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不是我的理想,可是不见他看不见的时候歌谱一想到他我的心…

尉然《我的理想》
  马大个子一进村口,刘素兰就猜到他会来她家的小卖铺里买香烟。马大个子已经有四五天没来买过烟了。他该来了,刘素兰想。果然让刘素兰猜中了,马大个子将他那辆破自行车往村街上一扎,就朝刘素兰走过来。那时候刘素兰正倚着门框嗑瓜子,刘素兰将瓜子皮吐得好像天女散花。
  龇牙咧嘴,多难看。刘素兰说。
  刘素兰见马大个子走过来,倚着门框的身子就换了一种姿势。这一换使她的身体更弯曲一些,也更柔软一些,同时加强了某些部位给人的印象,比如屁股,看上去就比实际上要肥硕得多。马大个子走过来的时候咧开嘴笑了一下。但刘素兰不是说马大个子,她说的是一只猪头。那只猪头挂在马大个子自行车的车把上,被煺了毛,显得白白净净,就好像刚从理发店里刮了脸出来,不过它的嘴确实不太好看,就像刘素兰说的,龇牙咧嘴。马大个子的自行车破旧得不像话,它的零部件基本上掉光了,车闸、铃铛、挡泥瓦、后架,包括烤漆,全都了无踪影,全都给精简掉了。平常马大个子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去镇上卖肉,远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就如马大个子耍杂技似的骑着两个圆圈儿。自行车破旧是破旧,可在村里,谁都知道马大个子的腰包鼓得就像吹了气的猪尿脬。
  你就知道往好地方钻。马大个子走过刘素兰身边的时候,刘素兰突然撩起裙子在大腿上捏下了一只蚂蚁。她大概觉得自己的话挺有趣,所以她笑了笑。马大个子没有在意刘素兰的笑,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刘素兰昙花一现的大腿上。刘素兰的大腿发出瓷白的光芒,这种光芒的另一个名字应该叫做魅力。在那种光芒照耀下,马大个子掏钱的手犹豫了,就把那张十元的票子换成了一百元的。
  把那张百元的票子拍到柜台上,马大个子声音洪亮地说,买包烟。
  刘素兰听见马大个子这么说,并没有回过头来,她仍旧面对着村街嗑瓜子,只不过她把瓜子皮吐得更远一些,刚才她只吐到街边,听到马大个子的话她就把瓜子皮吐到街心里去了。
  刘素兰的丈夫吴有福站在柜台后边,伸长脖子瞅着那张票子,似乎有些发愣,目光直直的,他嗬了一声,好像还有话说,却只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等马大个子拿着烟走远,他才请示老婆,找钱不找?
  这时候刘素兰已经嗑完了瓜子,她拍拍手,拿起柜台上那张票子,走到门口对着阳光照了照,然后拿手指头在票子上弹了一下说,敢跟老娘来假的,老娘就跟他来假的。刘素兰没有回答丈夫的话,她觉得吴有福是在明知故问,并且话里充满醋意。
  其实刘素兰还没有资格称得上老娘,她刚过了三十岁。
  吃过饭,刘素兰烧了一大锅热水。在他们家后院里,一棵大桑树下面放着一口水缸,口特别阔腰特别粗的那种。刘素兰不叫它水缸,叫它浴缸,她觉得这样叫比较洋气一些。刘素兰支使吴有福把锅里的热水舀进水缸里,自己扒光衣服,把衣服往树枝上一搭,就跳进水缸里去。这回不用支使吴有福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拿着一条毛巾来给老婆搓背。吴有福爱在刘素兰洗过的水里洗澡,他觉得那水里有刘素兰身体的香味,只有泡在刘素兰洗过的水里,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到多么热爱自己的女人。他常常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动得热泪盈眶。
  刘素兰擦干身子,趿着拖鞋往屋里走的时候,吴有福跟了上去。吴有福胆怯地从身后抓住了刘素兰的光胳膊。
(《钟山》2005年第2期)
  这一回,他嗫嚅着跟她商量,我先……来吧?
  刘素兰毫不客气地甩开了他的手。
  你先来不就弄脏了吗?刘素兰大声说,我才洗干净啊。她迅速套上了一条开满牵牛花的裤衩。
  吴有福咕哝一句,我就不嫌脏吗?声音可怜巴巴的。他知道今天他又要排在马大个子后边了。
  刘素兰有些不忍心了,她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腮帮子,哄孩子似地说,这还不是为了买一台冰柜吗?你看村长赵大脸家就有一台。没有冰柜,买饮料的人都让村长家的小卖铺拉过去了。又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听话,啊?
  说完刘素兰就穿好衣服走出门。
  望着刘素兰远去的背影,吴有福半张着嘴,他想提醒女人忘了在身上洒香水。可他一想到马大个子就气不打一处来,马大个子即使在杀猪锅里煺上一百遍也没他的刘素兰干净,洒香水就太抬举那个杂种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他以为刘素兰又拐了回来,急忙跨出门槛,挽住了她的胳膊。可吴有福马上就发现了问题,他发现这张脸比刘素兰的脸苍老得多,吓得赶紧撒开了手,原来他挽住的是杨学问的娘。
  杨学问的娘一张老脸都气歪了,她质问吴有福,吴有福,我都六十八岁了啊,你怎么能对我动手动脚呢?她理直气壮地把揉成一团的钞票撂在了柜台上,吼道,买盐!
  等杨学问的娘离开后,吴有福展开那团钞票,发现她少给了两毛钱。
  这回轮到吴有福气歪了脸。
  一条狗被倒挂在树上。狗当然是死狗。狗皮已经被扒掉了一半。高明花正握着一把尖刀剥狗皮,她的两只袖子高高绾起来,裸露的粗壮手臂上,除了血迹和油腻,还沾满了狗毛。被剥了皮的狗的下半身光溜溜的,就像脱去了裤子。猪头和马大个子让自行车驮进院门的时候,高明花正剥到一个关键部位,所以她没有回头,只告诉丈夫饭在锅里,让他自己去吃。马大个子连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将车把上的猪头拎进屋里,往冰柜里一撂,就出来看老婆高明花剥狗皮。高明花手中的尖刀正在狗肚皮上的一个地方盘桓,那是狗的阳具出没的地方,要想剥出一张完整的狗皮,必须在那里下点功夫。高明花脸上的神情格外专注,好像她要在狗肚皮上绣出一朵花来。
  马大个子没有胃口,是因为他的身体里躁动不安。他的目光落在狗身上是不错,可他满脑子码满了刘素兰瓷白的腿。一想到那腿,马大个子身上的某处就苏醒过来,可一看到老婆手上的刀尖,那个地方就尖锐地疼了一下,马上又沉睡过去。这让马大个子痛苦不堪,他烦躁地在老婆身后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
  这时候高明花已经成功地剥过了狗的那个地方,接下来她就游刃有余了。她开始一边剥狗皮一边跟丈夫说话。
  这是一条疯狗,高明花兴致勃勃地说,它一口就咬穿了王老三的腿肚子!王老三现在还在家里哼唧着呢。
  马大个子掏出刚从刘素兰家小卖铺里买的那包烟,抽出一根。他没有吸,而是亲了一口。高明花咯咯大笑起来,你猜那个老东西说什么话?一听准叫你笑死!
  马大个子没笑,他又在那根烟上亲了一口。
  王老三咧着嘴说,腿肚子咬个窟窿不要紧,可这得花多少钱呀。高明花模仿得绘声绘色,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鸡巴小气鬼,他不心疼腿肚子,却心疼钱。咯咯咯……高明花笑起来没遮没拦,连眼睛笑得都没有了。
  独自笑了一阵,高明花没听到背后有声音,就回过头意外地问,你怎么不笑?
  马大个子把手上的烟点燃,猛吸了一大口,吐出的烟雾缠绕得他的脑袋有些臃肿。高明花见丈夫脸色不好,就暂时放开那条死狗,问他说你灰头土脸的,是钱丢了还是魂丢了?伸出满是油腻的手去摸他的额头,试试是不是发烧,剥狗皮的刀子就架在马大个子的脖子上。马大个子往后躲闪了一步,可高明花手上的几根狗毛还是粘到了他的脑门上。马大个子说你看你,你看你还有没有个女人相。高明花一点都不在乎丈夫的话,她说我没女人相可我替你们马家生了一个虎羔子似的儿子,如今都快娶媳妇了。刘素兰倒是有女人相,哪个男人见了都想吃了她,可她只不过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说完高明花又转过身剥狗皮去了。
  望着女人像土地一样辽阔的后背和大裤衩下面露出的两条粗腿——那腿上竟然像男人似的生满浓重的汗毛,马大个子感到既遗憾又欣慰。高明花不但会生儿子,而且对付那些瘟猪死羊更是一把行家里手。马大个子去镇上摆肉摊,高明花在家里煺毛扒皮开膛破肚,两口子里应外合,把生意做得轰轰烈烈。原先他们宰活猪卖鲜肉,可他们干了一年就看出了门道,于是就专门经营死畜生。范围也扩大了,不仅仅是猪,还有羊、牛、马、狗等。尽管他们家置办了两个大冰柜,可他们家数量最多的还是绿头苍蝇。
  你说,高明花问,死鸡咱要不要?
  要要要,马大个子说,怎么不要?煺了毛,我捎到镇上鲁麻子的卤鸡锅上去。
  王妹楼的王常生送来一大筐瘟鸡,问我要不要,我说——高明花剥到一只狗蹄子那儿,一咬牙奋力割断了,要!
  多少钱,一只?马大个子问。
  马大个子把一只觅食的鸡赶出院门,因为它在铺了砖的地上拉了一泡屎。
  不论只,论筐。高明花说。
  马大个子又把第二只鸡赶出院门。那只鸡并没拉屎,可他觉得除了赶鸡没有别的事可干。
  多少钱,一筐?马大个子问。
  五块。高明花已经剥到了狗头,可王常生死活就是不愿意。
  五块不愿意,几块?马大个子问。他又赶出了第三只鸡。
  五块半。高明花说。
  五块半便宜。马大个子说。
  可五块半王常生还是不愿意。高明花说。
  马大个子不赶鸡了,他问,到底多少钱?
  高明花说,六块。
  这一回没等高明花往下说,马大个子就抢着说,六块王常生还是不愿意。
  这一回王常生倒是愿意了。高明花说,愿意是愿意了,可他后悔得不得了,嘴咧得比裤腰还宽。说要是活鸡,这一筐能卖三百多块哩。我说王常生你这个熊人真是个傻瓜,干嘛三百多块的活鸡不卖,偏偏要等它们死了以后,来卖这六块钱?王常生说不是指望它们下蛋的嘛。我说那好,你还是弄回家教你的死鸡下蛋去吧。王常生自认倒霉地咕哝说给这群王八蛋吃药打针就花去二十六块呢,卖了它们刚好够个零头。高明花说完又哈哈大笑。
  听得马大个子也高兴起来,他从屋里搬出那筐瘟鸡,一只一只往外掏,一边掏一边点数。那些瘟鸡被扔到地上,就像一堆色彩黯淡的破布。
  五十八只。马大个子兴奋地说。
  马大个子这么说着,就将一根烟衔到嘴上,那根烟也像马大个子一样兴奋得乱哆嗦。
  五十八只,马大个子说,煺好毛往鲁麻子的卤鸡锅上一送,一只就是两块钱,五十八只就是一百一十六块。马大个子心里盘算,这就等于白操了刘素兰一回还赚了王常生十块钱。
  一兴奋马大个子又去赶鸡了。马大个子刚把这第四只鸡赶出门,它又咯咯惊叫着跑回来。鸡屁股后边跟进来一个人,是王老三的儿子王大虎。
  王大虎长得一点都不像一只大老虎,个头只到马大个子的肚脐。王大虎站在马大个子肚脐那儿递给马大个子一根烟,嘴上却叫着婶子。
  高明花已经剥下了狗皮,王大虎叫她婶子的时候,她手上正掂着那张狗皮,就像掂着一件衣服。
  我爹说……王大虎吞吞吐吐说。
  高明花不等王大虎说完,就拿话堵上了他的嘴,你爹说,去去,让你婶子剥了它个王八蛋的皮!对不对?
  对是对,王大虎底气不足地说,可我爹还说……
  你爹还说,这个王八蛋敢咬老子的腿,让它瞧瞧你婶子的刀是不是吃素的,对不对?高明花又堵上了王大虎的嘴,现在,我扒了它的皮,替你爹出了气,你爹让你来谢我,对不对?谢就不必了,谁让我当婶子哩。
  高明花说着就准备把那狗皮贴到墙上去。他们家堂屋的砖墙上已经贴上了一张猫皮、两张兔子皮和三张羊皮。它们都四肢趴在墙面上,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攀援比赛。
  可我爹说,王大虎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了,可我爹说他当时气糊涂了,狗肉不说,光狗皮多少也值几个钱吧?
  高明花正展开狗皮比画着,看贴到哪个位置上合适,一听这话就不去贴狗皮了,她把那张狗皮抖得哗哗作响,狗毛纷纷扬扬飘满了天空。
  夏天的狗皮顶个屁钱!你瞧瞧你瞧瞧,这一抖,皮上还剩下几根?毛?高明花越说越激动了,那好吧,既然你爹撕破了脸皮,咱就明算账好了。就算这狗皮值五块钱,那我浪费的工夫呢?我从天亮剥到中午,从中午剥到后晌,脚站酸了,手累肿了,总不能白干吧?付给我十块钱劳务费总不算过分吧?
  王大虎吧唧吧唧眼皮,问,婶子,那我还要倒找你五块?
  对呀。高明花伸出一只手。
  王大虎看着高明花那只油腻的手,想了想说,那我还得跟我爹再商量商量。就转身迷迷瞪瞪出了院门。
  王大虎一走,马大个子就从后面抱住了高明花的腰,他欣赏老婆的泼辣劲儿,想把她抱到床上奖励她一顿,可一想到还要留着精力对付刘素兰,就打消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草草在她胸脯上搓捏了一把,算是精神鼓励。
  就在这时候,杨学问的娘来了一趟,她一口气吃光了高明花给丈夫留在锅里的饭,包括一碗米饭,两个馒头和四只炒鸡蛋。
  王有礼又领回来几个女人。杨学问的娘打着饱嗝说。
  路过马长生家的时候,杨学问的娘看见马长生正把一辆机动三轮车往院子里开。三轮车的轮胎陷进了门前的小水沟里,尽管马长生把油门加到浓烟滚滚,将那辆破三轮车开得像一架愤怒的喷气式战斗机,可是,连一点用都没有,它还是光吼叫不动弹。
  造孽!杨学问的娘满脸仇恨的表情,就差没有咬牙切齿了,因为她的牙脱落得所剩无几,没法咬牙也没法切齿了。
  车厢里装满羊。那些羊被捆绑了四肢,或跪或卧或肚皮朝天,但它们的脖子一律高高举起来,如同一片声讨的拳头,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凄厉而绝望。马长生和马魁兄弟俩是羊贩子,走村串乡收购羊,把羊肚里灌满水再卖出去。杨学问的娘又骂了一声造孽。她的骂声淹没在三轮车的轰鸣和羊们的叫声里,就连她自己也听不见。她提高声音又骂了一句,还是听不见。接着她就一声高过一声地骂起来。此刻她的骂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就仿佛为了超过三轮车的轰鸣和羊的叫声而骂,发誓要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样。杨学问的娘沉浸在自己偶然发现的游戏之中了,骂得兴致勃勃酣畅淋漓。直到骂得口干舌燥,她的兴致才逐渐减退下去。
  三轮车陷进的那条小水沟,是从马长生家猪圈里通过来的,里面淤积着猪尿冲刷过来的烂泥,黑滋滋臭哄哄的。高速旋转的车轮将那些稀软的东西甩得向后飞溅。杨学问的娘临出门的时候蘸着水抿光了头发,还拿痱子粉扑了脸,新换的裤子上的褶直得就像墨线打出来的一样。她可不想让泥溅到自己身上来。可马长生的三轮车叫起来没完没了,她又急着要办事,就只好铤而走险了。
  杨学问的娘颠着小碎步跑了过去。
  果然没有泥溅到衣服上,可一块稀泥却巴在了她右边的腮帮子上。拿手绢一擦,稀泥擦掉了,同时也擦掉了右腮上的痱子粉。所以杨学问的娘来到马大个子家的时候,马大个子两口子所见到的那张老脸,一边粉白一边蜡黄。
  当时杨学问的娘很想回头再骂上一句造孽,可她刚张开嘴三轮车就熄了火,羊们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静吓得闭了嘴,杨学问的娘也只好学着羊闭上了嘴。她恐怕马长生听见她骂找她的麻烦,因为她看见马长生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手里正握着一只摇把。
  直到吃完马大个子家的一碗米饭两个馒头和四只炒鸡蛋,杨学问的娘心里的一口气才算消下去。
  王有礼又领回来几个女人。杨学问的娘打着饱嗝说。她将一根手指头探进缺了门牙的那个空隙里,抠出两粒米,舌尖一卷,又咽回肚里去。王有礼从外地领回来的女人,都是她牵线介绍给当地的光棍,收取一定的介绍费,她自己把这叫做积德行善。
  几个?高明花问。
  杨学问的娘说,不是三个就是四个。
  都是女的?马大个子问。
  高明花拍了丈夫一巴掌,说废话!
  你看我,马大个子赔着笑脸说,男人谁要?男人不值钱。
  杨学问的娘坐在高明花搬来的板凳上,吸着马大个子递上去的烟,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悠闲地晃悠着。马大个子两口子,一人站在杨学问的娘左边,一人站在杨学问的娘右边。他们都恭敬地把腰弯成了虾米,尽量不让自己的脑袋高过杨学问的娘的脑袋。
  那孩子叫?杨学问的娘问。
  马彪。马大个子和高明花异口同声。
  马彪是他们的儿子。
  多大?杨学问的娘吐出一口烟。
  二十五。马大个子和高明花又异口同声。
  噢。杨学问的娘弹了弹烟灰。
  杨学问的娘说,那孩子不赖。
  杨学问的娘说,个子有那么高。
  杨学问的娘说,长得有那么胖。
  杨学问的娘说,脸也白。
  杨学问的娘说,眼也大。
  杨学问的娘每说一句就吐一口烟,马大个子两口子听每一句就点一下头。吸完一根烟,杨学问的娘刚把烟头丢到地上,马大个子慌忙又掏出一根烟递上去。杨学问的娘就把丢掉的烟头重新捡回来,点上火,接着吸。
  可就是,杨学问的娘咂了一下嘴,仰脸瞅瞅马大个子两口子说,马彪的嘴……跟别人的嘴不一样。
  马彪天生兔唇,去县医院做过一回植皮手术,割下屁股上的皮补在了嘴上。可没等到伤口完全愈合,马彪就馋得要啃骨头,结果一啃伤口就开了,还是个兔唇。那回手术花了他们家几千块钱,马大个子揍了儿子一顿,骂,不给你个狗日的补了!如今马彪一年四季都拿一把纸折扇遮丑,就连冬天也不例外。村里人给他起绰号叫铁扇公子。
  他婶子,杨学问的娘问高明花,你怀上马彪的时候是不是吃过兔子肉?听说怀胎的女人吃了兔子肉,生出的孩子一百个里头有九十九个都是豁子。
  高明花脸上尴尬着。
  没吃过。马大个子说,可他有些拿不准,可能也吃过。接着他又说,谁知道吃过没吃过呢?
  这话等于没说。
  杨学问的娘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你知道,高明花讪讪地开口说,我们家什么肉都有,邻近十里八村病个猪死个羊都往这里送,猪肉羊肉马肉驴肉鸡肉鸭肉,当然也有兔子肉,反正乱七八糟的一股脑都放进冰柜里,想吃肉随手抓几块撂进锅里一烀就吃了。有时候明明看见是猪肉,吃到嘴里一品,日他娘,却是羊肉!有时候明明看到是鸡肉!吃到嘴里一品,日他娘,却是鸭肉!你真是拿它没办法。兔肉嘛,也许一不小心就吃进肚里了。
  你看你看,杨学问的娘一拍腿从板凳上站起来,吓得马大个子两口子弯着的腰一下子伸直了,“我就知道你肚里揣着马彪的时候吃过兔子肉!”
  高明花立即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就怪这张破嘴。
  马大个子也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打过了想想,不对呀,我打嘴干什么?又不怪我的嘴。不过他那一巴掌也没白打,他打死了脸上的一只绿头苍蝇。
  你们家有的是钱,这我知道。杨学问的娘说。
  马大个子两口子异口同声说那是那是。
  娶个媳妇还能不容易?杨学问的娘说。
  马大个子两口子异口同声说那是那是。
  可就是马彪那个嘴……杨学问的娘一脸愁容。
  这一回马大个子两口子没有再说那是那是,他们也都一脸愁容地望着对方。
  如今好了!杨学问的娘扔了烟头说,王有礼又领回来几个女人。
  高明花赶紧赔着笑脸说,全指望您老人家操心了。
  马大个子掏出二百块钱递上去。杨学问的娘没伸手接钱,她说钱不钱的我没得说,可王有礼那人非要定金不可。都是一个村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有礼连一点面子也不给。杨学问把二百块钱硬塞进杨学问的娘手里去。杨学问的娘还是面有难色,她说,按说二百块钱的定金也不算少了,可王有礼说马彪的嘴跟别人的嘴不一样,多拿点也是应该的。你听王有礼说的还像不像个人话!马大个子愣了一下,看看老婆的脸色,见高明花朝自己挤挤眼睛,就又掏出二百块钱塞进杨学问的娘手里。杨学问的娘接着说,王有礼跟我说,马大个子家有的是钱,为了马彪找媳妇,你就是让他拿个五百六百的,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你瞧,他王有礼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们家又不开银行。马大个子掏钱的手放在口袋里好长时间都没有拿出来,他心疼得吸了一口气,直到老婆高明花偷偷拧了一把他的屁股,他才一咬牙又掏出二百块钱来。
  马大个子和高明花都紧张地盯住杨学问的娘那张嘴,恐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要知道,她的牙齿几乎掉光了,连个把门的都没有,一不小心什么话都能溜出来。
  这一回杨学问的娘抢似地抓过那二百块钱,一张老脸笑成了秋后的菊花。
  马大个子和高明花同时舒了一口长气。
  杨学问的娘拍了一下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了。
  她颠着小碎步走出了门。
  高明花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这个老骚&!
  一出门,杨学问的娘就把那六百块钱中的四百掖进了裤腰里,手里捏着二百块钱,笑眯眯地朝村东王有礼家走过去。
  村长赵大脸喝醉了。
  赵大脸似乎永远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样。人们经常见他拎着一个酒瓶子,在村街上跌跌歪歪地走,走几步举起酒瓶子喝一口,再走几步,再喝一口,脚下一飘一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大多数时候,赵大脸脾气挺好的,遇上人就举起酒瓶子让人喝酒。他笑呵呵地说,来来,喝一口喝一口。人都不敢喝村长的酒,客气地说,我不喝那玩意儿,我没村长有酒量。赵大脸就笑话人家,说你这人真傻,酒是粮食的精华啊。赵大脸有时候也跟在街上的畜生们亲切地打招呼,那是他把畜生错看成人了。有一回,赵大脸看见一条狗走过来,就说,哎,我说王老三,你这人干嘛爬着走路呀?狗看了赵大脸一眼,吓得扭头跑了。赵大脸眨巴着醉眼,有些不理解,咕哝说王老三你真没出息,怎么像条狗似的?
  当然,赵大脸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赵大脸发起脾气来怪吓人的。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脚下不稳当,难免会撞到街边的树上去。一撞到树上,赵大脸的脾气就上来了,指着树说,你给我让开!树不会动弹,当然不可能给他让路。赵大脸就点着自己的鼻尖问,知道我是谁吗?树在街边站了好些年了,赵大脸常常拎着酒瓶子来来回回过,树自然认识他,知道他是村长。可树不会说话,树就沉默着,没回答他。赵大脸见树不理睬自己,就更加生气了,说好好好,算你有种,你等着,我非杀了你不可!要不然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回家拿来一把锯,坐在地上呼哧呼哧拉锯,锯一阵喝一口酒,喝得眼珠子通红。村里人都围过来,可谁也不敢劝他,远远地站着看。扑通一声,树被撂倒了。赵大脸扔了锯,拍拍两手站起来,狠狠踢了树一脚,问,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啊?又踢了树一脚,问,是你趴下了还是我趴下了?啊?树躺在地上不吭声。赵大脸以为它服了输,就一手拎着酒瓶子一手拎着锯,大摇大摆回了家。村里人目送赵大脸走开,都满脸敬畏的神色,觉得村长更像个村长了。第二天早上,赵大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脚肿了,就问他老婆李翠莲这是怎么了。李翠莲说,怎么了?跟一棵树逞能,踢树踢的呗。赵大脸拍了一下脑门,说我又喝多了,一喝多就犯糊涂。李翠莲说,那你就别喝了。赵大脸说,不喝不行,有时候就得糊涂点儿,太清醒了不好。
  如此看来,赵大脸就不是个简单的糊涂虫了。
  现在,赵大脸正坐在马长生家的院子里。他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叉开两条腿,酒瓶子就搁在他裤裆下面的地上。
  喝一口?赵大脸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裤裆,他是让马魁喝酒。
  马魁正蹲在地上创作一幅画,他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只四条腿的王八,然后,他又在那只王八肚皮底下画了一堆圆圈儿。那堆圆圈儿大概代表王八蛋。马魁画得很投入,他没听见村长的话。
  我刚从刘素兰家买了一瓶酒,赵大脸又说,走到这儿就喝下去了一半。
  马魁还在勾头琢磨自己的作品,他似乎觉得缺少点什么,于是就又画了一只王八。这只王八显然是公王八,因为马魁让它趴在了那只下蛋的母王八的背上。不过这回他听见了赵大脸的话,他问,村长你们家小卖铺里不是也有酒吗?
  我家的酒没有刘素兰的酒好喝。赵大脸笑得意味深长。
  马魁抬起头,也笑了。马魁笑得心领神会。
  接下来两个人就扯了一阵闲篇。扯来扯去就扯到了院子里那些羊的身上去了。赵大脸瞅瞅这边的羊,再瞅瞅那边的羊。这边的羊个个肚子鼓绷绷的,那边的羊个个肚子瘪塌塌的。赵大脸就装起了糊涂,说不对呀马魁,你们哥俩儿还把公羊母羊分开卖?
  马魁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没有呀。
  没有怎么这边的羊肚子大,那边的羊肚子小?
  马魁挠挠头皮嘿嘿笑了,说你看村长,我们这点小把戏哪能瞒得了您的火眼金睛。
  往羊肚里灌点水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也不能搞得太不像话。你要是往羊肚里装进海洛因,再贩卖到俄罗斯去,那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你们吃不了,我这个村长也不能替你们兜着走。赵大脸板起了面孔。
  马魁嘻嘻哈哈说,村长你看你越说越玄了,咱要是有那本事,早就发财了。
  那叫有本事?赵大脸抓起裤裆下面的酒喝了一口,脸上更严肃了,那叫违法乱纪!
  违……
  马魁听到赵大脸竟然说出违法乱纪的话来,才觉得事态有些严重了。这话要是普通老百姓说,说说也就是说说。可赵大脸是村长啊,赵大脸一说,说说就不仅是说说了。马魁张着嘴发不出音,手中的树枝像指挥棒一样比画着,突然停在了半空,有力地敲击在休止符上,乐队停止了演奏,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可指挥家却好似还深深沉浸在音乐的意境里而忘记了谢幕。直到马长生兴冲冲地闯进了院门,踢飞了一只鸡,咯咯的鸡叫声才把马魁拽回到现实中来。
  马长生是从刘素兰家回来的。刚才他们兄弟俩一边往羊肚里灌水,他弟弟马魁一边给马长生讲自己去刘素兰家小卖铺里买香烟的事。马魁说他把五十块钱给了刘素兰,可刘素兰并没有找零,而是领他去了后院的一间小屋里,说这叫买一送一。马长生一听就憋不住了,说那我也买一包烟去。马魁说,哥你不是不抽烟吗?马长生说那我就买一包盐吧,反正是买一送一。
  马长生很快就看出了场面的不协调,他暂时收敛起了刘素兰带给自己的兴奋。马长生把脸上的表情换成了讨好的笑容。
  村长,忙着呢?马长生问候。
  赵大脸没好气地说你眼睛装进裤裆里了?没看见我正喝闲酒吗?
  见村长不给面子,马长生没有办法了,他望了一眼他弟弟马魁。马魁正低头看着地上的两只王八和一堆王八蛋。马长生知道马魁是故意回避,那意思是,就看你的了,哥。马长生乱了方寸,慌乱中竟把刚从刘素兰家买的那包盐送给了赵大脸。
  少给我来这一套!赵大脸没接那包盐,他把酒瓶子重重墩在地上,发开了火,我是腐败分子吗?啊?
  马长生眼珠子在眼眶里飞快地转了一圈。哪里话,村长,马长生用手指头把盐的包装抠开一个口,将刘素兰找回的五十块钱塞进去,说这盐就算我家自己生产的,特产,送给你尝尝鲜还不行吗?叔。马长生改口叫了一声叔,脸上的肌肉牵扯得怪紧,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终于,赵大脸从板凳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接过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对马长生说,我有一句话。
  马长生弓了弓腰,村长,我听着呢。
  赵大脸张开嘴怔在了那里,他摇摇头,说忘了。等我想起来再跟你说吧。
  刚走到院门口,赵大脸又拐了回来,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还是跟你说了这句话再走吧,免得以后再忘了。
  马长生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什么话,村长?
  赵大脸说,下不为例。
  赵大脸在村街上站了一会儿,他拿不定主意应该先上村西王老三家去,还是先上村东王有礼家去。今天早晨,赵大脸刚起床老婆李翠莲就在他耳边不满地唠叨,说咱村就两家小卖铺,咱们一家,刘素兰一家,可人家刘素兰的生意热热闹闹,咱们家呢?冷冷清清。刘素兰仗着什么吸引人?就仗着她那个骚劲儿!你当个破村长有什么用?看看哪个把你当成一盘菜了!李翠莲经常把芝麻说成西瓜,把西瓜说成芝麻,弄得赵大脸很没面子,他连早饭也没吃,推开碗筷就走出了家门。
  正犹豫着,就见村办小学教师杨学问骑着自行车过来。
  赵大脸抻了抻衣角,将胸脯挺高了,等着杨学问跟自己打招呼。
  可杨学问竟然旁若无人地从他眼皮底下骑了过去。
  除了在村办小学教书,杨学问的娘还硬逼着他经营了一个磨面坊。说如今这年头人家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想一条门路,光靠你教那群鼻涕孩儿挣那几个钱还不把人饿飞呀。由于磨面机的轰鸣淹没上课铃声,迟到是常有的事,杨学问因此经常挨校长的训斥。不过,训斥归训斥,杨学问一点也不在乎,校长一边训斥杨学问一边拿手指头抠鼻孔。杨学问鼻孔里常常钻进去许多面粉,那些面粉被杨学问呼吸的潮湿气流凝结成糊状物,堵塞着鼻孔。杨学问整天忙得团团转,不是磨面就是上课,无暇顾及堵塞的鼻孔。杨学问经常趁校长训斥他的时候抠鼻孔,校长训完了,他的鼻孔也被清理得畅通无阻了。校长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杨学问,再迟到我就开除你!
  杨学问蒙头蒙脑回答,好吧,就这样。我保证把失学儿童王二妮弄回学校来。杨学问一离开,校长就左手抱着右手吹气,他那一拍用力过猛,拍得手掌钻心地疼。可校长心里明白,你就是把手掌拍烂,嘴皮子磨破,对杨学问来说也是屁用没有,杨学问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本来他是批评杨学问上课迟到,可你讲了半天,他杨学问听成什么了?你让他上课别迟到,他却听成了失学儿童!牛头不对马嘴,你说气人不气人?
  校长很想把杨学问那个神经蛋追回来,掂着他的耳朵告诉他搞错了,可校长朝门外张望了一眼,发现杨学问和他的自行车早已没了影儿。校长一生气又拍了一下桌子。不过这一回用的是左手,力气也没那一拍大了。因为那一拍是愤怒,这一拍是无奈。
  杨学问骑着自行车去了王老三家。
  失学儿童王二妮是王老三的小女儿。
  在村街上,杨学问遇上了村长赵大脸是不错,可杨学问没看见赵大脸也是事实。杨学问有个绰号叫瞎驴,就是说他的视而不见。杨学问不愿关注的东西,即使碰到他眼睛上他也看不见。赵大脸当然也算个东西,因此杨学问没看见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杨学问脸上笑眯眯的。这是为失学儿童王二妮的爹王老三准备好的表情。杨学问满脑子都是见了王老三以后如何劝说他让女儿上学的场景。进门应该这样打招呼,三叔,忙呢?不对不对,王老三的腿肚子让狗咬穿了,他不应该忙着,他应该躺在床上养伤。对,应该先问候,自然要面带微笑,三叔,狗腿好了没有?又错了,不是狗腿,是王老三被狗咬伤的腿。这么一问候,王老三应该客气地坐起来说,哎哟,杨老师来了。
  一头猪卧在村街中央睡大觉。
  杨学问笑眯眯地朝猪骑过去。
  ——王老三这么一客气,就应该比他更客气,赶忙跑过去扶着他重新躺下去,三叔,你的腿伤得厉害,千万不能乱动弹,啊?然后就搬一只小板凳,坐在王老三床前,语重心长地说,不,应该是推心置腹地说,说什么呢?
  那头猪听见自行车的声音,睁开眼瞧瞧,又懒洋洋地合上眼。
  村街这么宽,杨学问总不能往我身上骑吧?猪大概会这么想。
  ——说什么呢?对,就先从关心王老三的腿伤说起。当然,脸上要始终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这样就显得亲切,容易沟通。在医院缝了几针?吃药了没有?打针了没有?还疼不疼?
  杨学问的自行车一下子骑到了猪身上,猪吓得哼一声,爬起来就跑。
  人仰车翻。杨学问脸上还保留着亲切的微笑,站起来扶起车子,接着往前骑。他的思路仍旧没有被打断。
  ——能吃几碗饭?三碗。噢,三碗不少。下面就应该切入正题了。你不能动弹,谁照顾你呀?二妮。那,就让二妮暂时别去上学了,我放她几天假,等你腿好利索了再让她回学校。这时候王老三应该感动了,一感动就应该掉泪了,王老三应该流着泪说,杨老师呀,你看你,大热天的来看我,多叫我过意不去呀,就叫二妮去上学吧。
  到了王老三家门前,杨学问下了自行车,才觉得手上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瞅,手上血糊糊的。杨学问心里纳闷,哪来的血呀?到现在杨学问还不知道刚才他骑到了猪身上,摔了一跤,跌破了手。看来杨学问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虫。
  杨学问拍了一下王老三家的院门。
  院子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嚎哭。杨学问吓得慌忙缩回手,他还以为是院门被自己拍哭了呢。
  在尖厉的哭声里,听见王老三愤怒地问,哪个龟孙敲门啊?!
  杨学问小心翼翼推开虚掩的院门,探头探脑走进去。
  不是龟孙,是我。杨学问微笑着。
  王老三躺在床上,身上穿着为农药做广告的白汗衫,那上面印着一行凶巴巴的红字:统统杀死,一个不留!腿肚子上则缠着一疙瘩白纱布。见杨学问走进来,王老三警觉地支撑起身子,杨学问,你来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杨学问脸上仍然挂满微笑,三叔,我是看望您老人家的。
  看望我?王老三狐疑地盯住杨学问的两只空手,看望我怎么没掂礼物?
  我……杨学问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脸上的微笑终于一片片地剥落了,显露出满脸尴尬。
  李镇长得了个感冒,镇上的村里的干部一窝蜂地去看望。知道送的什么礼物吗?王老三自问自答,十箱娃哈哈!
  杨学问点头说,听说了。
  十五件五粮液!
  知道。
  二十条大中华!
  不错。
  三万块钱!
  就数咱村的村长赵大脸时运不济,送的礼又给退了回来。知道赵大脸送的什么礼物吗?两只小猪娃!赵大脸家的母猪一窝下了十五只猪娃,那时候猪娃正便宜嘛。为什么便宜?因为那时候正流行猪瘟呀,猪都喂不活,哪个傻瓜还买猪娃?你难道忘了?那些天马大个子收上来的死猪在他家院子里堆成了山,又是剥皮又是开膛,忙得马大个子和高明花恨不能长出四只手来。赵大脸自作聪明,以为送两只猪娃既不花钱又讨好了李镇长。结果呢?结果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赵大脸抱着猪娃刚进门,猪娃就屙了李镇长家客厅里一泡屎,气得李镇长脸都绿了。赵大脸吓得抱着猪娃撒腿就跑,屁滚尿流,落花流水!
  杨学问讨好地说,你看三叔多有学问。屁滚尿流,落花流水,你看这词用得多响亮。
  学问能当饭吃?王老三一点也不领杨学问的情,他撇嘴说,学问算个狗屁!
  你叫杨学问,你就是杨狗屁。王老三说。
  说完这句话,王老三心情好起来。他问杨学问,你为什么不叫杨狗屁?
  杨学问嘿嘿笑了,他搓着两只手,说三叔,学问不是狗屁。学问就是知识,知识能改变命运。
  王老三觉得杨学问的话非常可笑,杨学问啊杨学问,你真是个榆木疙瘩。你不是有知识吗?你改变什么了?啊?你还不是个孩子王,整天摇头晃脑教一群鼻涕孩儿念书?没出息的货!什么能改变命运?王老三响亮地拍了一下床帮,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是权,一个是钱!
  杨学问张了张嘴。
  杨学问把张开的嘴合上。
  杨学问咽了一口唾沫。
  随着唾沫,杨学问把自己的冲动也咽了回去。杨学问在心里嘱咐自己,慢慢来,你先不要跟他争论,更不要跟他翻脸。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王老三了,而是一头发怒的公牛。对付一头发怒的公牛,你不能硬碰硬,那样它会抵你个人仰马翻,踢你个鼻青脸肿;制服它的最好办法就是牵它的牛鼻子,你一牵住它的鼻子,它就老实了。找了一条小板凳,杨学问心平气和地坐在了王老三的床前,手托着腮,就如同一个老实乖巧的小学生。杨学问决定以自己的静制王老三的动,以自己的柔克王老三的刚。
  没想到王老三却咧开嘴哭起来,王老三一边满腹委屈地哭泣一边吧唧吧唧地拍打着杨学问的脑袋,他把杨学问的脑袋当成床帮了。
  你说说杨狗屁,王老三哭诉着,我活得窝囊不窝囊啊?
  杨学问纠正说,我不叫杨狗屁,三叔。
  王老三睁开泪眼问,那你叫什么?
  杨学问说,杨学问。
  哎哟老天爷,你开开眼吧,我的命真苦哇,王老三哭得更痛了,我的腿肚子都让狗咬成血窟窿了,我花了八百八十八块的冤枉钱,可你连一句杨狗屁都不让我叫哇。还杨学问呢,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怎么那么巧?八百八十八。杨学问小声嘀咕。
  王老三鼻涕邋遢地哭着说,本来是八百五十九,我跟医生商量说求求你别收我八百五十九,八辈无食酒就是八辈子没吃没喝的,你就发发善心,多收我点钱凑个八百八十八,八八八,发发发,图个吉利。那个医生也是个好心人,我这一说他就答应了。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王老三抬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把手上的眼泪鼻涕抹到杨学问脑袋上去。杨学问皱皱眉,他想提醒王老三那是自己的脑袋不是他王老三的鞋底子,可一想到要牵王老三的牛鼻子,杨学问又忍住了。王老三倒是心细,他喊儿子王大虎,说大虎呀,你找一条毛巾裹在你学问哥头上。
  杨学问说,没事,我不怕脏。
  王老三说,我知道你不怕脏,可你头发里藏的都是面粉,弄脏了我的手。
  王大虎拿来一条毛巾,刚要往杨学问头上裹,只听一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杨学问寻声望去,见王老三的老婆吴秀美正赤裸着背趴在另一张床上,背上涂满了紫药水。吴秀美抓起身边的一条裤衩扔过来,说那条毛巾是干净的,用它吧。王大虎接过裤衩,把它裹在杨学问头上。看上去杨学问就像戴着一顶稀奇古怪的帽子。那条裤衩骚哄哄的,但杨学问并没有嗅到裤衩的不良气味,他把心思用在了吴秀美涂满紫药水的背上。她到底怎么了?刚才自己在门外听到的女人的哭嚎就是她发出来的吧?正要问,却听见王老三又诉起苦来了。
  李镇长得了个感冒就有那么多人看望他,送去那么多礼物,还有那么多钱。我王老三的腿肚子让狗咬成了马蜂窝,却连个鬼看望都没有,连个屁都没人给我送。
  啪,王老三朝杨学问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就把杨学问的心思从吴秀美的背上拍回来了。
  李镇长现在不是镇长了,杨学问安慰王老三,如今他还不如你呢,三叔,他在监狱里蹲着哩。
  这话我爱听。你说他要是天天得感冒那还了得?
  了不得。杨学问说。
  毙了他也不算亏!他大把大把捞票子,哪里知道老百姓挣几个钱多不容易呀。就说你三婶去南方捡破烂吧……
  吴秀美有气无力地从床上抬起头,打断他,老三,求你别说了,丢死人了。
  丢什么人!王老三朝女人吼了一嗓子,捡个破烂丢人吗?猪朝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招数。你以为你是歌星,扭扭屁股就能挣钱呀?当个科学家也不赖,搞个发明创造什么的,国家一高兴就奖励你个十万八万的。可惜你没那个本事!你说你一个平头百姓你不捡破烂干啥去?王老三转过脸跟杨学问说,其实这捡破烂也有门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不是我王老三吹你三婶的牛皮,要说捡破烂的本事,你三婶在咱村是冠军。你瞧瞧,除了人,我们家哪一样不是你三婶捡回来的?
  这话一点没夸张。
  三年前他们家的土屋还是危房,后墙用几根木头顶着,晚上人都不敢在屋里睡,恐怕半夜里房倒屋塌来不及跑出来。可自从吴秀美去南方捡破烂,他们家的日子就日新月异了。不但在三年内奇迹般地建起了几间亮堂堂的大瓦房,就连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日益现代化了。王老三穿起了红豆牌茄克衫和耐克休闲鞋。虽说茄克的纽扣不对色,休闲鞋露出了一个脚趾头,但在土头土脑的乡亲们中间一站还是有点像鸡群里的一只鹤。王老三脾气也因此见长,经常埋怨收音机和电视机里的北京时间搞错了。因为他手腕上捡来的电子表刚八点,北京时间却已经十点了。这么一来,村里几个妇女眼红得不行,跟吴秀美套近乎,看能不能带她们也去捡破烂。杨学问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一条致富的好门路》,投给了市报,可惜没见发表出来。
  王老三哭丧着脸说,人该走运的时候挡都挡不住,人该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这不,我刚让狗咬了腿,你三婶就鬼哭狼嚎回来了。
  杨学问刚想夸王老三鬼哭狼嚎用得好,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说你拿人家的什么不好,偏偏拿人家的铝锅?王老三生气地拍打着杨学问的脑袋说,我知道铝能卖钱,可你也得等人家喝完铝锅里的稀饭呀。人家一家人正在客厅里吃饭,你偷偷摸摸溜进人家厨房,倒掉铝锅里的饭,噗哧一脚就把铝锅踩扁了,往化肥袋子里一装刚要走,坏了——
  杨学问紧张地问,怎么了?
  王老三摊开两只手说,院门让人关上了。
  不是人,是风。吴秀美用手比画着,纠正说,风一吹,吧嗒,关上了。
  王老三说门一关上,你三婶就出不去了。你三婶不会摆弄门锁,急得猴似的也弄不开门。人家吃完第一碗,去厨房盛饭,一看锅没有了,饭在地上倒着。找到院子里就看见了你三婶,人家从化肥袋子里掏出踩扁的铝锅,那个气呀。搁谁身上谁也生气,好好的正吃饭呢,饭却让人倒掉了,连锅也踩扁了,能不生气吗?当时你三婶就吓傻了。人家才不管你傻不傻呢,捺倒地上就打,直打得血糊糊的,褂子都粘在身上揭不下来了。要不是你三婶趴在地上装死,人家才把她扔出门外,恐怕连小命都捡不回来了。你看这事弄的!
  吴秀美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哭了一阵,才抬起头来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家的门锁那么高级呀。
  从王老三家出来,杨学问的头还在发懵。杨学问的头是被王老三拍打懵的。王老三的腿被狗咬伤以后,再加上他老婆因为偷人家铝锅挨了一顿,他的情绪就一直处于激动之中,他不停地拍打床帮来发泄,并以此表达自己的愤怒。可自从杨学问来到他家并且友好关切地拿一条小板凳坐在王老三床前,王老三就毫不含糊地把自己的愤怒转嫁到了杨学问的头上。但是,杨学问的头最终还是让王老三白白拍打了半天,当杨学问提起让王二妮上学的时候,王老三就更加愤怒了。
  王老三愤怒地吼道,杨学问,滚你娘的蛋!
  杨学问不想滚蛋,从床前的小板凳上磨磨蹭蹭站了起来。
  三叔你好好想想,啊?杨学问仍然好着脸说,想好了再回答我。
  王老三说,想什么想?我现在就回答你,想让二妮回学校念书,没门!我问你杨学问,二妮去学校念书发不发工资?噢,不发吧。不但不发,还要倒贴上学费。这笔账我会算,你当我是个傻瓜呀?跟你透个实话,等我的腿好了以后,我就带二妮上城里募捐去。我把裤腿绾得高高的,让人瞧我腿上狗咬的疤瘌。当然我不会说我的腿是让狗咬的,我就说是让小偷拿刀子捅的。抓贼叫什么?对对,叫见义勇为。二妮跟着我有什么用?嘿嘿,有大用!没有二妮这台戏就没法唱了。我的腿一瘸一拐的,我得要一根拐杖呀。二妮就是我的拐杖。二妮不但是一根拐杖,还是一个演员。二妮让我扶着她的肩膀,哭成个泪人儿,一边哭一边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大哥大姐行行好吧,我爹的腿被歹徒捅伤了,残废了,我娘死得早,家里穷,没有钱供我上学。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大哥大姐行行好吧,伸出你的手,献上一份爱心吧,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啊。
  说得杨学问眼角涌上来两滴泪。
  杨学问搓着双手说,说得好,这段话太感动人了!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感动的,由不得你不掏钱。王大虎拿笔来,我把你爹的这段话写在一张白纸上,要毛笔字,大白纸,到时候把它挂到王二妮的脖子上去。
  这还像个人话。王老三这才有些高兴了,说,别看城里人西装皮鞋穿着,还一边走路一边牛皮哄哄地打手机,其实比谁都傻。
  从王老三家出来,杨学问越琢磨越不对劲儿,心想王老三这一套不是骗人的把戏吗?他这是利用人们的同情心骗取钱财呀。没想到我没牵到王老三的牛鼻子,倒反过来让王老三牵着我的鼻子转了一圈儿。
  正要拐回王老三家,却见王老三的小女儿王二妮追上来。
  王二妮大声喊,杨老师,你站住!
  怎么了?杨学问问。
  王二妮说,你拿走了我们家的东西。
  东西?我没拿。
  我明明看见了,你还说没拿。王二妮撅着小嘴。
  在哪儿呢?杨学问摊开两只手,还翻过来身上的所有口袋让王二妮看,没有吧?
  王二妮说,有。你敢不敢打赌?
  赌什么?
  谁拿了我们家东西谁就是王八。
  赌就赌。杨学问一点都不心虚。
  王二妮踮起脚尖,伸手从杨学问脑袋上扯下来她娘吴秀美的裤衩,在杨学问面前抖了抖,皱着小鼻子哼了一声,耍赖皮!还人民教师呢,王——八!
  杨学问连脖子都红透了。
  这么一折腾,杨学问就没再回到王老三家去。
  骑上自行车走在村街里,杨学问还在伤心。他感到再也没脸站到学校的讲台上了。是啊,还人民教师呢,怎么连学生家长的裤衩都戴走了呢?
  只顾伤心,杨学问没看见村街上卧着一头猪。不过那头猪却看见了杨学问。那头猪可能是被杨学问刚刚骑自行车骑到身上的那头猪,它认出了杨学问,知道他是个惹不起的瞎子,恐怕他再骑到自己身上去,所以它慌忙站起来躲开了。
  猪是躲过去了,可杨学问的自行车却差点儿骑到一个人身上。听见一声尖叫,杨学问急忙刹住了车。他看见刘素兰站在他的车子前头。
  刘素兰穿着米黄的裙子,裙子下摆露出白生生的腿,脚趾甲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
  你瞎了杨学问?刘素兰挥舞着莲藕似的胳膊,我又不是柏油马路,你往哪儿骑?
  我……你……杨学问结结巴巴说不出囫囵话。他先是挠了挠头皮,结果把头发里隐藏的面粉都挠了出来,害得刘素兰连连后退,拿手掌在鼻孔前扇来扇去。后来,杨学问又在身上火急火燎地乱摸,终于摸出了一张纸来。杨学问的手抖得厉害,那张纸在他手上哆嗦得就像风里的树叶。
  杨学问把那张纸递给刘素兰。
  什么玩意儿?刘素兰没有接,只瞥了那张纸一眼。
  杨学问涨红着脸说信。给你的信。
  你写给我的信?刘素兰感到意外,她指了指杨学问,又指了指自己,可她还是没把信接过去,她问,咱一个村住着,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干嘛写信?
  你看,我……我……杨学问咽了一口唾沫,清理清理嗓子,可说出的话仍旧结巴,我嘴嘴不行,笔笔行,想说的话都……写在纸上了。
  刘素兰不耐烦了,什么嘴嘴笔笔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娘我还有正经事儿要办呢。
  这可难住了杨学问,他脸皮憋得如同猪肝的颜色,脖子渐粗渐鼓,好像随时都可能胀破。刘素兰见杨学问那个样子,有些担心,就勉强把信纸接了过去。只看了一会儿,刘素兰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忍住笑念道,……就像蜜蜂爱花朵,小鸟爱蓝天,树木爱阳光……刘素兰念得怪声怪气。
  刘素兰故意问,哎,这个兰兰是谁呀?
  你。尽管目光躲躲闪闪的,杨学问还是说出来了。
  我不叫兰兰,刘素兰显然在逗弄杨学问,同时也有些得意,她扭了一下腰说,我叫刘素兰。
  杨学问认真地说,兰兰是爱称。
  你是说你爱我?就像蜜蜂爱花朵,小鸟爱蓝天,树木爱阳光?刘素兰附在杨学问耳边,故意亲昵地小声问。
  意思就是那个意思。杨学问红着脸点点头。
  刘素兰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刘素兰笑得身体就如起伏的波浪。
  还没等杨学问弄明白刘素兰为什么发笑,刘素兰突然收住了笑,拢了拢头发,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村街上空无一人,就跟杨学问说,跟你说实话吧,咱村的男人都爱过我,我是说,只要他那东西还能用的,当然只有你除外。嘻嘻,我还以为你是一只不吃腥的猫呢。不过咱丑话说到前头,老价钱,全脱一百,半脱五十。
  什么全脱半脱?杨学问真的不明白。
  笨蛋!全脱就是脱光嘛,半脱就这样。说着刘素兰就撩起了裙子,露出丰满的大腿和爬满牵牛花的小裤衩。
  可把杨学问给吓坏了,他闭上眼睛,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脑门上呼啦啦冒出一大片汗珠子,连手心也湿漉漉的了。
  我是说,不要钱的爱。杨学问拿两只手比画出一颗心的形状。
  刘素兰瞪大眼睛说,白干呀?
  接着就是一声冷笑,哼,你这人倒会瞅便宜,神经病!
  刚要走开,却被杨学问拦住了。这一回轮到刘素兰有些害怕了,但她还是虚张声势地叉着腰大声说杨学问,青天白日的你想干什么?你敢撒野我就喊人了。杨学问立即软下来,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可怜巴巴地嘟囔,我什么也不想干,我一个人民教师哪能干出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想给你说说心里话,我一肚子话憋在心里好些日子了,再不说出来恐怕肚皮都要撑破了。
  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刘素兰皱着眉说,说吧说吧,我还要找马长生个没良心的算账呢,没工夫陪你闲磨牙。
  再抬起头时,杨学问眼眶里就涌出了一层泪花。
  杨学问说,我说了?
  说吧说吧。
  那,我真说了?
  说吧说吧。
  杨学问调整好自己的姿势,伸出两条手臂,昂起粘满面粉的头颅,两眼虚幻地望向天空,用朗诵般的胸腔和鼻腔的共鸣音首先发出一声,啊——!
  吓了刘素兰一跳。她不知道杨学问到底怎么了。
  但接着就听见杨学问满怀深情地说道,兰兰,你已经闯入我的世界里,你无处不在啊!你在黑板上微笑,你在学生的作业本上歌唱,你在我的面粉机上舞蹈,你在……
  一阵突突突的机器声和咩咩的羊叫声打断了杨学问。刘素兰看见马长生和马魁兄弟俩开着机动三轮车从村街的那头过来,就丢开杨学问,拦在村街中央,手里举着一张百元的票子,信号旗似地挥舞着,想让他们停下来。
  马长生,你给我站住!刘素兰理直气壮地大声喊,占罢老娘的便宜却拿一张假钱糊弄老娘,看你往哪里溜。
  可是,三轮车并没有停住的意思,不减速地朝刘素兰直冲过来,刘素兰吓得跳到了一边。三轮车呼啸着从她面前蹿过去,只甩下了马长生兄弟俩的一串怪笑和一股腥膻的骚味。
  气得刘素兰跳脚大骂。
  刘素兰一边骂着一边追上去。
  望着刘素兰裙裾一飘一飘地跑远,杨学问还站在那里发呆。
  杨学问站成了一棵守望的树。他抚摸着自行车的车座伤心地说,兰兰,你为什么不理解我的一颗心呢?
  村长赵大脸回到家里的时候,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进屋见老婆李翠莲正坐在椅子上缠毛线。李翠莲板着面孔,撅着嘴。李翠莲的左手上已经绕着一大团毛线,就像戴着一副拳击手套。见赵大脸回来,李翠莲连眼皮也没抬,仍然飞快地缠她的毛线,而且愈缠愈快,缠得赵大脸眼花缭乱。赵大脸见李翠莲这个架势就知道她在生气。李翠莲生气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李翠莲一生气就板着面孔不说话,她用自己的动作说话。比如,择菜的时候生气了,她会把择好的菜掺进没择的菜里重新择;喂猪的时候生气了,她就拿烧火棍把猪食盆敲得当当响。赵大脸站在女人面前,他想,等着瞧吧,李翠莲会把缠在左手上的毛线缠到右手上去的。果然,李翠莲真的这么做了,那只硕大的拳击手套转眼间就从左手跑到右手上去了。
  来到厨房,揭开锅盖见锅里只有半碗腌咸萝卜条和一块干硬的凉馒头。
  我得让李翠莲给我弄点儿菜吃。赵大脸想。
  赵大脸回到堂屋里,把三百块钱放到了李翠莲面前的桌子上。这一回李翠莲迅速抬起了眼皮,她马上把手上的拳击手套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去。
  从哪弄的钱?李翠莲惊喜地问。
  赵大脸懒洋洋闭上眼,摆着手说,去去,先给我弄俩菜吃。
  好好好,你先坐这歇会儿。屁大会儿工夫就做好了。李翠莲把屁股下的椅子让给了丈夫兼村长赵大脸,顺手抓过桌上的钱塞进裤口袋里,一路小跑着进了厨房。
  果然屁大会儿工夫几个菜就端到了赵大脸面前。一个是蕃茄炖鸡蛋,一个是青椒炒肉丝,一个是蒜泥调黄瓜,一个是小葱拌豆腐。赵大脸一边吃着,李翠莲一边替他捶背,舒坦得赵大脸哼哼唧唧的。
  说吧,哪来的钱?李翠莲问。
  赵大脸嘴里填满了鸡蛋肉丝黄瓜豆腐,一张嘴说话就往外掉渣儿。李翠莲舍不得糟蹋东西,赶紧把桌面上的渣儿捏起来收拾进自己的嘴里。
  咽完嘴里的东西,赵大脸说是这么回事。晌午赵大脸拎着酒瓶子一共走访了四家,村前刘素兰家,村后马长生家,村东王有礼家,村西王老三家。当然,他跟老婆讲述的时候就省略了刘素兰家。赵大脸不醉酒的时候头脑还是十分清醒的。
  赵大脸掂着一包盐从马长生家出来就摇摇晃晃去了村东王有礼家。一进门赵大脸就恭喜王有礼发财,说,王有礼你发了大财不请我吸一根好烟?王有礼鸡啄米似地说那当然那当然。就把一包烟装进赵大脸口袋里了。赵大脸说你看你,我只吸一根,你怎么给了我一包?王有礼又啄米,说村长,我整整一箱呢,都放发霉了,帮忙替我吸一包还不行?走出王有礼家一掏就从烟盒里掏出二百块钱来。赵大脸拐回去说,王有礼你怎么把钱装进烟盒里了?王有礼不认账,梗着脖子说村长你开什么玩笑!烟盒又不是钱包,我干嘛往烟盒里装?现在不是搞那个有奖销售大酬宾什么的吗?兴许是人家烟厂包装的时候就把钱放进去了,村长你肯定是中了奖。赵大脸从烟盒里掏出两毛钱(不是二百),说你瞧瞧是不是你的钱。王有礼仔细瞅瞅,瞪着眼睛说,哎哟,还真是我的钱哩!
  从王有礼家出来,赵大脸就去了王老三家。王老三正拍打着床帮发脾气。村长一来,王老三的脾气就没有了。王老三挣扎着要坐起来,被赵大脸的手势制止住了。赵大脸坐在王老三的床边,关心地询问了他被狗咬伤的经过,还伸长脖子细心地察看伤口。虽然伤口裹在纱布里,但赵大脸还是坚持察看了一会儿纱布。后来赵大脸就把手里的那包盐放在了王老三床头上,说我知道你腿脚不方便,就特意给你们家送来了一包盐。王老三慌忙说,怎么敢劳村长你的大驾送货上门呀。赵大脸说什么大驾小驾的,我作为村长关心群众的疾苦还能不应该?再说我们家还开着小卖铺的。王老三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装进赵大脸口袋里,说,这是买盐的钱。赵大脸又把一张票子掏出来撂给王老三,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王老三,这一包盐我还送得起。赵大脸站起来,说往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刚出门就听见身后王二妮问,爹,你装进村长口袋里的钱是一百,怎么他掏出来就变成了五十?王老三说净瞎扯,我装进去的是五十。王二妮说一百,我看得清清楚楚的。王老三又拍着床帮发起了脾气,大声说,再犟嘴我就棒扁你!小孩子家懂个屁!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那只羊是只鸡,你就得说那只羊是只鸡,只不过那只鸡长了四条腿,那是一只长了四条腿的鸡!
  听得李翠莲咯儿咯儿笑起来,说这个王老三才是瞎扯呢。
  赵大脸说,换上我我也得瞎扯。
  为什么?
  因为掏错钱的是村长啊。
  吹吧你!当个破村长,就真以为自己的脸比天还大呀?李翠莲撇撇嘴,拿手指头戳了一下赵大脸的脑门,那一回给李镇长送礼你怎么不得意了?你说你怎么样想出了那个馊主意,傻乎乎抱着猪娃去送礼,一进门就屙了人家一客厅。
  屙他一客厅怎么了?谁腐败我就屙谁一客厅。
  李翠莲咂着嘴说,啧啧啧,现在你说话硬气了,那天从李镇长家回来,你怎么驴拉磨一样乱转圈儿?还说这一回坏了!这一回坏了!李翠莲说着还学着赵大脸当初的样子转圈儿,一边转一边拍大腿,给你盖了两条被子,你还冷得直哆嗦。不过,李翠莲又有些想不通,说来也是,傻人自有傻人福,后来李镇长一揪出来,那些个送礼的村干都抹了帽子,就你这个村长的帽子还戴得稳当。
  李翠莲想了一阵,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它了。
  切西瓜吃!看来李翠莲今天心情愉快。
  两口子龇着牙啃西瓜,啃完一块就随手把西瓜皮扔出去一块。正甩开腮帮子吃得上劲儿,突然听到院子里哎哟一声。李翠莲跑出去,她看见马大个子正朝拜似地趴在地上。
  你趴在地上干什么?李翠莲不解地问。
  马大个子说,我踩了一块西瓜皮。
  马大个子从地上爬起来。
  村长!马大个子冲着屋里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赵大脸走出来,问,怎么了?
  马大个子愁眉苦脸说,马彪拉屎了!
  拉屎让他拉去,赵大脸用手指甲抠着牙花子说,他拉屎你还能不让他拉?
  马大个子跺了一下脚,他拉的不是一般的屎!
  难道他拉的是黄金?赵大脸重视起来,他不抠牙花子了。
  不是黄金。
  是白银?
  也不是白银。
  那是什么?
  是拉稀屎!马大个子说,马彪拉稀拉了一个钟头了,脸都拉成白菜帮子了。我恐怕他把肠子也拉出来了。后来肠子倒是没拉出来,可他接着就吐起来。先吐出来的是猪肉,后吐出来的是鸡肉,再吐出来的是牛肉,吐来吐去都是肉,最后就吐不出肉来了,吐了一摊黄水。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妈高明花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赵大脸说,你说话太嗦,干脆说你们两口子像热锅上的两只蚂蚁不就得了。
  李翠莲插嘴说,你去找杨学问的娘,她坐过神坛,让她看看马彪那孩子是不是中了邪?
  现在科技都日新月异了,你们还相信那个封建迷信。赵大脸说,你应该去请医生。
  可咱村连半个医生也没有呀,就王老三还算半个兽医。后来我想管它呢,反正兽医也是医。你知道,王老三的腿让狗咬了,缠着一疙瘩纱布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就和高明花把马彪抬到了王老三家去。
  赵大脸问,王老三怎么说?
  说是食物中毒。
  你看看,赵大脸生气地说,我就知道是食物中毒。你说你们家倒腾那个瘟猪死羊,拿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糊弄外人挣几个钱还说得过去,不该自己人也去吃它。
  赵大脸简直有些愤怒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见赵大脸愤怒了,马大个子就露出了哭相。马大个子抬手揉了揉眼睛,将眼睛揉得通红,就像一只红眼兔子。他故意把自己弄成一副很悲伤的样子。他说村长你不知道那孩子有多馋,整天嘴吧唧吧唧就没闲住过,他现在吃得都有二百多斤了。赵大脸说,那你们两口子就不能管管他?马大个子说不敢管他,你一管他就说他不是你亲生的,不疼他不爱他。他说他就馋一口肉,吃喝嫖赌他只占了吃这一条,基本上还算个好青年。要是吃这一条再给他断了,他就没有什么活头了,就寻死觅活地投河上吊。你说村长,我们就这一棵独苗,虽说是个豁子嘴,可我们也不能眼看着他去自杀呀。你不让他吃他就自杀,让他吃吧又食物中毒,我该怎么办啊村长?马大个子说着还真流出了泪。马大个子把鼻涕响亮地擤出来,叭,甩在地上,在鞋帮上抹抹手。赵大脸皱了皱眉,说,你让我怎么办?我又不是医生。去去,别在这里淌猫尿了,赶紧送镇上医院去吧。
  马大个子作难地说,他二百多斤,我哪里背得动他。
  那你不会找几个人抬去?
  找了,可他们向我要钱。
  要多少钱?
  一个人二十,四个人就是八十。马大个子心疼地说,八十块钱呐,我的钱也不是大水漂来的。
  赵大脸沉吟着说就是,现在的事,不花钱还真难办成。咱村要是有几个活雷锋就好了,抬起来就走,一分钱都不要。马大个却说有个人不要钱。赵大脸问他是谁,马大个子说马长生,可以让他开着三轮车把马彪送到医院去。
  马长生肯让你免费用他的三轮车?赵大脸不相信。
  不是免费。去年马长生掂了我的一块猪肉,到如今还没给钱呢。村长你知道,我跟马长生是叔伯兄弟,又不好意思开口要,正好这回可以抵账。
  赵大脸想了想,说这也行,马长生和马魁兄弟俩去镇上卖羊去了,你去喊他们回来。
  马大个子站着没动。
  村长你给写个纸条吧。马大个子说。
  赵大脸问,写纸条干什么?
  马大个子说,我恐怕喊不回来他,他见了你的纸条才肯回来。
  我写的纸条就那么好使?
  看你说的,你是村长,马长生见了你的纸条还不像领了皇上的圣旨呀。
  这话说得赵大脸浑身舒泰,就说好,那我就给你写一个。回屋伸胳膊捋袖子,在儿子用过的作业本背面,龙飞凤舞写了一个,扯下来交给马大个子。马大个子把那纸条小心折好,装进贴胸的口袋里,用手捺着匆匆出了门。
  赵大脸和李翠莲接着吃西瓜,正吃着就听见外面又哎哟了一声。赵大脸说我去看看,是不是又有人踩了西瓜皮。出门一看,果然有人正趴在地上。
  是吴有福。
  吴有福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给赵大脸赔着笑脸说,怨我怨我,西瓜皮没长眼人长着眼呢。
  赵大脸问,吴有福你来干什么?
  吴有福说,刘素兰疼得在床上打滚呢。
  赵大脸问,她哪儿疼?
  这儿。吴有福在自己下身比画一下。
  肚子?
  不是肚子,是肚子下边。
  噢,我知道了,赵大脸说,是小肚子。
  也不是小肚子,是小肚子下边。
  赵大脸眨巴着眼,小肚子下边?小肚子下边没有什么东西了呀。
  有,还有一样东西。吴有福启发赵大脸说,那东西还挺重要呢。村长你好好想想。
  赵大脸终于想起来了。脸上的笑意已经拱上来了,硬让他给憋了回去。他板起面孔批评吴有福,说你这个人表面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怎么一肚子花花肠子?你一门心思用在勤劳致富上多好,啊?铁棒还能磨成针呢,更何况那东西!一个女人家你老是欺负她,没完没了的,她能不疼吗?吴有福一脸委屈,说村长你别冤枉好人呀,我自家的东西我当然用着爱惜,关键不是我一个人用的,还有别人用,别人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对不对?赵大脸严肃地说,都是谁干的?你跟我说,我找他们算账!
 哥,真是一张假钱?马魁脸对脸问马长生。
  马长生嘿地笑了,什么真的假的?你睁开眼瞧瞧,如今什么没有假的,假烟假酒假农药。黄家寨的黄天霸拿白灰掺石头末当磷肥卖,照样能赚钱。门头沟的李二鬼子拿鸡屎抹在棉布上制成李氏狗皮膏,硬说能治骨质增生,结果把跳大神的谢百顺治得嘴歪眼邪的,躺在床上再也跳不起来了,生生断了人家一条财路,气得谢百顺赌咒发誓要派天兵天将捉拿李二鬼子下油锅。
  说得马魁哏儿哏儿笑起来。
  这么说你给刘素兰那张票子真是假的?马魁伸长脖子问。
  马长生得意洋洋地说,我能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往那个无底洞里扔?嘁,笑话!
  马长生又说,我可没有杨学问那么傻逼,跟那个破鞋酸溜溜地谈什么爱情,害得刘素兰的丈夫吴有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找村长赵大脸诉苦,说杨学问破坏他的家庭幸福。你说杨学问是不是长着猪脑子?
  马长生还说不过自己给赵大脸那五十块钱可是真的。他是村长,惹恼了他他给你小鞋穿。这是另一码事,这叫破财消灾。
  刘素兰会不会找你算账?马魁担心地问。
  马长生说,不会。放心吧。
  怎么不会?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又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还能跑出咱村去?
  跑什么跑?我就说没干。那东西又不是干个一回两回就落下疤,更不会留下脚印指纹什么的,她有什么证据说我干她了?这就叫不干白不干,干了也白干。没干我凭什么给她钱?没给她钱当然就无所谓真钱假钱了。
  马魁望着他哥马长生的目光变得敬佩起来。马魁说,哥,你行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马长生和马魁兄弟俩就坐在镇上的一个大院子里。这个大院子原先是一家乡镇企业的工厂,眼下荒芜着,生长着蓬勃茂盛的杂草。一个外地的大胖子来收购山羊,租下了这个院子。
  太阳当顶的时候,马长生和马魁就把满满一三轮车的羊拉来了,可太阳都快落到西边的屋脊上了,那个大胖子还没露面。
  马长生焦急地说,马魁,你再去门口望望,看看大胖子来了没有。
  马魁不情愿地咧开嘴,他用两条胳膊撑着身体,可屁股就是磨蹭着离不开地面。
  都望过几遍了。马魁嘟囔。
  你看你,马长生生气地拿手指头捻碎一颗羊屎蛋,你怎么老是不听话哩?
  马魁只好站起身,懒洋洋地朝大门口走过去。马魁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他一边走一边掀开褂子拿巴掌拍打着自己的光肚皮,说他每次去门口张望的时候都要在一个茶摊上喝一大碗茶水,他一共去了五次,所以他肚子里现在就装着五大碗茶水,撑得肚皮快赶上孕妇的肚皮大了。马魁这么说着,就故意挺起肚子,喇叭开两条腿走路,模仿孕妇笨拙的样子,还问马长生他学得像不像。
  马魁先被自己的滑稽样子逗笑了。马长生没有笑,马长生从坐到地上起就一直没有动过地方,他一颗一颗地捡遗落在草丛里的羊屎蛋,捡起一颗捻碎一颗。马魁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捻碎了八十九颗羊屎蛋,手上捏着的是第九十颗。
  马长生仰起脸问,看见大胖子没有?
  连个鬼也没看见。马魁刚坐到地上就逮住了一只蚂蚱。他把蚂蚱放到眼前,研究了一会儿它的身体结构,然后卸下了它的一条大腿。
  蚂蚱怎么不流血?马魁好奇地问。
  马长生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日他娘!咬着牙把第九十颗羊屎蛋捻成碎末儿。马长生当然不是骂马魁,他和马魁是一个娘生的,他才没那么傻呢。马长生也不是骂蚂蚱和羊屎蛋,他是骂羊贩子大胖子。大胖子让他们傻等了这么大半天。
  要不,马长生跟他兄弟商量,你再去街上打听打听大胖子是怎么回事?马魁掐下了蚂蚱的翅膀,让它一瘸一拐地在自己的手心里爬,脸上乐呵呵的。他好像没有听见马长生的话。
  马长生一巴掌把蚂蚱打掉了,气呼呼说,我在跟你说话呢!
  你说你的,我听着。马魁又捡起了蚂蚱。
  我让你再去打听打听。
  我都打听五遍了。街上的人说,大胖子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嘴馋,一个是贪睡。一般来讲大胖子中午鸡鸭鱼肉大吃一顿,自己把自己灌醉,然后再大睡一场,直睡到日落西山。
  马长生坐不住了,他蹲了起来。马长生说他睡到日落西山我们的羊什么时候卖?他狗日的呼呼大睡我们却在太阳底下晒着,你说有钱的人怎么都牛皮哄哄的?马魁没有搭理他哥,他将那只蚂蚱的几条前腿也全部卸了下来。现在蚂蚱连一条腿都没有了,剩下的一截身体无助地在马魁的手心里蠕动。马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大概体会到了一种快感。马魁说,一个人有没有钱,光看他走路就能看出来。马长生问有钱人怎么走路。马魁说,横着膀子。你没见王老三吗?王老三用他老婆捡破烂的钱盖了几间瓦房,还横着膀子走了半个月呢。马长生不同意马魁的说法,说我看不见得,赵大脸手里没几个钱,可他也横着膀子走路。马魁说赵大脸横着走路有他横着走路的道理。他是村长。
  最后,马魁把蚂蚱的脑袋揪了下来,从蚂蚱的胸腔里涌出一股酱油似的黏液。马魁将弄脏的手在鞋帮上抹了抹,伸了个懒腰,说哥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得钻到三轮车底下避避太阳去,我快要晒化了。马长生没有吭声,他理头愤愤不平地捻着羊屎蛋,他一口气捻碎了十颗。当捻到第一百颗的时候传来了马魁的惊叫声:
  哥,不好了!
  马长生抬起头,他看见马魁正在三轮车旁一边跳着脚一边双手拍打着屁股,好像他的屁股上着了火。
  马长生跑了过去。
  跑过去一看,马长生就傻眼了。
  几乎所有的羊都在眯缝着眼睛撒尿。这些羊们似乎在表演着一种神奇的魔术,要让马长生兄弟俩看看,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它们嘴里灌进去的叫做水的液体,是如何通过它们的身体变成叫做尿的液体,然后再从另外一种途径排出体外。三轮车的车厢里已经积了一层水。那些水正顺着车厢的缝隙沥沥啦啦往下漏,地上已经淋湿了一大片,甚至马长生和马魁的脚也正踩在泥水里。
  马长生只愣了片刻,就迅速扒着车帮蹿了上去。由于慌张没掌握好身体平衡,他屁股朝天跌进了车厢里,正好把自己的脑袋拱进了一只母羊的两条后腿中间,一柱白亮亮的羊尿不偏不邪喷射到他的后脑勺上。马魁站着没动,他不明白他哥马长生上车干什么。等看到这一幕以后,马魁哏儿哏儿笑出了声,他还以为他哥气糊涂了,在拿羊尿洗头哩。
  马长生将脑袋从羊胯下拱出来,好像刚钻出水面的鸭子似的拨浪着脑袋,头发上的羊尿被甩得在阳光下飞珠溅玉。
  快上来马魁!马长生拍着车帮喊,它们撒的可不是尿啊。
  马魁不明白,不是尿是什么?
  马长生说,是白花花的银子!
  马魁爬上了车。
  现在,马魁明白了羊撒的不是尿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这些银子不眼睁睁地流失。马魁站在羊群里,张开两条胳膊,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哥。马长生毕竟是哥,比马魁多吃了几年盐,他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马长生拿手捂住了羊屁股,马长生的两只手分别捂在了两只羊的屁股上。这种办法果然行之有效,那两只羊肚里的银子真的被堵上,不再往外流了。马魁马上效法他哥,也把两只手紧紧捂在了羊屁股上。
  马长生气得脸上的五官都挪了地方,他说马魁你怎么捂在羊屁股上了?
  马魁说,你不是也捂在羊屁股上了吗?
  马长生说,你还分不分公母?我捂的是母羊你捂的是公羊,公羊的那东西在羊肚皮上!
  马魁低头瞅瞅,果然是两只公羊,他就忙不迭地把两只手抽出来,捂在了羊肚皮上。可是,马长生和马魁兄弟俩总共才四只手,他们捂住这四只羊的时候,别的羊还在眯缝着眼睛撒尿。于是马长生和马魁就松开这四只羊,去捂别的羊。他们刚撒手,这四只羊又跟别的羊一起沥沥啦啦尿起来。兄弟俩手忙脚乱,顾此失彼。马长生恨恨地说我操,我要是变成螃蟹就好了。马魁说干嘛要变成螃蟹?螃蟹才八只手,我要变就变成蜈蚣。
  忙乱一阵,羊们终于不尿了。
  马魁长舒一口气说,好了,不尿了。
  好个屁!不是不尿了,是尿完了。你看看它们的肚子。马长生哭丧着脸。
  果然,刚来时羊们浑圆的肚子此时都瘪塌塌的。
  马魁问,哥,那怎么办?
  马长生咬咬牙,再灌水!
  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大胖子领着几个人走进院子。大胖子横着膀子,戴副墨镜,弄得自己很像个人物,虽然他只是个羊贩子。
  有几只羊没能卖出去,大胖子嫌它们太瘦。
  兄弟俩把三轮车开进镇外的一片树林里,将几只瘦羊卸下来拴在树上,然后一人折一根树枝,照准羊背噼噼啪啪一顿猛抽。羊不会咬人,也不会踢人,它们面对雨点般抽来的树枝只会躲闪和叫唤。抽了一阵,羊背肿了。再送回去,大胖子揣揣羊背后挺满意,说这几只羊比刚才那几只肥多了,好,要了。
  回家的路上,马魁哈哈大笑。
  这个大胖子,傻瓜一个。马魁说。
  马长生却显得垂头丧气的,说还笑呢,大胖子个杂种精明得很。你以为他真是睡大觉呀?他是等羊屙干净尿干净肚里的东西。
  正说着话,就见马大个子迎面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赶过来。大老远马大个子就丢下自行车,一边奔跑一边张开两条胳膊,样子如同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大概马大个子真以为自己是一只雄鹰,飞翔要比骑自行车快得多。
  机动三轮车突突响着停在了村长家门外,马长生跳下车,问村长赵大脸用车干什么。赵大脸说你把马彪和刘素兰送到医院去。
  过了一会儿,吴有福趔趄着身子搀扶着老婆刘素兰,马大个子和高明花一个头一个脚地抬着儿子马彪,先后来到了赵大脸家。几个人半拖半拽地把他们弄上了三轮车。
  马彪大概被上吐下泻折腾得够呛,身体疲软得就像一摊烂泥,他面孔苍白,双目紧闭,奄奄一息地躺在车上的羊尿里没有反应。刘素兰起初坐在羊尿里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只顾搂住下身哼哼唧唧呻吟,等感到屁股下冰凉,才发现自己的裙子被羊尿浸湿了。刘素兰顾不上哼唧了,急忙跳起来,扯起裙子来又是抖又是吹的。但等她看见了坐在驾驶座上的马长生,就又丢开了裙子,一把揪住了马长生的衣领。刘素兰说马长生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敢拿假钱糊弄老娘,这一回我可逮住你了。马长生尽量龟缩着脑袋,举起两只手求饶,说你松手呀,我给你换一张真钱就是了。那边刘素兰跟马长生算账,这边吴有福跟马大个子算账。吴有福指着马大个子的鼻子对赵大脸说,村长,我老婆那疼就是他干的好事!你看他那么大的块头,刘素兰她怎么受得了啊。马大个子也算一条好汉,好汉做事好汉当,他梆梆拍着胸脯说,我干的怎么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我也没有白干呀,我花了一百块呢。吴有福听了这话,怒火中烧,很想冲上去甩马大个子两个嘴巴,可估计了一下双方的力量,就有些犹豫了,他恐怕打不过马大个子。高明花一听就不再袖手旁观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她冲过来跳着脚骂道,好啊马大个子你个杂种,姑奶奶我没日没夜挣那几个钱就等着给儿子娶媳妇呢,你却往那个骚窟窿里扔,反了天了你!虽说高明花是个女流,但她毕竟生得膀大腰圆,她一跳脚,连马大个子都有些胆怯了。吴有福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手打马大个子的耳光,见了高明花的架势就有些幸灾乐祸,想借高明花的手替自己出心中那口恶气。但是,高明花并没有冲向自己的男人,而是冲向了刘素兰。当时刘素兰正因为假钱的事跟马长生扯皮,再说高明花又采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骂着马大个子却冲向了刘素兰,所以在刘素兰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高明花轻而易举就把刘素兰的裙子拽到了腿弯儿上。吵闹声惊醒了昏睡在羊尿里的马彪。当马彪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刘素兰白得耀眼的大腿和她裤衩上盛开的鲜艳的牵牛花儿。
  这种热闹的场面李翠莲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所以她兴奋得就像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李翠莲一会儿冲进屋里拿西瓜吃,一会儿冲出门外看热闹。她一边啃西瓜一边乐得咯咯咯直笑,喷出的西瓜瓤溅了赵大脸一脸。
  赵大脸劈手夺过李翠莲手上的西瓜摔在地上。
  都给我住手!赵大脸怒喝一声。
  村长一发威,众人马上住了手。
  赵大脸站到他们家的猪圈上去,居高临下双手叉腰,终于找准了感觉,训斥说,怎么了怎么了?啊?还有没有个组织纪律性了?啊?都火烧眉毛了还在这里吵吵闹闹,不像话!救人要紧,先把病人送到医院去,有什么事回头再处理。
  一直等到那帮人离开,赵大脸才收回那种威风凛凛的气势,从猪圈上跳下来。
  没想到刚从猪圈上跳下来,就听到一阵尖厉的警笛声传过来。赵大脸吓了一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疑惑间,一个人慌张地跑过来,说村长不好了,王有礼和杨学问的娘让派出所的人抓走了,说他们涉嫌拐卖妇女。
  赵大脸进了屋,再也没有心情吃西瓜了,他跟李翠莲说他得去镇派出所一趟,试试看能不能把王有礼和杨学问的娘弄回来。如今发展经济奔小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王有礼那个营生不管怎么说也算一条发家致富的门路。赵大脸还说他跟派出所的孔所长在一起喝过几场酒,也算朋友,估计他会给自己这个面子,罚几个款把这个事儿摆平算了。再说年底就要评出小康村了,咱村不能因为王有礼的事拖后腿,让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说完赵大脸就抬脚出了门。
  赵大脸走后不久,儿子就放学回来了。一放下书包儿子就跟李翠莲提出一个问题:
  今天杨学问老师的磨面房门上让人涂了屎。杨老师说是畜生干的。我想来想去咱村里也没有名字叫畜生的人。妈,畜生到底是谁呀?
  李翠莲让儿子的问题逗乐了,傻孩子,畜生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儿子问。
  李翠莲想了想,说是四条腿走路的,都是畜生。比如猪呀,狗呀,马呀,牛呀。说着还弯着腰垂下两条胳膊,模仿畜生爬行。
  儿子见了李翠莲的模仿,乐得拍手跳脚,缠着要她模仿各种畜生的动作和叫声。笑闹了一阵,李翠莲就催促儿子快点做作业。儿子说他们今天的作业是杨老师布置的作文,说完就自负地铺开本子写起来。儿子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李翠莲坐在旁边,一边告诉儿子不会写的生字一边看着儿子写的内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她看到儿子长大后的理想是当村长,像爸爸那样有权,还要像马大个子那么有钱,然后再跟像刘素兰那样漂亮的女人结婚。李翠莲高兴得直夸有出息,说人一辈子其实就这三样最重要,一个男人有钱有权有美女,那就活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了。不过李翠莲对儿子的第三个理想做了一点纠正,说咱可不娶像刘素兰那样的媳妇,刘素兰是个骚货。更不能像你们的老师杨学问那样窝囊,除了一肚子没用的学问,别的什么也没有,还死乞白赖地追刘素兰那个骚货,说什么他跟刘素兰上学的时候是同桌,老是忘不了同桌的你,忘不了刘素兰小辫子上系的红绸结。儿子不解地眨巴着眼,问妈,学问没用,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上学了?李翠莲说也不是,将来你长大了要挣好多钱,不上学怎么能数得清?
  正教导着儿子,就见赵大脸又风风火火拐了回来。李翠莲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赵大脸抹着脸上的汗,说他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来忘了骑摩托车,如今办事都讲究个效率,车轮子总比腿快得多。赵大脸刚把摩托车推进院子,李翠莲就在身后提醒他,说有一样东西比摩托车更快,赵大脸问是什么,李翠莲说电话呀。赵大脸拍了一下脑门,说你看我,忙昏了头,真是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就放下摩托车,回屋手忙脚乱地拨号。
  电话通了。
  电话里问,喂,哪位?
  赵大脸竟然急得一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回头问李翠莲,我是哪位?
(《钟山》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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