观世音菩萨,你知道吗?我们这里祖祖辈辈都信奉她。”“我知道,我知道。”安德森略带得意地回答,“她是你们中国的女佛,不是我们西方的上帝,她的名字叫南海观世音菩萨,我说得对不对?你刚才说的普度众生,意思就是你们的神佛要让天底下所有人都来尊重和珍惜生命,是这样吧?”“呵呵,看你是个高鼻子洋人,对我们中国的事情还知道得不少嘛。”郭大山打趣他说。“高鼻子,哈哈哈,有意思,”安德森笑着摸着自己的鼻子,“是God让我长的高鼻子!哦,就是我们的神、我们崇拜的上帝,给我安的高鼻子,天生的呀。”不小心触碰到破了皮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头。郭大山见了,拿出自备的饮水给洋人略洗一洗,又给他抹了一些药粉,顺便奚落道:“你还是个长鼻子呢,伸这么长,都伸到我们鼓岭来了。”安德森有些难为情,他感觉到了对方的话里带着讥讽:“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我们其实是来帮助你们的,希望中国人都来信仰上帝。一个人有了信仰,就会变得文明起来。我们还不光是宣传上帝,上帝让我们帮助你们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比如修教堂、建电厂、开邮局、办学校。”他突然用手一抹脖子,“我们做了这么多对你们有用处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义和拳却要杀我们呢?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郭大山神情凝重起来:“你知道吗,我们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神佛,那就是观世音菩萨,我们都信奉了几千年了,为什么现在你们一来,我们就要改变,去信仰你们的上帝呢?如果我们的人跑到你们那里,要你们改变信仰,都信我们的观世音菩萨,你们会心甘情愿接受吗?你们修建教堂、开办学校这些事情代价也许不少,可都是为了宣传你们的神,而且比起满清朝廷赔给你们的那么多白花花的银两,你们付的那点代价恐怕连个零头都不到吧。追杀你们的人全是从鼓山鼓岭以外聚集过来的,我们地方上的山民绝大多数是不会参加的,本地人都和我一样,世代信奉观世音菩萨,心地善良,也知道你们在鼓岭做了一些事情,还办学校教我们的小孩子读《圣经》识字。”“是的,是的,年轻人,你很有自己的思想,”安德森说,“继续你的谈话,我很愿意听你说。”“不过你们洋人到中国来,倾销鸦片,是老百姓最恨的,不仅残害了中国人的身体,还赚走我们大量的白银。”“可是,你们中国人不是很喜欢抽鸦片烟吗?”“那你们为什么不在英国、美国,你们自己的国家宣传和推销鸦片,让你们自己的人也喜欢抽呢?”安德森无言以对,只好说:“那也不应该杀我们吧?”“义和拳是要杀你们,因为八国联军在天津、北京和其他很多地方做了太多的坏事!”郭大山嗓门儿提高,“你们洋人不仅卖鸦片害人图财,还抢走中国一切的好东西,甚至放火、强奸、杀人!”安德森叹口气:“这是万万不应该发生的,不可以的……这是罪过!上帝并不同意的。”“听说过我们中国的一句老话,叫‘官逼民反’吗?”郭大山问安德森。“嗯,知道知道,官逼民反。”安德森说。“把人逼得生不如死,能不造反吗?你们洋人现在把中国的官府都逼得生不如死,官府只有逼百姓,而老百姓只好造反。”郭大山不无激愤地说。“嗯,年轻人你很有头脑和见地,说得也很有道理。”安德森附和道。“不过我们信奉菩萨的人都是不赞成杀戮的,一条人命从生到死皆有天定,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父母辛苦生养的,人为什么要来互相残杀呢?”郭大山认真地说,“杀人是不行的,神佛是决不答应的。”“很好,很好,你说得很好,年轻人,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不顾自己来救我们。”安德森赞扬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郭大山自言自语。安德森、芭芭拉夫妇都感慨赞同,说他们信仰上帝的人也反对野蛮和暴力,一再感谢郭大山挺身相救,不仅救了他们夫妇,特别是救了芭芭拉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郭大山不以为意,摇摇手,采药去了。等郭大山采完了药,芭芭拉和安德森都缓过劲儿来。此时天色渐黑,一行人在郭大山引领下,顺着崎岖的山间小路朝镇子方向走去,转眼消逝在夜色之中。走着走着芭芭拉没有力气了,毕竟肚子里怀着个孩子,下午又惊吓一场,而且以往也从没走过这么远这么崎岖的山路,她汗流浃背,喘着粗气喊:“不行了,真不行了!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们让我休息一下再走吧。”说着就蹲坐在地上。看她的样子实在可怜,自己家还有个快生孩子的媳妇呢,心里急着回去,郭大山于是带头,三个男人轮换着背芭芭拉,深一脚浅一脚,在几乎辨不清路的山地上前行。郭大山领头,有意沿着谷底走,他怕万一遇上晚归的义和拳民。偏是越怕越出事,刚转入一片开阔的洼地,岭上突然冒出一帮人来,打着火把,刀光剑影的。郭大山机警得很,老远便有所察觉,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往安德森身上一罩,又立即拽下马夫的长衫往芭芭拉身上一披,压低声音说:“不要停下来,继续往前走。”芭芭拉早已吓破了胆,浑身冷汗,手脚一阵乱抖。安德森也三魂惊掉两魂,矬着腰,低着头,软了脚,连走带爬,大气不敢喘。岭上的拳民听到岭下有人走动,就有人大声喝问:“下面走的什么人?都给我上来,看看有没有洋毛子!”郭大山早有准备,一点也不惊慌:“哪里来的洋毛子哟,我们是山里的农民,有人得了急症,正背着病人往镇子里寻郎中呢。能不能下来帮个忙哟?”安德森一听要让上面的拳民下来帮忙,差点没晕倒,竟像泥人似的没知觉了。上面的人果然有两个想下来查看,却听那个领头的阻止道:“且慢!下面的病人得的是什么病呀?”“发热,说胡话,还浑身抖,滚烫滚烫的,就像个烤番薯咧,怕是得的伤寒症哟。”郭大山不慌不忙地回答。“你们两个不许下去,惹了伤寒哪里有治,岂不害了我们自己。”只听那个领头的发话,“下面的,你们快离开,别害了我们。”安德森一听,如获大赦,紧紧抓住郭大山的衣摆,像个害怕迷路的孩子拽着大人,紧一步慢一步地跟着前行。芭芭拉声息全无,早已吓得半死……正是:洋人侵华罪滔天,炎黄拳民怒无边。无辜险遭斩驱之,幸降善男解命悬。巍巍鼓山,悠悠鼓岭。鼓岭之下有一个小镇,方圆三四里,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商铺和人家,建筑只是一些青砖房和茅草屋,分布在不宽的横竖两条马车道周遭,低矮而且陈旧。镇子中间平出一个唱社戏的空场,搭着不大的半弧形土台子,台子后面树起一根高高的旗杆,飘着已经褪色的残破不堪的满清龙旗。这就是鼓岭镇了。离镇往东,顺山而上,走不多远,有一处庞大的建筑群,占地近百公顷,那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正是安德森、芭芭拉夫妇所住的万国公寓,清一色的石头别墅,一栋连着一栋,看不到边。最鼎盛时,万国公寓一共建有335栋别墅,都是由厚重的青麻岩石垒建而成。这里的别墅多数建为一层,也有不多是建成两层的。由于岩石古朴厚重,其色苍然,万国公寓就显得格外肃穆庄严,比起岭下零零散散的青砖瓦舍老旧民居,自是高贵气派无数。当年欧美各国洋人在鼓岭经略有年,开办电厂发电,这里日夜明亮,恰如不夜之城。鸦片战争爆发、清王朝战败以后,洋人乘虚而入,来华捞一票的人趋之若鹜。最多时,相继有三千余西洋人、东洋人麇集于此。要说鼓岭也真是一块风水宝地,洋人对这里情有独钟是有道理的。原因之一,其时各国列强视慈禧之类为腐朽无用之辈,软弱可欺,强令满清与之“五口通商”。名曰通商,实为掠夺,厦门港首当其冲,与厦门毗邻的东南重镇福州成为众列强监管厦门控制闽粤的要冲。那个时代没有飞机,跨越太平洋只靠海轮,海轮入厦门再经闽江进福州极为便利。二是鼓岭海拔千米,植被丰厚,濒东南浩瀚大海,属典型的海洋性气候,冬暖夏凉,夏季不仅不甚潮湿,反倒清爽宜人,是中国少有的避暑福地。洋人怕热,发现了夏季独有一份清凉的鼓岭,于是逐年建成了大片的石头别墅,并有水电通讯等配套设施。安德森·嘎登勒是美国当局最早派到福州来的基督教高级神职人员,总领福建沿海一带的基督教传教事务。他携妻子芭芭拉·嘎登勒于1886年第一批由美国政府派遣来华,已在福州鼓岭经营了十余年。十余年里,安德森筹资广建教堂,创立教会,设学堂,在闽人中传授《圣经》,行礼拜,做弥撒,在福闽地方官绅商宦平民中吸收发展基督教信徒。这是西方强权对我华夏文明的入侵,对我宗教文化的干预,所谓“西风东渐”当始于此。安德森·嘎登勒夫妇有着读书人执着的秉性,他们认真努力地传播基督教,在中国东南沿海大中城镇广泛选址兴建洋教堂。为了对华宗教输出需要,夫妇俩不仅认真学习汉语,还细致深入地了解汉文化,在十余年坚持不懈的学习研究中,夫妇俩反而渐被华夏古老瑰丽的文化艺术所吸引,他们收罗所有能物色到的古典文物,收藏并且时时品阅中国古典名著,欣赏中国经典戏剧,深陷而不能自拔。久而久之,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发生了深刻的文化变异,换言之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东方文化认同。这种变化已到刻骨铭心的程度,两个为“西风东渐”而来的人,竟然被“东风西渐”了。安德森·嘎登勒夫妇那时已经把中国视为最宜居的地方。他们从1886年受派来福州,十四年里夫妇俩共在鼓岭生育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都是在福州双塔背后的美国教会开办的协和医院出生的。连同最初从加州一起带来的大儿子,孩子们的教育相当中国化,夫妇俩让他们从小学习汉语,念汉文的《圣经》和《三字经》,自幼接受中国文化熏陶。他们夫妇都可以说流利的汉语,甚至可以说当地的闽方言。宗教事务之余,安德森最喜爱的休闲活动是吟诵唐诗宋词,习练颜柳书法。他不但家陈上好宣纸,还不时点染擦皴,临摹中国画坛各派大师的水墨丹青,并陶醉其中,甚得其乐。芭芭拉也是夫唱妇随,乐此不疲,喜欢画中国画,尤爱仕女人物绘画。芭芭拉这年正怀着她的第六个孩子,这个孩子应于次年的1901年出生,孩子的名字夫妇俩都商量过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他“密尔顿”,他们更希望是个男孩,将来适合接替父母做辛苦的传教工作。密尔顿(Milton)来源于英格兰古英语,乃“中间的”或“圈用地”的意思,这不单是为尚未出生的小孩取名字,更是表露出两人对鼓岭不离不弃的心愿。他们居住在一栋规模相对大一些的两层别墅里,此刻,别墅内灯火辉煌,佣人们来回走动,夫妇两人在楼上的起居室里正襟危坐。刚被郭大山救出险境,两人回想起被义和拳追杀及马车倾覆的情景,内心还在一阵阵颤抖。“达令,”芭芭拉神色恐慌地说,“这里现在这么乱,为了快出生的小密尔顿,为了我们俩和所有孩子们的安全,我看我们全家还是暂时先回加州去避一避吧。我现在非常害怕,听佣人们议论说,义和拳的乱民几次想要冲进公寓来,说不定哪一天……佣人们都力劝我们躲一躲呢。”“你说的不错,亲爱的,”安德森讲,“我也正在忧虑,说不定哪一天,红了眼的中国乱民会闯进来,那就什么都毁了。不过你不要太紧张,那会影响你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婴儿。你只管安心保养,对付这些威胁我们家庭安全的事情,还是让我这个男人来想办法吧。”“除了避开这里回加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呢?我们怎么也化装不成中国人躲到哪里去吧?”除了回国,她并不觉得丈夫能有什么好办法。安德森摸了一下他的高鼻子说:“八国联军在天津和北京疯狂杀人,大肆破坏,犯下了天大的罪孽,上帝不会饶恕的,是他们连累了我们!”安德森把眼下的困境归咎于八国联军。“听说在天津和北京的混战中,义和拳,还有中国的官兵拼死抵抗,这也是大山子讲的‘官逼民反’吧。中国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已经杀死了很多西洋人。”芭芭拉惊恐地说,“死的联军士兵当中有不少是美国人呢!他们的父母……唉,阿门。”试想着被义和拳从脖颈上割下头颅的滋味,还有太太和五个孩子,安德森顿感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他对芭芭拉说:“是啊,是啊,就按你说的意思决定吧,我们带孩子们一起走,先回到加州去避一避。我现在就派人去预订开往美国的邮轮联票,先到旧金山,再联运加州内海客轮回我们的故乡桑塔科鲁兹去。”“这样才好,这样才好,这我就放心了。现在住在这里我是连觉都睡不安稳的。”芭芭拉赞成道。“可是别墅里这么多的东西都留在这里吗?特别是这些中国的古董,这是我们花十几年工夫费了很多力气收罗和积攒的呢。”安德森一边征求芭芭拉的意见,一边不无后怕地说,“虽然今天承蒙主的保佑我们没有丢命,可是那么好的马车、马匹,不少值钱的东西都被乱民们抢走了呀。”“能带走的古董和艺术品我看尽量都带回去,不然义和拳闯进来肯定会席卷一空的,还是我来办理这些事吧。”芭芭拉说,“你赶紧安排人去预订回加州的船票。”“管家,管家!”芭芭拉指挥着下人,“赶快安排装点行李,把这屋子里楼上楼下所有的中国古董、字画和艺术品都小心取下来,用棉纸包了装进木箱,钉结实,送到马尾港装船,随嘎登勒先生预订的邮轮启运到旧金山去。”管事的答应着,率几个佣人一阵忙碌,收的收,卷的卷,装的装,钉的钉,别墅里顿时乱腾起来,大大小小五个孩子,雀跃着欢呼着从楼上跑到楼下,比过圣诞节还要热闹。安德森吩咐完马车夫去预订邮轮票,自己也下到一楼大厅,和芭芭拉一起,照看佣人打包他多年在中国收罗的各种古董文物。金银玉翠自不必说,宋、元、明、清历朝的瓷器、字画、刺绣、牙雕、铜器、木刻、绢画、剪纸……还有各种工艺品应有尽有,目不暇接。好多上好的宣纸散落一地,任由佣人们踩踏。芭芭拉怀有身孕,久立不得,于是上楼休息。一走进卧室,看到一个女佣拿起床头柜上摆放的一对脱胎漆器彩绘花瓶,用棉纸仔细包了,正准备往木箱里装,她突然想到这对花瓶应当另派用场。芭芭拉叫住女佣:“你可以把那对花瓶留下,不必装箱了,我有别的用处。”“是的,夫人。”女佣把花瓶放还原处。“我要拿这对花瓶当作礼物,答谢勇敢的鼓岭人郭大山。今天若不是他从义和拳手里救下我们,还有我肚子里的小宝宝,现在我哪能坐在这里?”芭芭拉对女佣说,“他的妻子也快生孩子了,我想他妻子会喜欢这对花瓶的。”“知道了,夫人。”女佣轻声而退。说起这两个花瓶,还颇有一些来历。安德森初来鼓岭之时,为扩大美国影响,铺展基督教传播工作,极力在福建沿海兴建洋教堂,这也是美国宗教当局的意图。为此,安德森获得了美国财政方面调拨的不少专项银两,这些银两其实也是从慈禧屈服于洋人后“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战败赔款而来。兴建教堂少不了工程建筑,福州台江有个建筑商户,为巴结安德森,从他手里兜揽建教堂工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安德森酷爱中国的古董,于是选中了这对宝贝花瓶,据说是产自明末或清初的古董。福州当地最有名气的工艺品就数这脱胎漆器了。这商户巧舌如簧,终于说动原主割爱,大价钱买了来专门孝敬安德森。安德森非常中意,见太太芭芭拉也爱不释手,送来当天就特地放在了夫人的床头柜上。这对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只有五六寸高,瘦颈胖身,瓶口细纹烫金,瓶身黑漆打底,上面彩绘亭台水榭、花鸟虫鱼,无不栩栩如生,尤其两个穿红肚兜的童男童女,五官秀美,明眸皓齿,藕节似的白胖手脚,手舞足蹈,精妙得呼之欲出。芭芭拉正值怀胎,每到晚上就寝,感受着腹中胎儿的躁动,再把玩这对彩绘花瓶,看着那双天真烂漫的娃娃,屡屡禁不住哑然失笑,不忍释手,亲了又亲。这一刻她突然若有所悟,想起白天遇险,仓皇中郭大山不顾个人生死,从倾覆的马车中救出自己,他身背一个孕妇,手拉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逃离险境。当自己呕吐时他又即刻以药缓解,天黑以后再次机智地应付突如其来的义和拳,又一回逃过了大劫。他不但救了他们夫妇性命,更难得救了她腹中的小密尔顿,作为母亲,她当知报答。芭芭拉此时默诵上帝的告诫:要懂得感恩,懂得感谢拯救你免于苦难的恩人。半夜,白天受了惊吓又经受劳累的夫妇睡得正酣,突然而至的嘈杂人声把他们惊醒,夫妇俩起来站在窗户边往外看,不远处万国公寓里的花房和园林工棚燃起冲天大火,有油性的植物在火中烧得“啪啪”作响。公寓里的杂役和花匠们正用水管和各种水具泼水救火。原来是义和拳的人把蘸了油的棉纱用弓箭射进万国公寓,引燃了木质的花棚花房。芭芭拉再一次受到刺激,哪里还敢出门,答谢郭大山的事情也就按下不提了。郭大山把安德森·嘎登勒夫妇送回别墅,分手后一个人披星戴月走了好几里山路,回家时已是夜深人静,只有几声狗吠。他的住处在鼓岭镇西一个独立的青石坡顶上,四顾并无邻居。不大的院子,两间砖墙茅顶的小屋,尺余见方的木窗里透出一星半点微弱的油灯光。郭大山那时正顶着身体的疲惫,一步步往上登,未及进门,突然听见“哇!哇!哇!”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他猛一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即刻冲进屋去,原本疲累不堪的身心,像一潭静水被突然间投进了大石子,一下激动兴奋起来。躺在床上给自己接生的大山媳妇,看丈夫进来羞涩一笑,问一句你还没有吃饭吧,就把个胖胖的儿子递给了他。郭大山的儿子,郭小山,小山子,如期来到了人间。这个闭着眼舞动四肢的小生命以嘹亮的哭声迎接他的父亲,初生的他并不知道父亲刚刚完成了一番营救三条异国人命的壮举,而其中有一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生命,这两条小生命将结下一时相伴一世相离却难解之缘,在以后将近百年的时间里,心心相印,彼此牵挂。山里的男人一生两件大事:一娶妻,二生子。今天郭大山齐全了。他兴冲冲地跑出跑进,料理媳妇的汤水,包裹新生的婴儿,手忙脚乱,不亦乐乎。大山媳妇,一个地道的山里女人。山里男人多是要打猎,采药,挖山货谋生,时常在外而少在家中,这样,山里女人势必成为打理家务的主力,吃穿用度样样要从坡下弄到坡上,她们能挑能扛,上百斤担子在肩,走山地如履平川,青山造就了她们的坚韧可靠。山里人住房高,水在低处,女人离不开水,除了用扁担水桶挑饮用水进门外,洗一家大小的衣服,洗头发洗身子,都要下到有溪流的地方,绿水造就了她们的忍让贤惠。山里女人还有一个优点,从不多话,因为没有邻居,自小就没有过多说话的机会,寂寞造就了她们的沉默寡言。郭大山不光常常离家采药,还时时有人找上门请他出诊,半夜离家天亮才回,大山媳妇习以为常。她这个做媳妇的从来没有一句怨言,非但没有怨言,郭大山进得家门她总是热汤热饭伺候。夫妻和谐陋室温暖,也非专属郭大山和他媳妇,在鼓岭,这样的人家比比皆是。忙完了媳妇忙孩子,郭大山迫不及待地就着小油灯把刚出生的儿子仔细端详一番。这个孩子,命里注定就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一张小小的红嘴巴,只知道吃,是奶水也罢,是米汤水也罢,不挑不拣,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郭大山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好个憨儿子,好好长,快快长,实实在在的,长大随你爸去采药,随你爸研习中医,治病救人。山里人穷,看不起官医,更没听说过医院,有个暑热寒症、沉疴微恙,就上郭大山家把个脉,讨个方剂,因此郭大山在鼓岭镇远近也算小有名声。有一回鼓岭南阳村有个人家的孩子,说是在野外遇见了老虎被吓破了胆,犯了惊厥症,口吐白沫,手脚抽搐,不省人事,家人急忙忙来找郭大山。郭大山听完病况,带上银针就去了,头顶、人中和手腕上扎了一通针,该留针的留针,该抖针的抖针,孩子片时就不抽搐了,再一刻就睁眼说话了。郭大山的名气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在鼓岭传开。有了这门懂医通药的功夫,郭大山对媳妇的产后护理和奶水调剂,对婴儿的喂养和吸收消化,也都得心应手,从容有方。小山子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虽不富裕,却也是先天有调,后天有养,并无什么差池。小山子呱呱坠地数日后,一天清晨,晨曦微露,福州正南闽江的最大港口马尾港,汽笛长鸣,美利坚合众国的万吨邮轮“圣地亚哥”号缓缓绞起挂满绿苔的锚链,像一个刚刚苏醒的巨怪,沉重喘息着移动笨大的躯体,徐徐离开马尾港的码头船坞,向东破浪而去。邮轮前端一等舱甲板上,凭栏站着安德森和芭芭拉夫妇。他们眺望远方,那远方并非前往的大洋彼岸,而是邮轮驶离的鼓岭,山岭上依稀可见万国公寓,别墅窗户中稀稀落落闪烁着灯光。因着“圣地亚哥”邮轮的移动叠加鼓岭之上榕树和柳杉的隔挡,那灯光忽明忽灭……他们力图从一大片黑乎乎的建筑中寻找出居住了十余年的那一栋,可山岭上鳞次栉比的别墅看起来首尾相连,辨不明此栋彼栋。整整十四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孩子们都是这一方水土养大的,安德森·嘎登勒夫妇的心好像仍在那厚重的石头房子里,在那每晚祷告的起居室内……此时两人双双无语,他们在想何时方能归来,何时再上鼓岭。这么多年他们在这方天地生儿育女,辛苦经略,早已与这鼓山一样深沉厚重的人文相适相安,深感须臾分离的艰难,夫妇两人不约而同在想:我们一定还要回来。当然芭芭拉心里也在暗自庆幸,庆幸她和丈夫,还有未出生的小密尔顿,终于安全地上船,离开了这个让人牵肠挂肚却又杀机四伏的地方。直到寒冷的海风吹得她手脚发麻,坚持不住,芭芭拉才对丈夫说:“达令,我们回船舱去吧,我感觉太冷。”安德森这才搀扶芭芭拉返回头等舱房。那一对原打算赠予救命恩人郭大山的福州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因芭芭拉迫于动乱情势而暂时放下,此刻还孤零零静悄悄地放在鼓岭芭芭拉的卧室里,立在床头柜上。有了儿子,郭大山比以前更忙碌了,多了一张小嘴要吃,而且理应比大人们吃得更精细些。他采药和制药变得更加勤快,除此之外还必须多到镇子上卖药,换了银钱,好给自己从来不提要求的媳妇和还不会提要求的儿子,买回维持他们基本健康和起码营养的各种食物来。郭大山对买药人格外同情,鼓山鼓岭的人多数穷困,来买药的乡亲说上几句好话,讲讲家道艰辛,郭大山就会大方地少收甚至不收人钱,如此一来,只能是又苦了他媳妇。大山媳妇一个人在家照看孩子,自理吃喝,他则尽量在镇子上多待片刻,争取能多卖出一点银钱。这天天色已晚,郭大山正准备收摊回家,来了个原本在安德森家做女佣的买药人,言谈间说出雇主一家因惧怕义和拳,都回美国去了,女雇主还是孕妇,坐一个多月海船怎么消受得了云云。郭大山赶忙多问了一句,你家雇主是叫芭芭拉吗?那女人说讲的就是她。郭大山这才知道安德森一家都回美国去了,一阵惋惜:事先不知道,知道的话给她多一点化解害喜的草药就好了,怀孕坐海船,孕妇必是呕吐得完全不敢吃东西,这可苦了肚子里的孩子了。恰如郭大山所料,太平洋何谈太平,安德森·嘎登勒夫妇回美国的时节,正是太平洋洋流活跃汹涌的季节,“圣地亚哥”号被太平洋的波涛时而举起,时而抛下,时而东倾,时而西斜,肚子里的小密尔顿和妈妈芭芭拉一起,被剧烈起伏的波涛颠得翻肠倒肚。晕船的呕吐不同于一般的呕吐,可怕在呕吐的连续,起初是将胃里的食物呕吐出来,于是不敢吃东西,不吃东西肚子里就空了,可还是会将胃液胆汁呕吐出来,胃液胆汁吐完肚子未必就能清净,事情还没有完,最后是好像将什么都没有的胃和肠子都吐出来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娘胎里还未出世就命定小密尔顿一生将跌宕起伏。一个多月后,安德森·嘎登勒夫妇抵达旧金山登岸,带着大宗行李,再转美国西太平洋航运公司的国内航船,辗转回到他们的家乡桑塔科鲁兹市。其时,芭芭拉已经是身形枯瘦,全无血色。好在刚回美国并无太多事情,安心休养就是。他们家孩子不少,房子也不小,维多利亚庄园式的前后花园洋房,正好安置安德森在中国收罗的几大箱文物古董,而古董也正好把他们大大的住所打点装扮一番。除了陪伴快要分娩的夫人,安德森整日里陶醉于吟诗作画、习字临帖和阅读中国的古籍。孩子们除了安排在本地上学,照旧请华人家庭教师教授汉语。小山子满月以后,大山媳妇的奶水就不够儿子吃的,小山子的能吃,用郭大山的话,叫作牛饮。郭大山为填饱心肝宝贝的肚子,什么办法都想都试,米汤面汤自不必说,各种瓜菜汁水、野果浆液,都是小山子的口粮。这小山子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父母,来者不拒,进到口里的,一咕噜咽到肚子里,吃饱了,小舌头舔一舔,睡觉了。郭大山拍着儿子屁股说,乖乖我的儿,将来不是张飞,也是李逵,我们郭家世代没出过英雄好汉,这回是要出息了。数月之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桑塔科鲁兹市,一家颇具规模的教会医院,产房中传出响亮的男婴啼哭:“哇——哇哇!”这哭声向天地宣告,密尔顿·嘎登勒,一个极普通也极不普通的美国小公民,降生于人世。芭芭拉流泪祈祷:“圣明的主啊,赐福给你的小臣民密尔顿吧!感谢主给了我第六个孩子,他理应带给嘎登勒家族幸福和荣耀。”安德森怀抱着小密尔顿,心里默默地想着:这是我们嘎登勒家族的福星,是他伴随我们夫妇俩一起逃过大劫,但愿他将来能够引领我们嘎登勒家庭逢凶化吉,远离所有人世的苦难。小密尔顿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娘胎里,已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逃亡,不知他在降世前,已饱尝过太平洋浩瀚波涛的颠簸,不知他将步入的世界是何等模样,也不知未来的人生舞台将上演哪些故事,更不知有一个比他稍大的男孩,名字叫郭小山,远在中国,降生于鼓岭。在成长的日子里,未来的岁月中,他和他,将不期而遇,生死难忘。正是:人生动若参与商,隔洋两小难相望。未解人间厮杀事,只知有奶便是娘。1901年,华夏大地冬寒凛冽。慈禧太后对义和拳先是极尽怂恿鼓动,阴险地想借助他们的暴力打压洋毛子咄咄逼人、蔑视大清的气焰,不料后来局势发展到不可收拾,八国联军的势力越来越凶猛,使用的快舰火炮极具杀伤力,非清兵之刀枪所能抵御,津京失陷。慈禧贪生怕死的原形毕露,弃京城人民于洋人枪炮之下,强挟光绪帝出逃。为讨好洋人,她竟反目,派清兵大肆绞杀义和拳,卑躬屈膝向洋人摇尾乞怜。洋人却并不买账,狮子大开口,提出越来越多令慈禧惊恐又无奈的丧权辱国的无理要求。厚颜无耻的慈禧居然摆出臭名昭著的“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对策,以求苟延残喘。莽莽中华,民生涂炭,万马齐喑。喜上眉梢、按捺不住的是那些觊觎中华的洋人,他们一度魂飞魄散,受惊吓而去,现在又趾高气扬,卷土重来。离开中国将近一年的安德森·嘎登勒夫妇也顺势而为,经美国宗教高层照准返回鼓岭。考虑到中国局势动荡,他们把五个大些的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留在故乡受教育,只带着还在哺乳期的小密尔顿,重又蹈海而来。带着快十个月的小密尔顿,再一次经受月余风浪波涛之苦回中国,安德森·嘎登勒夫妇的意志勇气不可谓不巨。太平洋上一个多月的巨浪颠簸,令人窒息的晕船,缺医少药,食物不新鲜,营养更谈不上,以一般人的常识和经验,应该预料得到,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小生命是冒着会夭折的风险的。并非夫妇俩不怜爱幼子,也非安德森不心疼爱妻,只因为安德森·嘎登勒夫妇的中国情结入骨入髓,痴心不改,明知难为而为之。其间固然也有传播基督教的使命和对于这种使命的虔诚,但更重要的是在安德森和芭芭拉夫妇心中,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驱使他们,这股力量就是夫妇俩永难释怀的中国文化的感召力,还有鼓岭风土人情的吸引力。新的一轮连日呕吐,月余摧肝裂胆的颠簸,恰如《圣经》中摩西出埃及穿红海,安德森·嘎登勒夫妇终于闯过太平洋的巨浪惊涛,哄着日夜啼哭的小密尔顿完成了嘎登勒家族第二次“反把他乡作故乡”的艰难历程。三十多天后,体重减轻三分之一的嘎登勒一家三口“重归故里”。 鼓岭上的万国公寓一度冷清,现今复原,日日喧闹着,恢复了一年前的繁华。安德森和芭芭拉的别墅里再现辉煌,宾朋满座,福建地方官宦乡绅受洗的、求福的、进贡的、送礼的络绎不绝,珍珠玛瑙、古董字画,又一番广为收纳,一年前回美时清理得空空如也的别墅,现下里又得重新布置装点。芭芭拉卧室床头柜上依然立着那一对福州特产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只是腹中胎儿已然在怀,做母亲的芭芭拉再不似以前那样热心把玩,两只花瓶被情感转移的女主人冷落,无声无息地成为摆设。芭芭拉雇了专职女佣在专门的婴儿房内喂养照看小密尔顿,进口克林奶粉、美国钙片鱼油,小密尔顿所欲所需,一应俱全。虽曾归途受苦,眼下尘埃落定,小密尔顿被太平洋的浩瀚波涛锤炼得能吃能睡,在安乐窝里长得飞快。小密尔顿一岁多时,芭芭拉给他精心选了一个专带他玩耍的女佣,十五六岁,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但干净利落,是受了洗的教民。这女佣能说喜唱,生性大方,芭芭拉让她专陪密尔顿玩闹,意在培养宝贝儿子的活泼天性。这女孩也是大如人意,她见密尔顿金色卷发,大眼翘鼻,高兴得如同见了童话里的小天使、洋娃娃,对小密尔顿疼爱有加百般呵护。小密尔顿时刻不离她的左右,一时学儿歌,一时学跳舞,别墅里到处都能听见小密尔顿的欢笑。芭芭拉尤其喜欢这个女孩,从不当她是佣人,专为她取了个洋教名,叫“贝比西特”(baby sitter)。芭芭拉常对别的佣人夸赞贝比西特把孩子带得非常好,好到自己有时想抱抱儿子,小密尔顿竟然不认娘亲,芭芭拉简直对贝比西特妒忌难抑,嗔怒儿子吃里扒外。而当安德森想抱抱孩子时,小密尔顿竟连连躲闪,那就更不堪了。小密尔顿学说话,是从学汉语开始的,安德森·嘎登勒夫妇传教事务繁冗,带孩子陪孩子的活儿都是奶妈保姆等人完成,密尔顿咿呀学语就从她们那里开始,以致抱到亲生父母跟前,英语全然不会,好在做父母的都会讲汉语,夫妇二人也就都和小宝贝说汉语。小密尔顿两岁多时,有天贝比西特带他在凉台上吟诵童谣,小密尔顿以他特有的好听的童音有板有眼地唱道:早打铁,晚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摘茶叶;茶叶青,茶叶香,摘完茶叶好过江;江这边,有爷爷,我给爷爷留一些;江那边,有外婆,我给外婆送两盒。贝比西特一边教他吟诵,一边做着打铁和摘茶叶的简单动作,既生动又生活,朗朗上口,令小密尔顿乐此不疲。这些不光教会了密尔顿汉语,也教会他从小勤劳,凡事自己动手。世代勤劳的中国人民成长的道理,自然朴实的民风,姊妹间亲密的情感,对长辈的孝敬,寓教于乐,全在这几十个字里了,抑扬顿挫,好唱好记,深深播种在密尔顿心中。芭芭拉那天正好在家,她十分惊奇赞佩贝比西特这种带小孩玩乐的方式,忙拉安德森来听。夫妇俩看到他们视同福星的儿子如此聪明好记性,口齿清楚,简直不输于鼓岭社戏戏台上的说书人物。惊喜之余芭芭拉又大大夸奖了贝比西特一番,安德森也兴奋地连连夸赞:“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到密尔顿四五岁时,安德森以为孩子可以识字了,又请了个家庭教师,是个师范专科的女毕业生,也是受了洗的。她专教密尔顿学习汉语汉字,教密尔顿学念中文的《圣经故事》和《三字经》。这女教师亭亭玉立、文文静静,芭芭拉也专为她取了个教名,叫“丝蕊”,这是有意谐音“仕女”。唐宋的“仕女图”是芭芭拉的最爱,她起居室的墙上挂了好多幅。比之于西方女人的奔放之美,芭芭拉更欣赏中国仕女的含蓄之美。这丝蕊更是教导有方,她演话剧般给小密尔顿边表演边娓娓讲道:“这第一日,耶和华上帝造了昼夜,把光明和黑暗分开,这第二日,上帝造了天空,把空气和水分开……”丝蕊还把密尔顿带到户外,于绿水青山间启蒙孩子的心智,启迪他思考。小密尔顿对丝蕊的依恋似又超出贝比西特,整天缠着要听故事。芭芭拉见孩子不恋父母,便和安德森商量如何处置,未料安德森半天说了一句“民为贵,君为轻也”,令芭芭拉哭笑不得。芭芭拉企图以美食引儿子倒向父母,终究未能得逞——儿子或不要,或要了反过身就送给丝蕊。要说民以食为天,未必尽然,至少小密尔顿是以他喜欢谁的情感为天的。这天丝蕊带着小密尔顿到了别墅后头的花园里。小密尔顿极喜欢把蚂蚱蛐蛐一类逮了放进小盒子里玩,丝蕊就告诉他,上帝每造一个生命都是好的,都有在大自然存在的理由,它们是和我们人类一样平等的。小密尔顿捧着红红的脸蛋儿想了一想,明白了,打开他的盒子,把关在里面的昆虫都放了,口里还念着,快找你们的“丝蕊老师”去吧。丝蕊表扬小密尔顿:不错,不错,密尔顿做得很好,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人之初,性本善”。说着她甜甜地亲了小密尔顿一下。密尔顿五岁时,不仅对《圣经故事》和《三字经》很熟悉了,还从丝蕊那儿学到不少诗歌和童话。这一天,丝蕊带他到了有花有草、有树有鸟的野外讲《圣经故事》中亚伯拉罕的故事,小家伙有点不爱听了,这是孩子们常有的事,只因为听的次数太多。丝蕊意识到应该给小密尔顿换个题目,可没想到小密尔顿先开口了。“丝蕊老师,今天我给你上课,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呀?”“好啊,好啊,太好了,正好老师累了,请密尔顿讲,让老师歇一歇。”丝蕊鼓励他。“春天来了,人好懒哦。”小密尔顿学着丝蕊平时教他的一边讲一边表演的方法,伸个大大的懒腰,“睡得都不知道天已经亮了。”“不错,不错,就是这样的,”丝蕊夸奖道,“后来怎么样呢?”“可是小动物却比人勤劳,小鸟在树上喊呢,快起来,快起来!”小密尔顿意兴盎然。“嗯,人要向动物学习哦。”丝蕊启发道。“我一醒啊就记起昨天晚上做的梦了。”“什么梦啊?”丝蕊捧场。“我梦到起大风了,下大雨了。”“哎哟,那怎么办呢?”丝蕊配合。“风,把很漂亮的花都刮下来了,雨,把很好闻的花都打下来了,掉了满满一地呢。”“地上就变得很美了吧?”丝蕊延伸小密尔顿的想象。“可是树上没有花了呀!”小密尔顿觉得不完美。“没关系的,树喝了雨水,第二年会开更多花的。”丝蕊为小密尔顿解忧。“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又有花了,是吧?”“是啊,是啊,大自然就是这样的,万物生长,是优美无限的。”丝蕊把自然规律用花的形式传播给孩子。“丝蕊老师,我讲的故事好不好听啊?”“很好,很好,比老师讲得都好!”丝蕊把握时机鼓励道。“可是,老师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吗?又是谁第一个讲的呢?”密尔顿的小脸上露出孩子天真可爱的狡黠模样。“哎呀,这可把老师考住了。”丝蕊故意道。“你不知道了吧?”小密尔顿很得意,“我告诉你吧,这是唐朝的孟浩然。”“嗯,老师知道了,他是这样讲的——”然后丝蕊和小密尔顿一起,站在春天的花树之下,大声朗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朗诵完了,丝蕊高兴地把小密尔顿抱起来,一气转了好几圈。这就是小密尔顿的启蒙老师丝蕊,当然还有贝比西特,密尔顿从小接触的照顾他的人也都给过他启蒙。而他的启蒙教材就是中国的童谣、儿歌、《三字经》,也有汉语的《圣经故事》,所有这些给密尔顿幼小的心灵留下很深的印记,终其八十三年的经历证明,这些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一生。天差地别,比他大半岁的小山子,在鼓岭边青石坡上的茅棚砖墙、绳床瓦灶的两间小屋里,娘亲已无足够奶水供他的一张嘴,每日里米汤面糊、桑葚野莓均为美食,他来者不拒。他在清贫中蹒跚学步,在泥地上摸爬滚闹、追逐嬉戏着,一天天地长大了。郭大山也教儿子识字,念《三字经》,他虽诗云子曰知道得不多,《三字经》还是会的。他还带着儿子跟随自己到野外去采药,认识各种花卉草木、菇菌虫蛇,进而领略风云雷电、日月山川。这固然不及密尔顿有老师有书本,却也是海阔天空,天然使成。小山子从小就领悟了人生的艰难,吃的穿的要靠自己一双手,并且知道了大自然里很多花花草草原本都可以入药,他立志长大了要像他爸,采集草药治病救人。救了别人,不仅会有回报,自己的内心还会充满愉悦。因为经年累月的野外奔走,小山子的腿脚体格、力量速度,早已不似他这年龄应有的样子,也非别家孩子可比。桃李更替,荷枯菊黄,转眼又是一个寒暑。密尔顿被伺候得又白又胖,敦敦实实,小山子也磨炼得细细高高,筋骨硬朗。一柱鼓岭是圆心,两厢山路是半径,春末花鸟,秋初风筝,两个小孩终是要不期而遇的。富家孩子衣来伸手,食来张口,没一个不傻笨的;穷家孩子水自己挑,饭自己烧,没一个不机灵的。小山子爬山凫水,掏鸟上树,空心跟斗翻得如上演杂技,活脱一个小小美猴王。耳闻目睹,一来二去,身体尚欠缺锻炼的密尔顿把小山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百般靠拢,以求亲近,凡事都学着小山子的做派。小山子比他大,个子也比他高,虽说只大半岁,竟像个大哥哥似的,看他金发碧眼,与一帮中国孩子格外不同,也是特别地喜爱他。这天,两个小家伙正玩在一处,对面三个衣着光鲜的小孩,应是镇上的富家子弟,看上去比小山子和密尔顿都大,耀武扬威地就过来了。“小洋毛子!不许你到这里玩,滚滚滚!”其中一个摩拳擦掌喊道。另一个也气势汹汹:“你们的围子从来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许你来我们的地方玩,再不走,看打!”从娘胎里出来密尔顿就不知道挨打是什么,当时就傻了,吓得只往小山子身后躲去。仗着有小山子,他虽害怕却也不服:“我生下来喝的是鼓岭的水,吃的是鼓岭的饭,我是土生土长的鼓岭人,哪个是洋毛子啊?”“你们不许欺负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你们想要打架啊?”小山子毫无畏惧,气昂昂地迎了上去,边走边脱掉身上的小土布衫,两手往腰间一叉。当地的孩子们打架,并非拳脚相加,只是相互掐着对方的肩膀,头顶着头,你推我搡,看谁的力气大能够把对方摔倒就算赢,名曰“顶牛”。一个壮点的孩子冲了过来:“还敢不服,来来来,叫你尝尝我‘胖子’的厉害。”“哪个厉害,比了再说,来吧。”小山子一把扭住对方,腰弯成虾似的顶了过去。小山子虽个子比他小,却灵活得多,耐力也好,没几下那胖子气喘吁吁,顶小山子不过,败下阵来。压阵的出马了,三个孩子里他最高大,腿脚却不如刚才那个粗胖。没敢上的那个干吆喝:“我们老大上阵了,识相的,现在告饶还不算迟,留你们一条活路!”小山子完全不吃这一套,他先声夺人,连翻了一串空心跟斗,如同赛前练功,把对方两个跑龙套的一下看呆了。小山子气势上已占上风,那大孩子虽有些怯阵,但眼下已是骑虎难下,欲退不能。交战开始,小山子把腰弯得很低很低,叫那大孩子使不上劲,然后随时扭动身躯,占据高些的地形,加上平日里随父亲漫山遍野地采药,腿脚功夫早练出来了,大战三十余回合,那大孩子渐渐不支,小山子却兴犹未尽,他趁对方腿下一滑,连连使劲,不让对方站稳,再猛一用力,大喝一声“看招”,竟把高他一头的孩子顶翻在地。三个手下败将头也不敢回一溜烟儿地跑了,小山子威风凛凛叉腰站在一个大石头包上,嘴里念念有词:“几个中看不中用的饭桶,还想欺负人,反了你们!” 密尔顿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山子,山子,你好了不起啊!想不到你原来是个绿林好汉啊!”说着还学着从社戏台子上看来的戏词,“大哥在上,快受小弟密尔顿一拜,今日相救之恩,小弟终生不忘!”密尔顿边说边拱手弯腰一拜,把个小山子逗得哈哈大笑。从此,小山子总是带着密尔顿,事事处处护着他,当地孩子再也没有谁敢来欺负密尔顿。密尔顿拿小山子当救命恩人,那是孩子的童真,殊不知真正保全他性命的是小山子的父亲郭大山,小山子也并不知晓密尔顿父母的两条命是他父亲曾经搭救过的。这一日,两个小伙伴又相约到鼓岭镇上的社戏场去看热闹。所谓戏场,不过是一方小土台,上面搭个极简陋的棚子,临时摆张旧木桌,耍把戏的站在台子上卖狗皮膏药似的表演,总能把孩子们逗个乐翻天。演到热闹处,孩子们叫,女人们笑,老人们便会往台子上扔铜钱。这里可是密尔顿最喜欢来的地方,睡觉都要“梦里寻‘他’千百度”,哪怕来上一百回他都不带厌倦的,因为这里有他最乐意模仿和学习的玩意儿。耍把戏的当中有个表演口技的,涛涌雷鸣、风声鹤唳、火车轮船、鸟叫虫啼、驴唤马嘶、鸡鸣狗吠……被他再现得无一不肖,无一不精,直把个密尔顿迷得神魂颠倒。小山子见他张着本来就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笑得眼泪都恨不得流出来。若说密尔顿不机灵,这时候他可是有股机灵劲儿。演口技的艺人下了场,他鞍前马后围着人家屁股转,“师父,师父”喊个不住。师傅喝口水他上前递碗,师傅抽袋烟他帮忙点火,还非让人家收他当徒弟不可。那师傅见这小洋娃子可爱好玩,还真就教了他几招,该怎么运气,怎么发声,又该怎样收嘴,怎样卷舌。密尔顿都一一记住了,一番勤学苦练,认真琢磨,还真是有了一番长进。说那密尔顿别的方面傻笨,唯独此技不笨,听得多了,练得勤了,他竟也能把那些车声雷声虫声鸟声模仿得八九不离十。小山子夸奖他学得好时,他常常要卖个乖,说是如若他把附近村民家里的报晓公鸡看院黄狗逗引得叫了,小山子便得为他上树掏鸟蛋,然后用枯枝败叶烧了犒赏犒赏他。小山子每每凑趣,连声说好。于是密尔顿嘴一撮,双手帮忙捂上,鸡鸣狗吠之声顿起,竟然也是如同戏台上的口技一般精妙,于是四下的大公鸡啼鸣,看院狗狂吠,好生热闹,把小山子笑了个前仰后合。该小山子掏鸟蛋了。本是会者不难,小山子三下两下便上到树上掏一窝鸟蛋,找些枯枝败叶烧鸟蛋给密尔顿吃,乐此不疲。这天,看罢听完耍把戏的,小山子带着密尔顿来到了一片他常去的树林,那里的榕树树冠覆盖半边山坡,纠缠的枝条像奔泻的瀑布,柳杉古朴浓郁,大的大到六七个人未必合抱得拢,据当地的老倌们说长在那里有千年之久,号称“柳杉之王”。那天他们又要爬树,不过这回爬树的不是小山子而是密尔顿,他发现一棵高大的榕树上有一只漂亮的野鸟,黑白相间的羽毛,金黄的嘴,那啼叫声连串珠似的,悠扬动听……密尔顿顿时着了迷,他急于想学,还要上树去学。每当此时都是小山子当人梯,靠着树蹲下,然后让密尔顿站上他肩头,再奋力立起来让他够高上树。这一次他们故技重施,小山子先把密尔顿拱上最低的树杈,密尔顿再一截截往上爬去。那只野鸟甚是乖巧,就像知道两个小屁孩“其奈我何”似的,不仅不飞走,反而加劲引吭高歌,逗得密尔顿一点点向它靠近,那鸟却是一节节向上蹦跃。密尔顿忘乎所以,继续高攀,高处细细的树枝终于承载不了他敦实的小身躯,密尔顿手抓的一截树枝“咔吧”一声断掉了,他紧抓这截断树枝不敢放手,胖胖的身躯“呼”地坠落下来……随着一声大喊“救我!”,小山子毫不犹豫展开双臂迎了上去。密尔顿重重地落在了小山子怀里,两个孩子栽倒在地上,昏天黑地。等小山子感觉到肩部一阵剧痛,殷殷的鲜血已染红了前胸布衫,密尔顿紧抓的那截树枝,插进了小山子肩上的皮肉。看着小山子胸前的血,密尔顿吓傻了,半天才喊:“山子,山子!你受伤了,你不会死吧?”他不知所措地抱着小山子放声大哭起来。还是小山子冷静:“不要哭,米囤!”这是小山子对密尔顿的叫法,“你快去弄些夏枯草来,我嚼碎了敷上。”小山子跟着父亲采药时,多多少少也看会一些。密尔顿赶忙四下里采夏枯草,小山子放在嘴里嚼碎,再一一地敷在流血的肩头,这招还真的管用,带着唾沫的夏枯草渣儿很快止住了血。密尔顿又把小山子的布衫脱下来在流经谷底的山泉水里用脚踩洗,这也是他往日跟小山子学的。脚和卵石与山泉水摩擦,一会儿就把布衫上染的血迹搓洗干净了。密尔顿把洗过的布衫放在太阳下晒干,才给小山子穿上。老树昏鸦,夕阳西下,落难的小英雄们要各自回家了。泉水倒映出两个孩子耷拉着的脑袋。小山子是因为伤口疼,还因为没带好密尔顿,让他受到了惊吓而自责难过。至于挺身相救,他觉得理所当然,不要说密尔顿是他最好的伙伴,就是别的小伙伴,他也会上前相救的,因为他相信家里神龛上的观世音菩萨在看着他,他常常会从观世音菩萨的眼神里领悟自己应该怎么做,他还常常想他爸郭大山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做。密尔顿则还在嘤嘤地哭泣。他觉着是自己严重弄伤了他的好伙伴也是他的小靠山,他害怕小山子会从此消失。他为自己的鲁莽无用而痛心,也为小山子的舍身相救感动,这一刻他甚至认为小山子对于他比自己的父母更重要,觉得父母经常跟他讲的救苦救难的耶稣,活脱脱就是小山子,他今生今世不能离开小山子。那天晚上吃饭,安德森·嘎登勒夫妇发现他们的宝贝儿子情绪不对,就问他:“密尔顿,你哪里不舒服吗?”密尔顿萎靡地说没有。见孩子不乐意说话,芭芭拉又说:“亲爱的儿子,上帝让我们诚实,你有什么心事不能跟妈妈说说吗?”密尔顿突然眼睛放亮,盯着芭芭拉说:“妈妈,我觉得我已经找到复活的耶稣了,他每天都在陪着我,保护我!”安德森吃惊了,一边问孩子:“密尔顿,你说谁?”一边手画十字,闭眼默念:“主啊,原谅孩子的幼稚吧!”芭芭拉也吓坏了:“密尔顿,我的儿子,不能乱说,不能乱说的。主会不高兴的。”密尔顿毫无惧色,坚定不移地说:“妈咪,爹地,你们讲耶稣是为免于我们受苦受难才降临人世,蒙难以后又复活救世的。”密尔顿面色激动,眼含泪光,“那就是他,一定是他,我最要好的伙伴小山子!”安德森·嘎登勒夫妇听到这名字,顿觉耳熟:“你说谁?小山子?他爸爸是不是大山子,叫郭大山?”“是的,是的,就是他!”密尔顿兴奋极了,“我的朋友小山子,他叫郭小山!他爸爸叫郭大山,也叫大山子!”“你怎么认识他的,宝贝?”芭芭拉也兴奋了,“主啊,饶恕我们吧!我们淡忘了救命恩人……”她转向耶稣的圣像频频忏悔。“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别人欺负我,是他保护我。”密尔顿大声说,“今天我从很高的树上掉下来,是他救的我,我平安无事,他却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我一直都在担心他会因此蒙难。你们说,他不是我的耶稣他是谁!”小密尔顿眼放金光,不由得站起来了。“宝贝,宝贝,你太让我感动了!”芭芭拉流泪了,“他是好人,他爸爸更是好人,可是儿子,你不可以说他是耶稣,主会不赞成的。”“耶稣不是救我们免受苦难吗?”密尔顿固执地说,“小山子永远不让我受苦难,却把苦难留给他自己。”“好孩子,你还小,我们不争论这个。”芭芭拉温柔地说,“我也知道他们父子都是好人,明天你带我们看看你的好朋友去,看看他的伤要不要紧。我们要答谢他们,答谢他们呀!”“太好了,太好了!”密尔顿亲吻他的母亲。鼓岭海拔最高处有近千米,当东南海洋的暖湿气流登陆,与西北方南下的干冷空气在空中相持不下时,暖湿气流卷带的水雾便凝结成水滴,鼓山鼓岭的雨季就开始了,少则几天,多则半月。越下越大的雨洗刷着山岭,水顺山而下,聚少成多,形成湍急的山洪,低洼的谷地便顷刻成为泽国。因此,虽在海拔高处,为避山洪当地人还是要登坡而居,在高处建房子。郭大山的家建在一处独立的青石坡上,青砖墙,茅草顶,两间小屋,因年代久远,墙色已灰。里间屋供一家三口睡觉,外间则是用来应付来人、吃饭、加工草药等一应事务的。屋外有个小院,树枝竹篾扎的围篱,另有独立的灶屋和茅房。外间进门两侧的墙边都立着高高的药柜,一如中药铺似的,满是一个个小小的抽屉。南墙贴墙砌了一方石台,石台上设有神龛,供奉着观世音菩萨。雪白细瓷的菩萨面露慈祥,雍容华贵地站立在莲花台上,一手托着盛甘露水的细颈净瓶,瓶口插着杨柳枝,一手兰花指垂放,微微露在宽大的袍袖外,凤眼似开似合,仙唇亦庄亦笑,栩栩如生,神采奕奕。屋门两侧贴了一副对联,红纸黑字。上联:举善人家兴喜乐下联:扶伤院落淡钱财横批:普度众生这天下午,安德森·嘎登勒夫妇跟着密尔顿来到了郭家门前,芭芭拉提着大包小包。一家三口径直走进敞开着的小院子,站在半掩半合的屋门前。安德森一生痴迷中国文化,兴之所至,常常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他自认诗赋水准颇高。此时看着这副对联,他若有所思,他相信救过他的郭大山,一定用他的草药和善心救治过不少人,这对联应该是很有文化的人为感谢郭大山写的。以他的中文功底,其要义是很明白的:颂扬行善治病不图金钱的高德。他觉得这不失为中国的《圣经》,心有所动,默默点头,打心底里更加佩服这家主人,还一边饶有兴致地念起对联:“举善人家……”密尔顿未及进门就高喊:“山子,山子!我和我的妈咪、爹地看你来了,你的肩伤要紧吗?”小山子没事儿人一样迎了出来,高兴地搂着密尔顿,有说有笑,好像一晚上就恢复了元气,到底是穷人家孩子,不惧摔打,结实得跟铁打似的。郭大山闻声出来,一看是一家三口洋人,全然记不起来他们是谁。安德森提醒他说:“老朋友,我们是嘎登勒夫妻,闹义和拳的时候,你救过我们。你还记得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似欲拥抱郭大山,“不仅你救了我们,你的和你一样勇敢的儿子,昨天还救了我们的密尔顿。我们特地来感谢你们,上帝会赐福你们的。”郭大山边迎他们进去,边说:“记起了,记起了。”小山子昨晚也告诉过他密尔顿爬树的事,他摸着密尔顿的头,不由说道,“孩子都这么大了呀?”“是啊,是啊,没有你,我们早就遇害了,也看不到这孩子了啊!”芭芭拉说着,把手里的礼品放下,有各种饼干、巧克力,有给小山子的运动衣裤,有外用的消炎药品,还有那两只福州脱胎彩绘漆器花瓶,堆满了一桌子。郭大山憨憨地说:“好些年前的事了,不说它了。哎呀,哎呀,来就来吧,拿这些东西就不好了,看你提得都流汗了。”安德森忙接过话:“大山子,这是一点点见面礼,表示我们全家的答谢,不成敬意。比起你们一家救过我们一家的命,微不足道,完全应该的。”他随即拿起那个包装了脱胎漆器花瓶的彩盒,给郭大山看,“这脱胎漆器是你们福州的工艺特产,别看这一对小小的花瓶,它们的年纪可比我们古老多了,我非常喜爱中国的文物,我认为它们不是出自明朝末年至少也是出自清朝早期的,很名贵的呢。”没想到郭大山却说:“这些给小山子吃的、用的,叫你们再拿回去怕是不礼貌也不合情理,我就替小山子收下了。可这么贵重的脱胎漆器花瓶,我们是受用不起的。”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家,“你们看啊,我们山里人家道清寒,摆这贵重的器物也不合适。就好比你穿了一双皮鞋,正配你身上的西装,若让我穿上这皮鞋,瞧我这一身土布衫,谁看了谁都会觉得好笑哟!”安德森·嘎登勒夫妇被郭大山这一番话逗乐了,觉得当年的小伙子还是那么开朗机智,顿觉亲切。感觉到郭大山并不稀罕也执意不要那对花瓶,安德森马上联想到刚才在门联上看到的“淡钱财”三个字,不过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有意看看郭大山收不收。郭大山想都没想,把钱复又塞进安德森的衣兜。想想这么多年未曾记得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昨天密尔顿再一次蒙恩于郭大山的孩子,他们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上这门来,甚觉过意不去,于是,安德森提议道:“密尔顿很喜欢小山子,为让他们两个好伙伴能经常在一起,欢迎你的儿子常到我们家来,和密尔顿一起学习中国文化,我们请了中国的家庭教师,定期从福州过来教他们读书。”对于这个提议,郭大山表示接受。他希望孩子比自己有文化,有出息。安德森还不忘履行职责,希望郭大山他们全家能信奉基督教。郭大山婉言谢绝了,他双手合十拜了拜神龛里的观音菩萨,说这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的神佛。嘎登勒夫妇仔细看过观音菩萨瓷像,不过不是朝拜,只是欣赏中国的瓷器,欣赏一尊雕塑。他们又说了一会儿关于两个孩子的话,才带着密尔顿和脱胎漆器花瓶起身回去。密尔顿临走一再要小山子别忘记明天过来一起念书学习,小山子高兴地点点头。郭大山还关切地问密尔顿:“昨天小山子带你爬树,把你吓坏了吧?”“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用,掉了下来,”密尔顿忙说,“是我把山子弄伤的。”郭大山领着小山子把密尔顿一家人送到院门外。回家路上,密尔顿非让他母亲芭芭拉告诉他义和拳的往事不可,芭芭拉就把过去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密尔顿听了,更觉小山子父子和他们嘎登勒家命里有缘:为什么是郭大山救了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小山子和自己一前一后出生,为什么父母回了美国又很快留下五个哥姐只带自己返回鼓岭,为什么当地这么多孩子中偏偏小山子成为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这么多的事情凑到一起绝不是巧合,答案只有一个,小山子就是他的耶稣。耶稣复活降生在郭大山叔叔家里,小山子就是化身,是专为拯救他脱离苦难而来到鼓岭,来到自己身边的。他知道一旦把这想法说出来,父母绝对不会同意,他决定一辈子把它埋藏在心底,再也不对任何人提起。此后的三四年里,每次从福州请的家庭教师来密尔顿家上课,小山子也来旁听,他们不仅学念学写汉字,也学自然地理,学绘画,学唱基督教的赞美诗。年复一年,岁月渐进,密尔顿和小山子都长成了近十岁的大孩子了,他们已经不是当年爬树游水的幼童,开始有对文化、文明的感知,有对成人社会和人性道德的懵懂的好奇和思考,有对未来世界的憧憬和希望,更有少年时期对友谊单纯天真的理解和珍惜。尤其密尔顿,将小山子的友情神圣化了,嵌入内心,并将伴随一生。正是:万里结缘终须还,竹马之交非等闲。童趣并非荒诞戏,司马孔融青史传。1910年,华夏历史在屈辱中推进。积贫积弱的中国对西方列强和恶邻日本的战败赔偿,从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开始算起,已近七十年,犹如泰山压顶。腐朽的爱新觉罗政权,从京城朝廷到地方各衙门,收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百姓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清末年,计时的钟表只是有钱人家的珍藏和玩物,民间尚不多见。掌握作息,白天人们看太阳方位,早起闻听公鸡啼鸣,夜间则只能靠更夫打更。鼓岭地方上有个打更的老人,每晚守时打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夏三伏,冬三九,从没有过一天间断。他衣衫褴褛,颈背微驼,白发苍苍,步履沉沉,很少在白日里出现,也从不和人搭话,因为他从娘胎里生下来耳朵就是聋的,听不到声音自然也学不了说话,自小就与世隔绝。老人究竟何时开始来到鼓岭打更,又将打更打到何时,从没有人过问关心。他住在用几根粗大的树枝架起的帐篷里:人字形的帐篷,人字形的棚门,说门其实不恰当,因为那只是挂在帐篷开口处的一块油腻发黑打满补丁、任他撩来撩去进出的帆布,只能挡人视线,并不能真正遮风挡雨。因为没有窗户,帐篷里面漆黑,看不清哪里是锅灶、哪里是卧床,唯有一尊叫“更漏”的物件,摆放在靠近入口的地方,还算看得清楚。说起更漏,很多人可能不知,此物乃是华夏祖先的发明,用以计算时间,早于钟表数千年。更漏,一杆粗粗大大的竹管,上端开口,下端保留原本的竹节,竹节上钻一个小孔,小孔里又套一根小小的苇管,苇管口细如针。将大竹管里装满水,水就会从细细的苇管口一滴一滴流出。更漏的下部是个木盆,盆上固定了三根竹片做成的支架,支着大竹管,苇管滴出的水就落在木盆里。竹管壁刻有一道道时辰刻槽,一更、二更、三更……子时、丑时、寅时……只第一日定准时刻,以后每日里水快滴干就即刻加水,更夫只要每天把竹管里的水加满,水滴到初更刻槽开始敲梆打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打更是个万分枯燥、万分细致却又万分不能怠慢的活路,唯有这又聋又哑的单身老人堪此重任。鼓岭上下的人都管这打更的叫“梆子老倌”,从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从没有人考究过这孤零零的人是如何来到这鼓岭之地的。光阴荏苒,小山子和密尔顿眨眼已到幼学之年。这一日,安德森家的别墅里,从福州请来的家庭教师正给孩子们讲《圣经》,讲博爱。教师以《三字经》里“人之初,性本善”做注脚,说是上帝造了人,从第一天起就要求每个人都要善良和诚实,唯善良是上帝之所期,邪恶乃撒旦之所为。讲到此,男老师让孩子们自由讨论。密尔顿遂问小山子:“山子,别的大孩子欺负我,我很害怕,很胆小,他们比你大,比你高,你却不怕,挺身而出保护我。你为什么没有感到胆怯?是不是因为你的天性鼓动才这样的?”“米囤,知道我们山里人为什么敬奉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为什么叫观世音吗?”小山子反问他。“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呀。”密尔顿说。“就是因为菩萨总在看和听人世间的疾苦,所以她叫观世音。听老辈人说,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率领船队从我们这里出洋,遇到了大风浪,船快要翻了,郑和跪拜苍天呼求观世音菩萨救难,菩萨果真踩着莲花宝座来了,带领船队顺风顺浪,平安靠岸。菩萨总是在最危难的时刻出现,救苦救难。”小山子停顿一下,仰望窗外,仿佛看见了观世音菩萨,又接着说,“菩萨号称大慈大悲观世音,她也告诫世人要慈悲为怀,行善为乐。我爸告诉我,慈就是善良,悲就是怜爱。我最崇拜我爸,他从小就教育我尊信观世音菩萨,善待旁人,自己才能快乐。”“是啊,山子,我也经常在想,所有的世人都应该善良有爱,都该对别人友好,谁有了困难就帮助谁。反过来,如果一个人欺负和损伤别人,就算别人不以牙还牙,起码也会心生怨恨,欺负人的人从中能得到什么乐趣和好处呢?”密尔顿若有所悟。“米囤,你说得很对,如果一个人因别人有难而相助,他的内心就会收获喜悦。”小山子说,“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能这样,那《圣经》提倡的博爱就会实现了。”“那你说说我们这里,鼓岭周围,谁最有难处,谁最需要得到帮助,我们又可以为他做一点什么呢?”密尔顿问小山子。“米囤,等我们下学了,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吧。我有空闲会去帮他提水。”小山子回答。散学了,小山子把密尔顿带到了梆子老倌的帐篷。小山子一进帐篷就拿起水桶到下面的水塘提水,密尔顿跟在小山子屁股后面帮忙。回来时梆子老倌站在棚子门口,老眼泛着泪花,张着缺牙的嘴“咿咿呀呀”却吐不出字。密尔顿这时才知道,梆子老倌是更夫,自己晚上听见的“哚—哚—哚—”的梆子声原来是他敲的。看了梆子老倌的吃穿用住,密尔顿觉着这老人似乎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老人太孤单,太清寒,太无助,太需要人世间的温暖了,难怪小山子同情老人,把他也带到这里。他心里还想着,耶稣怎么就不对这老人显显灵呢?老人怎么不求告观世音呢?转念又想:哦,原来这个老人是不会说话的。可神怎么就看不到他,不管管他,让他能开口和其他人一样说话呢?密尔顿决定要向小山子看齐,和他一起,尽力帮助这个可怜的老人,尽量让他过得好一点。他觉得是神要自己这么做的,而且他相信小山子就是代表神的。从那以后,无人问津的破帐篷里多了两位小小的常客,他们帮着提水,洒扫,砍柴和翻晒。小山子还常常帮老人采集野果鸟蛋,不时下水塘摸两条鱼,密尔顿则经常给老人带一点西洋的吃食。帐篷里破天荒地传出笑声,一老两小天真无邪的笑声像天女散花一般撒满了梆子老倌栖息的荒岭。晚上,密尔顿不能安眠了,入眠后也多次在梦里被打更老人咿咿呀呀地唤醒,眼前就会浮现梆子老倌帐篷里的破乱景象,浮现老人清汤寡水的吃食。他既为自己和小山子能帮老人而高兴,也为他们离开后老人是怎么过的忧心:梆子老倌不会说话,怎么买回必需的食物,怎么添置御寒的衣服,打更得到的一点点钱够过生活吗?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大事,要从根本上改善老人的状况和生活,不能光是提水扫地这些。可自己手里并无钱财,大事怎么做得了呢?密尔顿忽然心生一计,暗自得意着,慢慢地睡着了。密尔顿又做了个梦,梦里响起父亲安德森的话语,那是安德森曾经对小山子的爸爸说过的,是说家里的那对脱胎漆器花瓶是很古老很名贵的。于是,恍惚中他好像进入了母亲芭芭拉的卧室,把她床头柜上的两只花瓶装进书包,飞也似的来到梆子老倌的帐篷,花瓶归了梆子老倌。然后梆子老倌拿花瓶到鼓岭镇上换了很多钱,和他一起到了福州,找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中医,开了几服药,梆子老倌服了药,跟着他和小山子学说话了。梆子老倌穿上了新衣服,住上了新房子,吃着白白的米饭和喷香的鸡肉,和他,和小山子,高高兴兴地说故事……密尔顿甜甜地笑了。第二天,密尔顿和小山子说了他的决定。小山子一听并不同意,觉得这是偷拿家里的东西。可密尔顿坚持要这样做,他认为这对彩绘花瓶本来应该是小山子家的,是小山子的爸爸不要才退回来的。最主要的是梆子老倌太穷了,而且不会说话,任何别人做起来容易的事,对梆子老倌来说都太难,光靠提水和送点小吃无济于事,他密尔顿要尊信观世音菩萨,尊信耶稣,要帮老人开口说话,帮他过上好生活。小山子见密尔顿很坚决,说得也很有道理,只好依着他了。那天听完课,两个人出来,小山子在别墅外面等着,密尔顿蹑手蹑脚地上楼,溜进他母亲芭芭拉的卧室。他早腾空了书包,轻轻地一个一个拿起脱胎漆器花瓶,分别用事先准备的纸包了,三下五除二放进书包,就要往外溜。“宝贝!”芭芭拉喊,“我听见你在我的卧室里,你要找什么?”芭芭拉听到了密尔顿拿花瓶的响动。密尔顿没料到母亲那时正在隔壁的起居室里,没想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但他不会放弃:“没什么,妈咪,”密尔顿早跟小山子学机灵了,“我找一本书呢。”“什么书,要我帮你吗?”芭芭拉问。“……”没顾得上搭话,密尔顿一溜烟儿地跑了。小山子和密尔顿像两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从万国公寓出来了。密尔顿对小山子说:“山子,你说得太对了,我想着我们能帮梆子老倌脱离苦难,心里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喜悦!”“米囤,你真是好样的!”小山子说,“我和你一样高兴!”“以前我读《圣经故事》,里边说到很多穷苦的人和残疾的人,可我没有亲眼见过。”密尔顿说,“现在看到梆子老倌,才相信真有这么穷苦而且身有残疾的老人,迫切需要有人来关心他们,需要得到善良人的帮助。”“米囤,你的心地真好!”小山子夸赞着他,“观音菩萨说过的,好心的人,将来才会有好报。”“山子,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密尔顿很神秘地说。“米囤,你是说漆器花瓶的事吧,我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告诉你爸爸妈妈的。我答应你。”小山子回答。“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情,”密尔顿说,“你一定先答应我,一定要同意照我说的办。”“好吧,我答应你,同意照你说的办,快说出来吧。”小山子回答。“那我就告诉你吧,”密尔顿很庄严地说,“我们两个要结拜兄弟,就在今天结拜,从此以后,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弟弟。我们两个再拜梆子老倌做我们的爷爷,他一下子有我们两个孙子,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俩要一辈子都对他好!”“米囤,没想到你还真有主意啊!”小山子被感动了,“真好,我当哥哥,你是弟弟,梆子老倌是我们的爷爷!”小山子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说:“不行啊,米囤,梆子老倌又聋又哑,我们喊爷爷他也不知道啊!”“没关系,我早想好了。”密尔顿说,“我们把梆子老倌扶到帐篷外的高处一坐,让他先看我们对拜兄弟,点的香我都准备好了,在书包里。然后我们再跪拜他,跪拜爷爷,他一定会明白的。”“太好了!太好了……”两个小家伙兴奋地搂抱在一起滚到了草地上。“慢点,慢点!当心花瓶……”两个好兄弟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蹦蹦跳跳地往梆子老倌处跑去。昨晚打更,梆子老倌老觉着力不从心,双脚居然沉重得好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抬不起来,好在手还勉强听使唤,他拼命强撑着打更,走一路,歇一路。那梆子声一声比一声细弱,在僻静的夜空里像秋天寥落的树叶似的传扬不开……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帐篷里,腿脚已是如铅注一般拔不动了,眼睛一阵阵发黑,心口一阵阵有东西直往上涌,又只是吐出一丝丝苦胆水。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活着的年头岁月,没少难受过,都是苦挨着撑过来的。但他不知道什么叫疾病,也不知道世上还有郎中,那如幼童一般干净的脑际,甚至真和一头牛、一匹马没有多大的不一样,但死亡他还是知道的,就像已被捆绑的牛,面对屠刀也知道死亡,会流眼泪……梆子老倌当然见过宰牛,他知道牛的死亡就是眼睛永远闭上,手脚永远不能动弹。以往难受时,他从水桶里舀点水喝喝会好很多,可今天他枯瘦的手怎么也伸不到水桶里去,总也够不着那只用了不知多少年、已看不出原色的舀子。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像那被屠宰的牛似的,快要死了,因为此刻已觉着眼睛就要睁不开,手脚也不能动。他不害怕死,这辈子他不知道害怕。可他觉着无论如何不能在天亮以前死,因为他刚刚感受过喜悦,这喜悦是两个那么好看的孩子带给他的最最美好的东西,他一定要再看看这两个孩子,对着他们可爱的脸庞再笑一笑,他知道他的笑会引来孩子们一连串的笑,而孩子们的笑是他所有看得见、想得到却听不着的世界里最美好的东西。他还要把官府分派给他,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宝贝——更漏——交付到这两个孩子手里,在他苍白又空洞的内心里,这天地间不能没有打更的人。每天把水装满更漏,再看水一滴滴流出,这在他眼里是那样庄严,而最能够欣赏他全部庄严,并承继这份庄严的,只有这两个孩子……当内心浮现出喜悦和希望时,梆子老倌越来越暗淡的生命火苗似乎又瞬间旺起来。他觉着手有了一点力气,脚也能动一点点,他拼尽全力拖动完全麻木的身躯,扑向前去,双手终于死死抱住了更漏的大竹管。那一刻,梆子老倌面对着漆黑的帐篷门,瘫软地倒下了。他双手紧紧抱着竹管,身体渐渐地冰凉了,凝固了,萎缩了……伴随了鼓岭半个世纪的梆子老倌死了,他的梆子声和他的灵魂一起消失在鼓岭万籁俱静的夜空里,飘向了或许天堂,或许别的什么地方……定格在他脸上的,是淡淡的笑容,但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终于没像他见过的那被绑着屠宰的牛。孩子们未曾进门,清泉般的笑声已经先进了帐篷,遗憾的是梆子老倌从来是听不见的。他们今天格外兴奋,就要拜他当爷爷,还要赠送他名贵的花瓶,拿去换钱,换了钱也就换来了他从此不再凄苦的命运,换来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他们要送给梆子爷爷一个大大的惊喜,两个人一左一右躲在棚子边,一起喊一、二、三!撩起门布扑了进去。眼前的场景令两个孩子即刻僵住,呆若木鸡。小山子反应得更快一些,他一边高喊“梆子爷爷”,一边小心扶住梆子老倌的脸,狠掐人中,他知道这是人晕死时救急的。可掐着掐着,他就感觉到了冰凉和僵硬,而且老人的鼻子里是完全没有气息的。在小山子的带动下,密尔顿也大胆上前抱住老人,但他看见的是老人眼里的干涩,他有点害怕,因为那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丝泪水的晶莹。可梆子老倌脸上的笑容却是实实在在的,这笑容在表达他对两位“天使”的期待和迎接,在情感上他们已是亲人。密尔顿和小山子并不知道,梆子爷爷在认识他们以前是从未笑过的,是他们让梆子爷爷带着笑容离开了这个无声的世界。当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大人们时,附近的山民陆续过来,七手八脚,帮忙把梆子老倌的帐篷拆了,又用白布包裹梆子老倌的尸身原地掩埋,取深挖的新土培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小山子和密尔顿在坟包边上立了根木桩,用墨笔在木桩上写上:梆子爷爷之墓孙儿 郭小山 密尔顿小山子和密尔顿点起几炷香,供上两只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原本是要拿这对花瓶改变梆子爷爷命运的,万没料到却送了梆子爷爷的终,孩子们的那份心伤,可以想见。他们先跪拜了梆子爷爷,再学着戏台上的桃园结义,对着苍天拜了三拜,接着咬破小手指,互相紧紧一勾,意味着情同手足,血浓于水。就此,两个鼓岭长大的少年悲壮肃穆地结拜为兄弟。那一晚,在两家父母的特许下,小山子和密尔顿在鼓岭无限忧伤的夜里,拿起梆子老倌的梆子,流着泪,打了一夜的更。那打更声像在一次次呼唤着梆子老倌:爷爷回来,爷爷回来……以后,两只花瓶又回到了芭芭拉卧室的床头柜上,经常来摩挲的再不是芭芭拉,而是密尔顿。他对着这两只小花瓶,想着梆子爷爷,想着人世间的苦难,想着救世的耶稣,想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想着他们两个小兄弟得像这两只花瓶似的,彼此不要分离。在鼓岭之上,小山子和密尔顿一日日地学有所思,爱有所为,心有所忧,他们在慢慢长大,渐离懵懂,开始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有了更多对自然、人生和身边人事物的认识,也有了在幼童时期不曾有过的忧愁。密尔顿开始和小山子讨论,他们长大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小山子回答说,做同情和帮助穷苦人的善良人,这个世界还有弱小和不平,长大了要主持公道和正义。正是:华夏自古多磨难,皇天何故累弱冠。尚无城府平天下,唯期世人皆良善。1911年。无论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哪个方面来看,大清都气数已尽。是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并不算彻底的辛亥革命摧枯拉朽,把个腐朽不堪的清王朝一夜间掀翻了。江南诸省最先纷纷响应,改幡易帜,很多州府只是拿长竿子捅几片屋瓦下来,就算告别帝制响应共和了。革命是否彻底且不论,但有一点是真改变了,那就是,从此,中国的大事再不由紫禁城里的皇帝或太后说了算。安德森·嘎登勒这位来华已有二十五年的老宗教特使,在美利坚合众国政府调整和建立对华新关系时,也不得不顺应历史潮流奉调回国。尽管安德森·嘎登勒夫妇涉华情怀弥深,骨子里已经“中国化”了,离任回美大有不甘,但美国政府和教会的调派还是必须要服从的。最难接受这一切的是密尔顿。鼓岭十年,他对这里的一鸟一虫、一草一木,情深入髓。尤其不能割舍的,自然是和小山子的兄弟情谊。在情窦未开的少年,没有什么情感能够超越这种伙伴加兄弟的情感。如果有权自主选择,他甚至宁愿放弃父母,也不愿离开小山子。他经常设想他和小山子是一个人,小山子就是他的灵魂。在孩子们的内心世界里,亲近的人并非一定是那个供他吃喝穿戴的人,他注重的,乃谁是他做人的榜样,男孩子尤其如此。这个榜样,是孩子按自己的标准定义的最了不起的人。从得知父母必须带着他回国消息的当天起,密尔顿就食不甘味、寝不安眠。以前曾多次在梦里,突然看不到小山子,他急出一身汗,醒来后庆幸原来只是一场梦。这一次,他知道不是做梦,也绝非虚惊,这次是怎么也改变不了一家人必须回美国的现实的。他如同丢了魂一样,不愿吃东西,也不想睡觉,任凭芭芭拉怎么劝说、诱导甚至指责都无济于事。即便太困睡着了,也尽是在做梦,在梦里被父母告知,小山子将和他一起回美国,他这才觉得踏实。小山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分离消息所折磨,和密尔顿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如今要“斩臂”,他的心同样难受失落如同刀割。一夜难眠,回想自己为密尔顿和别的孩子打架,回想密尔顿爬树学鸟叫,回想他们一起学汉字,回想陪伴梆子爷爷度过的最后时光……不轻易流泪的小山子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小山子没有做过与密尔顿同行的梦,他的内心和密尔顿不完全一样。自和密尔顿认识和相交以来,在他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有一道沟横在他们中间。那是一道什么沟呢?越是长大一点,小山子越清楚,那是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鸿沟,那道沟是他无法逾越的。这种感觉产生于他看到密尔顿的住所,看到密尔顿的吃用,还有看到丝蕊等人对密尔顿的呵护之时,那些是他小山子全然没有的。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了密尔顿,他甚至不会相信这世上孩子和孩子之间会有如此巨大的差距。他明白他们的情谊眼下是建立在少年天真烂漫的基础上的,随着岁月推移,他们在将来会是不一样的人,未来他们之间的差别,就如同他的父亲郭大山和密尔顿的父亲安德森之间那样,千差万别。小山子还清楚地意识到并感动于密尔顿和当地有钱人家孩子的不一样。地方上有钱人家的孩子骄横的做派,小山子是瞧不上也不买账的,而那些孩子的父母在安德森·嘎登勒夫妇面前的低三下四,小山子更是鄙夷。密尔顿独具一种难得的纯真与善良,这是他不同于其他有钱人家孩子的,小山子喜欢并且加以保护。差别归差别,现实的兄弟情谊弥足珍贵,如此情谊对两个少年实在是最大的精神财富,无论家世,超越金钱,如同至宝。密尔顿和小山子几乎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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